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喇昆仑的红旗袍_婚恋情感_文狐网

喀喇昆仑的红旗袍

杜文娟|4746次浏览|个人主页

    
1


  紫烟老人双手环抱着小小的包袱,走着走着,就有点摇晃。她拿眼睛去数胡杨,数着数着,就数不清了。
  她呵呵的笑出声来,边笑边说:你们俩别笑话我老糊涂啦,连你们的年龄都记不住,嗨呀,你俩要是跟我一样,活到七十五岁,还死不了,就不会笑话我啦。
  蓦然间,紫烟老人似乎听见了一阵紧似一阵的轰鸣。这是什么声音呢,噢,原来是火车的声音。尽管五十多年来再也没有看见过火车,没有听见火车的轰鸣,对火车的记忆还是清新的。
  这个绿洲不通火车,火车自然不在身边。那应该是一辆久远的火车吧。
  的确,这是半个多世纪前上海开往西安的专列。
  列车在夜色中缓缓离开上海,郭紫烟和众多的姐妹们久久回望着灯火辉煌的黄浦江两岸,有的唧唧喳喳,兴奋异常,有的惆怅满怀,无所适从。大家全都剪着齐耳短发,身穿草绿色军装,有的腰上扎着皮带,有的头上扎一朵鲜艳的绢花。紫烟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满腹心事。她还不习惯这种一大群女人整齐的坐在一起唱革命歌曲的氛围,不适应所有女人穿一种样式的服装,不适应吃饭睡觉前统一点名。最不适应的是人家叫她郭紫烟,而不是称呼她紫烟。
  从小到大,她只知道自己叫紫烟,没有姓,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懂事以后,似乎听老鸨说过她的经历,她也没太在意,都是过去的事了,记那么清楚有什么用呢。老鸨的唠叨,加上自己隐约的童年记忆,还是理清了一个头绪。
  她不是上海人,其实在上海当ji女的人大部分都不是本地人,而是上海周边一些小乡镇的人。她的家大致在苏南一个水运繁忙的码头,或者就在京杭大运河的边上,她对童年记忆最多的就是平缓流淌的水面,和首尾相连的货船,长长的货船离开以后,会有几只小小的乌篷船悠闲的行驶在水面上。乌篷船会带给人很多惊喜,有时候是几条活蹦乱跳的鲤鱼,有时候是几棵水淋淋的青菜。有时候,紫烟的妈妈会出其不意的从某个乌篷船里钻出来,给她的小手里塞一把茴香豆或几节煮熟的竹笋。她在岸上欢呼雀跃的叫着妈妈,迎接着妈妈。
  无忧无虑的生活随着父亲的出走而一去不复返。母亲将她寄养在一个开豆腐的店主家,说好两年后,带足银两来接她。紫烟和店主在等待中度过了漫长的三年时光。三年后,豆腐店老板将她卖给了铁匠铺,又过了几年,铁匠铺将她再次卖出,卖来卖去,便从江南水乡卖到了大都市上海。
  老鸨一眼就看中了她,精米细饭款待着她,绫罗绸缎妆点着她,开始她还以为终于结束了居无定所,漂泊无依的动荡生活,有了家的感觉。但在一个洒满阳光的清晨,她被牢牢的捆绑在床上,被一个高大威猛的男人过了早。从此以后,她就放任自流,花天酒地,很快成为烟花柳巷的知名人士。男人以能一睹她的芳容为骄傲,能与她共度良宵为日后酒桌上的谈资。女人则对她妒火中烧,常常给她使袢子,拆她的台。
  歌舞升平的日子并没有使她快乐起来,反而终日郁郁寡欢,忧心忡忡。吸食鸦片成为顺水推舟的乐子,她在吞云吐雾中享受着前所未有的飘逸和舒适。绞尽脑汁,花样翻新的从男人身上榨取换回鸦片的银两,男人不再与她假戏真做,连假戏假做都不愿意了。为了躲避她的纠缠,有的男人干脆远离了她所寄身的柳巷。女人们不再用眼角斜视她,而是伸出涂抹鲜艳的食指,直接将指头戳到她的脑门上,阴阳怪气的奚落她。
  就在她走投无路,生不如死的时候,上海解放了。
  解放了的上海一派生机,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紫烟对解放的最初认识就是政府颁布了禁娼令,强行关闭所有ji院,收容所有ji女,将她们送进了上海妇女劳动教养收容所。烟瘾不发作的时候,还很配合管教她们的教官,不管是劳动还是上课都很积极,烟瘾一发作,就口吐白沫,用头撞墙,如果有人拉她拽她,便上了发条一般,闹腾得愈加厉害,骂人、打人、滚在地上撒泼,所有泼妇能做到的,她都无师自通,超常发挥。
  收容所给每个人体检,她和大部分人一样,患有程度不同的性病。医生告诉她,如果治疗不好,可能会终生不育。这一次,她比谁都清醒,都明白一个女人不能生育的后果。当天晚上,她没有回到集体宿舍,而是躲在一棵菩提树下,义无反顾的吞下了唯一的首饰,一枚金光闪闪的戒指。人们及时的发现了她,医生不但救活了她,还为她注射了足量的青霉素。当然,那个时候青霉素还不叫青霉素,叫盘尼西林。
  后来,她知道了治好她性病的盘尼西林来的多么不容易,才作了很大努力,终于戒掉了烟瘾,远离了鸦片。
  她是听同宿舍的人说起那种叫盘尼西林的神奇药品的。说这种金贵的药品国内还生产不出来,因为抗美援朝,美国封锁了对中国的出口,中国政府只能通过第三国进口这种珍贵的药品。当时,抗美援朝战争还没有完全结束,大批负伤的官兵急需药品,但政府为了治愈她们这批特殊人的特殊病,还是拨给她们了大量药品。
  紫烟知道这件事后,独自坐在那棵菩提树下,暗自流了很长时间的泪。擦干泪水后,她把那枚差点要了她命的金戒指拿到当铺当了,就在当铺隔壁的丝绸店里,为自己置办了一块红色缎面。她想,如果以后成家的话,这块面料就是自己的嫁妆。然后,将所有剩余的现款捐给了组织,希望组织上买到那种神奇的药品,救治更多的志愿军伤病员。
  春天快要来临的时候,收容所里来了几个全副武装的军人,他们给收容人员作了一场振奋人心的报告。铿锵有力的声音在会场久久回荡——新疆部队需要大批劳动妇女,去参加祖国的边疆建设,欢迎你们这些姐妹们报名参军。
  紫烟和大多数人一样,听得瞠目结舌,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解放军是多么圣神伟大的队伍,怎么可能要她们这些烟花女子。
  当参军不再是神话的时候,她果真报了名。
  人家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顺口说:紫烟。
  报名的人望了她两眼,认真的说:要报大名,有姓有名的名字。
  她也认真的说:我没有姓,只有名,叫紫烟。
  一个军官走了过来,笑呵呵的说:干脆姓党,共产党的党,要么姓郭,郭跟祖国的国谐音。两个姓里,你自己挑选一个吧。
  紫烟想,党不是跟当铺的当谐音嘛,一辈子跟当铺打交道,还不如姓郭呢。
  她便毫不犹豫的答复人家:姓郭,郭紫烟。
  报上自己的名字以后,觉得有些别扭,二十年来,人人都叫她紫烟,忽然多了一个姓,既新奇又陌生。

