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不该爱的人(长篇小说大接龙,诗歌散文组)_第十九章(作者:蔡红柳)_都市·言情_文狐网

爱上不该爱的人(长篇小说大接龙,诗歌散文组)

第十九章(作者:蔡红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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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9年的腊月。上海,这座大都市在重压下喘息着。国民党势力早已衰微无望,明知大局已定,却还死守不放。兵荒马乱,人心惶惶。然而,年还是要过的。物价奇贵,米价自然也飞涨,要度过这个春节,老上海人的内心是迷茫的。往年的花市上,会摆出簇簇盛开的腊梅,清香袭人;而这个腊月,腊梅也悄然躲在了角落里,那价格令人望而却步。其实花开也是一种奢侈,是可望不可即的;同时也似乎隐喻着人生之短暂或是反衬着人生之落寞。——在这个年代,人们会联想到这些——似乎无需多愁善感,这种联想是极其自然的。
       车站、码头人潮涌动,远远望去如同蚁群拥挤。没有人甘愿承认自己如同蚂蚁,但为了生存,为了在尘世间的一份牵挂,人人又甘愿做劳碌奔波而又不能自主的蚂蚁。各地流亡来的人们塞满了旅馆,一夜之间,住宿价格暴涨。春节的前夕,上海的空气中笼罩着奇怪的氛围,是硝烟与花炮混合而成的浓云的气息,压抑低沉。一批绅士名流开始暗中活动,拿出金条等物,希望换取一张逃离大陆的船票。
        而城市的深处依然灯红酒绿。柔腻的都市情歌从那些只属于软红尘的窗中缓缓飘出。酒杯里琥珀光轻摇。醉得太深的人们还没有醒来,抑或是不愿醒来,想要在醉乡里偷生。
       然而,很快,1月25日,除夕前两天,安康轮事件让上海震惊了。在多年后的网络上,安康轮与1948年冬天沉没的复兴轮同时被称为“东方的泰坦尼克号”。安康轮是上海某公司的豪华货轮,将由中国大陆驶向台湾。许多绅士名流、富商高官占据了舱位。同时船上满载金银珠宝。这艘超载的豪华货轮,在山水湾附近的海域与另一艘货轮相撞,迅速沉入了漫漫黑夜之中。冬天的海上,一片混乱之后,大海归于沉寂。那些瞬间死去的生命,化作了沉重的黑色铅字,出现在报纸上,在人们的惊讶、哀伤与痛惜中久久静默。
       那时,复兴轮沉没的原因尚未查明。汪涵打开那份沉重的报纸,忽然怔住了。
       汪涵的好友、同班同学陆莫愁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死亡名单里!
       张一平和他那位富商叔父的名字也在那里。
       汪涵一阵眩晕。她没有泪水,只有昏暗的感觉,眼前是大片大片的波涛,莫愁的笑容,在波涛之上,飘渺而清晰,忽然,被一阵大风吹散了……她并不怎么熟悉的张一平,给她的是很模糊的微笑……
       陆莫愁和她的名字一样快乐。她出身于一个富商家庭,从小环境优越,却天性未泯,保持着孩子般的纯真,对新事物有着美好的向往。就在上个月,她还来找过汪涵,说她不愿离开上海,希望看到不一样的新生活。作为地下党员的汪涵,正在工作最繁忙的时候,在没有暴露身份的前提下,劝说陆莫愁留下,莫愁高兴地答应了,还在汪涵家里倾谈了好久。
       但是,莫愁的家人和她恰恰相反,对未来是恐惧的;加上她的表兄——一名国民党高官的劝说,全家人带着全部财产登上了安康轮。临走前,莫愁曾经给在招商局忙于公务的汪涵打过一个电话,无奈地说:“以后如果我们都成了老太太,我会再坐船回来看你哦,不然你坐船去看我!”这可爱的话深深印在汪涵心上。会吗?会有停战的一天,人民和乐,不再四处流离?会的,一定会!我的梦想就是这样,本就是这样!汪涵当时非常肯定地给了自己一个答案,微笑了。这只是暂时的离别,莫愁。她默默在心里说。
       然而现在,这成了永别。她面前掠过莫愁读书时的样子,两条长长的辫子,白皙的带些婴儿肥的脸庞,甜甜的、毫无杂质的微笑……
      张一平,那年轻的军官,依稀还是昨日的样子,他常常站在陈景的身后……
      时光回溯,陈景,陈景的微笑,还带着春天的气息,是那年初遇时的江南草木的清香吧,抑或是古老传说里的气息,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完美的记忆,停留在一个瞬间,让你刻骨铭心,却又遥不可及;在心上,也在天涯,甚至在时空的另一端。
       陈景的微笑没入沧海。是亘古无语的沧海。那黑暗的夜晚,再次从汪涵灵魂上漫过,难以称量的哀痛碾过。
       海难。死亡名单。一切都如此遥远,却又如在目前啊……
       那张沉重的死亡名单上,谁是谁的恋人,谁是谁的母亲,谁是谁的友人呢?
