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阿姐的花夜_婚恋情感_文狐网

香阿姐的花夜

邹蓉|4512次浏览|个人主页
文/邹蓉

1

过完这个秋天,香阿姐就长到二十岁了。
同样是二十岁,她的奶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而她的母亲是在二十岁的时候怀上她。那都是过去的事情,现在的姑娘二十岁不算大,也就刚好到法定结婚年龄。这样看来,香阿姐出嫁的时间定在腊月间,大概就是等着她满二十岁。
香阿姐是我小舅舅的女儿。我小舅舅有三个女儿,还有两个儿子,香阿姐在兄妹五个中排行老二,在姊妹仨中是老大。 她们家兄妹五个都比我大,这样单单在她们家,我有就两个表哥,三个表姐。我又不止这么一个舅舅,还有别的舅舅,再加上还有几个姨妈,他们(她们)各家都有三个以上的孩子,又都比我大,这样我就有了许多个表姐和表哥。如果还要算上我母亲的那些表亲,我的表姐表哥就无穷多了。
我那些表姐,每一个我都不直呼“表姐”,小时候觉得一沾“表”字就显得不那么亲,所以也是故意在回避一个“表”字,尽量把那些表哥、表姐叫得亲热些。况且我表姐实在太多,确实不能那样叫,很容易就把人弄混淆。就说香阿姐,我原本叫的是“香大姐”,莫明其妙就让人听成“香阿姐”,还不止一两个人。我就奇怪了,不就是语速稍微快了那么一点,我舌头又不大,吐字绝对清楚,两个字也不谐音,还是硬被别人听成我叫的是“香阿姐”。想想又觉得,香阿姐就香阿姐吧,其实也不难听,我也就随他们去了。
我母亲说:“你香阿姐过年前就要嫁过去了……”
过年前不就是腊月间吗?她总爱把事情说得跟别人不一样。
许多人都这样。
我舅母可能会不一样,她不大爱说话。不爱说话并不是不说话,是拿她与一般人比较,她还是属于不爱说话的那一类。但是必须说明,谁要惹恼了她,她一旦开口骂人,那是要把三、五个月没有说的话都骂出来,一句不留。了解她的人也都知道,她只骂外面的人,家里的人一个不骂。我舅舅就不同了,他平常就是一个爱说话的人,好像一个家里都是这样,有一个爱说话的,就有一个不爱说的,说话的人总要占着主导位置,那个不爱说话的多是执行者。两个人在性格上形成强烈反差,这样就显得舅母不是一个有主见的人,她基本上不自己拿主意的人,但她绝对是一能够吃苦耐劳的女人。在这个家里,舅舅绝对是一家之主,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他说了算。舅舅在村里还担着职务,许多时候说话做事都有点固执,要是他已经决定了的事情,是绝对不能更改。我听人在背后叫“马列”,马列的意思就是说他轴。
舅舅是一个大个儿头,大概有一米八高。舅母又是一个小个子女人,身高不足一米六,两人站在一起说话,舅舅在高处说,舅母在低处应,眼睛都不看对方,视线也是差着几十公分的高度,舅舅说话真正缺少实际的亲和力。即使是这样,舅母还是对他言听计从。舅舅自以为自己是一个周全的人,自从香阿姐的婚期定下来以后,他就开始为那一天做着各种准备。家里的木料都备齐了,木匠也请回来了,正热火朝天地给香阿姐打嫁妆。但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还是忘记了一件事情。
有一天,舅舅咬着烟嘴看木匠干活,木匠又正好在一根圆木上吊墨线,瞄着眼睛从一这头看去那头,舅舅也跟着蹲下来瞄着眼睛,就看到舅母从厨房里出来,来回提了几桶猪食往猪圈那里去,又从栅栏处往猪槽里“哗哗哗”地倒。他才想起自己忘记的那件事情,马上就站起来大呼:“哎哟,完了——完了!”
舅母听到他这话的时候有点惊慌,但她什么也没问他,只是抬起头望着他,等着他把话说明白。
“忙昏头了,把重要的事情疏忽了,这个要怎么办呢?”舅舅说话的时候用手拍打自己的头。
舅母一脸迷惑,还是没有说话。
“哎,你今年有没有比往年多喂两头?”
还以为是多大的事情,就是问有没有多养两头猪,舅母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心情也放轻松了。“两头猪的事情,你就不用担心了,他们家来定完婚,我就养上了。”
“真是吓人!我还跟人家信誓旦旦的说,我们一定要宰两头猪来办宴席。幸好……”
舅舅凑到猪圈门口一看,舅母指给他看的两头猪都已经长到两百来斤了,这事已经妥当了,也放心了。就这个事情,舅舅夸了舅母不止五回,每一次脸上都带着笑,那样子还算温柔,还真是难得。
只能说舅舅是一个要脸面的人。家里办过嫁娶的人说,接媳妇要比嫁女儿多摆一天喜酒,一头猪的肉是不够,体面点的话要用两头猪的肉,但是嫁女儿用一头猪的肉就够了,当然那猪也必须上两百多斤。这话舅舅没听进去,他近乎于固执:“众所周知,喜酒、喜酒就是喝酒吃肉……来的又都是亲戚,就算不是亲戚,也是朋友。不管什么人,人家既然来了,就是看得起我,不说别的,我得让人吃饱喝足才对。”舅舅是一个讲理的人,凡事都能讲出点道理来,这事他又说得在情在理,外人也就不再多说。
天才麻麻亮,舅舅就在叫表姐们起床烧水,又在叫舅母找绳子,找了一根觉得短了,再找一根又嫌它细了,就听他不停地在喊:“绳子,绳子……”好像他这么喊着绳子自己就跑出来了。又听到他大声说:“找根粗点的绳子咋这么困难呢?平时不用的时候,总是在面前晃来晃去,真要用的时候又找不到了。”他这话不像是说给我舅母听的,更像是自言自语。这还没完,又大声说:“锅头多掺点水,火烧小点,要不然绳子都没找到,锅里的水就煎干了……”舅舅前几天才在院子的厨房门口起了一个灶台,上面架了一口无比大的铁锅,我敢说那锅当澡盆都足够了,成年人躺里面都装得下,当时就知道出嫁时用来煮饭的,没想到在那之前还要用来烧开水褪猪毛。绳子找到了,几个人进了猪圈。我之所以能听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两家房子离得近,差不多是背靠背。即便是各种噪杂的声音,我大概能分辨出那边有六、七个人,除去舅舅和我两个表哥,还有三、四个是来帮忙的。也或者还要多一些,但肯定不会少于七个人。我能听到他们在猪圈里商量怎么合力把猪弄出去,还没开始动作,那些猪已经从阵势觉察到危险,各种狂燥和惊悸。等到绳子套在脖子上的时候,开始各种抵抗,死活也不肯出来,拼尽所有的力气也要赖在里面……所有的猪都受到惊吓,开始四处逃窜,听起来每一头猪面对的情况都甚是危急,嚎叫声听着就让人心里发紧,担心它们在情急之下的异常行为,可能会一头撞在墙上,然后“啊呜”一声暴毙,或者只是昏厥过去,一旦那样了,人在这个时候就抢先得了优势。
弄出来的动静就更大了,大半个村子的人都能听见。
人都听得到的声音,猪也是能听到。马上就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紧张,恐惧的气氛已经传染到附近人家的猪。我家猪圈里也有动静,好像它们是寻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了,然后就安静了。然后,舅舅家的猪已经被一群人堵着,它们已经是无处可躲,也无处可逃,它们也就一时半会无法安静下来。那头被绳子套上的猪嚎得很厉害,它将是最先被 的那头。对峙的时间不长,就听到声音从猪圈到了院子里,嚎叫声从来没有断过,都已经到院子里了,声音就变得更大了,还有各种徒劳的挣扎,声音最终还是闷闷地焉下去,渐渐地就只有人说话的声音。怕是白刀子已经捅进去了,红刀子又拔出来了,血跟着“扑扑”地往外涌,杀年猪的情景就是这样,年复一年的事情,我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清楚地回想起整个过程。有人说:“狗日的大肥猪,力气多鸡巴大,整得老子一身汗,都按在杀猪板 上了,还要屙屎,裤脚上都,。”还有人说:“难不成你还能叫猪乖乖出来,自己躺在板凳等死?”……几个人说得多开心的,没人去想动物之间的共性,如果能活着,都不愿意好好去死。
几个小伙子再次进到猪圈,猪马上就意识到危险又来了,瞬间就爆发了群嚎,它们发疯似地乱窜,奔跑的过程中相互频频碰撞,所有声音传递的都是恐惧和绝望。猪在拼命地与人抗衡,它要取得胜利,那简单是痴心妄想,除非是人自己突然改变主意而放弃。大概一开始的时候,没有一头猪会想到,人是因为要吃掉它才养活它。倘若,一开始就让猪看到这个事情的残酷性,猪的生活就会变得有节制,甚至可能节食过度出现营养不良,长期的情绪压抑导致精神忧郁、失眠和自闭等,自然也不着急着长大。
相比之下,先被杀的猪死得还算是幸运,它现在眼睛都闭上了,再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了。即将要杀的这头猪就没那么好命了,同样是要死,也要受到双倍的惊吓,痛苦放慢了死亡的速度,这个是人不应该有的权利。
算了,我还是换一个角度来想问题:死亡不过是一个时间问题,还是一个数学问题,但不要指望我能将它成为有理有据的事情。

