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门_婚恋情感_文狐网

红门

陈田|4264次浏览|个人主页
文/陈田



马队进山时,我连打哈欠。麻老六用烟枪碰了碰我的胳臂:“你可不能在这儿打盹!”
我揉揉眼,发觉大伙面色阴沉。开路的小乙回头来望麻老六,麻老六便赶到最前头,山谷中即刻有了回声,嗡—嗡—嗡——
铓锣声与小乙的呐喊声配合得绝妙,“一路顺风、清吉平安,红马帮请山神爷让道。”
我在马背上朝小乙嚷:“嘿,也让我耍一锣!”
大伙朝我瞪眼,嘘道:“别吵!”
马帮的事,我不懂。后来到达窝子时,我才知道刚才路过的叫白骨山,整座山藏满了大大小小的尸洞,是各路响马杀人越货后抛尸的地方。
关于白骨洞的传闻,麻老六又说了许多,说得我脊背发凉,一口饼也吃不下去,想想都后怕。我不明白自己当初为啥会答应跟着红马帮去象城,先前茂林的野狗群已闹得我不敢合眼,鬼知道还会遇到什么骷髅山!
麻老六说:“心心,吃饱了就睡吧,这里很安全。”
日头像一只倦鸟,静静地穿越了树林,朝西移去。黄昏薄薄地落着,落在所有人的睫毛上。马帮开始埋好锣锅烧饭,卸完驮子,瞧大伙那躁样,都是饿死鬼投胎来的。
我还是没能好好吃饭,麻老六生气了:“怎得?我说安全就安全,替红门做了几十年的马锅头,还没人敢不听我的话!快吃!”
小乙把碗端到我的面前,好大一碗肉汤,热腾腾的。
“喝吧。身子暖了,你就不怕喽!”小乙朝我笑,他的声音真好听。
我学汉子们那样大口大口地喝,小乙紧挨着我,问:“还冷吗?”
我只顾看他手上的那支萧,也不答话。随即,他唇角微扬,全神贯注,手指如蝴蝶一样翻飞,那曲调让人忘了疲乏与恐惧。
吹罢,他悄悄地问我:“你识字吗?”
“识得几个,在洛宁的时候,宁姑请先生教过我。”
他似乎很惊讶:“真好呀,我就不识,能帮我给家里写封信么?”
“好啊,你说写啥?”
麻老六不知道是啥时候凑了过来:“收拾起来,赶路喽!”
小乙朝我眨眨眼,起身忙活去了。马帮总是这么匆忙,好不容易有人陪我说说话,我还想问他关于红门的事呢。
象城,让人魂萦梦绕的地方,我终于到了。马锅头拖我下马,把我的头按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搞得我灰头土脸,很是狼狈。
象城的事,我不懂。我不明白城楼上为何高悬一把生了锈的刀,那把刀的主人是谁?又是谁把它挂上去的?这些问题我连问的机会都没有。
麻老六松开了手,如释重负。
“进城!”
马队的铃铛声好似在与路人打招呼,他们扭头来瞧我这个外乡人。我额头上的红疙瘩好象是通行证。宁姑告诉我十五年前,我生在象城,为什么离开,我要找到答案。那把刀在我心里已然生了绣。
马帮的汉子们消失在葳蕤之地,独我一人被领进红门。一排排明晃晃的东西让我窥见了刀的世界,百兵之胆,它们的主人是叫“炎”。
当我第一眼见到他时,就知道红门是象城的,而象城是他的。炎站在高处,心无旁骛地俯视着一切,没有一丝惶惶不安。
“炎爷……”麻老六的声调提高了不少,充满敬畏,面对这个没有表情的年轻人,红马帮堂堂的马锅头居然如此谦卑,我瞪大眼睛朝上望。
“磕过头了?”炎爷问。
“磕了三个!”我抢答。
“上来吧。”
我以为麻老六会陪我同去,一如他陪我走完那条恐怖凶险之路。但我错了,来到红门,再也没有人会陪我做任何事。
这个地方华丽得叫人眼里出血,这世道,对于有的人来说,荒凉到岁月枯荣,而对于有的人,却繁华极至,一举一动都能锦上添花。
炎爷允许我住下,对我只有一个要求,若非宁姑叮嘱,我才不让一个陌生人看我的肩膀,十几年了,那道伤疤一直在那儿盯着我瞧,我更情愿它是胎记,每每闭眼,我都会胡思乱想,见到炎爷的一刹那,我灵光一闪:“这个是被刀弄的吧?”
