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花落红尘
第二十六章
景菲一上任,就把拆迁工作放到了首位。人家总统后面有个智囊团,她的后面也有个一人智囊团。为这次说话做准备,蓝琳提了不少意见。
蓝琳认为:“开头很重要。以前你是做领导副手,围着别人团团转。现在自己一把手,要适应角色转换。不是等着别人来决定事情,而是由你决定事情让别人配合去做好;以前,你不是焦点,错与对影响不大。现在人家的眼光会在你身上聚焦。对!功劳是大家的。错!却是你一个人的错。一开始说话要诚恳谦虚,首先要让他们彻底消除对你以往的看法,让他们重新认识一个全新的你,成熟的你,有能力的你,一个心胸豁达的你。”
每次重要会议之前,景菲会在蓝琳面前认认真真预演一番:“景山镇在变,你们在变,我也在变。首先我不会把过去的感情和过节运用到现在的工作中去,大家都要重新开始。为我们镇打造一支有干劲、有热情、团结一致、一心干事情的团队……不要以为对的就是对的,政治没有对与错,只有大跟小。要说公平,就算平常开大会就不公平。台上放着好的水果,下面什么也没有。所以公不公平还要有人去平衡。比如今天我们看到这么好的水果不去吃,这就是为了平衡。为了平衡,我们其实比你们更难受,你们是吃不到所以不吃,我们是吃得到不吃……人与人之间要相互尊重,有政治敏感的人更要学会尊重领导。有人说问题在前三排,根底在主席台,恰不恰当先不评说,但也充分说明我党问题的存在根本……”
蓝琳觉得这里不是大城市,大道理没人听,要抓牢人心,需要实实在在发自内心的想法去打动他们:“每个人都要用一颗感恩的心去做人做事,要感谢组织的信任、感谢老百姓的信任、感谢亲人、朋友、感谢你身边所有的人,包括伤害你的人。因为伤害你的人,是帮助你成长、成熟最快的人。只有当你学会爱人的时候,心里才会充满爱;当你学会恨人的时候,心里就会充满恨……我们每个人要具备一颗豁达的心,要学会包容。人人都会犯错,当别人犯错的时候,你千万不要拿他的缺点来当作自己的政治资本。”
蓝琳的话让景菲深受启发,感悟至深:“人人都是搭台的人,不要做拆台的人。这好比一场演出,都是演员,在演不同的角色。有时你是主角,有时他是主角,无论是主还是次,目的只有一个,演好这场戏。结果要靠我们的能力水平和执行力,要确定工作过程中的目标,要专心、恒心和用心,更要大家的支持,配合和理解。大家都要一张脸,政治的脸和经济的脸。做人不要太复杂,简单一点,有事直讲,有事大家同当。要敢于承担责任,担当责任。无论是好是坏或赞美,大家都要共同面对。不要好事拖在前,坏事绕着走,结果如果不好了,你怎么绕都绕不过去的……我们讲民主讲民生,它关系着社会的稳定和发展。大家要有一个好的环境,首先要做到贯彻好、落实好、执行好。做到民主有原则、民生有分寸。民主公开了,民生实惠了……凡事要从大局考虑,要清楚政治、集体和个人三者之间的利益关系。一个人的奉献精神,是整个大局和统筹的关键,也是一个人政治素质的具体体现……”
下一步首要任务就是拆迁,景菲和蓝琳在茶室里泡了好半天,分析研究了做好拆迁工作首先要明白的道理:方案合不合理、准备充不充分、工作到不到位、预见性够不够。要明确责任、深入了解、固定布置、把握分寸。要限时间、限结点、限金额、限责任。考虑老百姓的利益,掌握政府和老百姓之间的平衡关系。
蓝琳说:“不要刻意去讨好老百姓,讨好要讲素质、讲原则,不要自夸自大,自我为主……要深入了解被拆迁老百姓的心态,被拆迁地方的背景。比如四周有没有被拆迁过,拆迁政策怎么样,被拆迁地方老百姓的素质和干部的素质,被拆迁地方有哪几个威信和号召力的人,被拆迁单位人文素质和社会风气,选择好评估动迁单位的对象,杜绝动迁单位和评估公司做情谊方面的交易,落实评估拆迁的工作组、带头,整个被拆迁户的社会关系都要调查的清清楚楚……”
“对,这一仗要打,而且要打得漂漂亮亮,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评估、上门核对、造价,相关人员和领导要做好平衡价格,是拆迁成败的重要保障……这需要每一位干部齐心协力,团结一致。”景菲在大会上说得意气风发,“每个人都是大家庭里的一支蜡烛,我们都是这屋子里的一份子。如果燃烧的只是你,请不要抱怨别人的黯然无光,也不要责怪屋子不够明亮。请你尝试着用你的光,点燃所有的蜡烛,你会突然间豁然开朗:你并没有因此失去什么,因为你,屋子有明亮与辉煌……”
“我们要像昙花一样,活的短暂,笑的灿烂,永久的开放在别人心里……生命不在于长短,在于精彩,他照亮了别人,也照亮了自己……”蓝琳鼓励道。
景菲焕然一新的工作方式获得了一致好评。每每遇到工作上过不去的环节,景菲就会打电话给她的一人智囊团,蓝琳的一一解答总会让景菲心服口服又不免心生疑惑:“我真不明白小时候的你那么傻,现在怎么会那么聪明?”