2

“你香阿姐出嫁,她的花夜你要去。”
我母亲说的也是“阿香姐”,她以为是随我叫的,已经许多年了。就称呼的事情,我并没和母亲谈过,我觉得这算不上事,就不能正二八经地和她谈。既然她都觉得我是这样叫的,我也就随她吧。
我母亲竟然让我去坐花夜!
这个我没有想到。
刚刚我母亲已经说了,要我去坐香阿姐的花夜。按此情形揣度她的心思,还有可能让我去送亲……说实话,我自己除了想去坐花夜,还想去送亲,这些事情我自己悄悄地想过,觉得可能性不大,所以就没有说出来,我缺少去争取的勇气,害怕被拒绝。有些事明明知道很难被同意,也就懒得去费力气,说了也是白说,还不如不说。我的母亲认为,我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事情上,我还不应该把时间浪费时间许多事情上,她觉得我应该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文化知识当中去,只有那样,我才有可能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我的母亲是对的,至少她是有理想的人,虽然很遥远,但总是比没有的好。
现在,因为香阿姐出嫁,我的母亲竟然要我去坐花夜,毫不夸张地说,我心里马上就乐开了花。我没有把这样的情绪显露出来,只是略微显出高兴,更多的是显示我愿意去做这件事情。
“那个……花夜要怎么坐?”
些事让我的兴奋在暗处,慌张在明处。
自小就听人说去坐“花夜”,还听人说喝“装担”酒,总以为就是去吃喜酒,殊不知老人们把结婚当天才叫吃“喜酒”,而且是中午的那一顿酒席叫“正宴”,大概是吃着正宴,才算得是真正地吃喜酒了。“花夜”是姑娘出嫁前一天晚上办的酒席,主要是宴请亲朋好友,以及男方家前来迎亲的人。同一时间,男方家在办“装担”酒,同样也是高朋满座。相比之下,我更喜欢“花夜”,两个字用在待嫁的姑娘身上,那就很讲究了,单看是两个名词,合成一个名词,马上就赋予了诗一样的意境。必须承认,这样用字用词,不得不让人佩服,可能我读一辈子的书,也不及老祖宗们有学问。
“你不是跟我去过吗?”
我就知道她会这样说,但我没有打算回答,她自己明明知道事情是怎样的,何须这样问我呢。我不过是跟着她去嫁女的人家吃过几次 “花夜”的“九碗”,并没有进入到姑娘的闺房里去,只看到人多热闹,个个眉开眼笑跟自己家里办喜事一样,看人家喝酒吃肉,自己也是吃得心满意足。每一次看到主人家忙碌,帮忙的人也是忙里忙外,如果不进到姑娘的闺房去,就看不见快要做新娘子的那个人。我也是听人家说,姑娘在自己的花夜里是不会出来抛头露面,只能呆在自己屋子里。 每一次都想去看准新娘,才到门口就堵住了,里面全是来贺喜的姑娘,人多得都没地方坐了,我就想着地里长的苞谷,还开着花。总之一句话,人多屋就小,还没看到准新娘,就打了退堂鼓,最后就是吃过饭,早早地跟着母亲回家睡觉。
“哦,你说的是坐花夜……这个你确实还没有过。”是母亲自己想明白了,她又说:“我要怎么说呢?你也见过的,你得像别的姑娘陪着香阿姐说话,可能时间会坐得久一些,吃饭也要等到最后。你也知道办喜事人都多,那个宴席是一轮一轮地吃,长辈和男方家来接亲的人要坐头一轮,再往后轮,坐花夜的姑娘要等到最后,也就是吃最后一轮宴席,还得姑娘和姑娘坐一桌才行。这个事情你也不用担心,有专门的人在负责招呼。”
我也大致明白,就点头了。
“我还是要说,除去上厕所,你就在你香阿姐房间,不要出来随便跑。那可是老祖宗们遗留下来的风俗,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传下来的。”
你要是一直不和我讲,这事到我这里就算断了,我要是从别处知道了,我也不会往下传……因为她是我的母亲,我不能这样对她说话。
“都是一些老的风俗了,社会在变,生活也在变,总有一天这些东西都会变没了。照此情景,应该等不了多久,也可能就是你这一辈人,或者是你下一辈的人,就不行这个了。”
“嗯。”我这样回答她,又觉得不妥当,马上又对我说的话补充说明:“这些都没有问题,我觉得很好,旧的有旧的好,这中间应该是有学问的人,一般人还想不出来。”
我说的也是真话,确实是很喜欢‘花夜’,不光听着让人舒服,主要是会让人心怀美好。
“我也不是故意不跟你讲,再说就算我不讲,别人也会讲。人家讲你也能听,不一定非要我讲,我小时候,你外婆也没有跟我讲过这些,在长大的过程中,慢慢就看懂了。”
不能认同她的说法,她作为母亲,自己的孩子不是应该自己教吗?外婆有自己的实际情况,没读过书不识字,我外公走得早,家里子女多,生活甚是艰苦,根本没有精力去做更多的事情,我母亲就不一样了,她是村里少有上过私塾的女子,算是知书达理,子女只有我哥和我两个,我的父亲每月还要往家里寄生活费,她就不如我外婆辛苦,所以她是教得了我的,又不是教不了。但是,我还是不能这样顶撞我的母亲,特别是这个时候,话一说出来,正在说的事情就要崩,我自己不会捞到任何好处,说不定她马上就反悔,我得忍着。
“我们那个时候,女孩子长到十三、四岁,才能去坐‘花夜’的,一旦嫁了人,就再没有资格。男孩子多大都不能,‘花夜’那天晚上,姑娘的闺房是不让男的进去。新娘子出嫁的时候,有一些坐花夜的姑娘会跟着去送亲,再在新郎官家吃一天的酒席,第二天才回来。”
这个我倒是没听说,但是仔细回想,好像也是有这样的讲究,我去看准新娘的时候,里面确实清一色是姑娘,没有一个小伙子。我母亲说:“以前的姑娘出嫁得早出嫁得早,十三、四岁就有人上门提亲。现在觉得十三、四岁就还是孩子,都没长大,离出嫁还远。有时候去吃花夜酒,看到这个年龄的小姑娘夹在一群大姑娘中间,就觉得特别显眼。”她这样说,就跟说我还没有长大一样,这也是她不让我去坐花夜、不让我去送亲的理由。一直以来,如果没有得到她的允许,许多事情我都不能去做,换句话说,我也认同的母亲给我的理想,因为唯有读书,我才能早点离开这个家,才能成为真正的自己。在这之前,我心里还是不免悲哀,未来跟黑洞似地,我并不能看清楚。
我突然想对母亲发难,就故意问:“你坐过花夜吗?”
“当然。”
“是多久以前的事?”
“这个……是有点久了,你哥都快二十了,那得是我出嫁前的事情,反正也有个二十多年了。”她在努力回想多年前的事。“我嫁也没嫁远,就自己在旁边弄了一个房子,不像人家嫁得远远的,就很难得再见面了……”
我以为她会把事情说得具体一点,结果她连时间都是模糊的,还不能列举几个当时人,她要真能说出来一些人的名字来,总会有我认得的,比如我的姨妈,或者表姨妈。要真是那样,改天我遇上她们,又有话可聊了。可是,母亲没有提任何一个人的名字,随便她说再多的话,我都不愿意相信。我盯着她的鞋尖看了好一会儿,上面沾了一块泥,泥看起来还是新鲜的,她每天早上都要去菜地里忙一会儿,回来的时候随手掐几根葱,或者是 一些菜叶子回来,我想她已经去过菜地了,几次想伸手去帮她弄掉,又没有。最后是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就回了一句:“哦。”
“哎,你这孩子,我在和你说话,你又心不在焉,是不是心里有什么话,你就说出来吧。”
我马上做出反应,假装刚才就是有点恍惚,已经回过神来了:“你刚刚说的那个事情太远了,时间隔了这么久,现在还会是那个样子吗?”
“一个地方的习俗,大部分还是保留下来了,就算是有些变化,大方向还是一样的。”
“你们那个时候,会说些什么呢?”
我就想着一个场景:有月亮、也有星星的夜晚,还有年轻的姑娘,她们围坐在火盆边……
“一时也想不起来,说了很多话,看起来是什么都可以说,实际上还是尽量说一些好的事情,说一些让人高兴的事情,难免因为舍不得分开,说一些伤感的话,掉眼泪也是有可能的。现在是你香阿姐出嫁,你除了要去坐花夜,还可以去送亲。中间有什么不明白的,有人能问就悄悄地问,找不到人问,就放在心里,有些事情自己也能看明白,只要别闹出什么让人笑话的事情来就行。”
“嗯。”
事情大概是这样交待清楚了。
我还是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都还没做好心里准备,就一阵狂喜。我就想着,才刚有一个好消息,现在又是一个好消息,已经是两个好消息了,一定要找个人分享。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首先应该告诉香阿姐,还有就是我外婆,反正她们是住一起的,告诉香阿姐的时候,一定要告诉外婆,虽然她耳朵不好,我可以很大声音地多说几遍,那样听见的就不止是她一个人了。