       永别,那一船的人,永别。和岸上的家人永别,和世界永别。
       其实战乱中,就算没有这样的灾难,每天,都有人在和世界永别啊。
       沙场的刀光剑影里,多少年轻的生命离去;
       日寇统治时代,多少同胞被虐杀;
       内战之中,逃亡之路上,多少老弱妇孺离去;
       地下工作中,又有多少志士仁人,洒尽热血而离去……
       他们,或是父亲、母亲,或是妻子、儿女,或是一个人心里深深恋慕着的爱人,或是心中装着一个约定尚未如期的友人。
       永难如期。
       ……
       汪涵没有眼泪,她伏在桌面上,渐渐昏睡过去,依稀感到腹中有什么在涌动。
       醒来时,却发现泪流满面,抬眼望去,已是繁星满天。
       童年的情景浮现在眼前,奶奶说过,每个人,都是一颗星。奶奶离去已久。少年读过的诗歌里的江南,早已满目疮痍。我的星星呢?汪涵想着,偶然抬手,忽然感觉腕上沉甸甸的,是那串佛珠,那串有着古老故事的佛珠,忽然勾起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柔润,低沉,似有深深的悲凉和神秘的温暖流淌于心中。一瞬间,汪涵又泪如雨下。
       1949年的除夕就这样过去了。不安的气息笼罩着这座城市。汪涛和邢曙光、严高飞都没有回家。汪家人心中明白汪涛是在做很重要的事情,对外只说他去杭州找同学玩,因临时赶不上车而未归。汪涵的妊娠反应在这个节日里越发严重起来。其间陈家人来看望过她,两家人想到未来,悲喜交加,说话都小心翼翼。
       然而让汪老先生和夫人所不习惯的是,林瑞并没有来。他忽然没有音讯了。问过汪涵几次,汪涵当然并不知晓,也不是很在意。林瑞固然是一位有魅力的男子,然而她深知他不属于她。
       2月中旬,严高飞通过一位同志与汪涵联系上了。此前,汪涵早就得知,国民党将在逃亡前把招商局的轮船劫持到台湾去。严高飞的消息是:国民党将在3月开始行动。招商局的领导层中,已有进步人士流露出要留在大陆的想法,并与地下党组织联系。汪涵的任务是暗中保护并帮助倾向进步的人士,并随时向严高飞报告事情动向。
      2月末,局里为了调查复兴轮事件原因,派汪涵带了几人,再次去了宁波。关于事件原因的调查依然没什么进展,众说纷纭。然而,林德清老先生得知此事,派人邀请汪涵去自己家中。那次与林老先生的会面令汪涵更加震惊。
      那是一个下午。汪涵与林老先生一起坐在林家古老的厅堂里。林老先生欲言又止,竟然在厅堂中踱起步来。
    “伯父有事,请直言。”汪涵忍不住说,“我但凡能办到的,一定尽力。”
      林老先生停下来,长叹一声。
     “这件事,是有求于汪小姐,我实在是难以启齿啊。小侄林瑞,已于新年第二日到普陀山莲华寺出家了。他自幼父母双亡,是我看着他长大。唉,这孩子,自幼与别人不同啊!”
      老先生摘下眼镜擦拭,接着,停在厅中央的一尊佛像前。
     “他只说看破了一切,就毅然离去。我派人到普陀寻找过他,我自己也去过两次,他却坚持不归。我非常想询问汪小姐,是否是因为他恋慕你而不得,最终离去呢?虽然我林家世代虔诚信佛,但如此年轻就出家之人还是第一个,不知我那过世的弟弟,是否会同意呢……”
      汪涵愕然,说不出话。林瑞是一个多么细腻的男人,他那样的男人,对红尘应该是贪恋的吧,何以如此突然说看破呢?