“世间事理,一通百通。”蓝琳淡淡地说,“有空看看佛教方面的书,不是迷信,是真理和哲学。这样吧,我给你讲个小故事:有个人天天做同一个噩梦,推开一道门,里面又黑又长。走啊走又一道门,他推开再走,越走越怕,终于走到第三扇门前,他害怕得再也走不下去了,结果每天在这道门前被吓醒。他快崩溃了,有人告诉他,反正你死路一条,不防把门打开。于是当他再次做这个梦的时候,他鼓足勇气推开这道门,结果里面是繁花似锦,仿佛来到了天堂……人与人之间,其实不过隔着一道门而已。”
“蓝琳!你真是个天才。不走政治这条路,简直暴殄天物,浪费人才。”景菲不无可惜地说。
“我不懂政治,也不感兴趣,我只知道从古到今,有一种人活在任何一个社会,任何一个角落,都会受人尊敬,但一定不是政治家。”蓝琳淡淡地说。
可是拆迁还没开始,找景菲帮忙的人一拨又一拨。首先是上级领导,什么政协主席,人大主席,副区长等等,都是来托办事的,更像是在命令她做事:有朋友拿地的;做招标代理、监理的;建马路的;到这里工业区办厂的。
反正什么都有,领导一大堆,景菲好推则推。领导大的推不了又得罪不起的,要看这忙帮得会不会出乱子,出不了乱子的马上可以做个人情。比如有什么拆迁公司进来的,做不好,政府反正也有理由帮着一起做;要是没把握的,土地、工程什么的,要签字,就把权力放给分管领导或镇长,他们还以为是对他们能力的认可。反正上级领导是不好得罪,自己也不好犯任何错误。还有一些老干部还经常来托她办这办那的。
蓝琳说:“老干部退下来没事做,但关系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还得跟他们赔着笑脸,不是你怕他,而是他们有的是时间和你耗,你要把他们当回事。”
蓝琳再次接到景菲电话时正在洗头坊。累了一天,全身酸痛,靠在躺椅上,按摩的男孩声音比女人还柔:“姐!你的手真好看,好软……这样行不?”
“不行,太轻,重一点……再重一点!”蓝琳觉得男孩几乎没花力气。
“这样行不?”男孩稍微加重手势。
“你吃饭了不?人家女孩子洗起来都比你有力得多!”手上的穴位没点到位,蓝琳怎么都觉得不舒服。
“姐,你好受力!最毒妇人心,我可舍不得像她们那样把你按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男孩染着一头黄发,长短不一,声音越来越嗲。
蓝琳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正好手机响起:“喂!景菲……知道了,我这就去。”
受景菲嘱托,蓝琳头发随便吹了一下急着回家做妈妈的思想工作。 有时你越想快就越慢!抄近路往弄堂里过,前面有三轮车故意缓缓地横着,蓝琳不停地按喇叭,他索性一个刹车停下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你的车窗,满脸横肉地大骂:“叫叫叫!叫什么,没一个是好人。不要以为有车就了不起,老子今天就是不让你过又怎样!” 唾液随着刚摇下的车窗外飞溅进来,后面一连串喇叭声冲上前来,蓝琳像是成了罪魁祸首。连声说对不起却已来不及,车尾砰的一下,一个开着电瓶车的大嫂被撞翻在地。
不明白车停着怎么也有人会撞上来,想着自己的爱车被撞了,不由一阵心痛。看着大家围着过来看好戏,看一个破电瓶车撞上宝马车会有怎样一场口舌之战?有人对着大嫂一脸幸灾乐祸:“今天你可要倒霉了,这车名贵着,你还怎么赔,卖菜卖死了也搭不上……”
蓝琳赶紧下车一看,车后掉了一大块漆。看着大嫂一脸惊慌的样子,赶紧扶起她:“你没被吓着吧?没吓着就好,回家吧!”