3

母亲已经明确表明态度。
我还是觉得事情有点出乎意料,显得不太真实。
如果我没有记错,母亲第一次在这种事情上表现出如此的大度和慷慨,我从来都不敢想,她竟然在香阿姐出嫁的时候,一下子就让我如愿以偿。在我的母亲眼里,上学是天大的事,任何事情都不能动摇她的决心。现在我领悟到一种实际的精神:即便是天大的事情,最终也是可以放下。
本来心里有好事要跟香阿姐说,可她们家杀猪的动静搞得很大,弄得我迟迟不敢去。如果我这个时候去,想必推开院门就会看到满地淌着猪血……我还是决定暂时不去,得再等一等,等到我舅母收拾好院子再去。我也不是非要急着见到香阿姐,非得要把这事和她说,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消息和她有关,我就不和她讲。
实际上,因为年龄的差距,我和香阿姐基本上是玩不到一块。事实上还有另一种情况,香阿姐没有多少属于自己的时间,除去睡觉的时间,她已经陷入永远都做不完的家务中,已经变得不爱与人交流了,长此以往,怕是会变成和我舅母一样的人。话是这样说,但我并不真正担心这个问题,我们各自都有自己的问题,需要去面对和纠正。我们就是没有多少话可说的表姐妹,如果我们不是亲戚,她不是舅舅的女儿,我也不是姑妈的女儿,估计我们很难相互搭理,更不会无话找话说。
一件好事揣在心里,没有去见香阿姐,我硬是谁都没说,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我要把所有的作业写完,为的就是晚上的花夜和明天去送亲。我听到母亲出去了又回来,又出去,又回来,大概一个半小时或者两个小时就有一个来回,感觉她不是在舅舅家,就是在去舅舅家的路上。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作业的事,我的母亲好像没有看见,或许也是看见了,正合她的心意。
我出门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一条三五分钟的小路,暮色袭来……春天里,我在晒楼边种的那些花,白天那些艳丽的花朵,现在变成了黑灰色,也是一样的动人;路边那些细密的翠竹,稍微有一点风就能听见沙沙的声响,仿佛小雨马上就要洒在我身上了;竹林下常年淌着细流的小水沟,月亮在里面扭来扭去,就跟在故意逗我一样……

