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两眼冒贼光_乡村风情_文狐网

我两眼冒贼光

李双|16144次浏览|个人主页

       在县城查地图,看见了“格郎”。格郎?名字怪怪的。想象那旮旯里,满山遍野走着汉子,扭着女子,摇着白鸭,踱着肥鹅,生动而扑朔,遥远而迷离,魅力无穷。我决定去看看。
       从县城到格郎,只有一条路。这倒好,省得边走边打听。半道上,迎面来了位皓齿明眸、青丝堆雪的长髯老农。隔很远,他就盯上了我,让我很不自在。不过我知道老农民看人,往往就是这种章法。到了跟前,他的脖子依然拔得老长,问:“客人这是要到哪里去?这条路只通格郎。”我答:“就去格郎。”“去找人么?找谁?找介石么?”“谁也不找。只是去看看,看看那儿究竟什么样。”  “可以的!去嘛!”他说完,又问:“客人走得远,见得多。有个问题我一直没有弄明白,地球的边边在哪里?”我没想到他会提这么个怪问题,便胡乱答道:“地球只有表面,没有边边。”他抚弄着长胡须,“你也不懂。”说罢,矜持而去。
        一路上再没遇见人。乡下有很多空村。空到房子垮了的,也不少。人呢?都外出打工了。进城立住脚后,都把老人孩子接走,村子不空才怪。
       太阳准备落山时,小路更加软弱。好不容易看到,白云深处有人家,我便急着去敲门。很快,一串生气勃勃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木门:“没有上栓。”我“得令”后,便将门推开了。光雾里蹲着一条汉子,正在煮饭,眼中跳着火焰,脸孔红红的,连上面的美髯都红,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英俊。屋里挤满了烟香,极静,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我问:“大哥,你知道格郎还有多远吗?”他仔细看了我一眼,答:“这就是格郎。你是城里的吧?来格郎干什么?”我先说:“格郎这么小呀!” 后答:“我只是来看看,什么都不干。”话音刚落,汉子一下蹦起来,吓了我一大跳。他自惊惊人地嚷道:“行!行!好!好!城里人一天到晚想法太多,活得太苦。想法一多,眼里就冒贼光,是不会只来看看的,肯定还会干点什么,掘出点什么。现在,要找你这种做事没有目的的人,难啊!——你坐,我加碗米,等会儿一起吃饭吧!”他的眼中充满敬佩,似乎我不是回答了提问,而是传授了一套学说。
       天已经黑尽,像一块巨大的棉布,没有缝隙和破绽。我只得坐下。聊了一会儿,得知汉子叫介石,和父亲在一起生活,父亲外出了。介家的这幢石头房,已经生活过好几代人,容颜沧桑,青春不再。乡亲们都搬到了平坝上的砖瓦房里,只有他们父子俩舍不得走。吃饭时,介石不断用筷子抬来大块的蔬菜压进我的碗里,催我猛吃,陪我逞强。我们吃得很过瘾。真是朱门酒肉臭,柴扉菜根香啊!后来我问:“你们长时间见不着人,可能还是有点害怕哟!”介石吃惊地看着我,说:“怕什么呢?你怕我吗?你不怕;我也不怕你。听收音机里说,城里有抢匪,有小偷,有贪官,杀了一批,又来一批。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是野心家!你以为这儿和城里一样吗?”话没投机,我只好笑而无言。他的目光中飞出两束警惕。
       一夜很快过去。
       早上,我四处逛了逛,除了被雨点打得频频点头的庄稼,在林中散漫的一团团野鸡,在天空忙乱的一朵朵飘鸟,没什么特别的。格郎,就是这么个地方。以后,可别这样瞎跑了。
       我进屋对介石说:“我就是来看看的,已经看了,准备走了。”介石眼中的警惕还在,并不挽留,只说:“雨停了再走。”我掏出50元钱,说:“这是饭钱,不知够不够。”介石脸上的笑意一下混乱了,继而涣散了。他生气地打开我的手说:“这是干什么!你把我当成城里人了!”我过意不去,便指着一个木碓窝说:“我喜欢这个,能不能卖给我?”暗想多给点钱,补上他的亏损。介石迅速把碓窝往我面前一推,说:“你喜欢你就拿走。这是不卖的。”我说:“你不收钱我就不要。”不想这句话在他心里产生了响动,导致他怒目圆睁,“行!好!”一头扎向门外,很快又冲进来,“哼,有钱难买鬼推磨!雨停了,你走吧!”接着凑到我面前,脑壳移来移去地审视着,寻找着,审视寻找了好一阵,眼光渐渐有了金属的硬度和亮度,如同子弹,嗖嗖地打着我的眼球,使它连续遭受了烙烫般的冲击。只听他惊异地吼道:“你看你,你看你,你看你的眼睛,昨天都是好好的,刚才都是好好的,怎么现在一下就冒出贼光了!你走!”“贼光”二字有着更为直率和高亢的强调。罢了,便来推我。
       这时门一开,吐进一个人。就是昨天我路遇的老农。他脱下淋湿了的外衣,甩两袖清风,双手如打太极拳般地缓缓一推,淡淡地说:“客人,雨已经停了。格郎不是你呆的地方。以后不要再来了。像你这种看破红尘爱红尘的贵客,怎么会知道地球的边边在哪儿呢!”
       我开口有时天下无敌,实干常常无能为力,便狼狈地逃出门外。我感慨“义利两全”的当代伦理规范竟会惨遭颠覆,不禁扪心自问:春秋时期,那位有功不受禄的介之推,是不是介石的祖先?这是酸涩的坚守,还是脱俗的选择?据说圣人就是品德高尚得正常人做不到的人,那么介石已经是圣人了吧!不过我从不信任不信任我的人。
       转眼之间,只见古朴的木碓窝被抛到了泥地里,介石执着一柄被磨得十分短促怪异的高龄斧头追出来,几下把它劈成了散块,同时吹胡子瞪眼地说:“脏了,这个碓窝已经脏了,不要了!”其时,老农端起一大碗稀粥,站在门口,平静地喝着,像个入定的老道。有一片树叶飘进了碗里,他头也不抬,继续喝,喝完了,才把叶子抖到地上,像是对树叶说:“走吧!过去的都会过去,该来的都在路上。”
       一切归于沉寂。
       我一边走,一边回头探察那掩着的木门,突然想起了多年前写的一首诗:“一扇布满皱纹的门/在美丽得愁人的清晨/向世界/散发着神秘的情绪//我用新鲜的目光/镌刻那定格了的乌黑/一心要掘出/一部长篇小说”。这时,我心中猛地一紧:我到格郎,莫非不是来看看,而是为了掘出一部长篇小说?也许,我的两眼的确冒出了贼光。

评论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