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之狐_岁月留痕_文狐网

雪夜之狐

邓思杰|15651次浏览|个人主页

       从傍晚开始,多伦多一场大雪如期而至。晚上10点左右,扒开客厅百叶窗的一角外望,夜空飘洒着一朵朵雪花,翻飞、跳荡、轻扬、斜落.....进入路灯光晕里的一幕幕雪花,大大小小一览无余,匆匆来,匆匆去,一派忙碌,又被暖黄的光泽浸染,景色迷离空濛。

       社区街道空寂无人,昼夜陪伴一侧的树木,街边错落有致的民居,房间透窗而出的灯光,皆屏息静气。灰黑的天地间,唯有白雪喧腾纷飞。

       天不大寒,穿行雪间的夜风,应是清冽扑面。衣襟翻腾,应让人心胸涤荡。在这样的一念之中,我欣然穿起外套,想寻一方屋檐下的阳台,迎雪而立。

       拉开大门,一瞥之下,一只红狐伶仃独步,冒雪夜行!在我诧异之际,它施施然通过数步之遥的门前人行道,南向而去,一条蓬松的大尾巴,摇拽在我的视野里。

       它不慌不忙的样子,好似闲庭信步。

       它大概没有察觉所行附近一扇门的开合,还有门洞的暗处,悄然出现的陌生人?风声唿唿,雪似蝶舞,可能干扰了本性多疑狐狸的注意力。

       极有可能,狐已心大,在把领地扩展到人类聚居的城市之后,白天在社区街头倘佯,流连忘返,或者在居民后院草坪伸展懒腰,享受日光浴,它们感受不到来自人群的任何威胁。这里的野生动物,包括狐狸、浣熊、成群结队的加拿大雁、随处可见的野兔等等,随着人们生态意识的增强和社会规范的约束,它们在人类社会不再患有集体性心理创伤及相关后遗症。所以,即使它发现了我,照样处之泰然,我行我素?

       此刻它欲往何处?忙完寻找猎物、看顾领地等日常事务,如今夜深雪重,它也该让疲惫的身躯躺平了吧?归巢之地,是哪一处洞天福地?

       悄悄把门掩上,我放轻脚步,与狐狸保持着一定距离,敛声尾随。

       红狐踩着轻柔的新雪,继续沿着人行道小步慢走,穿越孤居苏格兰老妇人的门前,穿越骑哈雷摩托车的希腊人、夏天窗户下紫色芍药花盛开的意大利人、新近离婚的圭亚那人....的门前,它不急不躁,似乎享受着雪夜的静美和落雪的韵味。人行道厚铺着的白雪尽着闲职,把一个狐狸的踪迹即取即存,以为明证。

       我的帽檐和衣领上的积雪渐多,时而滑落,偶尔钻到颈项里的小雪,随即溶为清凉的水,微微把肌肤舔湿,我左手紧握衣领,跟着狐狸亦步亦趋。

       狐狸走上了印度人门前十多米长的人行道,道旁密植的是一排冬青树,冬青树的南端,横着一条东西向的马路,穿过马路,对面是一个废弃多年的检测站,占地很大,距我家约有一百多米。五年前,一家房地产公司买下这块地盘,四周围起了栅栏,木栅栏铁栅栏,准备建公寓。惜乎近几年建筑材料飞涨,那里一直没有开工动建,土地弃身为荒地,人迹罕至。

       杂草杂树在栅栏围就的荒园里天然生长,年复一年,荣荣枯枯,无复人问。夏天,我从铁栅栏旁边经过 ,往里面瞧,几棵新生的枫树在阳光里猛窜个子,许多一米多高的野蓟花,开着紫色的带刺花盘,在风中摇荡蛊惑,野草野树满园丛生。我心里暗暗盘点着一些用词,比如疯长、痴生之类。

       那狐狸穿过东西向的马路,走到荒园的木栅栏边停下。此处路灯黯淡寂寞,它犹豫片刻,蓦然回头,眼神与十米之外的我隔空对视,吃我一惊。难道它早就知道背后有人随行,此刻不愿忍受?

