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丰岛园_17. 海洋的饺子店_纪实·历史_文狐网

告别丰岛园

17. 海洋的饺子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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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洋和王亮能成为朋友,走到一起,是因为他们之间有很多相同的地方。首先,他们都是生长在中国,二三十岁了才来到日本,来到日本后,又都不得不从事起体力劳动,过着一种不甘心的无根的浮萍生活。二来,就是他们都有过不幸的婚姻。一个已经离了,一个当时正处在崩溃的边缘。

       就是这两个五大三粗的男子汉,选择在东京的光喀丘一带,开起了家有特色的水饺店。

       海洋没有跟我们商量,他就毅然地辞去了食品厂的工作。他不但没要家里一分钱,也不和他的弟弟和妹妹打声招呼,就和王亮风风火火地把水饺店开了起来。

      这时候,丹丹走了已经快两年了。这近两年来,谁也无法走近海洋他封尘已久的内心。我曾求助过海岩和海燕,见成效不大时,也曾亲自试探着跟他谈过,海洋听后就自嘲地一笑:“我现在有什么资本谈论这个问题?”我和先生也不示弱,拿出中国当家长的那一套,命令他快点解决个人的生活问题,并把话挑明,如果他不自己抓紧办,我们老两口就要在孤儿的二代中为他找一个。海洋一听,急了,脸红脖子粗地冲着我们喊:“那不成了奴隶和奴隶结婚啦,就连下一代都成了小奴隶了,要那样,我的生活更没有盼头了……”

       海洋一番话,让我们放弃了逼婚的念头。况且,结不结婚,生不生子,是他们年轻人自己的生活,我们做父母的也无权干涉。就在我们拿海洋无可奈何的时候,他竟背着我们,跟王亮开起了饺子馆。

       我们知道这一切的时候,毫无思想准备的我和先生,竞被吓了一跳。那天,正好赶上我和先生都在家。有人按门铃,当我打开门时,不由得愣住了,原来是王亮。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和满脸诧异的我们打过招呼之后,就开门见山地坦言,他是忙里抽闲给我们来送请柬的。我们赶快把王亮请进屋里,请他坐下,想仔细打听打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谁知,王亮刚坐下不久,先生就沉不住气了:“王亮,你们的店铺有多大?生意怎么样啊?

      “您放心,这不是刚刚开始嘛,还算过得去。”

      “这个海洋,这么大的事儿,跟家里人商量都不商量一下。”

      “您别怪罪他,前一段我们太忙啦,海洋他可能也没顾上,这不,今天让我特地给二老送请柬,也就是负荆请罪来啦。明天晚上,我和海洋想答谢一下亲朋好友。您二老一定要到店里去看看喽。”

       我没有去迎视先生抱怨的目光,他至今也不知道我和海洋之间发生的那场战争。他不亲白来告诉我们这个消息,说明海洋心里还在生我的气。

        弄不清王亮到底知不知道海洋和家里发生的种种不快的摩擦,他只是一味儿地替海洋打圆场:“姨父,您可别误会,海洋他正在店里忙呢,我是顺便来的。这不,店里需要台车,我去车行看车,顺便过来的……”

       一向宽容宽厚的先生,在王亮面前还是按捺不住地表露出他对儿子这个匆忙决定的深深忧虑。觉得海洋过分任性,过分轻率了。

       王亮有些紧张地公然为海洋辩解:“大概他是想给二老一份惊喜吧?也许他是一时碍于情面,没有说出来罢了。不过,你们尽管放心好了,海洋可是个实干家,他不但心里有数,干起活来也决不含糊,这一阵子,我们哥俩儿在一起,我算是领教到了……”

       谁都喜欢听别人夸奖自己的孩子,这也许就是人的天性。骤然间,我发现先生脸上的皱纹就舒展开许多,他侧歪着头,狐疑地看着王亮的脸,半信半疑地追问道:“真的吗?你不是为了宽我们老两口的心吧?

      “怎么会呢。”王亮笑笑,站起身来。

      “你再坐会儿嘛,看你急什么?”

      “到了中午开饭的节骨眼上,店里忙着呢,我得赶快回去。

      “是呀,当老板也没那么容易的,你们哥俩儿个在一起,要互相多担量着点。”

      “你们放心吧,我们哥俩挺合得来的,这也是我们俩的缘分“。

      “是呀,那天晚上咱们能够遇见,本身就是缘分。”

        话说到这里,我们三个人又不由得记起初遇时的往事。偌大个东京,在夜晚空旷的公园里,像是上天特意安排的。

        走到门口,先生又想起了一个问题来:“说了半天,你们店到底在什么地方啊?”