我的衣襟迅速被合上,他转过身去,说:“往后留在象城,没人敢欺负你。”
“我办完事还要回洛宁。”
“办什么事?”他依旧背对着我。
“我想知道我是谁!”活了十五年,我只有名没有姓,要饭的都有姓,而我却没有,为了这个,我才答应离开宁姑。
“你会知道的。”
“我现在就要知道!”
炎爷走了,他没再看我一眼,也没问我叫什么。我下意识地摸摸肩头,它真有这么狰狞可恶吗?
这一夜,我失眠了,即便在可怕的茂林和白骨山,人的本能还是能让我产生困意,但在这儿,在这么舒服的一床暖被里,我的眼睛不听使唤地睁着。失眠就像开水,煮着我那过去的十几年,在沸返的雾气里看着自己的模样,一半是苍冷,另一半是泪雨。
浮在我那记忆边缘的总是一些无关痛痒的琐事。宁姑的叨念,人们的嘲讽……我突然想起,又一下全都忘记,反反复复地折磨人。
来到象城的第二天,马帮又要出发了,我才知道自己对于这些赶脚的汉子来说,同那些货品没两样。麻老六摸摸我的头:“好好听炎爷的话!”
“你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带我回洛宁?”
麻老六笑笑:“等着吧……”临行前,小乙塞给我一只袋子,我目送马帮远去。
他们还会回来吗?我扯开袋子,里面包着几块肉饼和一只铃铛,小乙待我真好,有了马铃铛,我就不怕寂寞了。炎爷喊 我进去,给我一把匕首:“这是见面礼。”
我摇摇头。
炎爷板起面孔来:“在象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刀,收下!”
同样是礼物,小乙的铃铛带给我希望,红门的匕首却带给人毁灭,我讨厌这种接受。
后来的好长一段日子里,一直都下雨,少不了呼啸的风,冬季过后仍然很冷,连冬都不敢独居,跑到春那儿继续撒野。倒春寒。
红门是男人的世界,每天看着那些一身腱子肉的人忙里忙外,这些人无论什么季节,身上永远穿得这样少,他们的身体仿佛不属于自己,只属于炽热的熔炉与冰冷的铁器。
某日,炎爷把我带到大伙面前,介绍说:“这是今心,她是我的人。”
我心里的火就快要烧得炸开了!那些汉子一个都不笑,恭敬的模样叫人害怕,他们齐声管我叫“掌家娘”。我怎么可能成为红门的掌家娘,真是天大的笑话。我知道他们面上不笑,心里怕是笑疯了。
好几天,我不吃不喝,炎爷都看在眼里。终有一日,我饿得受不住,狠狠地啃掉了整只羊,那一刻好痛快,我觉着自己像只狼。
吞食后,炎爷一本正经道:“我同你做笔买卖,你做好红门的掌家娘,留在这儿,能见到你想见的人。”
“你糊弄我?”
“我从不开玩笑。”
他的眼神确实很认真,可我心里没底,留在这儿,我觉得同外头一样危险。炎爷见我不信,又说:“宁姑同你说过什么?”
一提到宁姑,我想起了那张絮絮叨叨的脸来,她说过好多话,我就是因为她的一句话才走上这条道。她说过,我的至亲在象城,红门才是我的家。
家是什么?对我来说早已把洛宁当成家,只有我爱的人所在的地方,才是家,那里有我想守护的人,而红门于我来说是这样的陌生,这里没有一丝暖意,甚至有些森然可怖,哪像个家!尽管如此,炎爷的话却让我决心留下。
“我该怎么做?”
“先学刀术和马术。”
“我的父母在哪儿?”
“先学好本事吧,日后自会知晓。”
我想了想,坚持道:“我不随你住,我就睡西院!”