       我这才看清它的正面,一小撮积雪在它耸立的红耳之间欲坠不坠,凹进脸面的湿漉漉的眼睛,细细长长地眯着,翘出的鼻子细小乖巧,一张狐脸似笑非笑,似喜非喜。它的眼神很快转为退宿逃避,它掉转头伏低身子,拉直身板后腿一蹬,倏地穿过木栅栏底下的缝隙,钻进了荒园里。把一堆乱雪,踢给木栅栏外面发楞的我。

       与木栅栏衔接处的铁栅栏,可以看见荒园里的情形,我几步赶到,往荒园里面张望。野草杂树把雪撑离地面,拱出老高,雪落草间,似为草亭铺了个雪盖,狐狸了无踪影。静静的雪悠悠地落着,我在那里迟疑不决,不知该傻等一会儿,还是该泱泱离去。

       一辆车从荒园西边的一个转角开来,在我近旁突然停下。一篷昏黄色的车前灯里,群雪乱舞。那是一辆皮卡,车头前面挂着铲雪厢,我看不清车里人。这种铲雪车一般属于私人公司,开过来时它并没有铲雪,可能路过此处前往某地,极可能是顺道回家途中。

       栅栏之内,是狐狸最后的藏身之处,土丘似的雪堆,一身臃肿已失原貌的雪中草木,在夜色里神秘凄凉,一如聊斋狐仙出没之境。我欲手机拍些景象,但汽车在附近轰鸣,甚不称心意。心不在焉地拍了几张,便草草收场。

       那辆皮卡亮着车灯,发动机不断低声打鼾,却一直执意固守此地,不知道车里人何故如此。我决定走开,拐到驾驶室一侧的时候,不自觉地向车里张望。隔着飞扬的雪花和牢固的车门,几步之遥,一双警惕的目光劈开夜色,直勾勾盯着我,脸上布满疑云,是一个胡子浓密的中年男子。我向车辆走近了一步,想解释点什么,他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丝毫没有摇下车窗或推开车门相互问答的意思。不想造成进一步误解,我转身而走,后背感觉烤着一团灼热的疑云,令我更加沉郁不爽。我非翻墙越院,亦非在人家窗口和门廊逡巡徘徊,哪来不轨之举?何疑之有?如此多事之人!

      返家,回走人行道。雪地留着的,不是狐狸足印,就是我的鞋踪,我不时停下查看,顺手拍几张照片留存。那车还在原地纹丝不动,车灯泼辣辣地往前方探照,刺破一幕宁静的夜色,搅乱一方高韬的飘雪。

       路过我家门前时,狐狸走的是人行道,此时意外发现,还有另外一行狐狸的足印,斜斜地穿过门前梨树下的雪地,蜿蜒到人行道上。我像警察一样现场取证拍照,回家再作分析。

       这一切的行为,逃不出皮卡车男人的视线,他狐疑的眼神,正百步穿杨,不,是百步穿雪,我就是被穿的目标。

       为了让他早点宽心,我径直走回自己家门口,在高高的阳台立定。他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到我,就如我可以一眼看到他的车子一样。我转过身,面向他,把头上的帽子取下来,嘭嘭掸落帽上的余雪, 然后啪啪敲打衣服皱褶里的藏雪,再用力蹬蹬鞋子上的沾雪。他应该明白,心里有鬼,行鸡鸣狗盗之事的人,哪有心思花这闲功夫。有了这些铺垫,我再去扣门,免得让他受惊。 妻子应声开门,当满室的灯光噗地涌向我时, 再回头观百米之外,那皮卡车身震颠了一下,近处的木栅栏和冬青树上的车灯迅速消失,周遭一秒回归暮色里。

       他大约是放心地走了。

       夜重归安然宁静,雪幽幽地落着。

       关上家门,妻子咧嘴而笑,戏谐地说道,“大雪纷飞的,你追狐狸精追的怎么样?”

       免不得费舌一番解释,我对妻子说:“现在的狐狸对人的疑虑少了,而人对人的疑虑却多了,这是我最痛的领悟!”

       妻子正经地说:“也难怪他。破门而入、半夜盗车、电话诈骗......多伦多现在还少吗? 真是让人放不下心来!”顿了顿,她又补充说,“要是他住在我们社区,就好了!”

       时近午夜,窗外依然彤云密布,雪还在落个不停。回想雪中夜行所遇,默念起一位女作家诗作“浮云吹作雪,世味煮成茶”,细品其意,甚觉有味。

       (原文刊发《世界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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