看着围观的人失望地散去,蓝琳像做错了什么。车开出弄堂,远远的红灯跳成黄灯,闪烁几下成了绿灯。有位老人拉着小孩蹒跚过马路,进又不是,不进又不是。每辆车似乎都急着赶路,一辆一辆接着不断。往老人左边绕、往老人右边绕。老人上前一步又退后,退回一步又上前,这么一进一退,居然也到了马路中央。紧张地左顾右盼,不知所措。蓝琳在他面前刹了车,隔着玻璃,挥着手:“过去,这里有我挡着!” 看着他似乎过了马路,松开刹车,慢慢地前行。突然车窗有人影闪动,一慌,紧急踩向刹车板,老人的脸和手正趴着车窗上:天哪!他怎么还没过去,我又做错了什么? 赶忙放下车窗,还没问怎么!老人脸上堆满了感激:“你真是一个好人哪!” 他那么怕过马路,又那么危险,居然还撤回来,只为说这一句话:“你真是一个好人哪!” 蓝琳心里热热的!原来做好人就那么简单,只是短短地停了一两分钟。刚才还被人骂,突然又变成了好人,是不是这世上好人都死光了? 难得回家吃晚饭,买点什么回家?停在路边的卤味店,老板和老板娘更像一对笨拙的农民。点了三个品种,一称,好不容易包好,两人你算我算:几元加几元再加几元,共五十一元。蓝琳懒得听他们计算,一听五十一元,便接上口:“五十元好了,干嘛来个一元的,零头抹掉。” “不行,我们利润很薄的,就赚了你这零头。你老板开这么好的车,就不要还价了。” 神经!我开车关你屁事:“要是有零钱,给你就算了。烦不烦,一百元,明明可以找我一张五十元的。还要分上好几张,不会做下次生意!” 老板娘不情愿似的找了五十元:“好好好!下次生意!” 拎着递过来的熟食,怕弄脏了车,又要了个袋子套上。 开动车,听着许茹云高一声低一声的:“如果云知道……” 只有天知道他们赚了几个钱,不会多算吧!十八元加二十七元再加十三元!共五十八元,天哪!有这等好事,五十一元,居然少算我七元。一股幸灾乐祸的样子,跟着许茹云一起哼着:“如果云知道,抛开纠缠的牢……” 一想起那会,他们可能记起少算的八元钱:会不会一整天做不好生意,吃不下饭,或者在吵架?而我的皮夹里,少上几百元又怎样?掉转车头,停在卤味店的门口,扯着嗓子:“喂!老板!钱算错啦!” 两人慌忙出来,一看这势头,急着解释:“对!是五十一元没错,我们刚才算了好几遍的,你可是也在旁听着呢!” “是五十八元,不是五十一元。少算了,这样你们可真的要亏本了。”说完,笑眯眯地从窗口递出那张刚才找回的五十元人民币,“找我四十二元吧,刚才的一元也算上。” 老板娘难为情地硬是找四十三元:“你真是个好人哪!” 奇怪!一下午被人扯着嗓子骂过,一下午听了两遍“你真是一个好人哪!” 这世界究竟怎么了? 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管他!想怎样就怎样!