     
2

  
     所以,在上海开往西安的专列上,有人叫她郭紫烟或者小郭的时候,她经常反应不过来,还没有意识到这是她的名字,更不知道这个名字从此将伴随她一生。
  到了西安以后,她们这群特殊的姑娘,并没有被及时送往新疆,而是天天上课,课程内容丰富多彩,天文地理,劳动常识,生理卫生,婚恋观念,爱国主义教育,英雄主义教育等等。没几天,她就知道西安这个中转站,先后接待和送走过来自湖南、山东、河南等地的数万名女兵。经过长途颠簸,汽车将她们千里迢迢送到哈密以后,先前的队伍就被打乱了,一个团分配一两个名额,分配以前,组织上对她们作了交代,严格封锁她们的历史,希望她们不要背任何包袱,不要有丝毫顾虑,将所有精力投身到新疆的建设当中,作新疆的主人,作新中国的主人。
  郭紫烟和来自其他省的十多名女兵,被分到了新疆南部一个农垦部队。从哈密到位于塔里木盆地南缘的农垦部队,卡车经常坏在路上,到后来,卡车的四个轮子全都爆胎了,她们只能步行,走到一个山口,飓风一阵阵吹来,紫烟最先被吹倒了,她趴在沙地上哭泣不止,哭了一阵,一抬头,发现周围全是哭泣的女人,有的跟她一样,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站不起来,有的抱成一团,相互搀扶。
  第二天,两个身穿军装的马夫引领着十多匹高头大马来到她们面前,她们像见了亲人一样,呼喊着冲向马匹。紫烟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马,更不用说骑马了。试了两次,都没有爬到马背上。两个马夫中年龄偏大的那个人走到她跟前,想伸手扶她,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缩回去的手在腰间不知所措的摩挲着。紫烟见他脸羞得通红,心里暗自惊讶,年岁这么大的男人见了女人怎么还这样害羞,这可是她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自己也算阅人无数,经历的男人不少,但这样腼腆,这样朴实的男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只好主动伸出手,请马夫将她扶上马背。在马背上骑稳后,她低头多看了马夫几眼。马夫已经不年轻了,眼角和额头有明显的皱纹,面容有一些焦苦。紫烟心想,这人起码有五十多岁了。
  随后几天,大家老马老马的叫那马夫,紫烟才知道,扶她上马的人原来叫马天山,是部队一位资深的马夫,新疆本地人,三十多岁。紫烟又犯起了嘀咕,新疆和江南水乡的差别太大了,新疆人的面相可真老啊,如果以后长期生活在新疆,还不定会老成什么样子哩。
  有一天,人马还没有赶到有住户的地方,天就黑了,大伙只好在一个废弃的羊圈里将就一晚上。女兵睡在羊圈的里边,马夫睡在外边。睡到半夜,紫烟迷迷糊糊看见一个人影在晃动,晃了一会,就感到一阵热辣臊臭的东西劈头盖脸而来。接着就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叫骂声。
  有人迅速打开手电筒,大家才看清马天山站在地铺前呆若木鸡。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什么,赶紧给大家解释。语无伦次的说,忘记跟这么多人睡在一起了,晚上起夜,辨不清方向,一着急,就随地尿了。
  有两个女兵不依不饶,翻起身坐在地铺上,大声骂着流氓,并说要开马天山的批斗会,跟老家村子里斗地主一样,对马天山进行大批特批。
  一个女兵尖声说,老马是不是从来没有见过女人,见到女人就条件反射,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
  紫烟擦了擦脸上的尿水,望着马天山浑身发抖,可怜兮兮的样子,安静的坐在地铺上,听着女兵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叫骂。
  带兵的领导终于发话了,她说:马天山同志不是有意犯错误的,他是一个久经考验的老党员,老同志,刚才完全是个误会,请各位多多谅解,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的,都是革命军人,不能跟乡村野妇一样。
  还想争个你高我低的女兵收敛了许多,大伙很快进入了梦乡。紫烟却睡不着,浑身上下的虱子对尿骚味情有独钟,活跃得太过猛烈。双手不停的抓挠,依然不能遏制奇痒的肆虐。
  白天的气温越来越高,塔克拉玛干沙漠的热风一浪一浪打过来,女兵们脱了长衣服,长裤子,还是酷热难耐。中午吃干粮的时候,一个女兵找出剪刀,一剪一剪的剪掉自己的满头黑发,直到变成一个光头,然后,毫不避讳的揭起贴身衣服,找起了虱子。
  队伍在沉默中继续上路,南新疆的太阳恶毒又狂放,没有一棵树遮阴,没有一眼泉水解渴。女兵们再也忍不住了,还是那个光头女兵最先发作,最先从马背上跳下来,大喊一声,向沙漠深处奔去。紫烟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她边跑边脱衣服,直到将自己脱得一丝不挂。
  所有人都傻眼了,全都目瞪口呆的望着裸奔的女兵。紫烟从马背上溜下来,取出一条被单,向女兵冲去。
  紫烟扶着女兵回到队伍的时候,无意间看见马天山眼里饱含着泪水。她愣了一下,想不明白女兵的裸奔跟一个马夫有什么关系。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队伍就不走了。月亮升起来的时候,马天山来到女兵跟前,对大家说,赶快准备一下,到前面那间房子里洗澡。
  女兵们听说洗澡,眼睛就直了,这可是行军近一个月来最奢侈的事啊。女兵们欢呼着,雀跃着,争先恐后着。

    
3

  
     郭紫烟见到王海文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
  王海文既有江南人的白皙皮肤,又有西北人的高大身材,最主要的是王海文说起话来温文尔雅,心平气和,这符合郭紫烟的审美标准。但她心存疑虑,虽然周围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但上级领导肯定是知道的,王海文是部队的技术干部,是女兵们看一眼就眼热的单身男子,她这种身份的人,怎么敢痴心妄想呢。后来她发现王海文身边果然多了一个女兵,两个人亲热的行为引起了郭紫烟的莫名失落和烦躁。但事情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发展,那个女兵不但离开了王海文,还以最快的速度和一位穿四个口袋的军官结婚了。
  紫烟不明白王海文到底怎么了,想要探个究竟。组织上却找她谈话了,内容是给她介绍对象。她立即回绝,说自己是来建设新疆的,来参加革命的,不是来结婚的。
  对方笑着说:结婚也是革命啊,部队很多同志都参加过解放战争,打过土匪,有的还参加过长征,还有一部分是新疆起义部队的老兵,他们是劳苦大众的救命恩人,是祖国建设的排头兵,建设新疆,需要他们这些战斗英雄,也需要广大妇女,没有老婆扎不下跟 没有儿子安不下心,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得。
  面对这个问题,紫烟有些猝不及防,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对方说:我可是好心劝你,你大概也知道,目前在新疆的数十万大军婚姻问题已经得到缓解,陆续从内地招来的女兵已经很多了,什么事都要抢个第一,最先进疆的女兵可比你们幸运多了,大部分嫁给了团级以上干部,虽然干部们年龄大点,但年龄大有年龄大的好处,知冷知热,相敬如宾。
  郭紫烟第一次听到这么奇怪的事情,原来她们这些女兵不是来参加革命的,而是来和军人结婚的,好听点是招女兵,通俗点就是招媳妇。
  她有一点上当受骗的感觉,便低声说:我不想这么早结婚。
  对方说:你啊,小郭,你都二十岁了,你是这批女兵中年岁最大的。
  紫烟抬起头,怪异的望着对方。以前从来没有人说起她的年龄,也没有人拿她的年龄说事,到了部队,每个人似乎都是透明的,无遮无掩,没有一点隐私,这让她无所适从。
  对方又说:你不抓紧,干部们可全都结婚啦,剩下的要么是年岁大的老兵,要么是马夫、炊事员、饲养员,到时候后悔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紫烟心想,一个人单过有什么不好啊,况且,还有一个王海文哩,王海文不也是干部吗。
  紫烟终于有了与王海文单独说话的机会。
  这一天,王海文领着几个队员到绿洲边上去搞测量。所有新开垦的田地,都要进行测量,部队根据测量结果,才能开垦出田地,挖出水渠,引来从喀喇昆仑山流淌下来的冰雪融水,在田地里种上小麦或者棉花。下午收工的时候,紫烟蹲在地上不起来,几个人唤她,她说你们先走,我找一些沙葱回去改善伙食。大伙儿走了,王海文没有走,王海文是测量队的队长,队员没有全部离开,队长就得等着。
  紫烟见只剩王海文一个人了,才扛起测量杆走过去。
  王海文首先被郭紫烟烈火般的眼神吓住了。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紫烟没有问他喜不喜欢自己,而是问部队干部差不多都成家了,你为什么还不成家。
  王海文跟她并排走着,随口说:你怎么不结婚?招来的女兵十天半个月结婚的大有人在,像你这么气质优雅,端庄大方的姑娘,来了三四个月还没有结婚,可是少之又少啊。
  紫烟笑呵呵的说:是吗?不会吧?女兵真的不是来搞建设的,而是来结婚生子的哈。
  王海文侧过头,严肃的对她说:小郭,话可不能这样说,在部队说话一定要注意政治趋向。
  紫烟说:什么是政治趋向?
  王海文说: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是组织上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让你说什么话才能说什么话。
  紫烟说:难道你那个对象跟别人结婚,也是组织上的安排?
  王海文像触了电一样,在原地站住,片刻,才低沉而缓慢的说:部队有部队的政策,时间久了,你就明白了。
  快走到驻地的时候,紫烟停住不走了。她想把自己的心思告诉给王海文,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王海文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答非所问的说:小郭,别着急,时间久了,就适应部队生活了。
  郭紫烟望着王海文的眼睛,欲言又止。
  王海文的眼神告诉她,他在躲避她。

