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毕业那年一开学我们就换了班主任。
叫朱老师的新班主任,像只忽然轻轻飞进教室,又不怎么爱歌唱的漂亮云雀。她有双不知为何总要流露多情的媚眼,顾盼着四周,间常慢悠悠在课堂踱着无声碎步,最终还是回到了自己的栖息讲台。
“同学们,老师今天要教你们学习法国作家都徳的《最后一课》………”
音调低得仿佛在喃喃自语,朱老师现在看来可能叫作贫血的脸颊,犹如一直在畏怯着什么,肯定使班上的最后几排,从来就没听清过她在说着什么。尽管如此,同学们还是不愿轻易避开她的脸。虽然大家到此为止也不敢再怎么去仰头直视或赤裸裸端详,但朱老师那种完全可以洋溢起神圣且略有傲慢的风采,却使我们在她的每堂课上,似乎都要保持一种敬仰。
“……气温那么温暖,那么晴空万里!”
一开始她讲课时,内容说的是什么仿佛都是次要的。由于朱老师的神情和身材,总与其他女老师有那么多的不同,故此不少令人愉悦甚至有点震惊的想象,立时就会在全班不少同学的脑海喑暗涌现。比如那个年代朴素的装束衣着,居然丝毫都阻挡不住她一身会动的曲线。朱老师的轮廓和形态,进一步化入同学们的想象后,无疑就更为优雅了,即使那个年代根本不需要什么情趣,也不知道什么叫完美,可朱老师只要进教室一站,等于就把自己变成了一座精致的小雕塑,摆在了大家都爱看的讲台上。
许多时日当她的面容,犹如永远有着一股流露不尽的温情,继续在课堂喃喃自语时,同学们为之震动这从无微笑的高贵的说话,仿佛能使幼小的心灵,全都愿意为她赴汤蹈火地去萌生一种爱意!也许喜欢就是某种神秘在召唤,谁又会怀疑不少真实,确实要比渴望还很美妙呢!纵然开心事在朱老师那,始终陌生得就如罪恶一般。
“……气温那么温暖,那么晴空万里!”
有次我突然望见朱老师像是乍然轻飞而至似的,悄悄拎起身边同桌,依然像跟自己说话小声地嗔怪道:“老师刚才在讲什么知道吗,耳朵带来了没有?”这时一旁的我就想:朱老师的课,自己每次也没带耳朵,可她为什么总不来我这轻柔拎两下。记得那会儿我晕乎乎的,陡然还冒出了一个更荒唐的想法,希望某天朱老师能像学校卫生员那样,用手指轻抚几下,干脆将我屁股扎上一针。
以后的有次不巧路过教研室走廓,骤然听得窗内传出控制不住的抽泣声。偷偷凑前一看,竟发现朱老师埋头坐在椅上正擦拭着眼泪,而三五位老师也一起在极力劝慰。后来听说不知是她的男朋友还是丈夫,在一次文革派系斗争中误伤而亡了。应该是生活中某些东西再不复存在了,可贵的东西也无法能够真正遗留下些什么,所以朱老师才会势所必然的那么不敢大声的恸哭起来。
再后来,我居然坚定地认为那年的整个学期,朱老师一直都在教都德的这节课。也许,“最后一课”也是我们那个年代,终结知识的最佳时机吧!
毕业若干年没多久我去了外省。有次回家省亲遇上那位刚考上S城名校的同桌发小。说起朱老师,俩人义不容辞地打听好她的家,立马就赶了去。朱老师乍然遇见我俩,先是猛地一惊,听完我们各自生活汇报,意味深长的忙说“蛮好,蛮好——”而声音却是更轻了,像就快掉光的羽毛在空气中轻飏。美人老师当年必定也属吹弹可破的皮肤,自是水份明显也流失了不少。但其品位仍还保持着那个时候的踪影,是我至今从未见过的一种非常岁月中的高贵。尽管那年景谁也不一定真正懂得,高贵究竟是种什么东西。这是我和发小同学再有机会见到朱老师时,始终挥之不去的一些最本质的印象。人生看来没什么最终可以幸免或逃脱的,生命按照自己的方式来显示,教师也罢云雀也好,过去兴许都称得上是奢侈和隆重的,但相继又会在深刻认识下,逐一倒下甚或灰飞烟灭。
就像那天我和发小同窗,终于找到的朱老师这个朴实整洁的窝,是否这便是她倦鸟归巢飞翔的终站?而多年后随着时代变迁,是否有人还愿记起,这里曾经住过一位很久时间秀丽美人的朱老师,想来必定所有都不重要和不得而知了。记忆能把飞翔过再高的云雀,统统淡淡地忘却。一切美丽的真实梦幻,像是偶尔诞生大地,不知何时瞬间,突然掠过苍茫天空,生命留下的,实质最终就是一个充满回顾哀伤的过程。
“同学们,今天老师教你们学习法国作家都徳的《最后一课》………”
“气温那么温暖,那么晴空万里!”
“我每一次平分生命,总看到韩麦尔老先生坐着桌椅里,一动也没动,瞪着眼见周边的物品……”
2023.11.25于广州开发区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