4

舅舅家的院子,始无前例地干净。
杀猪时弄在地上的猪血,已经用水冲洗过了,地上还有一些小的水渍,隐约能看到红色,抑或是因为心理暗示。
就是这些人,我在别家的酒席上看到过她们,天生就是能够操持家务的那种女人,可以委以重任。她们做事脚下就跟安了风火轮一样,身手好。看她们配合默契,应该早就结成团队,谁家里办事,她们都会去帮忙,程序都是清楚完整的。
东西还真是多。
一大堆从别人家里借来的桌子和板凳。一个年长的妇女带着几个做事麻利的年轻媳妇在帮忙摆放,数来数去也是十桌。另外,厨房门口也放了两张大桌子,桌子上放了几大盆猪肉,肉已经被人动过手脚,有的被砍成块,有的片成片,有的切成丝,还有的正在被剁成碎末。那个剁肉的年轻女人,刀也是用得出神入化,就跟长在她手上似的,“得得得,得,得得得,得……”整个人也是跟着这个节奏在抖动,就觉得她自己是很享受这个过程。多看了几分钟,又让人不免担心,如若女人稍微慢半拍,那个用来剁肉的墩子就会跳起来……
已经有客人了。
几个姨妈和舅舅家都来了人,来的又都是大人,我那些表姐表哥一个都没有看到,也不知道有没有来。来不来和我也没什么关系。那些比我大的表哥、表姐都不大好玩,我们不容易找到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也就不好说话。我最年长的表哥,年龄跟我母亲差不多,他说话的口吻就跟长辈没什么区别,我总对他不以为然,再大也大不过是表哥,远远地看到他就躲开了。
往往就是这样,我由一个不太招人喜欢的表哥,想起另一个表哥。
我也不知道这个表哥比我大几岁,反正就是几岁,肯定不会超过十岁,那可是一个非凡的人。前年夏天,我这位表哥来舅舅家玩,小住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晚上突发奇想要教我们几个表兄妹练功夫,说女孩子会功夫就不怕被人欺负,这个算是说到点上,于是我也决定跟他学功夫。事情从来都不是一铸而就,他说学功夫首先得先扎马步,底盘要稳才站得住脚,所以就契而不舍地让我们练习这个,他手持一根舅舅担粪用的扁担,在我们中间来回 视,那样的阵式就是非得让我们要把马步扎牢固,不然扁担就会落到身上。事情是有模有样的,我都觉得在不远的将来,我将会是一个有功夫的人,但这样的想法往往瞬间就被身体的疼痛和疲惫摧毁,便开始有了怀疑,其中有对他的,也有对自己的,更多的是对自己。我没有想到,事情是另一种方式结束方式——有一天,我哥突然笑话我们:“你们跟了一个骗子‘师父’,他自己马步都扎不好的人,怎么可能会功夫,尽听他瞎吹,蒙人的。”尔后,我哥又对他这个表弟说:“兄弟,你偶尔来耍一回,大家当你是客人,就是陪你瞎玩。你呢?还真以为自己是师父了,天天整这么大的阵式,真以为自己很厉害可以开武馆了……”看来事情从开始就不是一件正经事,大家怕是应合了大人们的心意,觉着家里来了客人,需要费心又热情地待他,也是要找点事情来做的,既然事情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大家就顺了他的意思。事情就坏在我哥这里,可能是他看不下去了,就把这事情揭穿了,显得整个就是一个骗局一样,事情马上就变得索然无味。 我哥还真是一个讨厌鬼,哪怕事情真的如他说的那样,他也应该保持缄默,这种游戏既新奇也刺激,你说平常人家谁想到要去 枪弄棍的,他来了就要玩这个,这多少小伙伴都跑来了,人再多也不会玩坏,还搞得人很高兴。但是事情已经不能再开始了。
这事香阿姐是知道的,事情从头到尾都发生在这个院子里,她从头到尾都在,虽然是被硬拖进来的,但她终归是在的。那个表哥自觉在大家面前失了面子,已经不能再和我们好好玩耍,在这个郁闷的晚上的第二天早上走了。
我母亲还以为是舅母没好好待他,还在我面前嘀咕了几句,都是在说我舅母的不好。她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我不说是觉得这事和她没有关系,并不是非说不可。另外,事情还很不利于我哥,我还不想出卖他。只要大家都不说,就啥事没有。 只不过,这事确实和我哥有关,而我的母亲又在后背怪罪舅母,她那是觉得自己的姐姐更亲一些。我也想到自己,我这样也显得自己哥哥比舅母亲,我生自己的气,于是我有两天没理我哥。
按理说,香阿姨出嫁也算是亲戚们的大事,我那个自己说会武功的表哥应该来,他有多少徒弟在这里,他应该来看看,但他又没有来,这怕是他自己不肯来。
来的这些亲戚,自家的那些亲戚肯定是认得的。左邻右舍我也是基本认识。有些不常走动的亲戚也来了,但我不大认得,偶有一两个觉得面熟,总觉得是见过的,但又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的。也不排除里面有些陌生人,是我舅母娘家的亲戚。
还不断有人陆陆续续地从外面进来。舅舅满面笑容地给每一个进来的客人打招呼,带来的贺礼都入到记帐先生那里。所有的亲戚都难得像这样聚一次,好不容易见面,抽烟、打长牌、摆龙门阵都在院子里,或站着,或坐着,很是热闹。我生怕被那些亲戚喊住,叫过去问东问西,没完没了的问题让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趁他们聊得正欢,我准备偷偷从他们的眼皮底下溜进屋去,不想还是被二姨妈看到,大声叫我过去。我只好硬着头皮过去,把她说的亲戚都招呼了个遍,他们果然是七嘴八舌地问我话,我不想一一回应,就一个劲地点头。见缝插针似地问:“香阿姐呢?”,他们只顾问我话,都不回我。我又问:“香阿姐在哪儿呢?”。
就是想快点溜掉,免得又拉我去见更多的人,再脱身就难了。
我做出一副着急着要找人的样子,果断逃离重围,直接奔香阿姐的房间去。