     
4

  
       组织上找郭紫烟谈话的次数越来越多,内容是一致的,依然是婚姻问题。
  组织上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整个人类都认同的观点,到了你小郭面前怎么就这么难啊,更何况,你要嫁的人都是革命功臣,他们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抛头颅洒热血,风里来雨里去,都是从枪林弹雨中九死一生活过来的,现在虽然不是战争年代,扛着大锄,举着头,开荒种地,为国家多打粮食,也是革命,咱们照样是响当当的军人,军人就得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紫烟越来越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婚姻问题不解决,看来是不行的。她只好答复组织说,会尽快考虑的。
  当天傍晚,她就找到了王海文,对王海文说:组织上让我尽快结婚。
  王海文笑着说:好事啊,恭喜恭喜。
  紫烟说:你知道我不会跟他们结婚。
  王海文叹了口气,说道:还是听从组织的安排吧。
  紫烟认真而倔强的说:我不会跟自己不喜欢的人结婚。
  王海文说:人需要相处,处久了就有感情了,先结婚后恋爱是咱们垦区很多人走过的路。
  紫烟说:你知道我喜欢的人是谁。
  王海文含含糊糊的说:小郭,军人注重政治,政治上不被组织信任,会影响一生。
  紫烟再想说什么,王海文温和的说:小郭,好好珍惜现在的机会,祝你找到自己的幸福。
  王海文说完后,转身就走。就在他一转身的时候,紫烟发现王海文的眼睛湿润而深情。
  紫烟心里热了一下,瞬间又疼痛起来。
  组织上果然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第二天上午,就让她到会议室去,她去了,会议室只有她一个人,她有点惶恐,不知所措的望着会议室墙壁上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主席的大幅肖像,觉得新鲜又迷惑。中国的会议室里为什么挂那么多外国人的肖像,应该只挂一张毛主席的肖像才对,外国人跟中国有什么关系,跟新疆南边这个不大的农垦区有什么关系呢。
  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一位穿着四个口袋军装的人推门进来,进来后,望了她一眼,乐呵呵的坐在她对面,开口就说:你是郭紫烟同志吧?
  紫烟疑疑惑惑的望着对方,点了点头。
  来人又说:上海人?
  紫烟像刚刚愈合的伤疤被戳了一般,从座位上弹跳起来。
  来人发出更加爽朗的笑声,笑完以后,连声说道:不错不错,就这么定了。
  来人站了起来,从对面走到她跟前,又从她跟前,绕到对面,高兴的再次说道:很好很好,小郭,就这么定了。
  紫烟警觉的问了一声:定什么啊?
  对方停止了欢笑,斩钉截铁的说:怎么,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来看你,结婚啊。
  紫烟反问一句:结婚,跟谁结婚?
  对方更加响亮的说:跟我结婚啊,后天吧,就在这间会议室里。
   紫烟不卑不亢的说:不,我不跟你结婚。
  对方再次走到她跟前,严肃的说:你说什么?
  紫烟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抑扬顿挫的说道:对不起,我不跟你结婚。
  来人在她身边站住,一动不动,发出急粗的喘气声,但只几秒钟时间。正在她忐忑不安的时候,忽听会议室的门发出巨大的响声。随着声音望过去,那人已经出去了。
  会议室里依旧只她一个人,她不知道是出去,还是继续留在里面。她在会议室里来回度步,只一会功夫,一位左脸颊有一块疤痕的男人走了进来。进来后给她敬了一个军礼。
  紫烟赶紧端端正正站住,想回一个军礼,但她看见来人唯唯诺诺的样子,就没有敬礼。男人拘谨的站在原地,时不时的拿眼角瞅她。
  紫烟如获重负,轻松的对来人说:你是不是想跟我结婚?
  男人的脸颊立即罩上了一层红晕,映衬得那块疤痕更加丑陋。
  男人说:我听组织安排,组织让我干啥,我就干啥。
  紫烟发出一连串的笑声,末了,不冷不热的说道:那你就跟组织结婚吧。
  男人轻轻的关上门,轻手轻脚的走了。
  紫烟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巨大的悲哀涌上心头。这是怎么了,不久以前才从上海的男人堆里逃出来,现在又进入到另一个男人圈中,女人难道离不开男人吗?离开男人就活不下去了吗?当时激情澎湃满心欢喜的报名参军,想着从此远离男人,远离斩不断理还乱的风尘往事,过上开天辟地的新生活,但眼下这种日子,跟旧日的上海有什么区别呢。
  想着想着,眼泪自然而然的流了出来。这时,她听见有人跟她说话。泪眼朦胧中,马天山站在她面前。
  马天山木讷的说:小郭,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组织上让我来相亲,我就来了,要是知道是你,我就不来了。
  紫烟倏忽间笑了起来,边笑边擦眼泪,她说:原来是老马啊,大家都说你命好,儿孙满堂。
  马天山说:那是调侃我,说我饲养的马每年都稳产高产,说我是马的爷爷和外公。
  紫烟笑得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马天山说:小郭,我可不能害你,这一回,我坚决不听组织安排,我给组织上说说,给你介绍一位有学问有能力,年龄相当的对象,我们这种大老粗,配不上你这么好的城里姑娘。
  马天山说完以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5

  
       一天相了三次亲以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从那以后,不但是组织上,就是同事之间,再也没有人给郭紫烟介绍对象,令她更加不安的是,大会小会,劳动场合,看电影,纳凉,都没有人再把婚姻当事说,婚姻问题在这个不大的绿洲上似乎成为久远的历史。
  就在紫烟惴惴不安,不知所措的时候,同宿舍一个女兵说:咱们终于解放啦,可以自由恋爱,自由结婚啦。
  紫烟反问:为什么?
  女兵说:你消息可真闭塞,离咱们不远的一个垦区,一个女兵因为反抗跟组织上介绍的人结婚,自杀啦。
  紫烟惊讶的重复道:自杀啦?
  女兵说:未遂。
  紫烟说:那就好。
  女兵说:没有死成,却逃跑啦。
  紫烟着急的问:找到了吗?
  女兵说:找到了跟没有找到差不多。
  紫烟说:为什么?
  女兵不耐烦的说:你的为什么怎么这么多,你管人家死活干什么,组织上只要从她身上得出教训,不再逼迫咱们跟不相爱的人结婚就行,这叫堵抢眼,她帮咱们堵了抢眼,牺牲她一个,幸福后来人。
  女兵还说:大批女兵和老兵家属从祖国的四面八方来到新疆,给新疆部队带来了勃勃生机,也带来了许多困难,有的几家人挤在一个地窝子里。有的结婚几个月,因为没有房子,不能住在一起。有的干脆睡在麦草垛里。有的部队,一天就出生五六个婴儿,建疆、守疆、卫疆、卫国、保国,咿咿呀呀,遍地都是。
  紫烟说:怎么那么多疆和国啊?
  女兵说:你笨啊,下一代啊,新一代农垦人全叫这名。
  紫烟也笑了起来。然后试着问女兵:现在连马夫、饲养员、炊事员都纷纷有了小家,王海文怎么就没有成家呢。
  女兵说:他啊,还不是政治问题,要不是这个问题,早就是两个卫疆两个卫国的爹啦,嗨,你是不是看上王海文啦,你啊,可得提高觉悟,早点划清界限。
  紫烟说:他不是劳动积极分子吗?会有什么问题。
  女兵说:听说他是一支起义部队的技术骨干,原来为国民党干过很多事。
  紫烟说:那是以前的事,现在不是给共产党干事吗?
  女兵说:你说的有道理,不就是一个技术拔尖的测绘员吗?能坏到哪里去。不过他好像总是放不下包袱,以前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他说自己年龄小,把机会让给三十岁以上的人,再后来,分配来的女兵越来越多,他又说不着急,其实啊,他是不想跟根红苗正的老兵争媳妇。
  紫烟自言自语的说:或许他还没有找到自己心仪的人吧。
  垦区的劳动场面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女兵们果然比以前活泼开朗了许多,劳动的时候嘻嘻哈哈,开会的时候踊跃发言,这期间,郭紫烟离开了王海文的测量队,参加到开垦农田的劳动中。每天,她早早的扛着锄头下地,晚上很晚才回到住处,这些劳动都是她以前从来没有干过的,虽然很累,很枯燥,喜悦还是与日俱增。
  对于王海文,她觉得要等待,时机成熟,就会瓜熟蒂落。
  塔里木盆地四周,分布着大大小小的绿洲,绿洲逐渐被农垦人变为良田。夏季,是塔里木盆地的春天,绿油油的麦苗长势喜人,盛开的棉花姹紫嫣红。秋天,麦地变得金黄,妖娆婀娜的棉球绽放出洁白的花朵。每个人脖子上挂着一个大布袋子,一垄地走到头,布袋子就变得鼓胀而饱满。
  旋即,地头就堆起了雪白雪白的棉山。
  望着高大洁白的棉山,郭紫烟兴奋得上蹿下跳,在棉花堆里钻进钻出,欢歌笑语。她知道这些棉花很快就会被去籽打包,装上汽车,再装上火车,不到一个月时间,就会运到上海,进入棉纺厂,变成棉布,变成衣服。
  西瓜成熟了,哈密瓜成熟了,杏子和苹果也成熟了,就连红艳艳的石榴都在枝头活蹦乱跳,芳香四溢。吐鲁番的葡萄,哈密的瓜,叶城的石榴人人夸,垦区并不在这三个地方,却同样物华天宝,瓜果飘香。紫烟越来越喜欢上了这个被内地人称为偏远边地的绿洲。
  偶然,她也会想起以前的姐妹,想起老鸨,想起母亲。但那些形象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淡薄。眼看着丰收的景象,享受着收获的果实,她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充实和幸福。
  紫烟被戴上大红花,被推上高高的领奖台,被大伙儿称为劳动模范,小朋友还为她戴上了红领巾。
  走下领奖台以后,她问旁边一个人,这些小孩都是哪里来的。
  那人说:有的是部队官兵家属从内地带来的孩子,有的是咱们的第二代。
  紫烟说:是不是建疆、守疆、卫疆们。
  那人说:老郭啊,看不出来,你除过整天埋头苦干,一心扑在工作上,还知道这么多孩子的名字,真了不起。
  郭紫烟扭头看看周围,并没有发现有姓郭的人,这才明白,自己已经从小郭荣升为老郭了。
  她低了一下头,将伤感紧紧的收住。   