蓝琳回到村,感觉像过节似的,家家户户都在突击装修。妈妈把家里的猪棚清理出来,泥水工正忙着刷墙壁、铺地砖。踩着铺好的地砖上,左右摇摆个不停:“妈,这砖哪有铺成这样,站在上面跟摇在船上似的。我看你等下不要两头脱节,花了时间、花了精力、花了钱,结果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谁都知道我家有个金香玉,你的赌博已经声名远扬,不要再时不时添些乱出来,到时候骂到政府里,我可丢不起这个脸。”
“放心好了,谁家不在搞。王斌昨天装了两卡车树苗,院子里种得密密麻麻,脚跟都没地方落。这要是没得赔,不是要造反了。”妈妈把握十足。
“妈!你想怎样我不来管你,到时候签合同你要配合着签。景菲现在当了书记,她帮了我好多忙,这个忙我是一定要帮她的。”蓝琳态度很坚决。
“你别管了,人家怎样我就怎样。反正我不做出头鸟,在后面跟跟总可以吧。再说,这钱又不是从景菲口袋里拿出来的。共产党的钱,省下来她景菲也拿不去。”妈妈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人这辈子拆迁有几回,过了这个村没了那个店,哪有说拆就拆的。现在赚钱多不容易,偷抢要是不犯法,大家早去了。遇上这事谁的眼睛不瞪得红红的,多拿一分都是别人给不了的,这最后一搏谁不想搏个下辈子幸福。”
“这次政府可是动了真格的,拆不了也要强拆,谁做出头鸟谁倒霉。反正人家怎样你也怎样,不要出什么馊主意,到时候我还可以帮你在景菲那说说话。”蓝琳一听妈妈这势头,只能先稳上了再说。
芙蓉回家不说还好,说了反而惹了她妈妈一肚子气:“我看你是吃里爬外还是拎不灵清,她景菲当官关你屁事?从小在你面前耀武扬威还不够,大了还要贴着她屁股走。她要是真对你好,给我们多赔点还差不多,就你哥养孩子的钱还欠着呢!她们有钱有势的人吃饱了撑着,只管说风凉话,我就不信她景菲能把我咋样。”
程勇打电话给景菲:“书记大人,你就不要给我那么多压力。你跟我说过就够了,弄得我们总行行长也给我打dian话、书记也给我打dian话。你就放心吧,只要合理,我家没什么问题。”
“声明一下,我没打过他们dian话。堂堂行长又是人大代表,人家不关心你关心谁呢?有意见提案上一提不就成了?”景菲在dian话里笑着说。
“提案!下次你要是写得多了给我两个不痛不痒的交差就可以。”程勇不以为然地说,“等哪天有希望进政协、人大常委的你告诉我,让我坐在主席台上风光一回,才好处心积虑地写上几个领导想做没想到的提案。说到他们心坎里,舒舒服服的才行。不然,名字成了他们脑里的黑名单存了起来,还不如不写。拍马屁要有时间、精力、物力和财力,俺好容易弄个镇人大代表花了不少心思。每年开一次两会,四五天不用上班不说,还带上一大堆废品回来哄着老婆儿子。每天会议还没结束,这边短信一个接一个:三差一,快!”
“你这人大代表思想极不健康,正处级干部电话随时可能被qie听。下次要有人再说你,可不是我说的,以后少在电话里嚼舌头。”景菲这么一吓唬还真灵。
“开玩笑,开玩笑!拜拜!”程勇赶紧挂了电话。
景菲拆迁一开始就受到了种种阻力。评估公司实物清单出来后,动迁公司老总是余市长侄儿,动员思想起不了任何作用,景菲所在的小组只签了自己一家。向上级领导汇报,领导没听她说完就开始给她上课:“什么事都有理由,杀人犯还有理由呢,难道会有人无缘无故要杀人?理由并不能改变结果,每个人都要为错误的结果付出代价,不管你的理由有多么的充分,都不可能比结果更重要。不管你们利用什么关系,不管你们使用什么手段,骗也好、哄也好、吓也好,只要结果是好的,你们过程好不好我不来管;要是结果不好,谁也逃不了干系。”
回来的路上,景菲郁闷得不行,开着车给蓝琳打电话:“在干嘛?陪我说说话!”
“开车,你呢?不会也在开车吧?”