5

香阿姐果然在自己的房间里。
才进房间,就感觉眼前一亮——才粉刷过的面,床上的被子、床单还都是全新,香阿姐从头到脚穿戴的也都是新的,跟换了一个人似的。还有堂屋里的那些新家具,已经被漆阿成红色,摆放次序 然,它们已经是香阿姐的嫁妆。一切都显得不熟悉了,好像我好久没来过这里了,实际上我上前两天才来过,就是这么短的时间,已经发生了许多的事情。
不得不说,今天的香阿姐挺好看,不仅是衣服好看,人也好看,各种好看是在暗示她将要离开,去到离我们不远也不近的地方。好看归好看,从明天起,香阿姐要开始另一阶段的生活,就跟她从明天起又有了新的身份是一样的。我们再不能扯着喉咙就能叫答应她,也不能三五分钟就走到她面前,事情这样想着就惆怅了。我说“香阿姐,你真好看。”这话说得我莫名其妙地想哭。
香阿姐还没有这样多的新衣服。我不知道一个新娘有多少新衣服,花夜、出嫁、回门,至少也得有三套新衣服吧,还有可能不止这些。我恍惚觉得这是生活的一种补偿,香阿姐把好几年才会有的新衣服,一下子都穿在身上了。
凡是喜事都离不开红色,这是很讨喜的颜色。后来,我又一连说了几个“好看”,香阿姐就有局促和不好意思。她本来就不善言辞,平时就不招人注意,现在要她成为今晚的中心人物,她显得有点紧张,需要时间适应。她原来那些灰不溜秋的旧衣服,还有常年不变的军用胶鞋,这个时候都不见了,也不知道是我舅母收捡到哪里去了,她应该是舍不得扔掉,我那两个小表姐还可以捡着穿。可是,有一点舅母可能没有想到,她另外的那两个女儿都要比香阿姐瘦小,也不知道那些衣服她们要怎样穿。
“就你一个人吗?”香阿姐问我话的时候看着门那里。
“嗯,就我一个人。”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和我一起来,除非是我姨妈家的那些表姐,但是我一个没看见。
我总以这屋子里应该有人了,不应该是香阿姐一个人。我看着就觉得她是在等人,就算是我来了,她还是在等,这个和她平时的性格不大附合。我竟然还是来得最早的。我还没有过这样的经验,本来是想说点什么,来了还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最后不得不说:“那些人……什么时候来?”才发现,自己说话都变得细声细气。
“我也不知道,可能——快了吧。”香阿姐说话的时候,已经不再看门那里,又看窗户去了。
那窗户就跟打了方格的写字似的,如果没有那些木格子,那就跟电视机屏幕一样了,只要光线足够好,什么都能看清楚。院子里新拉的电线,每两根竹杆掌着的中间就呈现出懒懒的下弧形,我开始惦记跳绳。线上挂的灯泡亮着黄光。那些过来过去的人,头就快要顶着灯泡了,但又都差那么一点,总让人担惊受怕。
我说:“会有人碰到头。”
香阿姐转过来,一脸茫然。她不明白我说话的意思,但她又不问。她要是问了,我就会告诉她,我们会因为这个话题多说一些话。
天快黑了。
天马上就要黑了。
如果天黑了,人也就来了。
“她们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是不是?”
“是吧。”香阿姐说话的时候有点迟疑。
我很孩子气,明明是想说已经在来的路上,还要她回答,还真是笨嘴笨舌。她本来可以笑我的,但是她笑都不会笑了,我把她搞得更紧张了。她现在的样子,侧坐在床沿上,身体像是被人硬拧过来的,整个人都显得有点僵硬,那样坐着应该不会舒服。我没有明白,她为什么不换个舒服点的姿势,就觉得她不能悬着小半个屁股在外面,应该把整个屁股都踏踏实实地坐到床上去,不然就会造成错觉,让人误以为这房间不是她,这床也不是她的。现在她都不是自己的了,手脚都不知道放哪里好,整个的别扭和不自然,局促和慌张都是显而易见,藏都藏不住。
我叫了一声:“香阿姐!”
“哎!”她怯怯地答应了我。见我没再说话,她又不问我,只是等着,看我有什么话要说。
我说:“今天晚上有哪些人会来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
“你那些朋友,肯定会来的。”
香阿姐的嘴闭得紧紧的,又不说话了。有几分钟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
“我没有朋友。”她还是开口了。
我先前也是没去想这个问题,就觉得每个人都有好朋友,或多或少都是有的。现在她说自己没有朋友,就更不要说是好朋友了。我 到别人的痛处。香阿姐只有做不完的事情,如果一起去割草和采猪草的能算作朋友,那对她来说,那个就已经是最好的朋友了。
我要对先前说的话作一些补救。“会有很多人来的,她们会把你的房间挤得满满的。真的,我看到过那种……很多人挤在一个房间里,外面的人一开门,里面就跟爆米花一样,可劲地往外涌,最后不得不把房门打开,堂屋里也坐人了。”我说的是真的,就是小琼姑娘出嫁前一晚的情景。
香阿姐终于笑了。“嗯。我也看见过,那是小琼的花夜,就像你说的那样。”
“对,我想起来了,那天我看到你了,不过不记得你坐在里面还是外面的,可惜我就晃了一眼,又被我妈叫走了。”
“我先是坐在里面的,后来又坐在外面了。我不会说话,坐外面好些。”
“那个花夜很热闹哦。”
“嗯。”
我希望今天晚上跟那天一样热闹。
“那天她们都说什么了?”
“我没记住。”
这个跟我母亲一样,从她嘴里问不出任何事,但我相信她说的是真话。
“有人讲笑话,我一个没听见,就听见她们在笑。”
都讲笑话去了,还听不见,那多没意思,真还不如拿一本《故事会》进去读……我也没有这样说话,光是这样想就已经让我自己很诧异。香阿姐小学都没念完,本来就不认得多少字,退学后就再没有看书识字,除去几个常用的,原来认得的字大概也忘得差不多了。我要真这样说话,好像是故意在显摆,置她于何地?
这话幸好没有说,要是说出来,我现在不止是懊悔,还会GANGGA。

