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婵娟 生命歌哭 ——“觉醒年代”北大红楼之云南青年王复生_非虚构_文狐网

千里婵娟 生命歌哭 ——“觉醒年代”北大红楼之云南青年王复生

孙晓荔|29404次浏览|个人主页

 

       远望什刹海,密云无际,/树隙泄露霞光,更觉清疏有致,/德胜门的城楼,孤茫耸天半,/因为霞光照耀。/阴云、烟尘,一齐消闭。/但见,/百千万璃瓦,开了睛,向着霞光微笑;/三三五五的树,参差卓立,伴着岑楼。

       迷人的霞光、百千万璃瓦、三三五五的树伴着岑楼——这是王复生的诗歌《晚霞》中的理想社会。

       仲秋时节,记者默默品读着从王复生女儿王智中手中递过来的《一门三杰——王复生、王德三、王馨廷纪念文集》中王复生的诗作《晚霞》,从百年前的字里行间感受英烈的存在和呼吸。1935年出生的王智中女士满头银发,布满沧桑的面庞泛着慈祥的微笑,很难想象,这就是当年被王复生疼爱过的小小女孩……然而她的眉宇间可见旧照中王复生的清俊轮廓、身材比例。握着她的双手,感受着她的体温和血脉的流动,我终于可以相信,百年前的王复生是真实地、纯粹地、轰轰烈烈地在这个世界上活过一次。他的诗,他的文,把百年前的烽火年代、峥嵘岁月,把他的喜怒哀乐、字字句句,抵达我们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让我们跟着他的文字,恣肆地悲伤着,轻轻地叹息着。

       倾听王智中女士的诉说,触摸王家兄弟三人文集上的文字,一粒一粒,是百年前他们的脉动,是百年前他们的心跳和血液的奔涌。王复生的《告云南青年朋友》,二弟王德三的《告云南青年》,三弟的《致父母亲信》……每一篇都触痛着内心,须良久才能平静。穿过岁月的尘埃,拾起一剪清风,捧读一枚新月,仿佛百年前那个清瘦的、戴着一副旧式眼镜、文质彬彬的英俊青年,正披着一袭月色,在风中徘徊,听西风笛声,看晓风残月,依杨柳凄清……

       是的,百年前的云南大地只有一个王复生——云南籍第一个中共党员,他将生命的华彩镌刻在中华大地上,也将浓醇的兄弟情和对妻子深沉的爱恋,留在了历史不朽的篇章里。

       他们,曾为国家、为民族的命运奔走呐喊,金戈铁马的声音,依稀,还鼓荡着我们的耳膜……

 

不知天上宫阙

 

       1918年深秋的一个早晨,明媚的阳光下,北京大学红楼图书馆呈现着耀眼的红,清风微寒中,一个来自云南的清瘦青年兴高采烈地向红楼奔跑着。被图书馆主任李大钊先生召见,他的心情多么激动啊!但,他的内心又是忐忑不安的,不知道先生要他做什么。

       在先生的办公室门外犹豫了片刻,他才轻轻地叩响门扉。先生开门,请坐,以礼相待。

     “王濡廷,你好!听说你是云南人?”先生温文儒雅。

     “是的,我的家乡在云南大理祥云县下川坝王家庄。”

      “从大理南诏国考入北大的青年,可真是了不起。”

       青年有些羞涩地挠挠头说:“先生过奖。我是自幼在祖父、父亲的启蒙教育下学习的。1912年春,我考入省立大理第二中学第七班。1916年中学毕业后,到省城昆明补习功课,年底,参加了云南选送北京学生的严格考试,被北京高等师范体育专修科录取。翌年春,就读于汇文学校兼攻英语。今年(1918年)秋,刚考入北京大学文科,后升入法国文学系。我对北大很向往,这里就像我心中的‘天上宫阙’。”

      “哦,我也是刚调任北大图书馆主任的。我们有缘啊!”李大钊若有所思地说。“今天来,我有一个想法和你交流一下。我一直在想,我们中华民族的路在哪里?中国人民的明天在哪里?我曾在日本留学,接触过社会主义思想和马克思主义学说,1917年俄国社会主义革命的胜利,使我备受鼓舞。目前,正在兴起的新文化运动中,《新青年》刊出的一系列文章,提倡民主与科学,反对封建文化,为此我想将馆藏的西方外文图书,特别是有关马克思主义学说的著作加以编目制卡,撰写提要,以方便学生借阅。请你和罗章龙等同学参与翻译工作。”

