2020年，刚过完新年，我的公公、婆婆思念孙子孙女。于是我的夫君就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国内去探望他们的奶奶。

       当时我家的黄金猎犬，因车祸伤了一条腿，离不开人，所以我就留在了洛杉矶，照顾我们的爱犬。夫君和孩子们本来打算过了春节和爷爷奶奶一起回来的，可刚过了小年，突然爆发了疫情封城了。于是一家六口人就天各一方了。

       虽然可以经常视频，但是那也就是从每天一次，一次20分钟，到每天5分钟，可是除了疫情，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就变成了每周两次视频了。其余的时间，家里除了我和狗，再没有其他的声音了。我只能跟狗唠唠叨叨。

       三年，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解禁了，可以回来了。

       他们选择了到洛杉矶过春节。从2020年去武汉过春节开始，距离2020年的那个春节，这个2023年的春节就是第4个春节了。到家之后，忙忙乱乱地把大家都安排妥当了，热闹之中心也是踏实的。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家里也静了下来。

       翻着日历，终于要到年三十儿啦。

       我说：“大家年三十吃个团圆饭吧。三年了，也没有聚聚。”

       大家静了好久，似乎都有难言之隐似的。心理感觉亲人之间有了距离。

      儿子说：“团圆饭当然要吃，但是三年远距离上班，回来之后，很多课题需要讨论。晚几天吧！”

       女儿说：“妈，那天安排不了，我已经有别的事情，都安排了。”

       协调来协调去，终于定在正月初五这天，全家吃个团圆饭。

       时间定下来了，我非常兴奋，策划食谱，转超市买菜，要把一些需要长时间烹饪的功夫菜早早准备起来。        正月初五，我带着期待和满腔热情，打算精心准备团圆饭。特意买了6副精致的碗筷。汤、凉菜、热菜、小炒、甜品……我都特意买了合适的餐具。我心里充满了团聚的喜悦。但是搬运和清洁这些东西，需要孩子们帮忙，但是他们都没在家上班、上学。公公、婆婆年迈，我只能自己一趟趟蚂蚁搬家似的把它们搬回家。

       我敲了敲公婆的房门，听到婆婆说：“进来吧！”

       我对婆婆说：“我定了个食谱，您给参谋参谋。”

       婆婆说：“什么食谱？”

       公公说：“不是食谱，是棋谱。”

       我说：“不是订好了今天吃春节团圆饭吗？”

       婆婆说：“哎哟！我都忘了！”

       公公说：“咱家不是天天都吃年饭吗？在家坐吃，吃了三年了。算了吧！“

       我差一点哭出来，就用家庭微信发出了表决接龙，结果5票反对，只有我一票赞成。

       准备了好几天，高兴了好几天，一家六口人，终于聚在了一个屋檐下，却好像仍旧天各一方似的。

       于是我发脾气了，我说：“三年没聚在一起了，今天无论如何我要全家在一起过一个晚上！“

       久久没有回音，我把这句话一连发了十遍，还是没人回复。最后，我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发了一条语音:“三年了！三年咱们一家人天各一方！我，一定，要，大家 在一起，过年！今天都初五啦！“

       结果五个人都立刻回复：“妈，老婆，孩子，儿媳妇，你说咋聚就咋聚，千万别吃就行。“

       我开始策划起来。我与夫君是发小，那时他父亲是省象棋队的教练，母亲是省歌舞剧团的舞蹈演员。而我的父母在我上小学的时候，进藏修路，就再没回来，长大了之后，外婆去世前才把他们俩的烈士证书给我。

       夫君看我与外婆相依为命，日子寡淡，就常常拉着我到他家参加他家每周两次的“读书日“。读书日在他家，也是雷打不动的，一家人正襟危坐围在方桌旁，加上我刚好四个人。每个人轮流选择要读的书籍，我因为这个家庭读书会，爱上了读书，爱上了文学，爱上了写作。