6

正说着话,就有人进来了。
来的是的我的两个表姐,是我二舅家的老三和老四,我分别叫她们三姐和四姐。四姐走在前面,三姐跟在后面,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来。之前在院子里没有看到她们,还以为她们没有来,原来她们早就来了,只是我没有看见。我本来是想叫她们的,看她们进来就往香阿姐跟前去,两个人都没有看我见,仿佛我就不在这屋子里了。
两个人站在香阿姐面前,这样一来,我就看不到香阿姐表情了。
三姐先开口说话:“香,明天就是新娘子了,漂亮!”
还是看不到香阿姐脸上的表情,就听她说:“坐,坐。”
有三姐说话在,四姐就没有说话。但是,她从进来就没有闲着,注意力都被香阿姐那些新东西吸引了,从香阿姐身上的衣服到床上的床单被套,每一样新东西都没有逃过她的视线。尔后才看到我,对我笑了。我也对她笑。三姐很快也看到我,对我说:“原来,你在这里哦。”我就笑着点头。香阿姐又在叫三姐、四姐坐,两个人并没有挨着香阿姐在床沿上坐下,也不知道是不是不能随便坐新娘子的床,我看她俩是往香阿姐跟前去的,还以为她们是要去坐床边,结果还是各自找板凳坐下。
我是没话找话说:“我都来一会儿了,就是没看到你们。”
三姐说:“早来了。肚子饿了,在厨房里找点吃的,不然晚上要很晚才能吃上饭。”
四姐说:“我看到你的,刚想叫你,一晃就不见你人影。”
我是在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可能我只顾着看年轻媳妇剁肉去了,别的都没有留意。她们这样说,我一下就恍然大悟,她们也不是故意不理我,倒更像是我先不理她们。才和我说了一句话,三姐又转过去和香阿姐说话:“你的嫁妆做得还是快,样式也好看,是哪里的木匠做的呢?”
“一个是金口河的,另外一个是峨边的。”
“来得有点远,还真是舍得花本钱!”
“是别人介绍来的,花费跟请本地的木匠差不多。”
“那不就是自己找上门来的,还真是捡到了。我刚才仔细看过了,人家的木工做得好,样式好看不说了,接缝接得好,油漆还刷得不错。”
香阿姐又笑了。“你要是觉得好,也请他们给你做。”
“这个我作不了主,再说人都走了哪里去请?”
“要是真的要请他们,让人捎个口信就是了,他们往铁口坝走的,说是给一家姓带的女儿做嫁妆,一问就能问到。”
“那么远,人家会不会嫌远不来?”
“不会。他们一年四季都在外面找木活做,走一路做一路,你要说晚了就走远了……”
一个关于木匠和木工的话题,四个人中只和她俩有关系,所以我和四姐也不插嘴。三姐是一个细心的人,她连接缝都要看仔细的人,她这是已经要嫁人的思想准备,是不是香阿姐前脚出去,她后脚也要嫁人。
三姐比香阿姐小,小多少我还是不知道。三姐有男朋友,那应该就是她有要嫁的人。四姐也有男朋友,四姐的男朋友是三姐原来的男朋友。三姐现在的男朋友是她远房的表哥,走亲戚的时候好上了,决定要退原来的亲事,二舅及二舅母都不愿意,表面上是说表亲不合适,实际是对人不满意。三姐是不管不顾,铁了心要悔婚,还真是拿她没有办法。二舅和二舅母都觉得愧对三姐之前的男朋友,也还真是舍不得退了这桩婚事,恰好四姐一直就喜欢三姐的前男朋友,隔壁姨妈是看出来了,就把这一促成了。这个事情很多人知道,我们家的亲戚基本上也都知道,当面都说是好好,背后也有说不好,拿衣服来说人,说什么大的穿了小的穿……
明明是四个人同坐在一个屋里,就两个人说话,气氛不是很好。
又有人来了,七八个花枝招展的姑娘,以王二姑娘为首。她们中间有人带着香水味,感觉有点像某个牌子的花露水,我没忍住就打了一个喷嚏。
每个人进来都要先走到香阿姐跟前,搞得跟检阅一样。她们没有一个人看到我在,仿佛我被这些人挤到角落里去了。我相信她们最终还是会看到,我不能变成空气。我不觉得她们在孤立我,所以这个还不能让我不知所措,本来和很多人都不熟悉,相比她们的虚情假意地对我,我还是习惯做一个旁观者。 我也是没有听见她们说什么,就听到她们咯咯地笑个不停。
七八个姑娘才坐下,又来了四、五个,快没有板 坐了,还会有人来。她们都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应该是事先约好的。现在屋子里已经显挤,要是再来人,怕是真要坐到门外面了。
“坐我这来。”香阿姐对我招手,用手拍着床沿。
我费了点劲才从两个人中间站起来,去到香阿姐那边,依了她的意思坐在床沿上,也不管之前的顾虑,也许新娘子的床也是可以坐的,管它呢。大概是这个时候,她们才注意到我。
“她明天要去送你的吧?”
“嗯,要送的。”
香阿姐说话的时候看了我,还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一股暖流从手心里传过来,我有点感动。问话的王家二姑娘问话的时候没看我,但听见的人又都知道是在说我。我想她何不直接问我,不问我也罢,就连我的名字也不说,我可是有名字的人,不像她只能被叫作“王二姑娘”,我都不知道她本名,相信许多人和我一样,只知道她姓王,叫什么还真不知道。
“你忘记了?人家是亲的表姐妹,一个舅舅家的,一个姑妈家的。表姐出嫁,表妹肯定是要去送的。”
“要逑你说,我还不晓得哦。”
“那你是明知故问。”
“就当我是没话找话说,平时又难得像这样坐在一起说话。”
