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八班的女生们在宿舍里开始梳装打扮，大家都异常兴奋。一年前她们从重庆军医大学来到自贡市实习，实习生活即将结束的时候，外科耿青医生请了一个专业摄影师为她们照相，就定在今天下午。照相对女孩子来说，是最开心的事情。
苏小羽洗完脸，拿起那瓶友谊牌雪花膏在脸上涂抹起来，然后把头发弄散，准备梳两条辫子，她还是用妈妈教她的方法，从头顶上开始一缕一缕地搂着头发，最后编成两条俏丽的花辫子。那个年代没有化妆的概念，青春焕发的容颜不修饰也是美的。一手抚弄编好的辫子，一手拿出小镜子照了一下，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仿佛小镜子是照相机的镜头。大家梳洗完后，都换上了自己最喜欢的衣服，苏小羽穿了一件粉红色带小碎花的的确良衬衣。女生们互相比对着，打趣着，这次要照个人特写，对她们来说有莫大的期待。班长赵莲也换上了一件浅蓝色格子的确良衬衣，她兴奋地说：“大家别在屋里臭美了，咱们今天到自贡的一个山上去展示风采，赶紧出发。”
这是一个晴朗微暖的下午，外科耿青医生和一名摄影师带着同学们沿着小路朝山顶上攀登，随着山势增高，清风徐徐吹来，有几分山涧的清爽。仲秋时节，眼前的景物像似天宫派仙女下凡，一挥手，便把赤橙黄绿青蓝紫覆盖在山坡上的松、杉、桦、楠、樟、竹多种树木上，泼洒出了一幅色彩斑斓的图画。身临这美景，苏小羽的心中充满着诗的柔情。举头仰望，朵朵白云随着云海涌动，云海下面，那迎风摇摆的树梢好像在对她诉说着什么。她在想：自贡，不知今后还会再来吗？
耿青医生毕业于四川医学院，看起来有些与众不同。他给同学们、特别是女同学们都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如果说医学院的学生们将来可能会忘记实习时的临床老师并不奇怪，但是她们却忘不了耿青；因为他不仅外形俊朗、才华出众，而且未婚。尤其在专业方面，手术做得干净、利落，就连静脉穿刺、扎小儿头皮针的技术也让护士们无法匹敌。更让一些女性想探究的原因是他的经历，可以说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他的个人情感经历早已传遍了整个自贡市各人民医院。在下农村医疗队的时候，他与一个有夫之妇，比他年龄大的护士发生了亲密关系，据说那个护士结婚后多年不生孩子，却怀上了耿青的孩子。护士的丈夫在得知妻子怀孕了，什么也没有说，直到她把孩子安全生下来，并做完了月子，才告诉妻子：他最近在医院做过了检查，医生告诉他，他没有生育能力，其原因是小时候得过腮腺炎，病毒毁坏了他的生殖系统。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妻子，可是如今冒出了个孩子，他不能容忍她的欺骗行为，于是他们离了婚。女护士如晴天霹雳，感到莫大的耻辱。耿青自然羞愧难当，但他并不想和她结婚，因为他一直追求上大学时的一位女同学，而那位女同学听说耿青出了这么大的丑事，一气之下，嫁给了别人。即使女朋友结婚了，他也背上了行政处分，但还是坚决不结婚。对这样一个三十一岁的单身男人，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那个女护士就在仁爱人民医院，和耿青工作的嘉惠人民医院相隔一个公园的距离，她也因此成了单身母亲。据说耿青托人偷偷把女儿的照片拍下来，自己珍藏着。自从女兵进驻嘉惠人民医院以来，耿青就像打了鸡血，这并不是他想在女学生中找一个心仪的对象，而是他找到了快乐。他明白自己是一个有污点人，绝对不想再找麻烦。但他毕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他在女兵面前不经意之中展示着自己的才干和魅力，除了在病房里对学生言传身教以外，在业余时间，他不拒绝和任何女生聊天。也许是男人的本能吧，他喜欢和女兵们在一起；他陶醉于在手术台上女生向他投去羡慕和佩服的眼光；他留恋工作之余这些女孩子们带给他的乐趣。