“我也是,除了开车哪还有时间跟你聊!”景菲无奈而气愤,“这芝麻鸟官还真没什么可当的,还不如回家种田。”
“好了啦,别说什么违心话了,做什么都有它的烦恼和痛苦,说权欲是毒品,拥有的人都在玩;说钱可恨,谁不在想办法捞;说女人是祸水,男人还不是想尽办法想得到;说什么高处不胜寒,谁不在绞尽脑汁地往上爬?烟酒伤身体,有多少人戒得了?人人说天堂最美好,怎么就没人去呢……”蓝琳握着蓝色的方向盘戴着耳机说,“有时候想想,我们真的好幸福好幸运,这世界上有多少痛苦都不在我们的视线内而被我们忽视了。全世界有几千万的残疾人无法拥有着普通人最普通的愿望;几百万的盲人,他们最大的愿望只是想看一眼这个世界;几百万的孤儿想不起父母的样子;有多少绝症病人躺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有多少人,早上出去了,就永远回不了家了……”
“对,说得很对,有多少人在羡慕我们的生活,怎么就不知道知足呢!”景菲听了蓝琳的一番比喻,心里好受了很多。工作是工作,好好干是对的,但千万别惹自己的情绪,伤了自己的健康。
“农村工作没有公式只有方式,要凭你的智慧和豁达去感动他们。许多时候,我们不是跌倒在自己的缺陷上,而是失败在我们的优势上。要注意细节,它会决定一个人的成败。”蓝琳提醒道。
半夜里蓝琳被女儿的哭声惊醒:“宝宝!怎么了?”
“妈妈!我肚子痛!”女儿捂着肚子很痛苦。
蓝琳穿着睡衣,抱过女儿飞奔着下楼。开着车,往医院赶,第一次觉得十几分钟的路程那样的漫长。孩子不仅仅是抚养的过程,还有那种牵肠挂肚的痛。每次蓝琳看到医生把针打在女儿的小屁股上,看她无助的哭叫声,恨不得自己挨上十针。 一系列检查完后,陪着女儿挂完点滴,肚子好像不痛了。回来的路上,女儿似乎安静了很多。月光下,夜晚是那样的宁静。
“妈妈,我们去外婆家好吗?我想吃外婆做的煎饼。”女儿提议。
“好吧,你外婆早上起了早,反正也睡不着觉,就让她起来做煎饼吧。”蓝琳看看了时间,凌晨四点。
车开在路上,女儿开始左顾右盼的捕捉着这个时间段她未曾注意过的新鲜事。原来以为睡梦中的小城镇,每天还有异样的风景。有三轮车、摩托车、推车,还有挑的、背的、抬的。茄子、青菜、黄瓜,除了蔬菜还是蔬菜。女儿问:“妈妈!半夜里为什么这么多人?他们不睡觉吗?弄这么多菜去哪里?” “去卖钱!” “有多少钱可以赚?” “几十块,或几块。全是蔬菜,你说有多少好赚?” “每天都这样,起那么早?”
“是啊!” “冬天呢?下雪天呢?”
“也一样。” “他们一定要这样才有钱吗?”
“这样也没有钱,不这样更没有钱,他们不是在生活,是在活命!” “那个装菜的推车贵不贵?”
“妈妈的车,可以买他们两个停车场的车。”
“他们家里有没有小孩,小孩在家吗?害怕吗?他们快乐吗?” “……” 女儿有太多的问题,让蓝琳一下子答不上来,问着问着女儿在车上睡着了。
路过一大片拆迁房,蓝琳看见景菲戴着安全帽在指挥着:“喂!大书记,你在干嘛?”
景菲听到喊声,转头看见蓝琳便飞跑着过来:“大作家这么早,来看我?”
“臭美,女儿病了,刚从医院回来。”蓝琳熄了火趴在车窗上,“你不要告诉我一晚上没睡都在这里,今天可是星期天。”
“哪有你福气,睡觉睡到自然醒。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去哪玩去哪玩。我都好几天没睡了,为了这拆迁的事头都要炸了。”景菲一脸憔悴,“我们现在是白加黑,五加二,没什么白天黑夜和休息天。市里限定了时间,难度不管,要不择手段拿下来。领导在乎结果,不在于过程。结果好了,过程是友情还是无情,都不会刻意追究。要是结果不好,整个过程会被查得水落石出!”
“青春很短暂,人会老的,你觉得这样值得吗?”蓝琳不仅问,“人家卖菜的为了活命,你又为了什么?领导来了,陪视察、陪唱歌,还要让自己喝的酩酊大醉。你是女人,不顾及青春和容颜,还得顾及你的身体!等哪天病倒了后悔就来不及了。”
“能有时间想那么多就好了,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只想怎么把领导要求的事情尽快做好。”景菲说,“放心吧,姑奶奶沉鱼落雁之色不是灰尘可以掩盖得了的,美容院一去就恢复了。还有燕窝,鱼翅天天补着!”