她这样说话,我就笑了。
“嘿,你还不要说,如果我没记错,她好像还没有送过亲。”
“就是。”
“人家还在上学,怕耽学习,哪里像我们这些不读书的人,一天到黑……”
“说不定是她自己不愿意去。”
她们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聊我,全然不管我的感受。我不能明显地感觉到说话人的恶意,她们可能就真是没话找话说,所以也不生气。我倒是有点诧异,香阿姐刚才说“要送的”,我母亲确实是安排了这件事情,我也是下午才知道的,原本是想第一个告诉她,我什么都没说她就知道了。她是如何知道的?原来事情早已经安排好了,我并不是第一个知道。
唉,我的母亲,都不能给人惊喜。
房间里放了瓜子和花生,还有一些水果糖。姑娘们在说话的时候不会忘记剥瓜子、花生,也有人只是含着水果糖,一群人叽叽喳喳地说话,有的人果然是争先恐后,怕少说了一句话。她们中间有一个是我母亲的表姐的二女儿,也是我的表姐,我叫她花二姐,她恰当的时候掌控了局面,就问香阿姐:“香,告诉我们,你是因为什么嫁给他的?”
出奇不意的问题,实诚的香阿姐一时回答不上来,一群人齐刷刷地望着她,她慌了,就更是不知所措,脸都涨红了。
三姐说:“你喜欢他什么?”
大家都眼巴巴地等着香阿姐回答。事情在这个时候好像入了正题,也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准新娘都要接受类似的提问,如果是,那就是香阿姐没做好功课。虽然等得久了一点,香阿姐还是鼓足勇气说:“他人好。”
姑娘们哈哈大笑。
我看到香阿姐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又说了一遍:“对,是人好。”语气变得肯定,好像是终于找到了答案。我就想,如果对方人不好,怕是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嫁,这个应该是最基本的要求,基本上不值得这样拿出来说。果然,花二姐就说话了:“那肯定,要不然你嫁给他做啥。除去这个,就没有别的……”
“就是,应该还有别的,说来听听。”
“……”香阿姐又为难了,她好像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了。也难怪,双方是经人介绍的,在这之前,两个人并不认识。成为男女朋友以后,也没有真正独处过,小伙子一来就要帮忙干活,田里、地里都是一把好手,闲下来被我舅舅拉着陪喝酒、陪说话,哪有什么机会和香阿姐单独在一起。“我就觉得他好人,勤劳实在,靠得住。”
“人好就好了,非要逼着人家说东说西。”三姐也不是真的出来解围,她自己也是有想法的人。
王二姑娘问三姐:“那你呢?”
“你管我呢。”三姐笑起来就有掩藏不住的幸福。
王二姑娘又说:“就你胆大,我们哪个都不敢和你比。”
三姐问;“我就算胆儿大的,那你肯定没有真正见过胆大的。”
“还不大?我可是撞见过……玉米地里那个,我还是不说了。”王二姑娘一脸坏笑,有的人像是明白了,她们自然就把事情往一处想,就跟着坏笑,也管她说的是不是真的,有人开始起哄。我看见四姐脸色不太好看,一副隐忍的表情,我可能是没太懂,所以猜不出她的心情。香阿姐只是 嘴笑。抑或王二姑娘看见四姐的表情:“四,你放心,我说的那个人是她现在的那个,肯定不是你那个……”话还没说完,三姐就伸手过去,佯装要掐王二姑娘的嘴,王二姑娘轻易地就躲过去了。四姐的脸色也没有好看起来,王二姑娘的话说得太露骨了,又 到别人的痛处了。我大概是懂了一大半。
“今晚天晚上,不管有没有男朋友,都敞开来说:如果你要嫁给一个人,最有可能打动你的会是什么?”花二姐又一次掌控了局面。
“我和香说的一样——人好!一定要人好!”
“好,这个算一个。还有呢?”
“我一定要找一个对我好的人。”
“嗯,这个也行。”
“勤劳,能吃苦。”
“诚实,不能骗我。”
“有钱,他必须有钱,那样就不用太辛苦。”
“我喜欢长得好看的男人。”
最后一句是四姐说的,也是她今天晚上说的第一句话,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了笑容。我相信她说的是真心话,她现在的男朋友就长得好看,即使是三姐不要了的,那他也是所有人里的男朋友中最好看的。
花二姐突然问我:“你呢?”
我完全没想到她们会问我,下意识就摇头,使劲地摇头。她也不是真的要我回答,一点也没有难为我,就转了话题。
“你们还记不记得,李幺妹前几年跟人跑了,有人说让那男的给卖了。”
“我听说的跟你讲的不一样,说她各婆婆娘合不来,经常吵嘴,有一次她想不开就喝农药死了,还给那男留了一个儿子。”
“就是,就是,有的说李幺妹是死了,有的又说被卖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就再没回来过,连信都没写过一封。”
……
她们还真是有过人的精力,一直在说话,都没有停下来的时候,我渐渐就累了。她们后来说什么话,我又一句没听见,然后就听到她们时不时咯咯咯地笑,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也笑了很长时间。我就觉得她们需要我这样的观众。