   
6


  自从听见有人称呼她老郭,她就开始审视自己,时不时的照照镜子,发现自己并没有多老,只是皮肤比原来粗糙了一些,身体比原来结实了许多。
  或许人家是尊称哩。她觉得自己的推测不无道理,部队嘛,人们的素质还是比较高的,对有职位的人,老远称呼人家职位,答应的人底气十足的应一声。对没有职位,资历尚浅的人,称呼一声老什么,对方会认为自己是有分量有位置的人。
  那么,自己应该是垦区中受人尊重的人了,似乎也不全是。思来想去,才发现,垦区中只有她一个人是女单身。几年来,将所有精力投身到劳动之中,周围的变化这么大,自己却浑然不知。怪不得人们这样称呼她,这个称呼看似尊重,其实有着强烈的距离感。人家是一个团体,她是另一个团体。可自己明明单枪匹马,形单影只,有谁跟她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哩。她把所有认识的人在脑海中过滤了一遍,发现跟她一个战壕的人还是很多的,那些被大伙儿称为老什么老什么,又没有职位的人几乎全是光棍,只不过人家是男单身,自己是女单身。
  这一发现令她吃惊不小,自己并不是独身主义者,现在却变成了独身,仔细想想,自己曾经喜欢的人只有王海文一个,这个人却在两年前调到其他单位了。
  郭紫烟陷入了苦闷之中,她是将单身的路走到底,还是随便找个人嫁了算了,想来想去,她觉得应该打听一下王海文的情况,如果王海文成家了,就断了这个念想,如果没有成家,再作打算。
  真的是心有灵犀,正在郭紫烟为打听王海文犯难的时候,王海文居然给她写了一封热烈而含蓄的书信,随信还寄来了一只银簪子,簪子上吊着一枚青花瓷质地的杨梅。簪子有白头偕老的意思,杨梅是江南的特产,饱含着家乡的气息。一看见簪子,郭紫烟就明白了一切。她立即热血沸腾起来,激情满怀的作着迎接王海文的准备。
  打扫房间是必要的,加宽床铺也是必要的,重要的是她得为海文缝制一套体面的礼服,结婚嘛,总得穿得漂漂亮亮,焕然一新。很快,她就买回来了一块藏青色布料,买回来以后又犯难了,是作西装,还是中山装。垦区的人结婚,新郎都穿军服,新娘有的穿军服,有的穿人工缝制的花衣服。她却不想让海文穿军装,平时总是穿军装,结婚的时候再穿,一点新鲜感都没有,自己也不想穿花衣服,她得穿旗袍。
  这一想法,令她激动不已,她马上给海文回了信,把自己的打算告诉给他,并让他确定结婚时间。海文的信回得很及时,说自己就穿中山装,紫烟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只要自己喜欢就行。紫烟对海文的答复非常满意,觉得他既有主见,又尊重她的意愿,将来肯定是一位好丈夫。
  紫烟拿着藏青色的布料和那块用金戒指换来的红色缎面去了裁缝铺,裁缝给她量了身高腰围以后,问男士的身高、肩宽、胸围、腰围是多少,她愣了半晌没有回答出来,准备给海文写信问一问,但一想,等问好以后,时间恐怕来不及了。正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马天山刚好从裁缝铺前经过,好长时间没有看见这位马夫了。马天山笑呵呵的问她作新衣服啊。紫烟一拍脑袋,笑了起来。
  她说:老马,给我帮个忙吧。
  马天山说:不会是布料多得没处用,给我做一身新衣服吧。
  紫烟笑呵呵的说:你的身材跟他差不多,借你的衣服架子量一量。
  马天山高兴的说:哈哈,老姑娘啊,你终于名花有主啦,告诉老哥,那个有福之人是谁啊?
  紫烟故意说:不告诉你。
  马天山说:装吧,不告诉我,谁不知道是那个技术能手王海文啊。
  紫烟吃惊的问:你怎么知道?
  马天山说:这事啊,就你不知道,前两年你一门心思当劳动模范的时候,王海文经常在远处瞅你,其实你们心里都装着对方,他调到别的单位跟你也有关系。
  紫烟说:什么关系?
  马天山说:你想啊,他因为身份特殊,觉得跟你结婚会影响你的前途,就忍痛割爱。这几年,政策变得宽松了,他也有自信了,上次我给边防哨卡送物资,经过他们单位的时候,他还打听你呢。
  紫烟说:你肯定说我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啦。
  马天山说:哪里敢啊,你在我们心中比喀喇昆仑女神都伟大,夸你还来不及呢。
  笑够了,紫烟说:老马还是这么幽默,到时候一定来喝喜酒啊。
  马天山说:当然,当然,咱们是老熟人,一定要来的。
  没过几天,紫烟就取回了做好的衣服,海文的中山装笔挺熨帖,自己的旗袍漂亮别致。她把旗袍穿在身上,在不大的镜子前走来走去,她发现自己还是那样婀娜多姿,风情万种。脑海里忽然闪现了一下夜上海的昏暗小巷,但只一瞬间,就影像般一闪而过。
  她闭了一下眼睛,把旗袍脱了。然后将海文的衣服抱在怀里,从黄昏,一直到满天繁星。在长久的宁静中,心中升腾起一种全新的感觉。她有了人世间正真的爱情,她对海文的爱,一直没有停止过,对海文的感情,越来越强烈,这种爱,将持续一生。
  在等待海文的日子里,有一个场景,反复在她梦中出现。在一片碧波荡漾的水面上,有三只水鸟在嬉戏,一会儿展翅飞翔,一会儿盘旋不前,一会儿相互依偎,轻言细语。
  梦醒以后,紫烟想不起来水鸟是天鹅还是水鸭,是鸳鸯,还是鹭鸶。越想越不得其解,结婚的日子眼看就要临近了,海文没有来到垦区,也没有任何消息。
  海文怎么还不来啊。紫烟有一点烦躁,有一点不安。她干脆坐在窗前,展开旗袍,给旗袍上绣花,绣什么花呢,牡丹、芙蓉还是玫瑰。各种各样的花朵在她眼前一晃而过,她把针在旗袍领口一搭,就穿针引线起来,一会儿,一只栩栩如生的鸳鸯就呈现在眼前。
  又在旗袍的下摆处绣了一只大一点的鸳鸯,上下对称,很好的创意。她把旗袍放在身上比试着,领口和下摆都有了,腰间却显得空落,那么,就绣三只鸳鸯吧,又在腰际上绣了一只不大不小的鸳鸯。
  绣好以后,将旗袍举到眼前,自己都惊呆了。三只鸳鸯怎么跟梦境中多次出现的水鸟一模一样啊。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离婚期还有两天时间,海文没有来。离婚期还有一天时间,海文还是没有来。就在要举行婚礼的那天早晨,紫烟再也忍不住了,一溜烟跑到绿洲与沙漠接壤的养马场,马天山明白了紫烟的来意后,骑上一头棕色大马,就冲出了马圈。
   