炎爷忽然笑了:“行!”原来,那张面无血色的脸会笑,一笑起来就藏不住酒窝,此后,我偷偷地管他叫二皮脸。



马帮两年多都没再回来,我夜夜晃着铃铛入梦,梦里出现过许多张面孔,但没有一张是我熟识的。
我越来越不像个女人,面对赤膊的汉子,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双手布满茧子,一把匕首耍得凶狠,我早已数不清自己身上哪几处是旧伤,哪些又是新伤,反正肩头那东西正日益壮大。
我有太久没哭了,红门的掌家娘不仅不能哭,连笑容也是僵硬的。一个铸刀的地方,每天都有人来定刀,这些刀出了红门,立即就变成了杀人的工具。能进红门的买家都是大户头人,散客平头在象城的刀市就能解决。大户们各个道貌昂然,自诩为客侠,谁又知道刀到了他们手里会染上什么人的血。
记得有一回,来定刀的是个女人,她只定一把,炎爷却同意让她上会客楼,等到天黑,那女人也没下来。那天晚上,炎爷不碰肉,我张嘴问:“那女人呢?”
“喝汤,今天的汤不错。”炎爷盛了一碗给我,我喝了一口,一股血腥气,让人反胃。
炎爷又盛了一碗给自己,他的眼睛很混浊,黑与白不分明。我再也坐不住了:“你到底啥时候告诉我,我的爹娘是谁,他们在哪儿?”
他淡淡地说:“等你的匕首见了血,我就告诉你。”
我任性地拔出匕首在手上划开一道血口子,稳稳地站在原地,嘴唇却不住地颤着:“ 你可以说了!”血滴落的时候,我嗅到了死亡的味道,我好象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铃铛声惊醒了我,看着自己的手被白布层层缠绕,便觉方才那不怕死的心冷了一半,我坚强的意志正被渐渐软化下去,我不想找死,更不愿意继续这么混帐地活。
他在耍我,从始至终,都在骗我,他只想把我困在红门,永远都不会告诉我真相!
我心里有个信念,在象城,只有一个人不会骗我,我要去那里等他回来。
外头空洞洞的,月隐到了云层里,我好想回洛宁。红门的东西都是脏的,我什么也不要,只带走马铃铛。我跑出西院,才发现外面竟然灯火通明。
大门被一群人围堵着,火光将他们的脸照得通红,有什么东西正横在地上,不知何时,炎爷拉住了我的手:“回屋去!”
横在地上的是麻老六,小乙的哭声像鬼嚎,那双充血的眼睛动也不动,夜黑太深邃,所有的刀都失去了光。
奇耻大辱!杀了红门几十年的马锅头,这是对红门赤裸裸地挑衅。
我疯了:“是谁干的?!”
有人高喊一声:“影叔回来了!”
只见炎爷激动地上前抱住那个人,所有人的眼里闪烁着同一样东西,我呆在原地,好象中了降头……
麻老六走了,影叔来了,来得正是时候,红门又有了新的马锅头。
我的信念裂开了一道缝,那么绝望。
麻老六为啥在这个时候死了,再没人能带我离开。停灵的夜里,我哭了,两年多来,没落过一滴眼泪的人失声痛哭,红门的掌家娘多么有情有义啊,连哭婢也不请,亲自为麻老六披麻戴孝,他们看在眼里,敬在心里。
影叔拍拍我的肩:“够了,老六生前最不喜见女人哭。”
小乙把烟枪放进棺材里,哽咽:“麻叔最喜欢抽这个,让他带走吧。”
炎爷突然阻止:“烟枪不许下葬!”
真残忍!我狠狠瞪着二皮脸,听他又道:“下葬之前,找出内鬼,给老六陪葬!”
大厅内,顿时,肃杀!
江湖的事,我不懂。两日之内,如何寻出内鬼,岂非早已打草惊蛇。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炎爷什么也不用做,自
有一群能人替他捉鬼。
红门内白祭带随风乱舞,白灯笼灭了又燃,燃起又灭,地上铺垫着长长的白毯,炎爷着一身白衣站在那里,白上白,仿佛积雪的岩石上落着一只白鹰,他将那焚人的目光留给了寒冷的夜晚,留给了我。
“哭成那样,麻老六就能活过来?”他无时无刻不在讥讽我:“他死了,你无法离开红门,所以你伤心,你是在为自己哭。”
我听了一点也不吃惊,反而朝他笑。
一个大嘴巴子抽在我脸上。“你对麻老六若还有一点良心,匕首该出鞘了。”
我愣在那儿,炎爷揪起我就像揪一只小鸡子,他低语道:“丢掉那该死的铃铛,你亲手去杀了他!”