“你这样子用燕窝泡澡都没用。”蓝琳笑着问道,“还顺利吧?”
景菲好好想了想整个事件的过程说:“一点不顺,要不你去帮我做做工作?从掌握的信息看,王斌在背后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找了王斌,可是王斌比泥鳅还滑,推得一干二净:‘景书记,你不要把我抬得那么高,激动得我晚上睡不着觉。我要是有你说的这般魔力,村长我来当算了,哪还用整天骑个破摩托车,风雨来风雨去地养家糊口。’”
景菲回到单位还没坐好,余市长电话就追了过来:“怎么样?进展如何?”
“还可以,我一定在领导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任务。”景菲信誓旦旦回答道。
放下电话,景菲心急如焚。大量的拆迁工作迫在眉睫,景菲组织了政府所有科级干部以上的人,各自带了自己的小组去游说。娇滴滴的胡敏敏从小出生在大城市,哪见过老百姓粗鲁的架势,哭着鼻子找景菲:“景书记,我从没做过这么丢脸的事,你让我待在他们家,我一刻不停地盯着。他们让我出去,我硬坐着不走;他们吃饭了,我看着吃。那个男的洗了澡赤个膊,还穿着三角短裤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我受不了了!”
“受不了也得受,农村工作就得这样做。吃了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现在是锻炼你的最好时机!共产党人哪有这么经不起磨的。你一天到晚盯是盯着,板着个脸,好像人家欠你多还你少的顶个屁用。他们吃饭的时候,你就笑嘻嘻地说:‘大伯、婶婶,饭让我吃一口。’难道他们会不给你吃?老百姓骨子里差不多都是善良的,关键是你的方式方法。他们吃好了,你就马上给他们收拾碗筷去洗;空下来就给他们搞搞卫生,拉拉家常。真受不了的时候跟他们说说心里话,掉掉眼泪也好。党和人民一家亲嘛,就那样说:‘大伯,婶婶,组织这样安排,我也是没办法。好容易有了这份工作,家里穷,我妈还躺在病床上等我拿工资回家。一家子全部希望都在我身上。以后我要是上去了,你们来找我,有什么忙可以帮的一句话。’你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政府里到时候再去几个施加压力的,左右这么一夹攻哪会没戏呢!”景菲说了嘴皮都磨出了茧。
胡敏敏听得嘴巴撅得老高,心想,你那丑事要不是当年我给你担当着,这书记位置还轮得到你。心里想归想,人家已做了书记得罪不起,便一脸委屈:“景书记,那个大明星家里养着两条狼狗,还没走近,像是家里东西被偷光了似的,扑上扑下叫个不停。她爸以前还是个村长,一点政治素质也没有。”胡敏敏把大明星三个字像是特别加了引号说出口,就怕景菲听不见。
“不是家里偷光了完事,还要端了它的窝,你说能不凶吗?他爸当村长都是老早的事了,就因为不当了,才没了觉悟。你这么一个大活人还想不出对付两条狗,你让它不叫不就行了。敏敏,你是我的朋友,你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这点小事你闭闭眼就过了!”景菲盯着胡敏敏想:这白痴当初怎么把她当朋友了,不管怎样得好好哄着。不要轻易把人当朋友,也不要轻易把人当敌人。一旦朋友成了敌人,曾经的秘密都成了公开的秘密。
于是第二天,晨依家养的两条狼狗晚上被人药死了。晨依后妈坐在两条大狼狗的尸体边上呼天抢地:“哪个遭天杀的,我操他个祖宗八代,不得好死,呜——”
景菲正好路过,过去扶起晨依后妈:“婶婶,别伤心了。谁这么缺德?好好的两条狗说没就没了。哭坏了身体,狗狗在天上也不安宁!改天景菲给您送两只会朝你笑,朝你摇尾巴的西洋狗来,那才叫狗呢!”