那年，计划生育已经搞得如火如荼，而耿青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又 成了标兵；他以每两分钟完成一个输精管结扎手术的精湛技术，赢得自贡市医疗系统对他的表彰，并树为标兵。苏小羽和赵莲在外科门诊手术室实习时，耿青带着她们做了不少小手术，包括输精管结扎术。苏小羽永远忘不了有一天，耿青接到医院领导派的任务，让他去红旗人民公社给已婚、有两个孩子以上的男性农民做绝育手术。那天一大早，他带着苏小羽和赵莲上了一辆大卡车，一路颠簸来到了红旗人民公社。在公社总部，一大间房子腾了出来，房子里有一个乒乓球台子，权当是一个临时手术台。
苏小羽一下车，看见人头攒动，有几十个男人排着队等候在公社的院子里，男人们的老婆和孩子被挡在一边，人们见一个男医生带着两名女兵来了，顿时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耿青带着两个女医生进了房间，他们把乒乓球台子铺上白布床单，在另一张桌子上安放无菌手术手术器械。三人都穿上了无菌手术服，戴上了口罩，但是没有手术帽，苏小羽和赵莲把两条辫子塞在军帽里。有一个公社干部负责把一个接一个的男人叫进来做手术。
乒乓球台子一次可以躺下两个人，也就是两个医生分别给两个人做手术。耿青自己站在一侧，苏小羽和赵莲在另一侧轮流做手术。耿青叫苏小羽先做，因为他了解每个学生的情况，苏小羽心灵手巧，聪明好学，基本掌握了这个手术的要点，只是手术操作时间要比耿青长，她已经可以达到五分钟完成这个手术的熟练程度。当两个男人被叫进来了，窗外挤满了看热闹、好奇的男女老少，好在手术台边拉了个帘子，否则进来的人怎么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脱裤子。走到耿青那侧的一个中年男人，毫不犹豫地脱下了裤子，然后躺在手术台上。耿青敏捷地给他的手术部位消毒、铺手术单子，然后他用一个尖钳，在阴囊的中部划开一个0.5公分的小口，用另一把手术钳伸进去，分别找出两条乳白色的输精管，结扎后放回去，最后在阴囊的开口处，贴一小块无菌胶布，手术就做完了。
走到苏小羽这一侧的男人，用犹疑和恐惧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女医生，即使她带着口罩，他也可看出苏小羽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子。耿青对他说：“赶紧脱裤子，马上手术。”这个男人躺下后，苏小羽戴上无菌手套，用碘酒给他消毒时，他惊恐地跳下了手术台：“不，我不让她做，我要换一个医生！”苏小羽满脸通红，羞愧得无地自容，她低下了头，不知所措，恨不得有个地缝马上钻进去。耿青也很恼火，只好给他做了手术。接下来耿青让赵莲做，赵莲虽然是个女生，但是她个子高，年龄大些，和苏小羽相比，农民对这位女医生的恐惧少些。那一天，在耿青的劝说下，苏小羽做了三个，赵莲做了五个，而耿青做了五十多个，下午五点钟他们终于完成了任务。
当他们三人坐在大卡车上回城时，心情不再像早晨来时那么愉快了。耿青很懊丧，他本来想把两个女兵带到农村来，给她们一次手术操作的机会和训练，没想到使她们，特别是苏小羽受到了羞辱和难堪。卡车在前行中，一路上尘土飞扬，他们三人在敞篷车里灰头土脸地坐着。耿青把身子挪动到苏小羽的身边，他想对她说些安慰的话。可是说什么呢？他看见苏小羽把军帽的帽沿拉低了，好像不愿意让别人看见她沮丧的模样。耿青说：“都是我不好，让你们吃苦了，回去洗个头，洗个澡，把今天的一切都抛开了。” 苏小羽抬头看了他一眼，对他苦笑了一下。她突然想起耿青跟她聊天时说过，在四川医学院时，他的女朋友洗头，他就提着热水壶给她往头上浇水，多么温馨的场景啊！于是她扭过头说：“可惜，我和赵莲没有男朋友给我们提水壶，浇头发。”说完，她抿着嘴笑了。耿青见苏小羽终于笑了，马上说：“别拿我开心啊，今晚我请客，请你们去秀苑餐馆吃醪糟汤圆。”赵莲听了马上说：“吃了汤圆嘴都甜了，哪还顾得上生气啊！”那晚他们到了餐馆后心情好多了，只是两个女兵没有让老师耿青请客，她们付了自己的饭钱。尽管苏小羽经历了一次无法躲避的难堪，她依然觉得耿青医生是个热心肠的好老师。