内鬼被五花大绑在红门的正堂,无数双吃人的眼睛,让我的噩梦陷得更深。他不肯跪,始终不肯,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他很镇定地瞧着我手里的凶器。
影叔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
小乙道:“我九死一生把麻叔带回来,就落得这么个下场?”
炎爷道:“这几年,你太不容易了,麻老六若不死,兴许你能藏得更久。”
“为啥说我就是内鬼?”
炎爷道:“你来红门这几年,跟着马帮走道,没出过一点岔子,一个人太小心了,反而不正常。”
小乙苦笑:“炎爷要是看小乙不顺眼,我走便是,凭啥把屎盆子扣我头上!”
谁都知道马帮是遭响马突袭,谁都认为一起经历过生死的兄弟是过命的,可红门的爷不信,他要抓内鬼,而这鬼偏偏是最像人的那个。
炎爷把玩着麻老六的烟枪,他转动枪身,烟枪多了一截,抽空后,炎爷取出一张小纸,卷后放入,再把烟枪恢复原样,好象变戏法般。众人看呆了,内藏玄机的烟枪是麻老六的秘密,也是他与红门之间的秘密,纸条上写得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屎盆子没有乱扣。
“还想说啥?”影叔又问了一次。
“很好!”小乙朝炎爷大喊:“你果然厉害!没错,是我干的,要杀便杀。”
炎爷朝我发话:“今心,动手。”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匕首,它正颤抖着,它划开我手的时候并没像现在这般犹豫,小乙继续喊:“我不要死在一个女人的手里,换个爷们来!”
如果真相是用人命换来的,那我承受不起,纵然这个人该偿命,我也下不去手,他曾是红门唯一带给我温暖与希望的人……
“动手!”炎爷急不可耐。
小乙咆哮:“洪炎你自己吃人肉喝人血,还要威逼别人也做鬼,你杀了涯的女人,现在又要杀我……”他语无伦次了:“心心,他们谁都没告诉你……你还有亲人……”
忽而,谁在背后推了我一把,小乙嘶哑了,他痛苦地喘息,我的匕首正中他的胸口,鲜红的血流出,我惊恐地看着影叔走近小乙,拽着他的脑袋,愤愤道:“在红门,今心当然有亲人,炎爷就是她的亲哥!”
世相如帘,遮住了一点真相,露出了一点丑陋,吹来一点冷风,掠过一点血腥。白色的帘,在我眼里全部变成了红色,我站在风口,看着尸体被拖走,我仿佛听到了萧声,马铃铛声,还有铓锣声和呐喊声“一路顺风、清吉平安……”
可笑,世人都求平安顺心,但只要还喘着气,永远都不可能称心如意。麻老六可以瞑目了,但象城内,还有许多人死不瞑目,谁来替他们报仇?



匕首终于出鞘了,我站在炎爷的身旁,穿着和他一样的锦缎,受人敬仰。小乙的死让我拥有了一把真正的刀。
当太阳落山,黑暗笼罩,才有了那种干净的清冷散布在象城里。或许象城的夜是清透的,但红门的夜却充满了罪恶,风透过薄壁吹进我的胸,我一个人苦苦受着,摸不着,看不见的东西,却能在一个脆弱的瞬间,把人湮没。
一个夜里,我梦到了小乙,他气咻咻地埋怨我忘了约定,还没给他写家书,我问他:“你要写啥?”我使劲听,却听不懂他说的话。他说完了也不走,拉着我的衣袖,一如从前般对我笑,我挣扎着,醒来时发觉自己手里依然拽紧马铃铛,丢不得,也握不住,只好藏起来。
算算日子,那是小乙的头七,他回来了……
我偷偷在西院里烧了纸钱,虽然听不清鬼话,但我发誓以后一定花心思把人话给听懂!
