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人生事，十有七八做给他人看，剩二三真味背人处咀嚼。

       当林玬收到父亲去世的消息时，她正在主持公司的年会。她就职于一家跨国旅游公司，今年年会由大洋洲纽国负责。过去两年，公司在本国运营非常成功。纽国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不染纤尘的山川湖海，以及淳朴民风，对都市化的现代人极具诱惑力。她是本国市场部经理，责无旁贷地负责起这次全球年会。
       林玬大学主修英语，工作三年后，略有积蓄，就自费留学来此国，修读硕士课程。读书时，与同校的詹姆斯相恋。毕业不久，二人喜结连理。詹姆斯是一名金发碧眼、土生土长的KIWI，小两口感情甚笃。入乡随俗，林玬随夫姓，改名Linda Henry。时常有人以为她是西人，直到看到她本人才大呼上当。两年后，女儿Natalie出生，婴儿一头亚麻头发、蜜色皮肤，眼耳鼻集合父母双亲的优点，甚是可爱。因家里说英语，英语成孩子的母语。孩子年岁渐长，林玬給孩子报名学中文，可惜每周一次的中文课程，如水过鸭背，收效甚微。孩子依旧呱啦呱啦地与双亲全英文对话。中国文化最后只剩下饭桌上的炒饭、包子和过年过节的灯笼、装饰品。平日林玬忙，詹姆斯是烹饪好手，西餐成了大人和孩子的主食。吃饭喝汤时不发出声响成了饭桌上的主调；口中有食物不说话成詹姆斯教孩子的饭桌礼仪。午夜梦回，她问自己，生活里还剩多少中国元素？
       初婚那阵，林玬邀父亲来过一次。那时母亲已离世。林玬是在粤东一个渔村长大的，父亲是渔民一枚。老人刚来一周，就吵吵嚷嚷要回国。老人嘟哝，在纽国他成了瞎子、聋子、哑子：看不懂、听不懂、说不明不算，屋子里那份寂静让他吃不消。他想念吃粉面粥时那种呼噜噜的畅快，他怀念村民们唤狗呼孩的吆喝声。林玬突然间意识到，原来东西方文化的不同，不仅仅是语言、食物。声音，对声音的解读东西方有天壤之别。中国人喜欢用声音来表达喜怒哀乐：过年过节的鞭炮声，食肆茶楼的喧闹声，婚嫁的敲锣打鼓声......举不胜举。本来预计半年的假期，好说歹说，老人仅待一个月就迫不及待地打道回府。
       父亲这几年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前年大伯去世，林玬回家奔丧，发现父亲丢三落四地健忘，今不如昔。那次回国，林玬看见了久违的表姐林欢，渔村的另一名才女，大伯的长女。林欢天生一副好嗓子，唱起歌来连树上的鸟儿都能唤下来（村里人的原话）。林欢高中毕业被特招进艺术学院，毕业后留校任教，成为全镇第一位高校教师。
       渔村千百年来有个风俗，哭丧，由女儿负责，除非没女儿才由别的女眷代替。上次林玬看见林欢在送葬的队伍里嚎啕大哭、捶胸顿足。林玬大吃一惊，想不到一向温文尔雅的林欢哭起来竟如村妇，发出杀猪般的嚎啕。林欢生就一副好嗓子，那哭声是高低起伏、抑扬顿挫。林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其父的小故事穿插其间，大有感天地泣鬼神的派头。林玬当时就发怵，自问哪天若父亲举丧，何来这哭天抢地的能耐？但奔丧的队伍若没女儿哭嚎，岂不让乡邻侧目？父亲仅有她一独女，又岂能辜负？想到这，林玬皱眉。
       匆匆把未完成会务交待副手，她与七岁的女儿登上最快的班机回乡。

       父亲的丧礼如期进行。回家第二日中午，村民与族人高高举着四个大白幡开丧。幡上面黏贴着各家送来的箔金礼钱，在一阵唢呐声中，送葬的队伍上路，那阵势一如喜事。林玬和女儿披麻戴孝，走在最前面。
       一路，林玬的哭声响彻云霄。比起搞声乐的林欢，有过之而无不及。乡邻们走在一颠一颠的山路上，心也一颠一颠地跟着她的哭声起伏。下葬后，是一场酒肉大餐，渔村有所谓喜丧之说，逝者如斯夫，吃一顿让一切过去。林玬看着这热闹喧哗的酒席，想想这些年父亲孤零零一人生活，竟一口饭菜也咽不下。酒足饭饱后，乡邻们一一作别，说些节哀顺变的话。她和女儿在酒楼门口，按旧风俗一一还礼，送每家一个利是红包，内有一脉松柏叶。林玬的眼红肿，说不出话。
       在回程的飞机上，女儿实在忍不住好奇心问：“Mum, how did you get that power to cry out like that?” ①林玬无语，默默递上一个MP3和一个微型扬声器在女儿的手掌心，这是她主持年会用的一套德国最新版超微扬声器。女儿惊呼：“So basically, you record the crying beforehand, and matching up with the posture and mouth shape all the way through......”  ②

        此刻，林玬的泪终于落下。搂着女儿，她第一次放声痛哭起来。

        注：   ①“Mum, how did you get that power to cry out like that?”译文：妈，你何来此等气力哭嚎？②“So basically, you record the crying beforehand, and matching up with the posture and mouth shape all the way through......”  译文：这末说来，你是预先把哭嚎声录制在MP3上，仪式时只是配合姿势和嘴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