       王濡廷欣然接受了李大钊的邀请并积极参与到翻译工作中去,接触和阅读了马克思主义的有关著作,初步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

       1919年4月下旬,巴黎和会不平等条约,激起了中国人民尤其是知识分子的强烈愤慨。北京高等院校的进步学生提出“外争国权,内惩国贼”,震惊中外的五四运动爆发。由王濡廷、罗章龙等各院校的青年学生组成行动小组,实施了“火烧赵家楼,痛殴章宗祥”等行动。经过五四运动的洗礼,王濡廷看清了反动政府的残酷、腐败,认识到工人阶级的力量,也深深理解了马克思主义的真正含义;他从追求科学与民主转到救国救民的时代使命中,取“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今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之意,改名“复生”,决心“作成有益于社会、国家、世界、人类的工作”。

       涅槃重生,王濡廷的生命完成了一次华丽转身——“王复生”从此成为党的史册中一个响亮的名字。

       1920年3月,在李大钊的指导下,马克思学说研究会成立,并设立英、法、德文翻译组,翻译马克思主义。王复生担任法文翻译组组长。他在学习研究马克思主义过程中,非常注重了解研究工人的生活状况和对革命的积极性,多次去北京丰台铁路和门头沟煤矿工人中调研,并组织成立了长辛店工人俱乐部,向工人宣传马克思主义和阶级斗争学说,回校后向研究会作了“劳动运动研究”的专题报告。为了启发弟弟王德三、王馨廷走上革命道路,他定期给王德三、王馨廷寄《新青年》《向导》等传播马克思主义的进步刊物,并积极投身救国救民的革命活动。1920年冬,王复生加入了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1921年7月后加入中国共产党。王复生入党后,以更加坚定的信念投身革命工作。他风尘仆仆地奔走于北京、天津、唐山等地,为开展工人运动尽心尽力,是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北方分部的一位得力工作者。他服从党组织的决定,到陕西建立党团组织,回滇“倒唐”(反抗唐继尧治滇),开展工农运动,奔赴东北投身抗日,成为一名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

     “这样大的世界,我们何只三兄弟。/但是,这样大的世界,/我们确只三兄弟。……”

       ——1921年5月30日,王复生与弟弟王德三、王馨廷相会在北京,在珍贵的照片背后,写下这首诗。

       是的,这样大的世界,他们只有三兄弟;但这样大的世界,他们何止三兄弟……

       14岁的三弟王馨廷于1923年6月赴北京求学,后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与王德三辗转于北京与陕西,读书并从事革命工作。后在反对北洋军阀的学生运动中负伤,1924年秋,年仅16岁的他,在花季般的年龄去世。王复生为此写下了《哭三弟》一诗,歌哭三弟,歌哭今生今世的兄弟情……

       1928年2月王德三赴上海向党中央汇报请示工作。到上海后,党中央指定他赴莫斯科出席党的“六大”。临行前,王德三与王复生在上海相遇,转告了中央要他到东北开展工作的指示后,急忙踏上了北赴莫斯科的路程。“六大”闭幕后,王德三和罗章龙一起从莫斯科回国,途经哈尔滨,在楚图南住所与在哈尔滨特区铁路第三中学教书、开展革命工作的王复生再次相聚,四位战友叙谈六大精神,深受鼓舞,互相勉励,情深意切。这一次聚首,成了王复生和王德三兄弟此生最后一次见面。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世未了因。”这使我想起苏轼、苏辙深厚的兄弟情谊——“扶我则兄,诲我则师”“岂是吾兄弟,更是贤友生”。王复生和王德三兄弟的最后一次见面,神似苏轼、苏辙兄弟1097年6月11日于海滨的最后一次见面。

       二弟1930年12月被害辞世,这于王复生来说,又是多么大的打击!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样大的世界,我们只有三兄弟,但,我们又何止三兄弟?!

