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不该爱的人(长篇小说大接龙,诗歌散文组)_第六章(作者:蔡红柳)_都市·言情_文狐网

爱上不该爱的人(长篇小说大接龙,诗歌散文组)

第六章(作者:蔡红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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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如刀子。海水如冰。复兴轮带着重伤下沉。
       船体剧烈摇晃。舱门、走道和楼梯中大乱。凄厉的喊声和无助的哭声,被波涛淹没。无边无际的混乱之中,汪涵清醒地意识到一切都无法挽回。
    “陈景……”这熟悉的名字在她头脑里旋转。举目四望,他在何处?眼前人影幢幢,波浪兼天,一切忽然连成一片,迷离缥缈……
       海水迅速侵袭船体。天旋地转。象征着优越的“头等舱”,也在无法言喻的动荡中被波涛淹没。汪涵紧紧抓住一片不知从何处掉落的木板。生命的本能使她突然有了力量。
       一个救生圈被投掷过来。她紧紧抓住它。
       而水是那样的凉,她全身的血液都不再流动。她僵硬地伏在救生圈上,渐渐失去了知觉……
       黑暗,漫无边际的黑暗。汪涵独自一人,走过冰冷的旅途。寒风刺骨。
       前途渺渺,通向何方?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一丝温暖。
       跋涉在坎坷的路上,似乎有荆棘,刺痛了双足,鲜血潸潸。周身时而滚烫,时而凝冻……
       忽然,面前出现了一片七彩光晕,在遥远的时空里,陈景的面容,年轻而英俊。他的微笑如阳光般洒下,照亮了她的世界……
       虽然,她最初去“爱”他,是为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但是,他的兄长般的关怀和体贴,使她感激不尽,使她在孤独艰辛的拼搏中有了一点温暖的感觉——她真的太需要那点温暖了,于是她情不自禁地弄假成真。虽然,她对他的爱似乎不是她梦想中的那种爱,但是,那奇异的缘分已经在心中悄然萌芽,在她十九岁的韶华里鲜活地跃动。
       突然,七彩光晕散去。漫无边际的黑暗将陈景的笑容包裹。陈景,在遥远的空间里消失……
     “陈景!”她伸出双手,然而拥抱到的只是虚空。生命里,总有一些时候,你伸出双手,力图挽回什么,然而力不能及。那种深深的绝望,在她的躯体里蔓延开来,使她丧失了所有的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股温暖的泉水流过胸膛,黑暗消失。
       依稀有春风拂过旷野。
       金色的油菜花海,碧绿的四月天。芬芳的清流漫过世界。无数在记忆里跳跃的、关于春天的古诗词被惊醒。是童年的感觉,曾经被命运宠溺着的女孩汪涵,在江南杏花春雨中漫步,在那些古老的线装书中徜徉,一种清新的气息笼罩灵魂。
       在刚刚过去的、时而滚烫时而酷寒的痛楚中,突然有奇迹发生,蜂蜜般的甘甜流过肺腑。
       当汪涵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干净的床上,被柔软的棉被覆盖。
       一双似曾相似的眼睛。宁静,深邃,目光如月光般洒落,沧桑却不失清澈,清莹却依然温暖。
       被沧桑过滤之后的清澈,是真正的清澈。
       是她从来没见过的微笑。是来自遥远的天外的温润如玉的微笑啊。
       也许,我已经死去,这是天堂里仙人的微笑。汪涵想着,极力想坐起来,然而全身的力气如被抽空了一般。
      “你醒了。”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她的心头竟然涌出一种奇异的忧伤,与惊喜交织,复杂难以言说。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呼吸愈发急促。
       是我太虚弱了,她想,这从未见过却似曾相识的目光,能否化开那冰冷的夜色和海上的风霜?