我不再吃肉饼,也不去马场,极其渴望还能偶遇一两个吹萧人,但心里知道此后难有耳福。如今,我有名有姓,有个哥哥,可孤寂与恐惧却与日俱增。
某日清晨,炎爷搀我上马车,说要去吃一碗面。我第一次见识到象城的早市有多热闹,出了红门,外头是蓝天青云。马车停在了一个叫“水榭人家”的面馆前,从掌柜到伙计,还有馆内的食客都在等一个人,水榭人家最好的黄鱼面,头一碗必是留给红门当家的,只有他先吃了,所有人才能吃,这是规矩。
炎爷吃得很认真,我却心不在焉。他抬眼瞪我:“趁热吃,汛期一过,你想吃这口可就难了。”
麻老六和小乙死了,我有太多事儿想问,喉咙却被堵住了,说不得。
红门的掌家娘多威风啊,然而,我已渐渐失去了尊严,因为有太多的欲望。想要得到一样东西,就会变得瞻前顾后,唯唯诺诺,甚至低三下四,死皮赖脸。显然我还在挣扎,想装成对一切都无动于衷,我很努力,因为还想要脸。
开天了,太阳高悬在头顶上,明艳而不晃眼,整个象城充满了阳光。马车颠了一路,也碾碎了我心里的那点光。
街上全是刀铺,那些刀明晃晃的叫人触目惊心,它们会落入何人之手,是屠夫,或是镖客,还是响马,我保持缄默,看着,听着,他忽然来打断我:“下车。”
为何要带我来绸缎铺,我根本不需要锦衣罗裙,他甚至还买了胭脂和金饰,我倔着不从,炎爷厉声道:“你不再是洛宁的野娃,你是我洪炎的妹子!”
这会子倒想起认我这个妹子!
我扯坏了锦衣,丢弃金饰,在街上疯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炎爷的马像快箭般飞过,顷刻,我被拽上了马背。那恨得牙痒痒,马一路飞驰,出了城,城楼上的刀还悬着,今时今日,没有人再好奇它的故事。
来到红门,本是为了圆满,可经历那么多事,我终于明白,人这一生,不是为了追求圆满而来,而是为了一次又一次地明白圆满的不可能。
风紧,我跟着炎爷爬上了不知名的山头,在疯谬中,我成了空心人,没有逃离,没有忏悔,谁也救赎不了我,只有慢慢地把自己的心给掏空了。
炎爷一松手,我便如同秋风里的残叶那样哆嗦。他站得那么高,他一直都身处颠峰,他叫我望下看。
象城尽收眼底,它太渺小了。
“我头回杀人时,是十一岁。”炎爷犹如一棵老松般矗立在山头。“那年天灾,响马到处折腾,好多人逃到象城外,我求影叔施粥救人,后来,难民越来越多,他们围在城下闹事,吵嚷要进城,你知道让他们进来会有啥结果?就在那一年,我杀了人,大杀特杀……”
炎爷盯着我看:“我不得不放弃他们!”
我震惊他的童年比我的更阴郁。
“所以,现在你也要放弃我了?还是从一开始,你就打算要放弃我?!”
活着有多难啊,死容易多了,不用他动手,只要我往前两步,人生是罪孽也好,福祉也罢,一切都结束了。
我不怕死,或许我早该去死,我鬼使神差地朝山崖边走去,他一把拖住我,喘道:“如果你不够强,让我怎么认你,我不可能一直都在你身边!你不了解象城,更不知道红门!”
二皮脸居然流泪了:“你不能死……我答应了娘……”他说了那么多,我感慨自己为何要同他撒气呢,明明是亲兄妹,却反反复复地相互折磨,猜忌。
世道吃人。这个山头让我看到了有多少人在惦记象城,东面有黑门,西面有各路响马,红门扛下了全部,炎比我大不了多少,这些年来,他是如何熬过来的?
有没有人问过他行不行,累不累?人这一生只能做一件事,一生的精力不多,要做好这么一件事太不容易,他随时会没命,我内疚极了,连声道:“对不起,大哥……是我不晓事!”