       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王复生为之,再度歌哭……

 

但愿人长久

 

       火,这是熊熊燃烧的烈火……

       1936年8月15日,王复生倒在日本鬼子的枪口下,年刚不惑。

       在齐齐哈尔市的郊野外,王复生的同事——黑龙江《民报》的采编人员,架起了柴火,帮助王复生夫人郭焕章把《民报》社长王复生的遗体火化。

       郭焕章忍住眼中的泪水,望着丈夫的尸骨一点一点融化,美丽的大眼睛,一刻不停地望着那熊熊烈火。在日本鬼子面前,她不流一滴泪,但分明,泪水已把她的五脏六腑吞噬了。

       她想起她和王复生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她的家乡美丽的春城。王复生回滇“倒唐”,开展革命工作,借住在她的家里。第一次见面,是她从女中放学回家,家里惊现一位青年,目光对视的瞬间,她就喜欢上了这个北大毕业、英俊帅气、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兄长……

       1928年,他们在上海,走进了婚礼的殿堂。

      “焕妹:22日的来信收到了。住所暂时不必迁移,过完阴历正月,要是回黑龙江省的话,那就省得搬一次家了。……”

       聚少离多,王复生写来的那一封封信,成了郭焕章心中永远的怀念,成了她生命中最珍贵的存在。

       她想起1928年6月,为恢复和加强东北党组织的力量,他们夫妇由上海到达哈尔滨。王复生化名王甄海(振海),先后到哈尔滨第一中学、第三中学任教,开展革命活动。不久他受聘到齐齐哈尔任《民报》社长,利用《民报》传递抗日主报,弘扬爱国主义精神,在副刊上刊登了一系列抗战诗歌和散文;在齐齐哈尔、油河、黑河一带,开展抗日统一战线工作,组织抗日活动,帮助解决抗日义勇军马占山部的粮食和武器供应问题。1936年6月,万恶的日伪军在东北地区实行“大检举”,大肆逮捕爱国人士,疯狂镇压抗日力量,王复生不幸被抓捕入狱。日伪军对他进行了残酷的刑讯逼供,在短短一个月内使用酷刑18次之多。但王复生始终严守党的机密,宁死不屈。

       火,这是熊熊燃烧的烈火……

       郭焕章美丽的大眼睛一直盯着王复生的尸骨一点点化为灰烬,她的眼睛虽然为此受到了严重的损伤,也要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丈夫的生命在火中涅槃与重生,她要倾听丈夫与她最后的对话。天地一片黑暗……

     “夫人,这是王社长的骨灰盒,就葬在齐齐哈尔吧?你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回云南途中太艰辛……”《民报》同事把王复生的骨灰盒捧在郭焕章面前问道。

     “不!我要把他抱回云南家乡!我要他和我一起回家……”郭焕章固执地喊。

       就这样,她抱着王复生的骨灰盒,背着一岁多的女儿王智中,牵着三岁的儿子,乘轮船,搭火车……一路艰辛,辗转半个月来到了昆明她的娘家。回到娘家,她的眼睛失明了。在家人的帮助下,恢复了一点视力之后,她第一眼要看的,就是王复生的骨灰盒,那个她抚摸了若干次的骨灰盒;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让王复生入土为安……

       火,熊熊燃烧的烈火,熏坏了她的双眼,却把她心中对王复生的爱之火,熏成了永恒之火!

       ——复生,你已涅槃重生。我们的爱,生生世世,燃烧永远……

       2021年,即将进入中秋节,我牵着耄耋之年的王复生女儿王智中温热的手,漫步在平安祥和的春城夜色里,高楼鳞次栉比,霓虹闪烁,小区里人们跳着广场舞,孩子们嬉戏着,快乐的笑声回响在天宇之间。

       ——这,就是王复生百年前的诗句里写到的“迷人的灯光、百千万璃瓦,三三五五的树伴着岑楼”;这就是以青春之我,创建的“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国家,青春之民族”!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王复生兄弟三人以及无数的革命先烈,用生命的歌哭,换来了霞光照耀,换来了千家万户的骨肉团圆,换来了中华大地的圆月盈盈满,千里共婵娟……

       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

 

       压题图片:北大红楼 王伶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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