       她焦急地想坐起来。他制止了她。
      “你还没有恢复,需要卧床休息。”他的声音,依稀也是她听过的,然而实在想不起在何处听过。
      “这是我伯父家。伯父是‘明月号’机帆船的船主,这次路过复兴轮沉没地点,指挥船员救下很多人,”他似乎看懂了 她的心思,缓缓解释道,“你被救起的时候,已经晕倒。现在还需将养几天,不要着急,和你情况相似的人还有很多。”
       她终于确切地知道自己还活着。复兴轮?陈景,陈景在哪里?这一切,似乎就在昨天,又似乎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
       她想问问他,是否知道陈景的下落,然而欲言又止。
      “当时你还有什么亲人在船上吗?”他仿佛总能猜中她的想法。
       “我的……未婚夫,陈景,是一位军官。”她迫不及待地说。她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那是一个在生死边缘徘徊过的人喑哑的嗓音。当然,还有她对任何人都不能说的计划,还有参与了计划的、她从没见过、也无法猜测出将以何种身份出现的同志们。就让这一切成为秘密吧。
      “别担心,我会帮你找他的。”他温和地回答,接着递过来一碗温热的药,她不知道那是什么药,只感到一阵草木的清香袭来,沁入肺腑。
       中药的芬芳,沿着脉管缓缓扩散,那被冻结很久的血液,重新开始奔流。
       ……
       一个星期后,汪涵对每天来探视的他已经很熟悉。
      “我叫林瑞,复旦大学文学院教师,粗通医学。”林瑞温煦的笑容照亮了这间小小的卧室。
      “瑞少爷从小就懂医,还会写诗作赋,我家老爷待他像待亲生儿子一样呢。”汪涵已经非常熟悉的年轻女仆春燕自豪地介绍过。
       春燕所说的“老爷”,就是“明月号”机帆船的船主林德清老先生。周末,汪涵终于见到了林老先生。
       林老匆匆而归,他身后,是“复兴轮”的大副严高飞。
       初见林老,汪涵心绪复杂,不知该说什么来表达她深深的谢意。林老已六十多岁,精神矍铄。就是这位看似普通的老人,在那危急的时刻,毫不犹豫地命令机帆船靠近巨大的复兴轮——要知道,当时很多路过的船,都只在附近徘徊,尽力救起一些落水者,却不敢靠近;因为靠近大船,有极大的危险性。然而老人与船员们决然地这样做了,竟以一艘小小的船,救回了几百人。很多暂时昏迷的落水者被暂时带回了老人的寓所,由仆人负责照料,并与报社联系,为之寻找亲人。由于汪涵长久未曾醒来,停留时间最长;老人托自己正在宁波休假的、懂医学的侄子林瑞专门为她开药调养。这几天,老人到上海去处理一些事务,今日刚刚回到宁波寓所。
     “汪小姐,招商局和你的父母那边已经知道了你的消息,近日可能会派人来接你。——这位是复兴轮大副严先生,是我的忘年之交。”寒暄过后,林老对汪涵介绍道,“林瑞说你的未婚夫在船上,下落不明。此次严先生到宁波处理相关事宜,我特地请他来,你可把具体事情告诉他,也许有希望。”
       作为招商局“复兴轮”客船部业务主任,汪涵不可能不认识大副严高飞。她点头对严高飞微笑,严高飞憔悴的脸上闪现出一丝笑容,又倏忽逝去。
       林老交代完毕,匆匆离去。严高飞说了几句问候的话,突然极不协调地吟出一句:“明朝花落归鸿尽,细雨春寒闭小楼。”这是清代词人蒋春霖的一首《鹧鸪天》中的句子。
       汪涵压抑住心中的惊喜,接着吟道:“熏风未解池亭暑,捧出新词字字冰。”这是明末清初钱继章的一首《鹧鸪天》, 一般人无论如何不会想到以此句来回答蒋春霖的句子。这是汪涵久已烂熟于心的一组绝密的接头暗号。