我们站在山头,暮色中,望着山下的灯火次第亮起,谁也不再说话,但有温暖浮上了心头。宁姑说过终有一日,我会遇到一个彩虹般神奇的大人物,他能成为我的主心骨,此后,其他人就是过眼烟云。我牢牢地握住了那只大手,此刻在他的身边,我心里竟有了一种清亮的欢乐。
我终于找到家了!不再纠缠往事,这次我要留下来。不求开堂认祖归宗,如此足已,只要他承认我就好。人有多少能力,就要承担多少责任,我希望自己变强,成为哥哥的臂膀,和他一起守护红门。我坚信红门藏有这乱世中的屠龙之技。



临冬,一个刀疤脸闯进红门,他带来两个消息。
突袭马帮的响马头子没了脑袋,那颗头颅被丢在地上,影叔松了松僵硬的肩膀﹔汉子们连声呼好﹔我厌弃地瞅了一眼,这人太不值当,死无全尸,任凭他生前如何大吃大喝,临了却连一个土馒头都没有,注定是孤魂野鬼。
炎爷只问了一句:“在哪儿了结的?”
刀疤脸说:“红石林。”
影叔整个人又僵了:“果然是涯!阴魂不散啊,当家的,黑门太狂,不把老祖宗的规矩放在眼里,屡屡挑衅,再不可姑息!”
涯。又是这个名字,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匕首。
有些人不用争强好斗,他一生下来就拥有了权势与力量,不需要去争,他沉稳,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但有些人穷极一生,伤痕累累,到头来不过为争一口吃食。
在我看来,那些马贼蠢透了,竟敢向红门叫嚣,都活腻了,他们该死。或许涯是例外,不知为何,我确信他是个狠角色。
刀疤脸接着说:“黑门闯了洛宁,绑走宁姑。”
好消息未必好,坏消息却糟糕透顶。炎爷稳住了我:“慌啥,听五龙把话说完。”
“ 洛宁的兄弟被迫接了那厮的请柬,地点在左庄,日子是三天后。”
影叔道:“当家的,让我去吧!”
炎爷摇摇头:“他要见的人又不是你,我亲自去,还得带上妹子。”
影叔好象比谁都急:“不能带她去!你知道的……”话说一半,他憋成了茄子脸,我隐约能猜到涯到底要见谁。
人总是趋乐避苦,可当苦难扑面而来时,躲不开,那就只好受苦,受难,熬着,日子就是这么熬出来的。我耐不住性子,多么渴望那种刺激,我控制不了体内的欲望,它如猛兽般咆哮而至。
人若没有痛苦,那幸福也只能是卑微而无趣的,我对自己说,一定要亲手救回宁姑!
临行前的晚上,我突然想起那只马铃铛,却怎么也找不着。
无风的夜晚,没有任何动静,静得让人心慌。我灭了所有的烛火,有太多挂念的人和事涌上心头,睡不着。
炎爷来到西院,怀抱一只坛子。他问:“怎么不点些蜡烛,这儿太黑了。”
院内又添火烛,继而,我注意到了那只坛子,居然嗅不到一点酒香味。
“你带了什么好酒?”
“这里头是骨灰。”他说得轻声,生怕惊扰亡灵。
“谁的?”
“小乙的。”
坛子稳稳地被放在桌上。我的心事一如洒落在画屏上的清冷幽皮,投下一处处浓淡不一的暗影,而他的脸容从这幽深的暗影中忽隐忽现。
突然觉得哥哥好陌生啊,我曾无比憎恶的人,如今既爱又怕,红门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我们会死吗?”
炎爷松了松肩,道:“人终有一死,你怕了?”
“我怕死得不明不白!”
“当初强留你在红门,是我做的主,往后的日子,生或死,就轮到你自己做主了。”
我颓然地坐在那里,有一种倦意丝丝入扣地缠绕过来,许多时候,他的话太深,我听不明白,但这一回,我却恨自己太明白了。
三日后,大风吹。
初雪,满树银花。
三人三骑,马铃铛声回荡在空旷之野。
左庄安静得离谱,庄口有个茶棚,雪覆盖了棚顶。里面坐着一个人,身穿黄斗篷,低头只管拉胡琴,曲调哀怨。黄斗篷的身旁还有个喘气的,着一身黑袍,静静地聆听,全然不顾来者。
马已不肯再跑,炎爷站在茶棚前听得全神贯注,五龙却用双手捂住我的耳朵:“咱不听那鬼哭调!”
