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第三年开学后,照例是细雨绵绵的秋雨, 然后又是漫长而寒冷的冬季。
那个学期,明的成绩忽上忽下, 时好时坏, 到期終考试时, 虽然仍然保持第十名。但那是他最后一个月突击努力的结果。明聪明, 基础扎实, 学习方法也对路, 只要努力一些, 成绩就会提高。一旦松懈, 自然就一落千丈。最要命的是明的心情也如大海的波涛, 起伏不定, 有时亢奋, 有时又颓废, 心情明朗的时候, 很清楚自己需要努力再努力, 才能考上大学。心情郁闷之时, 全然忘却了父亲送给自己的那把铁锹, 意味着什么?
只要与馨在一起, 明是全然的开心, 毫无顾忌的放松, 仿佛所有的烦恼压力烟消云散, 世界充满了鲜花与阳光。有时候又甘于沉醉, 得过且过, 置学业和高考于脑后。唯愿与馨刻刻相守, 管它春夏与秋冬。尽管老师一再强调学习要持之与恒, 扎实用功。不稳定的心情和成绩, 是高考之大忌。然而那时的明却完全不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和心情。在患得患失的担忧和期待中度日如年。
馨的成绩也一直没有追上来。她和明的恋情分散了她的大部分心思和心力。馨没有办法集中精力, 专心于学业。与明在一起的时光, 总是有那么多的欢笑和歌声, 短暂的分开, 又是如此的难耐和漫长。每天的生活, 就在思念的煎熬和相逢的喜悦中度过。
所有快乐的日子就在不经意间如流水般滑过, 恋爱的时光亦总是美好灿烂的瞬息而过。
又是一个冬日如常的清晨, 阳光甚好, 蓝蓝的天空, 漂浮着几片闲云, 没有寒冷的北风, 呼啸的狂吹,太阳温柔的光芒洒满人间和大地, 也洒向满地的白雪皑皑 。
明照例去市工业局大门外等候馨。
为了不被人们发现, 有段日子以来, 明总是躲在一颗巨大的柳树后面。冬季的柳树虽然叶子已经全部掉光,但是粗壮的树干恰好是明藏身的掩护。这样上下班进进出出的人们就不会发现他。而明却 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每一个进出大门的人。而馨, 骑车行至这里, 一扭头就会看见明含笑的脸和明亮的笑。
这棵柳树成为了他们集合会面的联络点。
每一天的故事, 都从这棵柳树下的相聚开始。
而在这一天, 明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工业局看大门的老孙大爷有一双特工般洞察秋毫的火眼金睛, 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年轻的少年, 每天清晨准时守候在那里, 一开始误以为是社会上的不良少年, 踩盘子盯梢。于是明便被老孙大爷死死的盯住了。好在明从未尝试着要去闯工业局的大门, 否则早就被抓个正着。但是老孙大爷还是力图搞清楚这个少年风雨无阻的每天守在这里的真正目的。可每一次就在他与上班的人们打个招呼或者接个电话的当口, 只是那么一眨眼的功夫, 明就不见了踪影。
今天早晨, 老孙大爷没有象往常一样在传达室里监视明, 而是走出大门, 在距离那棵柳树不远的地方, 假装溜达散步, 一边用眼睛的余光扫视着明的一举一动。
过了十来分钟, 馨从里面骑车出来, 在转到柳树后面时, 与明会心的含情脉脉的相视一笑, 两人正要一起离开之际, 一回头看见了瞪大双眼有些迷惑的孙大爷。
馨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 宛如寒冬的朝霞, 羞涩的对着孙大爷一笑, 说: “ 早上好。”
孙大爷瞬间明白了缘由, 原来天天来报道的少年不是什么江湖巨盗, 太岁地痞, 而是来等候副局长千金的傻小子。
孙大爷冲着馨恍然大悟般地笑了一笑, 又狠狠的瞪了明一眼, 嘴里含糊其词地嘟囔着: “早, 早。” 转身就往传达室走去。
馨怔怔的目送着孙大爷的背影消失在传达室的门后, 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 馨, 快走啊, 要迟到了, 你干什么呢?” 明催促着馨。
明的喊声惊醒了仍然在恍惚迷乱中的馨。馨蹬着自行车与明迎着朝阳向学校驶去。但馨的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 焦灼, 恍惚, 紧张, 不安, 心神不定, 六神无主。因为馨知道孙大爷就是工业局大院里的活地图, 活档案,大喇叭,传话筒。也是每一人, 每一家的瞭望哨, 每一个孩子的监护所。曾经有张家的孩子踩死了李家的小鸡, 王家的儿子绊倒了蔡家的女儿, 宗宗件件都逃不出孙大爷的眼睛。 孙大爷把他认为是错误的, 不对的事统统要通报与各家各户, 各个父母。
今天恐怕是逃不过了, 孙大爷铁定会通报爸爸。馨不知道如何面对爸爸的责骂? 她也不知道爸爸会有怎样的反应?