     “我想,若是真的看破红尘,有另外的志向,我也不加干涉;若是仅仅为了年轻人的感情而冲动,还应劝说回来。因为出家也是需要缘分的。”林老先生思索着,缓缓说道。
    “伯父,我去看看他,就知道了。”汪涵决然地说,“我想我能看出他究竟是什么原因。”
       林老先生转过身来,叹道:“其实我正是此意。只是这样,就辛苦你了。”
      汪涵告辞后,让同事先回上海,叮嘱同事归后为自己请两天假,一个人去了普陀。

      普陀山乃我国佛教名山,历史悠久。相传大约在唐末,日本僧人慧锷从五台山请一尊观音像,要回日本供奉,希望让日本国民受到教化;然舟行至普陀附近的莲花洋,满海生铁莲花,阻挡去路,慧锷遂信观音大士不肯东渡,乃留圣像在此供奉,故称“不肯去观音”。普陀山著名的观音道场文化由此兴起。后经历代兴建,寺院林立,遂成佛门净土。一年四季,朝拜者如云。有“震旦第一佛国”之誉。
       冬季的普陀山,刚下过雪。汪涵下船登岸,只见天光如洗,大海浩浩,雪潮澎湃,恍若进入了世外仙源。一路询问,终于找到了林老先生所说的莲华寺。此寺在茂林之中,虽是冬季,却有青松翠柏掩映,时闻寒禽鸣声,幽静庄严。此寺为宋代建筑,久经沧桑。抗战中,日本兵占据舟山群岛时,因罪恶累累、畏惧天谴不敢接近寺庙,故而周围并未遭到破坏。寺前铸有一朵铁莲花,在阳光下光华熠熠,栩栩如生。
       汪涵拾级而上。洁净的小路通向禅房。忽闻水声潺潺,只见前面路旁,一位年轻僧人正将水桶中的水倒向水缸中。汪涵走过去,僧人放下水桶,合掌躬身问讯。
     “请问师父,这寺中可有一位名叫林瑞的教师住宿?”汪涵还礼,并字斟句酌地问道。
     “阿弥陀佛。上月曾来过一位林居士,自称是复旦大学教师,希望皈依佛门,但师父还没有答应。”年轻僧人恭敬地回答,接着引导汪涵来到客堂,奉上清茶,就去请住持师父。
       这里汪涵独坐,只见客堂洁净简朴,空气里弥漫着檀香的气息。在初晴的阳光下,清新而温暖。正中供奉着一尊汉白玉观音像,面容慈和美丽,衣衫翩然,衣褶如生。汪涵的心中忽然升起一阵暖意,不由自主地站起,那种柔软而悲凉的感觉,如水,如云,渐渐流入血脉,再次在全身弥漫,一时间如归故乡。她缓缓走近观音像,感觉檀香的气息深入身心,心中一阵震颤,不觉双膝跪地,深深拜下。地面也有着温暖的馨香,似乎是小雪初晴后草木的气息。一时间,她的心中,没有一般人来寺院朝拜时祈福的愿望,也没有生死离合的感受,竟然忘了此行的目的。心中是空空的感觉,却并不悲伤。时间似乎凝固了,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
       起身回头,只见身后已站着一位老僧,七十上下年纪,须发皆白,却身形刚健,精神矍铄。见汪涵起身,老僧合掌道:“阿弥陀佛。贫僧悟平,是莲华寺的住持,这位女居士可是要见林居士?”汪涵连忙还礼称是,说是林瑞的朋友,来此探望。
       悟平法师让汪涵坐了,又为她续上清茶,说林瑞到寺里已经多日,但还没有被接受,是因为最初还不很了解其人,且不知其家庭是否同意等。现在了解到林瑞并无父母妻室,只有一位伯父,且他伯父来过两次,已不阻拦林瑞出家;最重要的是,看林瑞其人学养深厚,忠厚勤勉,且出家之意坚决,正欲择日为其落发,收为弟子。
     “林居士正在佛殿。居士可去见他。”悟平法师说毕,为汪涵指路。原来汪涵是从寺院侧门而入,这客堂在佛殿之后的中轴旁侧线上。佛殿在对着正门的中轴线上,还需向前走一小段路。汪涵谢过悟平法师,迈着步子,心中犹疑。
       虽然是一小段路,却似乎很远。汪涵不知道自己见了林瑞应该说什么,更加不知是否能如林老先生所言,得到一个关于林瑞出家原因的真实的答案。
       终于到了佛殿。在殿外停住,只见林瑞正在佛殿右侧,擦拭一张桌子,整理一摞经典。他的表情十分认真,对汪涵的到来竟然毫无察觉。
       汪涵等了许久,林瑞才来到她面前。
       林瑞用出家人的礼节合掌问讯,动作与那位年轻僧人一模一样。林瑞似乎已经不是过去的林瑞了。
       汪涵正要说话,林瑞示意她要按照寺中的礼仪先拜佛。于是汪涵拜佛。汪涵不懂佛学,只知道殿中供奉的是佛教的创建者释迦牟尼佛。从林瑞的介绍中得知,两旁分别是教化东方净琉璃世界众生的药师佛和创建极乐净土的阿弥陀佛。佛像庄严,祥光笼罩。拜毕,二人来到殿外。汪涵不知如何开口,林瑞却先说道:
    “是我伯父让你来的,我知道。但是,我的心意已经不能改变了。请你回去转告他,我两天后接受剃度。”