       于是我说，那就读书会吧！定在晚上七点全家读书会。

       七点整，我把桌椅摆好，茶水泡好。等。    

       婆婆说：“孩子，我一会儿就过来，现在是国内上午11点，我是小区广场舞教练，现在正在远程教学领舞，一会儿结束了，我就过来。”

       夫君急忙开门进来来，气都没有喘匀，就说：“今天我还有一个课题要研究，晚上要加班写报告，不能耽搁太久。”

       儿子紧接着推门进来，一边换鞋一边说：“我正在赶一篇论文，脑子不专注不行，所以我也不能耽搁太久。”

       女儿伸着懒腰从房间里走出来，说：“妈，我和男朋友好几年没有团聚了，今晚他约了一帮朋友有一个聚会，我要是一定要去的。哎，爷爷呢？”她跑去敲爷爷的房门，开门一看，奶奶在视频教跳舞，“奶奶，爷爷呢？读书会啦！“

       奶奶停下舞步：“你爷爷在后院伞底下琢磨棋谱呢！“

       女儿去后院把心不在焉的爷爷搀扶进来坐下。

       6个人都到齐了（婆婆虽然说要等会儿，也算到了吧），有5个人心不在焉，只有我一个人满心期待这场聚会，此时却又感觉兴致索然。以前的那种一家人欢聚的热闹不复存在。

       但是，这麽多天，终于有机会坐下来聊天了。我太想和他们，这些我最爱的家人们好好说说话了。我迫不及待地询问他们在国内的情况。我向最小的女儿看过去。只见她在手机上不停的划着，有的时候是语音，有的时候是文字，在跟她的男朋友和一会儿要聚会的朋友们，说着各种各样的笑话，安排着下面的活动。

      我的问话，要么她就没听见，要么就随意敷衍地点头，或者说：“好啊，好啊，很好啊。”

      我不由自主地“啧“了一声，女儿立刻意识到我的不满，她总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妈妈不说话“，那是由爱生出的畏。

      她马上说：“妈，您别生气呀！现在没人读书了，上网一查，什么都知道了。真的。”

      于是我转向了儿子，儿子却在和他的ChatGPT说话，询问着在论文中想要说的一些观点。他和ChatGPT一来一往。

       当我跟他说话的时候，他说：“妈你等会儿，我现在正在写论文。”

       我说：“读完书再写不行吗？”

       他说：“妈，您要读什么书？现在有ChatGPT，有什么想知道的，问它就行。它帮我写论文特别快，我根本不用上网一点一点查资料了。很快就会写完了，我明天就可以交了。完成论文咱们再说好吗？”

       我说：“但是写论文不是你自己要用脑子要好好考虑，要好好研究，才能写出你自己的论文吗？用AI写出来的东西，老师会不会认为你在抄袭呀？再说你交出去的论文并不是你的真才实学，也不是你真正想到的，或者研究出来的成果呀。”

       儿子却用鼻子哼了一声说：“妈，你不懂。”

       我真的不懂吗？于是我就转向了坐在身边的我的夫君。希望他能够跟我讲一讲阔别这三年他们所经历的事情。没想到我的夫君也在使用ChatGPT。他正在写他的一份研究报告，关于器官移植的问题。

       我对他说：“如果你用ChatGPT写你的研究报告，这不是你自己的临床经验呢。”

       他说：“可这是集全世界各大医院和权威人士的临床经验之大成啊。”

       我说：“如果你写这个研究报告要准备发表的话，那是不是就等于是抄袭了别人的成果啊。”

       他说：“我都写上是谁做的实验、谁完成的手术、谁进行了术后恢复的研究，以及移植器官之后长期的跟踪；各种各样生理的、病理的和心理的反馈。不是比我亲自做更全面更系统吗？”

       我叹了一口气，提高声音说：“妈！您广场舞教学完了吗？”