  
7


  马天山是第三天回到垦区的,他垂头丧气的来到紫烟跟前,发现紫烟的眼神已经有些呆滞。他想找到合适的机会,合适的话跟紫烟说说王海文,但耿直的性格决定了他必须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出来,要不是连自己都会憋坏的。
  紫烟终于知道,王海文在执行一项高原测绘任务的时候失踪了。一起执行任务的三个人,两个人被骆驼驼了回来,回来后没有进家门,直接入棺下葬。人们在冰河边只找到了他们用过的测量仪和几根黄色的测绘杆,队长王海文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王海文单位的人几乎全都出动了,卡车开不到的地方,就骑马骑骆驼,马和骆驼到不了的地方,就步行,在雪山和冰河之间来回寻找,最终也没有找到王海文的尸体。单位领导正在头痛给上级机关报告王海文是失踪还是死亡的时候,马天山匆匆赶来,询问婚期问题,事情顿时变得扑朔迷离。
  王海文马上要当新郎官了,单位却没有任何人知道。王海文的未婚妻是什么样的人,家庭背景,政治面貌,大家都不得而知,不但没有见过女方本人,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单位马上把这一情况上报给上级部门,得出的结果惊得他们出了一身冷汗。不但知道了王海文是国民党起义部队的历史,还知道了郭紫烟是ji女的历史,人们立即变得神秘而怪异。没有人再关心王海文是失踪还是死亡,是高原缺氧,猝死雪山,还是落入冰河,成为冰河的一部分。人们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精神焕发,猜疑四起。是不是越过边境,成为另一个国家的公民了。是不是谋财害命,害死了同事,自己逃到内地去了。或者,干脆叛逃到tai湾,寻找他的国民党祖师爷去了,在台湾站稳脚跟后,再派来专机接他的ji女妻子。
  这一切,紫烟都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未婚夫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失踪了。她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但她毫无办法,没有一点海文的消息。长夜难眠,辗转反侧,她变得焦虑不安,魂不守舍。
  还是给单位请了十天假,背上干粮出发了。
  来到王海文的单位,单位人像躲瘟神一样躲避着她。她不管不顾,一个劲的要求单位领导派人寻找王海文,她得活着见人,死了见尸。单位领导开始还好言劝她几句,见她哭闹得越来越凶,骂出的话闻所未闻,鼻涕眼泪四处飞扬,一点都不像一个未婚女兵的做派,立即联想起她的历史,原来这个女人真的是上海滩的名ji啊。
  她被两个全副武装的人护送回垦区,整个垦区沉浸在欢乐的海洋,大家欢声笑语,喜眉活目的看着热闹,神气活现的传说着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她在吐沫星子当中不得安生,她左右不了鬼魅的环境,但她不后悔,她觉得今生今世唯一的爱人就是王海文。王海文活着,她爱他,王海文死了,她还是爱他,一生一世,不会改变。
  她又一次出发了,这一次,她准备了更多的馕和肉干,穿上更厚的羊皮大衣,向着那条冰河而去。这是她第一次上到这么高海拔的地方,高原上大雪纷飞,白雪皑皑。一抬头,就能看见高耸入云的喀喇昆仑山,山峰连绵,云遮雾罩。好几次,郭紫烟都被风雪吹得寸步难行,眼睛流泪,她强忍着,继续向前。后来,她只能匍匐在雪地上,一点一点向前爬。经过一个达坂的时候,她没有抓稳雪地上的石块,跐溜一下滚到了达坂底下。下面就是那条冰河,她在冰河边爬了起来,望着结满冰层的河面,大声呼喊着海文的名字,泪水很快结成了冰凌,她肝肠寸断,撕心裂肺。
  很快,她的身上结满了冰霜。就在她快要被冻僵的时候,几辆路过的军车救起了她,将她送到一个兵站。兵站把电话打到垦区,垦区派来了一个人,两匹马。
  马天山把一匹白马牵到她跟前,一言不发的骑上棕色马,远远的走在前面。两个人,两匹马,一前一后,走在风雪飘摇的高原。好几次,紫烟都想赶上马天山,对他说几句感谢话,马天山却没有一点想跟她说话的意思。
  紫烟第三次出发的时候,跟谁都没有打招呼,她对单位的概念和请不请假已经不大在意了。她背上行囊就走,走到有公路的地方,站在路边等车。这条从新疆南部通往西藏的简易公路,民用车很少,进入冬季,军车也寥寥无几。她从早晨一直等到下午,才等到一辆开往兵站的军车。费了很多口舌,才上了军车的大货箱。到了兵站以后,再步行,这一次,她没有到冰河边寻找,而是想爬上冰河边的雪山上,从高峻的雪山俯瞰冰河,这样找起来大概容易一些。她的打算很快变成了痴心妄想,还没有上到一百米的地方,就冻得四肢麻木,呼吸困难。她不得不撤退下来,活动筋骨,强行进食。晚上,她躲在岩石下面,蜷缩在羊皮大衣里睡觉,白天,继续爬山。一连三天,都没有进展,第四天的时候,不得不放弃爬山。
  她开始反思,在如此冰天雪地的地方,饥饿和寒冷压倒一切,一个人想要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几乎是不可能的,不是饿死就是冻死,就是死亡,尸体也早被积雪覆盖得严严实实,变为银色世界的一部分了。
  她想,春天吧,等到来年春暖花开,冰雪融化的时候,再来寻找海文的尸体。尽管高原的春天是内地的夏天,她还是耐心等待,等到喀喇昆仑神山光芒万丈,云开雾散的时候,就能找到自己的爱人,与亲爱的海文相会了。
  她不急不慢的来到兵站,想搭上兵站的卡车下山。一匹熟悉的棕色大马映入眼帘,她顿时疑虑满怀。

    
8

  
       有人趴在一间房子的门缝和窗户向里张望,焦灼紧张的气氛环绕着整个兵站。
  郭紫烟刚一出现,就有人向房间内大声喊叫:快醒醒,快醒醒,你要找的人还活着,她没有死。
  紫烟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人推进房间。眼前的一切使她措手不及,惊讶万分。马天山的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眼睛紧闭,脸庞和手臂青一块紫一块。
  穿着白大褂的一位军人见她莽莽撞撞的进来,就对她说:你是患者的家属吧?
  郭紫烟不知道怎样回答,不知道马天山怎么会伤成这样。
  军医说:双腿严重冻伤,只能截肢,你要是同意,我们马上手术。
  紫烟似乎明白过来,但她大喊一声:为什么,为什么截肢?
  军医旁边的一个人不冷不热的说:为什么,你说为什么,寒冬腊月,不在家里呆着,跑上喀喇昆仑山发神经,害得你丈夫四处找你,遇上雪崩,差点被冰雪掩埋。
  郭紫烟想辩解,想对他们呐喊,这不是自己的丈夫,自己的丈夫被冰河吞噬了,早升上天空,变成天使了。但她喊不出来,甚至连哭泣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无声的泪水在她脸上肆意漫流。
  她雕塑一般,无声无息,大脑一片空白。
  马天山,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一个兢兢业业,苍老的马夫,为了寻找她,竟然被冻得要截去双腿。不,不能,马天山不能没有腿,不能因为她而成为残疾。
  终于,她哭出了声,伴随着哭声,发出一串歇斯底里的吼声:不,他不能截肢,不能,不能……
  随之而来的事情,令病房内外所有人都防不胜防,终生难忘。
  郭紫烟,一个依然美丽,依然年轻的女人,她把自己脱了。
  先是羊皮大衣,后是棉夹袄,后来是内衣,然后是棉裤。她把自己脱得认真又义无反顾。
  她一丝不挂,赤身裸体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但仅仅几秒钟,就快步冲向病床,冲向马天山。
  军医愕然了几秒钟,才发出一串激越而高亢的喊声:快,棉被,棉被。
  人们仿佛从梦幻中清醒过来,争着抢着把一床床棉被盖在马天山和郭紫烟的身上。军医只给他们盖了三床被子,就关上门,大步走了出来。走出病房的军医眼里蓄满泪水,同时,他也看见了一个战友在墙角悄悄擦拭眼泪。
  傍晚的时候,有人熬了大米粥,给郭紫烟和马天山送去,快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被军医拦了回去。第二天早晨,阳光照在雪线上的时候,又有人端来馒头和稀饭,还是被军医拦住了。有人想问点什么,看见军医同样急躁不安的神情,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直到太阳偏西的时候,人们惊奇的看见,病房的门开了,最先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是穿戴整齐,羞赧万分的郭紫烟,接着是满面红光的马天山。两人的手紧紧相握,相互依偎着,一直走到人们面前,在一片惊呼声中,给大家深深的鞠了一躬。
  回到垦区的郭紫烟和马天山,很快就有了一套独门独院的房子,他们像其他人家一样,在院子里种上葡萄、西红柿、石榴。夏天来临的时候,两人坐在葡萄架下,嘻嘻哈哈的拉着家常。
  马天山说:紫烟小公主啊,你得给我生一窝儿子,一窝女儿,最起码得一个排。
  紫烟说:生一个班都不错了,哪能生一个排,我又不是母猪。
  马天山说:我的好老婆啊,你不知道,我从二十岁就开始想儿子,想了都二十年了,帮帮忙吧,就给我生几个,生不了一个排,一个班也行。
  郭紫烟就说:好的,好的,给你生好多好多儿子,别急,等咱们找到海文的尸体,将他入土为安,我就安安心心的给你生儿子。
  马天山说:海文的事,我打听了好多人,有人说可能落入冰河,淹死了。有人说可能被冰雪掩埋了。也有人说可能冻伤以后,被路过的好心人救走了。当然,还有人说,可能长期得不到组织上的信任,带着测绘资料跑到邻国,当间谍去了,我不相信海文会潜逃出国。
  郭紫烟说:绝对不会,要是想逃到邻国,怎么会定下跟我结婚的日子呢,这是诬陷。
  马天山说:我相信海文的人格,他是一个品格高尚,技术过硬的人。
  郭紫烟说:你这么评价海文我很高兴。
  马天山说:他不但是你以前的未婚夫,也是我的老熟人,我比你了解他。你就乖乖的在家守着,我去找他。
  紫烟不放心的说:离冰河和雪山远一点,千万要当心。
  马天山笑着说:放心吧,有这么年轻漂亮的老婆陪着,傻瓜才不珍惜哩。