       严高飞站起来,极力掩饰着激动。
      “兰若同志,我一直在找你。我就是‘春风’。”“兰若”是汪涵在这次计划中的代号,而“春风”是此次行动中组织指定的、汪涵的直接上级。
       汪涵掩饰着内心的激动,示意他坐下来。严高飞压低声音,开始了他的讲述。
      “那天,我奉命拦截国民党押运的货物,作为总负责人,我很清楚船上有部分乘客和船员是我们的同志。你的未婚夫陈景,是我熟悉的一位军官。我和他接触过几次,认为他倾向于进步,对国民党不是很忠诚,所以计划实行起来,不会遇到太大的阻力。我们计划船靠岸之后动手,但及时得到了你的情报,说黄金中装有炸药,所以通知安排在国民党军队中的、我们的同志准备暗中拆卸,但是,一切都没来得及,就……”
       汪涵默然点头。她知道,陈景这个名字,永远无法从心里抹去了。他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乱世为人,生命就如蝼蚁。我是军人,可以置生死于度外,但现在有你,我实在放心不下,我,贪恋这个人世了。”
      陈景说话的时候,眼角闪过一丝明显的忧伤,眼中有亮晶晶的东西……
      “但是明天,你们最好不要行动,每箱黄金里都已经装了炸药。”
      陈景执拗地凝视着汪涵,似乎要将她的一颦一笑收入记忆……
    “小涵,我尊重你的选择,若是这次能回来,我愿意加入到你们的队伍中。若是回不来,我希望你能照顾我的家人,我愿意把我家族的所有企业都交给你。至于我的家人,保证他们生活就可。你们就要胜利了,一切都将属于你们的。”
       陈景是非常理智的,但,又是多么感性……
       她知道,陈景是真的为她好。她还在同济大学读书的时候,与陈景之妹陈惠交好,一个暑假,陈惠邀请她到宁波陈家去玩,恰逢陈景归家。初见的瞬间,她就感觉到陈景那灼热的眼光非同寻常。第二年,她秘密加入了党组织。她幼年即开始阅读经典,那些至美至善的文字,洗涤着她的灵魂,为她塑造了一个桃源般的世界,让她的梦中,充满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温暖、真诚与完美。历代仁人志士的梦想,通过文字,在她心中扎根、萌芽,那充溢于天地之间的英雄浩气,令她崇拜、痴迷。因此,她的梦想,就是通过艰苦的努力去改变这个世界,让中国再没有痛苦、灾难,让所有人都过上富足美满的生活。对于她,这是一个终极的梦想,虽然艰险重重,但她愿意为此而踏遍荆棘。她怀着宗教般的神圣感,踏上了追寻梦想的道路。
       之后,陈景热烈地追求她;而她,虽然反复告诫自己不能动真情,却也情不自禁地陷入其中了。在追寻梦想的过程中,她无数次地遇到危险,无数次地遇到误解。她坚持着,她一直以为,就连家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陈景更加无从知道;没想到,陈景早就知道了,却未曾因此而放弃她,更加没有出卖她,反而细致地为她着想。这份情意,并非每个女子都能够顺利地得到吧?
       而现在呢?汪涵终于鼓起勇气,想问严高飞:你知道陈景的下落吗?
       然而严高飞郑重地压低声音说起了另一件事:
      “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最近,国民党又有一批贵重物资将通过轮渡押运至吴淞口。我因目睹了海难的全过程,忙于处理种种善后事宜,无法多探听消息。组织上想派你……”
       此时林瑞进入客厅,严高飞连忙缄默。
      “打扰了。我回来取外套。”林瑞点头微笑,“严先生,可有汪小姐未婚夫的消息?”