7

姑娘被叫出去坐席。
我决定留下来陪香阿姐,一顿酒席吃不吃也没大关系。
只有我俩,屋里瞬间就安静了,唯有外面的喧哗声不断,各样的声音从窗户和门那里进来,显得与我们格格不入。
她们说的那些有关李幺妹的事情,有可能是道听途说,但她还真的是跟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跑了,然后就音讯全无。她母亲早已不在,兄长又是同母异父,父亲和兄长都不大过问她,她在和不在并没有什么不同。倒是旁人时不时提到这个人,说起这事都免不了唉声叹气,都要替她捏把汗。
如果,花二姐不那么快转换话题,我可能要回答她的问题,她都不用再给我时间思考,我就会告诉她答案。就她们说的那些,我跟四姐基本属于同一类人,我也是一个看重长相的人。除此以外,我不拒绝对方的任何优点,还要有她们没有提到的责任心,还有她们没有想到的风趣幽默……不能说我是一个好色之徒,更不能说我还是好逸恶劳之人,对我来说,未来还是未知的,一切仍然是皆有可能,即便是好高骛远也是可以的,我不是灰姑娘,每个人一个命。
能不能把想说出来又没有说的话当作谜底?
我不知道,在未来的生命里是不是必须有一个人与我同行,如果是,我希望两个人不离不弃,再远只要听到我叫他名字,他就要答应。是的,我不要别的,就是想他答应我……
谜底就是谜底,从来都不会提早揭穿,给一点暗示都不行。
许多的事情都是自己长明白的,可能不是用眼睛、耳朵、和脑子,人也是长着触角的动物,只有遇到合适的人才会显露出来。我不能说遇见对的人,只可能是适合自己的人,最后才是相互适合,然后就谈婚论嫁。
人都去吃饭了,我又问香阿姐:“你真的觉得他好吗?”
“你以为我说的是假话啊?”
我摇头不是,点头也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我又不知道,我这句话还有什么意思。
生活对香阿姐来说,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的幸福是种在心里,长在地里。她如此坦然接受父母安排的婚姻,也绝对不是盲从。她也是有自己的触角,她觉得找了能够一起生活的人,愿意为那个人生儿育女,这个是多么大的决心。
面对一个勇敢的表姐,我不由得对她未来的生活充满祈盼,希望好的东西多多眷顾她。
我说不出更好听的话来,就假装成奶娃娃,把头枕在她的腿上,唱起外婆教的童谣:
“月亮光光,蛐蚂地头烧香,烧到罗大姐,气死二姑娘,二姑娘告状,告到和尚,和尚念经,念到观音,观音打屁,冲到皇帝,皇帝蹬脚,蹬到鸦雀,鸦雀刨灰,刨到乌龟,大乌龟小乌龟,乌龟儿子起堆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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