耿青带着同学们登到山顶，他们来到一块开阔地，环顾四周，漫山遍野的野花，迎着灿烂的阳光绽放；极目远眺，整个自贡市全景尽收眼底；远处立着高耸的采盐井架，一栋栋楼房，一片片民宅，清晰可辨；沱江的流水在太阳光下，波光粼粼，像一条绿色的长龙，贯穿城市东南部，波涛滚滚地向西奔流而去。
摄影师是耿青的好朋友，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中年男子，他开始调试镜头，选择最佳的拍摄点。不论是耿青还是摄影师，都感觉到这次拍照十分宝贵；眼前的这群女兵虽然今生今世第一次来自贡，但是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摄影师不但希望照片上能留下她们青春的风采，而且也留下自贡市的全貌，所以他在仔细地调节照相机的光圈和速度；他要用最慢的速度，普通人无法掌控的慢速，让照片上不但人的特写生动鲜明，人物身后的背景清晰明了。
他调试好镜头后，选择了拍摄的最佳位置，这个位置在一棵大松树下，树下有小块的岩石。他走到耿青身边，小声地说：“先给你和女兵们合影一张吧。”耿青突然变得腼腆起来，“不，不，我就不照了，给她们照吧。” 苏小羽听得出来，耿青对曾经受过的处分至今还心有余悸，他不是不想和这些可爱的女学生们合影，而是他不能，不能因此招来闲话，他只能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表达他的惜别之情。
此刻，正是下午四点，光线最好的时候，八班的女生照了一张合影，然后每个人照了一张自己的特写。照特写的时候，同学们脱下了军衣，摘下军帽，都穿着衬衣摆自己的姿势。轮到苏小羽照了，她走到松树下，坐在了一个岩石上，两手抱着膝盖，微微地扬起头，目光眺望着远方，摄影师在她稍微侧面的地方说，“好，笑一点，好！”，这一瞬间留下了她青春岁月、大学生涯的倩影。
照完了相，同学们处在非常兴奋状态。山坡上一大片野菊花开得黄灿灿的，在夕阳的折射下，闪着金色的光芒。不一会儿，绚丽的晚霞把她们的脸都照得红艳艳的。女兵们边采摘野花，边欢笑嬉戏。耿青和摄影师看着她们这么欢喜，好像自己也变得年轻了。
“赵莲，苏小羽，你门唱一支歌吧！”，耿青说。
女生们围在了一起，那个年代，她们在公众场合只能唱红色歌曲，但是今天，在令人心旷神怡的山岗上，她们唱了苏联歌曲《山楂树》，悠扬的歌声飘荡在山岗，美妙的旋律编织着姑娘们丝丝缕缕的情感、懵懵懂懂的爱情。耿青和摄影师深深陶醉在歌声里，他们的心中充满了感动。
许多年以后，苏小羽已经是一名血液病专科医生，但是她总也忘不了在自贡市那个让她尴尬羞愧的下午；忘不了虽然犯过错误，但是平易近人，充满魅力的外科医生耿青；忘不了同学们在山岗上的歌声，还有那张美丽的特写照片。她又回到自贡市看望当年的老师们。耿青已经是自贡市嘉惠人民医院的副院长，著名的心外科专家。苏小羽还听说，在耿青结婚前几年，确实有一个她们那个年级的女生专门到自贡找过他，表示愿意嫁给他，可是被他拒绝了。现在他和大学时那个初恋女友已经结婚多年、并有一个十分聪颖的女儿。原来，他的女友结婚后并不幸福，离了婚，她从成都奔到自贡，耿青毫不犹豫地和她结为夫妻。
苏小羽看着两鬓斑白的耿青，有夫人伴其左右，她欢喜地同他们拥抱在一起，心中甚感欣慰。
注：本文发表于2022年《陕西文学》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