       “明天晚上,你和阿姨在家等着,到点我来接你们就是了。”

       “那怎么成?你们那么忙,还是把精力放到别的客人身上吧。明天我们俩都休息,反正在家里呆着也没什么事儿,我们早走一会儿,能找到的。”

       “不行,不行,那可不行!”

        我翻看着请柬,试探着问:“是不是在寿司店旁边“对呀!阿姨,你怎么知道?”

       “原来这儿好像是松屋吧?”

       “是呀,原来这儿正是松屋。他们经营不下去了,让我们给盘过来了”

       “这个地方我熟得很。这事儿就这么敲定了,我们两个自己去。你们不用来接我们……

       “能行吗?”

      “你就放心吧我们俩一定会去吃你们的饺子的!”

        先生疑惑地看着我:“你能行吗?”

        我很自信地告诉他没问题

       王亮走后的那一天,我和先生的心里都并不轻松。我先是担忧得任什么都干不下去,后来想明白了,心里又窃喜起来,觉得海洋这孩子总算是走出了丹丹的阴影,现在开始干点儿什么完全来得及。不上大学就不上吧,选择性地放弃,往往还会给自己个踏实感。命运这东西,谁也说不准,梦想向东而实际偏偏向西的例子并不少见,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命运捉弄人”吧。知识改变命运也许只是我们的一相情愿。

      “我们都没有看出来,海洋这孩子还真有点儿正事。”

        端着水碗的先生轻淡一笑,并没有接我的话茬儿。

       “你怎么了?不高兴吗?

       “没有啊!”

       他说得轻松,我却发现他的眼睛里闪着潮润的光,知夫莫如妻嘛。我有点儿猜到∫他的心思了,就走近他,拍拍他的后背,轻声问道:“是不是心疼儿子了?”

       我这句话似乎点中了先生的要害,他声音里不无责备地说:“不到万不得已,他怎么会辞了工,去开饺子馆呢?难哪,海洋心里的难处只有他自己知道。我有时候很内疚,很歉意,觉得对不起孩子们,也对不起你,要不是因为我,你们何必跟着到这儿来吃这份儿苦哇……看到孩子们顺利的时候还能找到一丝安慰。反过来,我真的就觉得对不住你们娘儿几个,有时,我心里真是跨不过这个坎儿呀……”

       先生的话,叫我感动也叫我自责。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的话虽不是指向我,也让我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我暗自审问自己,我这个当妈的,是不是过于冷酷了?这件事儿说起来,堵在我心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想,海洋也许还在记恨着我,可作为母亲的我也是恨铁不成钢啊!也只能说成是“不问结果,但求心安”吧。有时我又会给自己找借口, 认为不是我冷酷,真正冷酷的是这个社会。要想在这里生存下去,这是必须的。今天,有我们健在,他们摔了跟头,我们还可以安慰安慰他们。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们撒手人寰,他们会更惨的。那时候再想返回头来弥补这一切都晚了。我只有想到这些时,才会原谅了自己。

       我懂先生的心思,就试着说服他,宽慰他。

       晚上,我们就迫不及待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海岩和海燕。

      “看把你兴奋的!”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

        "那当然!”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是大哥不让说的……”

       出乎意料的是,被蒙在鼓里的只有我和先生两个人。他们两兄妹点儿都不惊讶,原来,他们不但为饺子馆的开业出谋划策过,还帮着跑贷款,跑执照,找便宜的装修公司……海岩和海燕的日语好,办起这些事来,又容易又方便。

       放下电话,我和先生感叹:看来孩子们真是长大了!翅膀也硬了!可以展翅高飞了!他们不但知道抱起团儿来哄骗我们,也知道抱起团儿来面对这个大千世界了!

       欣慰归欣慰,我当时还是故意嗔骂道:“你们这些个没良心的东西,来到日本别的没有学会,倒是先学会怎样对付自己的老子了!”

       听见我责骂,海燕就连连地叫起屈来:“妈,你听我说,不是我和二哥要瞒着你们,是大哥再三命令我们,不许我们嘴快,他说到了时候,他自然会告诉你们的。我想,大哥一定是想给你和爸一个大的惊喜吧!我们也不能多嘴抢了大哥的风头吧!”

       我们总算弄清了一个事实,他们的困难已经不需要我们为其分担了。

       道理是明白了,事实上,我们还是免不了为他们瞎操心。我和先生核计,如何让这个饺子馆顺利地经营下去。无论怎么说,这个饺子馆,也是我们家在日本经营的第一家属于我们自己的实体。我和先生商量,要尽可能地帮帮他们。

       先生一筹莫展:“人家都开店了,我们还能帮上什么忙。打工吧,我们都老了,干不动了。出钱吧,咱们那两吊半钱,自己都供不上自己呢。我看咱们跟废人差不多了”。

       我故意神秘地笑着,把五百万口元的账本递给他。

      “这是什么?”先生莫名其妙地看看我,似乎明白了,故意装作不懂地反问道:“是给我的吧?谢谢你,那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美的你,那是我讲课得来的五百万。咱把它送给海洋怎么样?”