     
9

  
      许久以后,依然没有王海文的任何消息。
  郭紫烟渐渐失去了寻找王海文的信心,或许真的冻死饿死在高山峡谷之间了呢。一具尸体,在雪域茫茫的高原,只是沧海一粟,到哪里去找到这具小小的尸体呢。在喀喇昆仑的冰达坂上,意外死亡的事情经常发生,尤其是夏季以外的几个季节。因为高寒缺氧,冰雪浩荡,有的人在路上走得好好的,一个趔趄下去,就起不来了。有的人站在地上小便,小便滴滴答答还没有滴尽,人已经咽气了。有的人头疼欲裂,口鼻出血,后事还没有交代清楚,半小时不到就不治身亡了。
  郭紫烟和马天山的结合,多少挽回了一些她的坏名声,大家热情的对待她,就像以前推举她当劳动模范一样。马天山的工作越来越忙,除过垦区的正常工作以外,给边防哨所运送物资的次数也越来越多。马天山很乐意为哨所工作,那次为了寻找紫烟,遇到雪崩,被雪浪高高卷起,又重重摔下,昏迷之中,就是边防哨所巡逻的战士发现了他,把他连人带马送到兵站,才有了今天的幸福生活。
  这一次,一切物品都装上马背,马天山的胃病却犯了,郭紫烟劝他病好以后再出发,马天山说不行,哨所可比咱们垦区正规多了,知道什么叫军令如山吗,我是正规军出身,懂得军队的说一不二,无论如何,我今天得出发。
  郭紫烟拽着马缰绳,说什么也不答应。要么等马天山病好以后出发,要么找别人代替,找别人代替,还不如自己去完成任务呢。
  马天山觉得紫烟的话有道理,便答应她去试试。转而又想,哨所不是谁都能去的地方,没有通行证是去不了的。正在他犹豫的时候,就看见了棕色老马,不觉笑出声来。
  马天山拍拍老马的头,对它说:伙计,这一次驼的可是我心爱的老婆,一定要保护好她啊,你既是向导又是保镖,有事要多担待点。
  郭紫烟骑上棕色老马,身后跟着驼满物资的高头白马,神采奕奕的出发了。
  果然老马识途,没费多少精力,就接近了哨所。哨所位于两国交界的一个山顶上,通向哨所的道路狭窄又崎岖,陡峭又险峻。骑在马背上的郭紫烟觉得自己就悬在半空中,像一只挂在喀喇昆仑山上的风铃。一团一团的云彩在她身上绕来绕去,她干脆从马背上溜下来,牵着马缰绳缓慢的向上攀爬。哨所的人早从高倍望远镜中发现了她和她的老马。几个战士跑下高高的哨所,兴高采烈的迎接着她。
  没想到解放军战士这样热情,她加快步伐,向他们奔去。正当她伸出手与战士们相握的时候,险情发生了。她一脚踩空,向悬崖方向倒去。一个巨大的黑影一闪而过,她被强大的力量推动着,瞬间便倒在了一个战士的怀里。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就听见重物滚下悬崖的声音。
  棕色老马滚下了悬崖。大家站在高高的哨所,俯瞰着老马滚落的踪迹和挣扎的身影。
  可能还活着。她恳求着他们,请战士将马拖上哨所。战士们非常为难,站在她面前手足无措。
  终于,一个战士对她说:不是我们不搭救老马,这匹马为我们作了很多工作,是我们的功臣,但是,它却滚到了别国的领土上,我们不能越过国境线一步。
  紫烟望了一眼不远的山头,山头上也有一个哨所,但那个哨所跟这个哨所的形状和样式都不相同。
  正在大家扼腕叹息的时候,对面山头的哨所里走出五六个异国的士兵,他们径直走到老马跟前,站成一排,向老马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七手八脚的抬起老马就走。
  根本不需要借助望远镜观看,对方士兵的一举一动都被他们的肉眼看得清清楚楚。郭紫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别国的士兵,别国的士兵却抬着她的老马在悬崖峭壁间艰难的行走。
  她急得哭出声来,不是舍不得一匹垂死的老马,而是害怕会给战士们带来麻烦。虽然一个小小的哨所,行使的却是一个国家的主权,外交无小事,这个道理她还是懂得的。
  战士们也捏着一把汗,但只能观望,只能等待。那些异国的士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老马连抬带拖拉到国境线上。异国的士兵望了望中国哨所的方向,再次立正,向棕色老马行了军礼,转身就走。
  很久以后,郭紫烟回忆起这一幕的时候,还胆战心惊,激动不已。

     
10

  
       中印战争还是爆发了,这是1962年大雪快要封山的时候发生的事。
  马天山也参加了这场战争,但他不是一线作战官兵,而是后方支前人员。战争打得异常艰苦,这场战争的敌人不光是印度军人,还有比印度军人更难对付的敌人,那就是恶劣的自然环境。因为不是在平原作战,而是在高海拔地区的崇山峻岭间作战,后勤保障非常困难,在战争就是打后勤的年代,后方运输极其重要。卡车上不了高山,骆驼和马匹将武器和物资从山下运到上山,有的崎岖山道,牲畜上不去,只能靠人背肩扛。马天山和他的马就往返于驮运武器和物资的队伍之中。
  在翻越冰达坂的时候,马匹上不去,马天山和他的队友就给马蹄裹上厚厚的皮革,在冰面上铺上毛毡,前面的人拽马缰绳,后面的人拽马尾巴,走两步滑一步,将炸药、爆破筒和干粮小心翼翼的运到指定地点。为了在冰雪覆盖的山上开辟一条小路,最前面的人用铁锹敲击冰雪,刨出一个脚窝,往前挪动一只脚,再刨出第二个小坑,稍有大意,冰层就会炸裂,发生雪崩和坍塌。
  从山下通往战场的羊肠小道越来越拥挤,向上不断运送着武器和给养,向下不断运送着伤员和阵亡的尸体。伤亡人员中,有的是被敌人的枪弹打中的,有的是在阵地上待命出击时被冻死的,有的是运送弹药和物资的时候累得扑倒在冰山上,再也没有爬起来的,还有的是被高原肺水肿夺去生命的。
  在小路的一个拐弯处,马天山看见两个抬担架的战士在小息,担架上躺着一个冻僵的战士,战士身上流出的血已经变成了红色冰块,但战士的手中还紧握着冲锋枪。马天山赶紧问需不需要帮他们抬一肩。战士谢绝了他。他蹲在担架旁边很久没有起来。一个战士告诉他,当时,这位烈士的枪栓被冻住了,他把枪捂在胸口,想用体温暖化冰雪以后,再开枪还击,当他刚拉动枪栓准备射击的时候,自己却中弹了。这位烈士从牺牲到现在,已经大半天时间了,双手还紧握着冲锋枪,随时准备射击的样子,谁也拿不走他手里的枪。
  马天山牵着驮满物资的马,默默的向山上走去。他只能加快自己的步伐,运送更多的武器和物资,心里才好受一点。支前人员和一线官兵忍受着同样恶劣的气候环境,由于缺氧,饭难煮熟,吃的是夹生饭,喝的是冰雪水。有时给养供应不上或任务紧张来不及吃饭,就得挨饿。
  自从和紫烟结婚以后,生活有了规律,马天山的胃病就好多了,但这次参加运输队,饱一顿,饥一顿,日夜兼程,风餐露宿,胃病愈加严重。他没有停止自己的脚步,他觉得与手持炸药包、爆破筒、手榴弹,真枪实弹跟敌人作战的战士比起来,自己是安全的,累一点,辛苦一点,算不了什么。
  他没有把胃病当回事,可胃病却夺去了他的生命。
  当他发现自己便血的时候,已经没有回天之力了。随行的马夫取下马背上的物资,将他扶上马背,一溜烟向山下跑去,还没跑到一个叫康西瓦的地方,马天山就直楞楞的僵死在马背上了。从战场上转移下来的一部分烈士,就安葬在康西瓦。马天山的遗体也顺理成章的安葬在这里。
  郭紫烟知道马天山牺牲以后,在院子的葡萄架下坐了很长时间。泪流得差不多快干的时候,才骑上一匹枣红色的马,出发了,中途,被拦住了。那块与战争有关的土地,不是谁都可以出入的。 