       婆婆余兴未尽，扭来扭去的，跟着那些视频一起动，踩着舞步走出来，一边还和她广场舞伙伴们说说笑笑，根本就没有听我在说什么。

       再看看我公公，他居然也在用ChatGPT，兴致勃勃地讨论残局。他把他多年来记在脑子里的各种象棋的残局，一个一个拿来跟ChatGPT讨论。那真是眉飞色舞啊，兴奋得不行。完全是人在心不在啊！

        他还一个劲儿的对ChatGPT说：“你真聪明啊，唉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步啊，你真是走一步不是看三步啊，是看十步啊！”完全不像是在对机器说话，倒像是多年的至交老友似的。

        看着围满一桌的亲人，我的热情在每个人自己的手机和平板之前，慢慢地，慢慢地凉了。

        无聊和尴尬之中，我想起来我也有一件事，有一个杂志让我写一篇关于大年三十，在蒙市发生的舞星舞蹈学校枪击案之后，关注华裔老年人心理关怀的文章。

        对我来讲，这种文章非常难写，很枯燥，已经好几天了，我都没有办法动笔。加上这几天忙忙碌碌地准备团圆饭。根本就顾不上写这篇文章。现在团圆饭被投票否决了，读书会有名无实，连最最起码的“唠唠家常”都做不到。如果改变不了他们，那就加入他们吧。

        既然所有的人都在与AI交流，那我也把chat GPT调出来试试吧。说实话，自从知道这种人工智能出现，我心里一直非常排斥。觉得有人可以不劳而获不动脑子，就发表文学作品。我们这些夜以继日苦学苦读，用心做学问的人，岂不是很冤？但是我想起当年工业革命的时代，面临失业的工人砸机器泄愤，就觉得好像我的反感也有这种味道。

       人类和科学的进步，无论我们怎么反感，无论我们怎么担忧我们的脑子快变成没用的东西了，但终归是挡不住人类科学前进的步伐的。

       我打开我手机上的 chats GPT，对它说：“你能不能帮我写一篇关于大年三十蒙市枪击案之后，所引发的关于华裔老年人心理健康问题的文章？”

       我眼看着ChatGPT一个字一个字从屏幕上蹦出来。不到一分钟，一篇文章写好了，12345有条有理。而且我没有想到是，从个人的心理关怀，家庭的心理关怀，舆论的心理关怀，社会的心理关怀，面面俱到。我都不知道，我还有什么可以增加的。

       于是我就问：“如果你写的这篇文章，我一个字都不改，直接发表在杂志上，会不会侵犯你的版权呢？”

       他回答说：“我只是一个工具，帮助人们在网上、在所有的平台上，收集他们所需要的信息，我所给你的文章，是我在网上把所有有关的内容收集起来，总结归纳，然后写出来的。而且我也不是法人，我不能主张我的版权。但是我写的东西，都是从别人那抄来的。如果被抄的那人主张他的版权，那就是你和他之间的问题，而不是你和我之间的问题。”

       我冒了一个险，直接把这篇文章 copy paste发给了那个杂志，让他们斟酌着去发表，我并没有告诉他们这是chat GPT写的。但是我署了一个笔名，毕竟作为作家，抄袭是可耻的，我未动脑子，未打一个字写出来的这篇文章，还真没脸署我自己的名字。

        完成了这件事之后，看着我挚爱的亲人们，每个人都在那里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手机或者是平板。没有任何交流。我知道大家心里互相还是爱着的，但是却没有任何温馨的话语、温情的眼神也没有温暖的拥抱。

        于是我问我的ChatGPT说：“我们家现在是六口人，加上你是七口人，你能不能代替他们任何一个人跟我讲几句温柔的充满了爱的话语？”

        ChatGPT说：“我只是一个工具，我没有感情，我不可能对你或者对任何人说出来发自内心的爱的话语。”

       于是我明白了，我们家六口人，加上CHATGPT, 不是七口人，而是孤零零的一个一个的一口人。也就是说，当每个人都和 chat GPT交往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变得非常孤独。6个活人加上一个 AI.等于一个又一个孤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