此时此刻的馨, 只有担心和烦躁。
明看出了馨的反常和不安, 他明白馨的担忧, 可是也没有办法。只能默默祈祷希望孙大爷不要告密。
第一次,两个人一路无语, 心思重重的一路骑车到了学校。
一整天的时间, 馨的心都安定不下来。如坐针毡, 如履薄冰, 心神不宁中苦熬着时间。
下午放学后, 馨告诉明要一个人回家。在这一天中, 明也看出了馨的不安和紧张, 馨的小脸紧紧的绷着, 眼神无助, 答非所问, 心不在焉的神情, 看的明一直后悔自己的鲁莽和大意, 怎么就没有发现孙大爷呢? 一整天的时间, 明都在自责中度过。
这一天的下午, 他们第一次分道而行, 单独回家。
同样的路, 相同的景, 馨一个人默默的骑车而行。 心中无底的绝望, 折磨着她, 不知孙大爷是否告诉了爸爸? 也不知道自己将如何面对爸爸的质问?
只是觉得这条熟悉的 ,走了两年多的小路, 竟是如此的漫长, 如此的难走。仿佛不是走在回家的路上, 而是在走向一个未知的荒原, 充满了恐惧和不确定的感觉.
在以后的很多年里, 这种茫然无措, 漫无目的,不知走向何方的感觉, 如影随行的停留在馨的心里, 久久的挥之不去。
后来馨曾经固执的以为, 自己的所有不幸, 痛苦, 眼泪和恩怨情恨, 都从这一天开始。
馨记得有一年冬天的深夜,那是光的生意最不顺利的一年。进货积压了全部的存款与贷款,又申请不到新的贷款。自己当时所在的化工厂经济也不景气,工资已经拖欠了半年之久。儿子超出生不久,经济的拮据,养孩子的辛劳,超负荷的压力。那段时间,馨和光经常吵架,其实基本是光一个人在吵,在发火。馨只是默默地做着家务,安静地承受着一切。光心里是渴望馨与自己大吵一架的,渴望听到馨的心里话,哪怕是用吵架的方式表达出来。然而无论光怎样吼叫,怎样摔打着椅子,馨也只是沉默地看着光一言不发。
后来光开始酗酒,酒醉后就更加胡说八道地撒酒疯。而馨呢,始终沉默,沉默地听着光歇撕底里,沉默地处理光的呕吐物。馨的沉默激起了光更大的愤怒,更加认为在馨的心里,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无论怎样努力,也走不进妻子的那个秘密里。
那个深夜,光大发一顿脾气,说什么老婆心里装着别人,生意又失败,不想活了。然后愤而离家。
类似的情况发生了无数次,馨已经习惯了,也没有太当回事情。她知道光最终会回来的,带着满身的酒气,跌跌撞撞地回家,然后一头倒在床上,酣声如雷地睡到第二天中午。
然而那一天的晚上,光却没有回家。没有酒气,也没有酣声,只有钟表滴答滴答的声音,陪伴着馨,在黑暗的静夜里,流着眼泪默默地守着熟睡的儿子,等候了整整一个晚上。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熬了一夜的馨,刚刚迷迷糊糊有点睡意,就听到警车救护车呼啸着穿过宿舍外的马路,然后听到楼道里买早点回来的人讲,昨晚有人在附近铁路上卧轨自杀。
馨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她慌了,乱了,想起光昨天晚上摔门而出时,吼了的最后一句话,“不想活了。” 然后非常例外地,整个晚上没有回家。
于是,衣衫不整的馨冲出家门,往附近的铁路跑去。远远地看见,警车、救护车的灯光在黎明的晨曦里刺眼地闪烁,馨的腿开始发软,呼吸急促,越接近铁轨,脚步越沉重,那种绝望、无助的恐惧与混合着希望的错综复杂的情绪,一如多年前那个冬日的下午,一步一挪地走向家中,走向渺茫。
多少年的时空交错中,馨一直摆脱不掉这种恐惧与希望混合的心里焦虑,不知未来,没有目的地茫然无助的心态。每每此刻,馨的心里总是会想起十七岁的那个冬季,和那段艰难的路程,茫然无措地不知今昔是何年的错乱和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