“你就说对了一句话,我家的两条狗不是狗!”晨依后妈气呼呼地站起来,胳膊用力一摆,甩开了景菲的手停了哭声,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去。
“阿呸!不是狗,难道是人了?法院告去!看你不乖乖地把房给拆了!”景菲对着她的背影一顿诅咒。
蓝琳和晨依经不住景菲软磨硬泡,答应帮她去跟王斌说说:“我看除了你们两个,我还真想不出别的法子来。你说王斌小时候还像人样,现在吊儿郎当一个,一天到晚和一帮不三不四、好吃懒做的人起起哄,老百姓还真听他们的。真要是碰上这种没一点社会关系,又没个正当职业的你还真拿他没辙。”
“你也不要那样说,立场不一样。现在是政府和老百姓博弈的关键时刻,你要学会换位思考,这节骨眼上他们不千方百计想办法才怪。”蓝琳笑着说,“我看你现在说话的腔调就像个土匪头子。”
“因地制宜,因地制宜!农村工作就要这个样子,实在!理论知识到这地方来用不上。跟鬼说鬼话,跟人说人话,这不!我现在正和人说话。”景菲笑着说,“你还真的说对了,鸡蛋碰石头有什么意思,可就有那么些人不识时务。要不是从这土生土长的,早采取行动了。你们就帮我再动员动员看,轻重比喻给他听听,好和平解决当然是最好的。”
“景菲,你跟老百姓可不要做得太狠,这可是你的出生地。”蓝琳提醒道,“今天他们给你这个权力,明天也可以让你一无所有。”
“放心吧!政治的无情时刻挂在我心里。谁说我对他们狠了,每天我都会去走走。谁家有什么要求,尽量给予满足,我还真的不明白他们怎么就不懂得感恩于我。”景菲觉得自己做的够好了。
“省省吧,你还以为你是救世主?如果你只有一碗饭给人家吃,自己饿着,那才叫帮人;可你现在有一锅饭,给人家盛上一碗,那是人家在帮你。”蓝琳说。
“懂了,我的姑奶奶。”景菲笑着回答。
蓝琳在电话里跟王斌开玩笑:“王斌,我就不跟你绕着弯了,听我一句话,差不多就行了。我看你家老祖宗不是土匪就是强盗投胎的,小时候你爸,现在又轮上你了。你爸一场殡葬改革拿枪拿炮让自己进了牢房,你想不声不响打胜仗,你以为政府都吃白饭!出头鸟也好,诸葛亮也好,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到时候,叭——一下,打了你叫不出声来。”
“别听景菲瞎猜,你也认为是我在背后游说,晨依也给我打电话。我跟她说过跟我不搭界她就是不信,你们要怎么想随你们,反正我不知道。”王斌直犯嘀咕,心里却骂着:阿呸!什么东西,我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王斌在一个没月亮的晚上因赌博被几个穿便衣的警察抓了,而且一抓就被抓到了市公安局。王斌妈哭哭啼啼地拖上媳妇和孙子孙女找到蓝琳:“蓝琳,你可要给婶想想办法,你妈她们赌博,最多抓到区里,哪有被抓市里去的?这下可怎么办啊?”
“婶婶!”蓝琳安慰着,“我要是好帮肯定帮的,要是区里的话我还认识几个,这市公安局我听听头都大了。现在又是风头上,我怕是凶多吉少,不关上个一年半载怕是出不来的。”
“那怎么办?”王斌妈一听,三个人吓得哭作一团。
“婶婶,你们不要这样,要不我再好好想想。”蓝琳难过地思考了半天,“我想到一个人,你们去找找她,也许她有办法。”
“谁!”
“景菲!”
王斌被关市看守所的第二天,看守所的警察对着王斌喊:“王斌,你们镇党委书记以个人名义保你出来,你现在就可以跟她走了。”
牢房里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朝着王斌看,又羡慕又嫉妒:“哇!这小子真看不出来,背景挺硬的。”
“堂堂镇党委书记保他,可不是开玩笑的!”
“呦!还是个大美女!”
王斌在那一刻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挺了挺胸,昂起脖子,一脸得意,像个大明星似的一一跟他们点头告别。最后,头也不回地从他们身边飘飘然而过。
景菲看着王斌出来迎着笑脸:“老同学,我接你来啦!今天我给你当车夫!”
出了大门,王斌长叹一声:“景菲,我算是服了你,即使你给我弄进来我也认了。从今后让我叫你奶奶都行,这辈子我王斌还没像今天那么风光过,晚上我就帮你去签了!”