可我想听,太想听了!这样的胡琴声,犹如汩汩流水,勾起所有的回忆,忧伤也好,痛苦也罢,过了今日,恐怕再也听不到了。
我挪步朝前,五龙瞥向炎爷,炎没有任何反应。
好曲,可惜错过了开头,只听到了结尾。黄斗篷放下胡琴,露出脑袋来看前方,一双眼睛与我四目交汇,我的心仿佛冒到了嗓子眼,这张脸有多么熟悉啊,他曾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
黄斗篷朝我笑:“进来吃茶可好?”他的声音真好听。
五龙吆喝:“只请她一个么?”
黑袍人也朝他笑:“都请的,左庄的茶最香。”
棚里同外头一样寒,黄斗篷卸下斗篷,他那宽袍大袖里伸展出手臂,臂膀凝雪,澄黄的茶汤被他抛成一条奇妙的弧线,从铜炉内变戏法般注入茶碗中。
好手艺。
黄袍人把茶碗递过来:“我是涯,你叫什么?”
“我把妹子带来了。”不知何时,炎已在我身旁,替我接过茶碗,呷了一口。
涯不乐意道:“这碗是给妹子的,你偏来抢,老抢人家的东西,没长进!”
他们不像是死敌,倒像是多年不见的知己,互相打趣。这些年来,他们之间殊死搏斗过几回呢?我猜不到。
五人同坐,棚子骤然抖落一阵雪,黑袍盯着我瞧了好久,对涯说:“真像,尤其是眼睛。”
涯接过炎爷手里的坛子,紧紧抱着问:“另一只你没带来?”
炎爷说:“她自作主张坏了规矩,我替刀门了解此事,却不想你是个痴情的,到现在还惦记着。”
“好赖都是我的人,红门欠我的,今日都还了吧!”
茶碗早已端不住了,刀晃瞎了人眼。
红门最快的刀在黑门面前居然占不到先机。快刀五龙与黑袍人互相掐得死死地,涯则把我的脑袋摁在桌上,是我按捺不住先动了手,却看不清对方的路子。
相遇从来就不是一件偶然的事,当初我的匕首刺死小乙,就该有今日之劫。
我输了,红门还没输,因为炎还没有出手。这些年来,我早已习惯用刀说话,我一直以为炎对此是赞许的,如今看来,我又错了。
炎不再从容:“宁姑呢?!”
涯冷峭地说:“当年象城外死了那么多人,你洪炎眼皮也不眨一下,今日,一个婆子的死活又算啥!”
没想到红门会如此被动,涯的手像火山般滚烫,他心里有火。被火焰灼伤的我,一动不动地侧着脑袋,望着小乙的骨灰坛,那一刻,所有萦绕在我心底的谜团都揭开了。
红门从来都是炎的,我只是个杂种,我身上流着刀匪的血,我还有两个做响马的哥哥,他们是一母双胞,而我竟然亲手杀了其中一个。这些若由炎来说,我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告诉我真相的人,偏偏是个响马。



我不懂涯怎么可以说得那样轻松,他的这把刀正在对我削骨挖肉。我能想象当时,阿爹是怎么从红门手里把我抢夺而出,我仿佛看见了娘所受的苦难,与响马苟且所生的孽种,谁肯放生!那道疤是红门老当家下的狠手,我是他的耻辱,是红门的耻辱,可这个耻辱居然在十几年后,摇身一变成了红门的内掌事。
话说完了,涯松开手,对我说:“咱爹姓靳,他给你取名为念。”
我仰起头来想自己的名字,叫了这么多年,原来是朝思暮想。活在娘心尖上的人是匪,她要我牢记的人也是匪。
“我不回红门了……”我的心在滴血。
雪还在下,茶棚顶受不住,斗落了一地的罪孽。
红门祖师爷传到洪炎的父辈,出了两个传人,两人互斗多年,分道扬镳,最后又因一个女人而相互搏杀,继而江湖上出现了黑门。黑门专捞偏门,官府不能明干的事儿,由黑门接手,黑门成了官府的暗场,红门与黑门斗了这么久,谁也奈何不了谁。
这世上,最懂洪炎的人恐怕就是靳涯了,涯多次挑衅杀人,无非是为争那一口气。
宁姑哭得死去活来,大喊自己对不起夫人,她撕扯洪炎的衣袖,朝他吼:“你不是答应你娘,不让心心走上邪道,为何要带她来这里?”