  
11


  郭紫烟已经不照镜子了,有一次从镜子前面经过,无意间发现自己的耳鬓有了白发。她愣怔了好长时间,才坐在镜子面前。
  时间怎么过的啊,都生白发了。
  王海文失踪了,马天山牺牲了,如今,只剩她一个人了。每日天一明,想的全是这两个人。按说她是马天山的妻子,想念的应该只有马天山一个人,但她还是忍不住同时想起两个人。她管不住自己的思维,管不住自己的念想。常常走到绿洲边缘,在马场四周转来转去,觉得这里很亲切,有马天山浓郁的气味。有马天山气味的地方,心里就不空落。她常常愧疚,马天山想要她生一个排的儿子,他答应要生一个班的,结婚几年来,却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她不知道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马天山出了问题。如果是自己的原因,会不会是以前在上海吸食鸦片留下了后遗症,或者是性病的恶果,或者是她在天寒地冻的喀喇昆仑山上寻找王海文的时候,冻出了毛病。
  想起这些的时候,她就痛心疾首,但天下没有后悔药。她知道,这一辈子,她欠马天山的,王海文欠她的。想起马天山的时候,有一种亲人和长辈的感觉,亲切温暖。想起王海文的时候,心却是一阵阵的疼痛。
  她明白,这种比较很荒唐,甚至很可恶,但她还是一个劲的比较,思想总是草长莺飞,蓬勃昂扬。绿洲边上有一些稀稀拉拉的胡杨,她信步走了过去。她听说过,胡杨的生命力很旺盛,在世上可以存活几百年,乃至上千年。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她应该补偿马天山。没有为他留下后代,那么就为他种树吧。
  种多少棵树合适呢,马天山多少岁,就种多少棵吧。
  随后的日子里,种树成为她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她不是天天种,也不是月月种,而是清明、端午和中秋时节种。选取的树种,也是她在垦区周围寻找的,品相端庄,体魄肥胖。所以,多年以后,她独自在胡杨林间徘徊慢步的时候,笔直挺拔的胡杨,常常令她想起当初的遴选多么正确。
  在绿洲的色彩逐渐丰富起来的季节,她骑上那匹枣红色的马,将自己穿戴得很厚实,便踏上了祭奠马天山的路。这匹马是多年以前,马天山和另一位马夫去接郭紫烟她们那些女兵的时候,郭紫烟骑过的马,也是她生命中第一次骑马。马已经很老了,走起来有些缓慢。路上整整走了十天时间,才来到康西瓦。
  她没想到这个叫康西瓦的地方,方圆几十公里以内,竟然寸草不生,人烟罕见。喀喇昆仑山连绵起伏,白雪皑皑,不远的地方是刚刚解冻的喀拉喀什河,河水清澈,蜿蜒向远方。
  她来到排列整齐的陵墓中间,惊奇的发现,在几乎所有的坟墓前,在薄薄的积雪下面,摆放着许多酒瓶、烟头、馕和瓜果。这些祭品有的陈旧,有的新鲜。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她看见了马天山的坟墓。她靠着墓碑坐了下来,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冷风呼呼的吹着,大地没有绿色,天空没有飞鸟。只有蓝,碧空万里的蓝,天高云淡的蓝,纤尘不染的蓝,天籁之上的蓝。一切都是那样安静,一切都是那样旷远畅达。
  她捡拾掉坟墓上的杂物,取出烟酒、黄纸、香烛。她把香烛点燃,放在坟头的左右两边,然后点燃黄纸。黄纸开始燃烧得并不旺,一阵风吹过,火苗发出蓝色的光芒,闪烁跳跃了一会,就发出嚯嚯的声音。这种声音紫烟是熟悉的,那是马天山高兴的时候发出的声音,熟睡中,偶尔也会发出这种鼾声。她以为马天山在发笑,抬起头来,想要看见马天山,却没有看见。只看见燃烧的黄纸随火势飘摇,翻飞,一会就飞到远处去了。她跑过去想要抓回那些飞走的火纸,抓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惋惜的回到墓前,继续点烟敬酒。程序还没有走完,又一阵风吹过,那些飘到远处的、没有燃尽的火纸,赶庙会般的纷纷飘到坟墓上空,瞬间,火光四射,光芒万道。
  郭紫烟被强大的温暖裹挟着,相拥着。
  这个时候,她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就在她燃香焚烛,敬烟敬酒的时候,那匹跟随马天山多年的枣红色大马,一刻不停的绕着马天山的坟墓转圈,一圈两圈,不急不缓。
  她想跟马天山再说说话,就准备离开。必须得在天黑前离开陵园,她害怕旷野无人的高原,更怕这坟墓如林的地方。
  事情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老马不走了,老马骨碌一声,斜靠在马天山的墓碑上,脸颊紧紧贴在碑文上。
  郭紫烟拉拽了许久,老马巍然不动,没有丝毫离开的意思。紫烟想,马大概也累了,需要休息,这里毕竟是中国海拔最高的烈士陵园,四千多米的海拔,牲畜跟人一样,在高海拔地区活动,也有不适。
  天已经全黑了,郭紫烟只能坐下来,也将身体靠在坟墓上,星光灿烂,寒风刺骨。后来,她干脆将毛毡裹在身上,疲惫驱走了恐惧,她很快便睡着了。睡梦中,轻微的嚯嚯声若有若无,时断时续。
  温暖的高原阳光将她唤醒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枣红色老马的怀抱中,马的身体却早已僵硬冰冷。
  她无限悲凄的叫了一声——老马。猛然扑向马天山的墓碑,嚎啕大哭起来。

     
12

  
       回家的路很顺利,这要感谢几位军人的帮助。
  当她忐忑的站立在马天山的坟墓和枣红色老马的尸体前时,不知道是一直陪伴马天山,在茫茫高原上饥寒交迫,快速死去。还是回到垦区,继续平平淡淡,波澜不惊的生活。
  太阳已经升起很高了,陵园寂静无声,寒意深沉。她向陵园的出口走去,刚刚走过两座坟墓,就害怕得两腿发抖,赶紧返回马天山的坟墓旁边,一屁股坐在僵硬的马背上,大口喘气,只一会功夫,就心平气和,恢复常态了。
  她把脸也贴在马天山的墓碑上,跟他作最后的告别。她没有说再见,她知道来康西瓦一次多么不容易,以后会不会来,还说不定,如果把墓迁回垦区就好了。她向天山絮叨着庭院的葡萄,垦区的庄稼,河中的沙洲,马场的小马驹,还说起了那条红旗袍。
  她是这样讲述的:当年从上海来到新疆,带来的唯一物品就是那块红缎面,做成旗袍以后,本来是跟王海文结婚时穿的,阴差阳错,一次都没有穿过。天山啊,跟你生活的几年时间里,有很多次,都是可以穿上那条红旗袍的,但一次都没有穿过。说实话,在我心里,那条红旗袍只属于一个人,那就是我的爱情,我的王海文。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你的爱,对你的爱,更像是亲人之间的眷恋,我守护着自己的爱情,同样也爱着自己的亲人。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至亲至爱的家人,是我唯一看得见摸得着的亲人。我知道,自己是有父亲有母亲的,或许可能还有兄弟姐妹,但他们都是模糊的,不确定的,只有你,马天山,才是我正真的亲人。你一直尊重着我对爱情的守护,一直帮助我打听和寻找王海文的下落。记得有一年八一建军节,我们俩喝了很多白酒,一高兴,拿出那条旗袍想穿。你用一个文化人才有的眼神,而不是马夫的眼神,爱怜的拦住了我。天山啊,多么感谢你对我如此温厚的呵护,如此广博的爱情。的确,你是爱我的,从我用自己的身体,温暖你冻僵的躯体的那一刻开始,你就深深的爱上了我,从此,我们相依为命,从此,我们和睦相处。现在,我就要离开你了,离开这个叫康西瓦的烈士陵园,如果你在天有灵,也希望我好好的活着,而不是在这片高寒冻土上很快死去,像枣红马一样为你殉情……
  郭紫烟一个劲的说着,声音忽高忽低,忽急忽缓,说到动情处,哽咽难止。絮叨得差不多了,站起身来,在马天山的坟墓前来回走动,依依不舍。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听见了一个颤抖的声音:喂,你是人是鬼啊,是人就吭一声气。
  她回了一下头,年轻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妈啊,原来是个女鬼。
  同时,她看见几个军人正在扫墓,最年轻的那个战士正往人身后躲闪。
  她向他们走去,小战士连蹦带跳的向烈士陵园出口跑去,边跑边叫:鬼啊,鬼啊,披头散发的女鬼,好可怕啊。
  年龄稍大一点的军人大声呵斥着奔跑的战士,一边向郭紫烟道歉。
  他说:对不起,他是一名新兵,年龄小,在高原上驻守大半年了,第一次看见女人,又是在烈士陵园的坟堆里看见你,受了惊吓,请你千万别介意。
  郭紫烟说:没关系,我是来看我丈夫的。
  军人说:嫂子你放心,我们就驻守在离这七八十公里的地方,每年新兵入伍,老兵离队,军官晋级,年终总结,清明中秋,都要来祭奠烈士,向烈士们汇报工作,谈体会,说心得。从新疆去西藏的驼队、马队、车辆,只要是人,不管是老百姓,还是军人,经过康西瓦的时候,不管多忙,高原反应多严重,都要在这里停下来,给烈士们敬礼、敬烟、敬酒,然后踏上漫漫长路,大家已经约定俗成,觉得祭拜了烈士,心里才安宁,以后的道路才平坦安全。
  郭紫烟说:感谢你们把烈士当神敬。
  军人说:其实这里的一切都很神圣,咱们的脚下就是喀喇昆仑神山,流淌着的是冰清玉洁的圣水,就连展翅飞翔的雄鹰,也叫神鹰,长眠在这里的烈士,不是神还能是什么。人们不敬仰英雄,祭拜烈士,还是人吗?
  郭紫烟觉得这些军人同样令人敬佩,值得信赖,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她说:不知道能不能把我丈夫的墓迁出去,迁到离我近的地方,也好有个照应。
  军人说:嫂子啊,这个主意可不好。要知道,这里海拔四千多米,常年气温都在零下二十多度,是一个天然冷库。我有一个熟人,他父亲在二十多年前死在高原,人们将他草草掩埋,去年,这个熟人带着人马,想要厚葬,挖开坟墓,吓得大伙四处逃窜。你猜怎么着,熟人的父亲面色红润,毛发完好,神态表情栩栩如生,整个一位安睡的活人。嫂子,你愿意动迁这样的活人吗?
  郭紫烟显然吃惊不小,连忙说:那就算了,就让他跟战友们在一起吧,有你们和路过的好心人惦记着,我就放心了。
  那个一蹦一跳跑走的小战士来到她跟前,将一匹黑色骏马的缰绳塞到她手里,小声说:阿姨,刚才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活人,这是我的坐骑,你将就着骑吧。
  郭紫烟离开康西瓦烈士陵园的时候,包了一捧马天山坟墓上的泥土。
  她把泥土连同马天山穿过的衣服,埋在她亲手栽种的胡杨林里。年年培土,年年祭扫,久而久之,马天山在胡杨林里的衣冠冢,已经像模像样了。