     “林老先生想知道你出家的真正原因。”汪涵说,“他觉得你还年轻,可能是因为一时冲动……”
       林瑞微笑了:“我知道他和我的婶母,还有你和我的同事朋友们,都会这样想。但是确实不是这样。”
       汪涵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林瑞。林瑞的眼睛里,有一种平静但是坚定的光辉。
      “小涵,我知道,你弟弟汪涛,和你的朋友邢曙光、严高飞,他们都认为我只是一个贪恋荣华生活的富家子弟。有一次,汪涛还特地跟我说过,你不会喜欢我这种类型的人。他没有明说,暗示我,你喜欢的是邢曙光那种类型,而邢曙光也对你非常倾慕。——他们对我的印象,其实是一个误会。
      “后来,汪涛忧虑地告诉我,你怀孕了。我非常愤怒。但当我得知孩子是陈景的之后,就平静了。我是一个凡夫俗子,不可能没有顾虑;但是,小涵,我很快接受了这一点,我想,如果我真的爱一个人,就应该接受她的全部。
     “我伯父认为,我出家的原因仅仅是你不爱我,我对生活绝望了。绝非如此!小涵,我不知道我的感情是怎样的;但我可以肯定我的理想是怎样的。其实你还不了解我。”
       汪涵又惊讶地看向林瑞。林瑞停下来,若有所思。
       此时夕阳西下,天际一片朗然。佛殿前的小院,处于较高的林中,举目可见大海。海上云霞如火,瑰丽无俦。
      “我喜欢文学,喜欢诗词。”林瑞望向天际,继续说道,“最喜欢的诗人,一位是辛稼轩;一位是——李叔同先生。”他踱了几步,很自然地背诵道: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株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悉黯黯,浓于酒。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年、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西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
       汪涵心中一惊。这首《金缕曲》亦是汪涵读过的、喜欢的啊。李叔同先生青年时代才华横溢,诗词、美术、戏剧、音乐无所不精;立志报国。1905年他于母亲逝世后作此词,曾广为流传;他作词的《送别》、作词作曲的《祖国歌》等广为流传。中年出家后,即著名的弘一法师,献身于佛学研究。已于1942年圆寂。青年人中,但凡提到先生,无人不肃然起敬。
     “小涵,我在杭州读中学时,曾有一位国文老师,是李叔同先生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教书时的学生。我听老师讲述了很多李先生的事迹,心向往之。这首词,也是见老师抄写后,自己抄写,并背熟的。——李先生选择的,就是出家。”
       汪涵认真地听着,似乎懂了些什么。
      “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汪涵望向西方的天际,轻声吟诵着,思绪越来越沉重。
       林瑞站在汪涵身后,也望向遥远的天际。一缕红云在天边飘舞,这是难得的冬日的晚晴,橙红色的夕阳完美无瑕。
      “长夜西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林瑞深深地叹息,说,“其实,我们生在这个乱世,真的甘心做个所谓富家子,是不可能的!我家境优越,但父亲在世时,与伯父谈话,说到国家命运,总会仰天叹息,甚至流下眼泪。我学习古典文学,就是为了实现通过文学报国的梦想,希望能通过教授文学,让青年懂得什么是美,什么是善,让社会进步!但是,我的梦想不过是书生之梦。小涵,你知道,这个时代,中国不可能安放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
      “那么,林瑞,为什么不跟汪涛、邢曙光他们一起去做点事呢?”
      “和他们一起去,是可以实现理想的一部分的。我承认。我不怕枪林弹雨,也不怕那些苦难。我更承认,他们的理想是高尚的。但是,小涵,你想过没有,人类的痛苦究竟来源于何处?”
     “来源于何处?……人与人的不平等,强者对弱者的压榨;还有,不公正的制度!”