洪炎说:“她应该知道真相。”我知道他不会开口挽留,有些人,有些事,早已留不住。
在这个雪天,我拜别宁姑,头也不回地跟着响马走了。爱成了匕首,伤了至亲,即使当初我不来象城也不会改变什么,这个祸根,迟早会被挖出来。命运如流水般涓流,最终还是无法逃过被吞没。
涯灭不了红门,红门想灭他也绝非易事,互斗多年都是徒劳,但我知道他们还是会继续斗下去,不死不休。我再无颜面回象城去,那把刀一直挂在那儿,它的心事我懂。
曾经的我,总在不该时,猛然用力,于坚持时,却又软弱无力,以后的我,再也不会了。
雪小了,我坐在涯的后面,紧抱坛子,马跑得极快,到处弥漫着蒙蒙灰色。
“我们去哪儿?”
“带你回家。”涯的声音让我想起了小乙。
家,我默念这个字。
涯非常得意:“痛快!洪炎磨砺多时的刀被夺了,滋味一定不好受!”
原来,我是炎手中的一把好刀,那将来,谁又会成为我的刀?
洪炎会痛,比他十一岁那年又如何?没了马铃铛,我不能再弄丢匕首。我曾一度猜度炎的用意,匕首远不如短刀锋利,在红门,他们都使短刀,独我一人用匕首。如今才了解匕首的好处。鞘掩藏了刀的锋芒,可惜有的人看不明白,而有的人明白了却做不到。
一场雪来了,又去了,风拉长了岁月,谁也挽不住内心那一点渴望,我想起洪炎的话来:往后的日子,就轮到你自己做主了。
这辈子,终究是勒氏亏欠红门的更多,我永远都会记得那个清晨,炎带我去吃黄鱼面,带我登山,我们说了哪些话。
到达红石林时,天不再浑浊。林子被马蹄声惊扰了,赤松笔直地矗立着,半隐半明地被覆上了雪白,仿佛在注视什么,它们不慌不乱,总在寂静中等待。
涯让我下马,从我手中接过坛子,将小乙的骨灰随风洒在雪地里。
我大惊失色:“为什么不给他下葬,让他入土为安?”
黑袍人不屑道:“谁稀罕那土馒头,黑门的汉子向来洒脱,不拘这个!”
“亢说得对。”涯看了我一眼:“小乙生前最不喜欢被束缚,那些年在红门,他被捆绑起手脚,憋屈死了,现在他自由了。”
风吹着骨灰飘去更远的地方,小乙终于回到了红石林,他舍身舍命为黑门换回一个妹子。在这片林子里,他又可以随心驰骋了……
涯叹道:“可惜了那么好的萧声,以后独我一人拉琴,真无趣。”
再也忍不住了,我大声痛哭,也不知道是哭了多久,好象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才肯停歇,然后胡乱地抹了抹脸,痛定道:“以后我再也不哭了!”
亢听了,大笑起来:“傻样!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哭不笑的是活死人。”
我愣在那儿,原来我和炎在他们眼里就比死人多一口气。
涯正了正身体,收起坛子,说:“走吧。”
我跟在后头,亢回头来瞧我,饶有兴趣:“你那匕首不错,叫什么?”
“啥?”
亢又说:“刀是有名字的,涯的天狼最厉害,我的掩月也是有名头的,你的叫啥?”
我想了想,小声说:“念。”
涯突然停滞,那疲惫的脊背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温和来:“跟紧了。”
我想,他大概是原谅我了。
这条路太长了,大大小小的脚印深嵌在雪里,我走得很辛苦,没有人会陪我走完这条路,陪伴我的只有“念”,它体内流淌着铸刀师的满腔热血,曾因邪欲而晦暗,但有朝一日,它会重拾光芒,被高悬于某处,尽其赤魂,安守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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