      
13

 
     春暖花开的杨絮吹拂着新疆南部,吹拂着塔里木盆地广袤的土地,吹到郭紫烟的四肢上、脸上、头上,郭紫烟不想动弹,也没有动弹的力气了。
  红色的缎面旗袍跟新缝制的时候没有多少差别,到底是上海老字号,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缎子的颜色、质地还是那样纤毫未损。当初在领口、腰际、下摆上绣出的三只紫色鸳鸯,尖嘴、眼睛、羽毛还是那样华美真切。
  郭紫烟双手抚摸着旗袍,再次陷入了迷蒙状态。这条旗袍自己穿过吗?没有,一次都没有穿过,又好像是穿过的,什么时候穿过的呢。是婚礼的时候穿过吗?跟谁结婚的时候穿的呢?是马天山,还是王海文。这一生,自己结过婚吗?结过,好像又没有。
  无论怎样迷糊,这一生她是有爱人的,有爱情的。对此,她倒记得非常清楚。
  喔,海文,海文就是她的爱情,海文就在旁边躺着。
  想起来了,天山的坟墓是衣冠冢,海文的坟墓,是货真价实的坟墓。
  王海文是怎样来到这里的,什么时候来的呢,好像三十多年了,又好像四十多年,反正是有年陈了,是她亲手安葬的王海文,埋葬了自己的爱人。
  自从郭紫烟骑了十天马给马天山扫墓以后,再也没有去过康西瓦,过年过节,就去胡杨林的衣冠冢扫墓。不知她从哪里得来的说法,说是亲人在外地去世,会随时回家的,她出门的时候,就不给门上锁,马天山的灵魂就可以随时回家了。所以,几十年来,她家的门总是虚掩着。
  她家的门楣上,挂着一块“光荣烈属”的牌匾,人们经过她家门前的时候,都怀着崇敬的心情。她把精力全部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之中,有人再让她上台领奖的时候,她拒绝了。人们似乎忘记了她的特殊历史,只记得她是一名工作出色,气质高雅,受人尊重的革命烈属。
  平静的生活还是被打破了,王海文的出现再次影响了她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
  那个场面简直是锣鼓喧天,喊声雷鸣。王海文的脖子上,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上面写着“打倒历史fange命分子王海文”。开始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她费了很大力气挤到批斗台前,认真观望以后,才相信了。相信以后,她差点倒在人海中,幸亏一阵人浪打来,才把她的身体挤端正。
  批斗会结束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尾随着王海文,看他还能耍什么花招。王海文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来找她。或者说,从前到后,他根本就没有爱过她,她对他的爱完全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她心里堵得慌,越想越难受,正想上前扇他一个耳光,却发现已经来到了自家门前。
  郭紫烟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躲在巨大的白杨树下,目不转睛的盯着夜色中的王海文。王海文扑通一声跪倒在紫烟家的院墙外,发出一阵压抑的哭泣声。紫烟觉得蹊跷,想要上前追问。
  这时,她听见了王海文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哭诉……紫烟,你是我一生中最爱的人,为了你,我也应该活下去,可是我受不了,一天也活不下去,我要走了,来跟你告别,希望你幸福长寿……
  紫烟一个箭步跑过去,张开双臂将王海文抱在怀里,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哭声惊天动地,震耳欲聋。
  邻居们纷纷赶来,看见眼前发生的一幕,蜂蜇了一般赶紧闪开,关了自家的房门,熄了自家的灯光,眼睛却搭在自家的窗沿上,一眼一眼的注视着外面的一切。
  郭紫烟拽着王海文的手,想要把他拽进家门,遭到了王海文的强烈反抗,两个人哭一阵,诉说一阵。直到那些搭在窗沿上的眼睛都酸痛了,王海文才挣脱郭紫烟的双手,义无反顾的消失在晚风之中。
  第二天清晨,一位早起的马夫赶着马儿去饮马的时候,在小河里发现了王海文的尸体。这条河是从喀喇昆仑主峰流淌下来的,河面上漂着小块小块的冰凌。
  没有人走近小河边,没有人主动打捞王海文的尸体。郭紫烟挽起裤腿,端直走向王海文。那位马夫看不下去了,终于跳下冰冷的河水。
  从入棺到下葬,郭紫烟始终一言不发,对主动来帮忙和被动来帮忙的人,都淡定漠然,从容不迫。
  这种神情,一直伴随着她,并且终老一生。
  但关于郭紫烟和王海文的各种传说却风生水起,版本繁多。
  有人说,当年王海文执行测绘任务的时候,冻得奄奄一息,被一位好心的牧民搭救了,在牧民家养好身体以后,回到单位,却遭到了领导和同事的质疑。后来听到郭紫烟和马天山结婚的消息,就没有与郭紫烟联系。
  也有人说,马天山牺牲以后,王海文每年都去康西瓦烈士陵园给马天山扫墓。本来要向寡居的郭紫烟求婚的,政治运动就开始了。为了不连累郭紫烟,王海文一直躲避着她。
  还有一个版本是,王海文自杀前一天晚上,郭紫烟见到了他,并要求和王海文结婚,被王海文断然拒绝,他不想给革命烈属脸上抹黑。为了遏制郭紫烟跟他联系,影响郭紫烟的声誉,才当机立断,一命呜呼。当然啦,郭紫烟是个重情重义的女人,入殓王海文的时候,专门给他穿了一套中山装,藏青色的那种面料,听说,那套衣服原本是他们结婚时要穿的礼服。
  关于那条红色古旧的旗袍,也有种种传说。有人说,那条旗袍是郭紫烟的妈妈留给她的,留给她结婚的时候穿的,几十年过去了,郭紫烟却从来没有穿过。
  这个传说立即遭到了回击,不同意见的人说,要是她有妈妈有家人,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到现在,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怎么没有一个人来看她,她也没有回过内地。她是个孤人,一辈子都是个孤人。
  也有人说,她才不孤独呢,她内心丰富得无边无际,感情高贵得富丽堂皇。她是一个幸福的女人,一个瑰丽四射的女人,因为她有真爱,一辈子都被真爱浸润着。
  ……
  传说归传说,在紫烟老人走向生命尽头的时候,她的邻居来到胡杨林中间,看见了两座雪白的坟茔,在两座坟茔中间,洁白的胡杨花絮覆盖了紫烟老人。
  邻居们向紫烟老人深深的鞠了三个躬,然后用温暖的双手,就地安葬了这位半个多世纪以前,从江南水乡来到新疆大地的女兵,和她那条精美绝伦的红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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