     “是的,有这方面的原因。我认为,痛苦主要来自于人类的贪欲。因为有了贪欲,有些人才会去欺压别人,才有了不公正,有了痛苦。战争的起因也是如此。如果没有贪欲,日本人不会想到要来侵略我们、屠杀我们;如果没有贪欲,当局不会腐朽到让百姓无法生活的地步,而引发战争。”
     “你说得对。我相信,这场战争过后,会有一个新的局面。”
     “是的,应该会有。我也相信。”
     “那么,回去吧,林瑞,也许我们都可以为新的局面做些什么。”
     “不,小涵,刚才我们说的,是人类的痛苦,来自于人类的贪欲和各种劣根性;你认为,世界上,只有人类最痛苦吗?”
      “……”
      “那些动物也有它们的痛苦。从前,为你和我的家人做菜的时候,我从没买过活的动物,但是多年来看到很多它们被宰杀的惨状。很多人对待动物,就像日本人对待1937年南京的中国人!这一切都出于贪欲。——我出身于一个信佛的家庭,我相信,动物也是需要被解救的,这个世界上一切苦难的生命,都是需要被解救的!我相信,通过研究佛学,可以找到去除人类贪欲的良方,让欲望更加合理,让人们更加懂得仁爱!”
      “是啊,如果人们都有这种想法,人类社会如何还会有战争?”
      “是的,小涵,你能理解最好。很多人听了我的看法,恐怕会笑。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弘一法师尚且如此,何况平凡书生?我选择这条路,也是思考了两年之后的决定。我承认当我遇到你的时候,动摇了;然而后来事件频发,我的两名学生,全家死于战乱;一名学生死于归家途中;又有两位友人,除夕前死于安康轮事件!现在我深感人生无常,乱世人的痛苦,与那些待宰杀的动物又有何异?何况,汪涛、邢曙光他们的理想,我是懂得一些的;他们所要的乌托邦,与我所追求的极乐净土,是有相似之处的。但是无论制度如何变化,只要人心不纯净,贪欲还存在,这些梦想又如何能真的实现?”
     “那么,林瑞,出家后你又有什么打算呢?”
     “像当年的李叔同先生一样,深入研究佛学。我本是读了很多经书的,有一点基础。我相信,修行,可以教化人们,净化人心,从而救度生命!当然,具体的事我还要做,比如帮助难民、和过去一样为他们包扎伤口、救助无家可归的孩子。”
     “如果修行不成呢?”
     “一生不成,三生;三生不成,几世几劫,终会有效果!佛教本就主张,自己的命运是可以通过修心掌握的。我先要一颗博大、纯净的心。”
       汪涵再次惊讶地看着林瑞。他英气勃勃的面容笼罩在夕晖之中,焕发着神圣的光彩;他的目光清澈无尘,与远方的海光遥遥呼应。其时,斜阳西沉,金色的光辉愈发柔和深沉,投射在这座古朴的佛殿前,一切,都笼罩在祥和美丽的慈光中。
     “出家乃大丈夫事也,非王侯将相所能为之。”汪涵想起了不知在何处读过的这句话,又想到:“不忍众生苦,不忍圣教衰,不为自己求安乐,只愿众生得离苦。”汪涵听见心里深深叹息了一声。她想起了古老的印度,那位年轻的王子舍弃荣华富贵,一心救度众生的心愿;想起了菩提树下那个憔悴而神圣的身影。汪涵不觉抚摸着手腕上那串佛珠,再次想起童年,奶奶给自己讲过的地藏王菩萨的故事,地藏菩萨发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是怎样的一种悲悯啊!佛珠沉甸甸地,有着无法言喻的温暖,汪涵的心灵深处忽然震颤。
       是的,那种发自博大心灵的博大的美,超脱于凡俗之上,可以让宇宙动容,在最黑暗的地方开出朵朵光彩夺目的莲花。而身处名利场中的人们,被贪欲束缚着的人们,面对这样的大美,谁能不深深愧疚?
     “林瑞,他会成功的。我不必劝他了。林老先生也一定能懂得他的。”汪涵想,“我们共产党人的理想,也是建立一个没有压迫没有痛苦的世界。原来所有美丽的理想都是相通的。”
       汪涵是一个相信理想的人。汪涵一直相信乌托邦和极乐净土是存在的,只要人心里还有真善美,那么就一定有这片纤尘不染的美丽世界。原来所有的博大的灵魂,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只是,修心,不知我们还需要多久才能成功呢?
汪涵转过身,就在殿外的石阶前,面对那庄严的佛像,再次深深下拜。抬起头来,只见释迦牟尼佛的面容慈和亲切,似曾相识。
       普陀山的天宇肃穆安静。空中一轮上弦月,澄明朗润。潮声传来,一阵祥和的梵音响起。那是生命最深处渴望着的钟磬清音啊。轻轻抚着腕上的佛珠,汪涵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和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