王斌一晚上动员签了几十户人家,动迁工作就这样开始了一大步。
工作做不下去的几个组,景菲可算是绞尽脑汁。凡是家里有当教师的,政府机关上班的,名字在会上一个个被揪了出来,又在会上一个个被落实到每个分组领导的头上。第二天,名单上的人通通被自己单位领导叫去洗脑。
中学校长在接到领导电话后,马上找来一位男老师谈话:“你是要这份工作呢,还是硬守着迟早要拆的房子?”
“校长,我的户口都不在村里了,说实话,房子是我父母的,拆不拆跟我没任何关系。”何老师无奈的表态。
“怎么跟你没关系,你的父母会于你的前途不顾吗?你是优秀教师,教育局要提拔的有用之人。上次领导到我校调研,还特别提到你,表扬了你。现在正是你表现的大好机会,你好好考虑吧!”校长抛出一连串诱惑。
“我父母一辈子没赚上多少钱,好容易遇上拆迁,怎么可能我说了就拆的。这工作我不仅做不了,回去劝说只会遭骂。”何老师一个劲摇头,不为所动。
“那好,从明天开始你不用来上课。”校长马上收了笑容,生气的摆摆手。
“我是老师,孩子们离不开我。”何老师据理力争。
“你以为你是什么,这地球没了你不转了吗?放心吧,你前脚走,后脚就有人替代你。”校长戴着一副变色眼镜,从座位上腾得站起来道,“从今天开始,你回你父母家,他们什么时候把房子拆了,你什么时候回学校。”
就这样,半个月后,整个村二百多户人家最后只剩二十五家钉子户。动用了挖掘机、推土机,断了这些人家的电、水、甚至进出道路,但这几家还是不动,死守着阵地不放。景菲半夜又召开了紧急会议,鉴于有些村干部没有实质性去做工作,而重新制定了新的方案。
第二天一大早,景菲召集了村里几个有影响的干部,在他们面前景菲和镇党委副书记演了一出双簧计,首先是景菲很诚恳的一番告白:“你们差不多都是看着我长大的,为了这个村,我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可是怎么还会有那么多人不明白我的良苦用心。现在好了,区里领导让我别管这事了,剩下的几家,他们会来处理,到那时可没什么讲感情不感情了,最低的赔偿款都拿不到。”
“不瞒你们说,景书记为了你们这个村的赔偿款,也不怕得罪人,跟领导争得面红耳赤,都要到最高限度了。可还是有那么多人不理解,真要是区里插手,那几户人家可真的要倒霉了,我们也于心不忍!你们还是在这最后的几天里,快一起想想办法吧,过了这星期,我们可就无能为力了。”副书记是位快退休的老同志,面目和善,说话不紧不慢,句句点到每个人的心坎里。
村干部个个象得了最可靠消息,回村后开始动用了一切说服能力,最后当动迁时间到了最后两天时,还剩两户。一户是芙蓉大哥家,另一户是开石矿的老板。
一大早,石矿厂来了不知道几拨人。有环保局查看地势及相关材料的,税务所查账的,政府动员拆迁的。弄得石矿厂老板焦头烂额,那边又频频来报:“不好了,拉出去的石子车差不多都被拦到交警队去了,等着要石子的单位电话一个接一个,我们损失可赔不起!”
石矿厂老板恨得牙齿咬得咯咯响,恨得没地方出气,心里骂了个狗血喷头:畜生、强盗、土匪、流氓!这边却赔着个笑脸给景菲打电话,“景书记,大家乡里乡亲的,你不帮我可没人帮我了。”
最后景菲像个大英雄,出来一一摆平,石矿厂老板终于妥协。
芙蓉大哥家强拆的当天,法院来了四个人。芙蓉哥被强制带走,芙蓉妈却乘机跑了,当法院宣布:“……实物量清单经公证处公证,今天进行司法强拆……”
芙蓉妈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了房顶上,对着下面喊:“你们要是拆,我今天就死给你们看!”
看戏的演戏的,人山人海。有人在人群里起哄:“跳啊,快跳啊!”
芙蓉嫂子抱着儿子哭着喊:“妈,妈!你坐好了,千万别掉下来!”
不一会,四个消防气垫放在了房子下面,四个人拉一张被子,一组组,拉满了房子周围。
有人拿着喇叭对着芙蓉妈喊,芙蓉妈一激动注意力都在喊的人身上,并不知道有人已从后面偷偷爬上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早被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