       “这个……”严高飞犹豫着,最终还是对汪涵说出了真相。
       复兴轮失事之夜,因为就要行动,严高飞一直密切注意陈景的一举一动。船体下沉之时,混乱之中,严高飞亲眼看见陈景向汪涵扔去一个救生圈,然后,似乎十分镇定、水性颇佳的陈景跳入海中,从此就没有了消息。而在极度的混乱中,严高飞再无法关注任何人和事,他凭借很好的水性救起了一名妇女和两名儿童之后,丧失了力量,被一艘附近的小船救起。第二天即顺利恢复,忙于善后事宜。由于时局动荡,统计死亡名单的工作根本无法顺利进行,但是,严高飞熟识的一位军官张一平,于第二天亲率打捞人员,捞起了陈景的尸体,现已安葬。
       汪涵听罢,一阵眩晕,林瑞和严高飞及时扶住了她。严高飞欲言又止,只好告辞。
       汪涵很快醒来。林瑞将她扶进卧室。
      “这是你的吗?”林瑞将一件物品递过来。是那串佛珠。
      “你……”汪涵忽然记起佛珠,依稀如同久别重逢一般。
      “当时,这串佛珠漂浮在水面上,一位船员捞起了它,问遍了船上所有被救起的难民,他们都说不是自己的。那位船员记得,在水面上,它离你很近。但当时,你没有醒来;后来我几乎忘记了此事。”林瑞说。
     “是我的,是我小时,奶奶给我的。”汪涵轻轻将佛珠戴在自己的手臂上。
     “我不太懂它的价值,但是感觉,应该是你的。”林瑞说,“佛珠里面,总会凝结着一些神奇的故事,它们会带来奇异的能量,让你幸运。”
       汪涵泪流满面,那些一直密封着的委屈和悲伤,突然如冲破闸门的江水,汹涌澎湃。
       失去了陈景,并非如失去一位知心爱人一般撕心裂肺;她感受到的,是失去了一位体贴的兄长,一位唯一知道她秘密身份、并甘愿为此放弃自己前程的亲人。
       模糊的泪眼中,是林瑞似曾相识的目光。她奇迹般地想起这几天来的一个小镜头:
       夕照如火,她站在二楼的窗前眺望。西天橙红的云彩,燃烧着,在晴蓝的底色上飞舞。远处是月湖的波涛。月湖,这钟灵毓秀、充满诗情画意的湖泊,在难得的晴日里,忽然沉默。天水一色,虽是冬季,她的脑海里却自然地浮现出“落霞孤鹜、秋水长天”之句了。这种绝美之景,从大学毕业后就从未见过。她倚窗而立,忽然被一种遥远而柔软的情怀抓住,依稀有潮湿的气息漫过胸膛,细若游丝,时而清晰迷人,时而若有若无。她不由得将目光落下去……
       那时,林瑞在庭院中读书,恰好在她的视线之内。他不知读到何处,突然站起身来,激动地踱来踱去,之后,面对夕阳凝望。她清晰地听到他叹息了一声,之后,朗声吟道: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
       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鱠,尽西风,季鹰归未?
       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
       ……
       树犹如此。冬日的树枝在冰冷的风中颤抖。这完美的图景之外,是遍野哀鸿,是弥漫的硝烟,是哭泣着凋零枯萎的大地……当年,辛稼轩面对落日,将栏杆拍遍,吟成这首千古流传、令英雄扼腕的《水龙吟》。
       林瑞站立良久,夕阳在他身上跳跃,为他修长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橙色。他脸上是梦想的光彩,是有所待而无法实现的苍凉。汪涵多想告诉他,我们的军队就要渡江了,大地会渐渐温暖起来的,一切都会不同了。然而,不知如何说出。
       无论如何,他是神秘的,一定有一种痛苦,或是一个梦想,在这个男人的心底深藏。
       在为陈景而悲伤的时刻里,这个镜头给了汪涵一种奇怪的温暖。似乎,只要想到夕阳下的那个身影,想到《水龙吟》,悲伤就会稍稍平复一些。这之间毫无逻辑。
       那串佛珠静静地笼着汪涵的手臂,带着一些说不清的温暖,似乎真如林瑞所说,神奇的能量通过肌肤进入了心脏,将她衰弱的生命力重新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