        先生马上兴奋起来:“这还需要商量吗,海洋他现在肯定缺钱,明天咱就给他带去吧。

         ……

        本来约好晚上七点到饺子馆的。

        我和先生在家里熬到下午就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四点多钟,我们就到了光咯丘。我们也知道时间太早,怕进店影响了他们的生意,就顺便去了公园附近的春湖。

       我们想先来这里看看古木,吉木已回归这湖中有五六年了。这些年来,每逢来光喀丘,我们老两口都要来这里坐坐,看看。人老了,往往就格外地留恋过去,过去的人和事,特別是过去相处过的动物。

        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水,湖水中五颜六色的鱼儿悠然自得地游来穿去,湖面上的野鸭嬉戏着用翅膀拍打着水面。

        我们来的时候,已经没了太阳,晒背的乌龟一只也没有见到,虽然没有见到吉木,但每次来这里,都会有一种特殊的感应。

        我和先生坐在木椅上,望着湖面,静静地观赏着、期待着、回味着、享受着。

       这里很静,除了野鸭用翅膀拍打水面发出的声音外,就是风声,以及我们自己发出的呼吸声。每次来这里,我的心里便会油然生出一种感动,这里真美,但愿吉木在这里生活得快乐。

       我和先生是六点二十五分进的饺子馆

       我们还没顾得上细细地打量,第一个迎上来的人就是海洋。海洋满面春风地笑着,亲切地叫着:“爸,妈”

       我想细细看儿子的脸,儿子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妈,你和我爸这边坐,等会儿海岩和海燕他们来了,也坐在这边。我怕忙不过来,就托他们照顾你们啦。”儿子说完,憨厚地笑起来。

     “快忙你的去吧”

       "那好,有什么事儿只管叫我啊。”

      仅此一声,就化解了我们母子之间以前所有的误解和不快。

      父母和儿女之间的事情,是不需要用过多语言解释的。父母和儿女之间的战争,赢方也永远都是儿女。

      我们刚刚坐下,王亮就拉着一位小巧女人的胳膊来到我们面前:“阿姨,姨父,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老婆。你们就叫她——”王亮刚说到这里,就被一脸甜笑的小巧女人抢先打断道:“你们就叫我小岛好了。我入日本籍了,我的日本姓是小岛。”

      我和先生连连点头,嘴里含糊不清地应付着。

      王亮本来热情洋溢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我说你酸不酸哪,我怎么听你说话这么别扭呢,明明都是中国人,硬是要装出这一套来。梅子,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我顶看不上你的就是这个……人家姨父家全家都是日本籍,也没见人家整天挂在嘴上。”

      王亮也太不给梅子留情面了。我担心他们打起来,吓得心都缩紧了。

      这套话,过去就听王亮抱怨过,万万没料到,这头一次见面,他们夫妻俩就当着我们的面要拉弓开战了。

      见梅子被噎住了,我慌乱地赶快给他们打圆场:“你快忙去吧,让我们娘俩好好聊聊行吗?”

      先生也站出来帮我:“王亮,快去看看海洋叫你干什么?”

      梅子闻此不由回过神来,煞白的小脸儿慢慢地放松下来:“阿姨,你看他就这德行。我妈就说他是嫉妒,你看他是不是啊?”

      刚要离开的王亮见她这么说,又气呼呼地转过身来,瞪圆了眼睛。我和先生赶快夹在他们中间和稀泥。先生笑着推走了王亮。

       梅子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一身黑灰色的西服衣裙,日本白领女性的发式:精心吹过的乱发。她肉色丝袜里的小腿,看上去跟日本大多女性的粗细差不多,看来,梅子处处都逼着自己向日本人看齐。

       我们随着梅子的介绍,在小店里四处张望:墙上悬挂着一把一米多长的大扇子,体现了十足的中国特色。还有中国功夫茶,服务员身上的中国旗袍装,都透着一种十足的中国气儿。

       整个店铺为淡蓝色的底调儿,看上去,令人有种清爽愉悦之感。店堂里很敞亮。收银机在门旁,往里走是大厅,大概能容纳下三十几个人。这么大的店铺,在这一带,也称得上是个具有一定规模的店儿了。

       梅子正津津有味地向我们介绍着,忽听门口传来一阵欢呼雀跃声随即,海燕像飞一样叽叽喳喳地扑到我们面前。之后,海岩也来了。另外,还带来了几位我们不认识的人。

        梅子赶快迎上前去,招呼新进来的客人。

        饺子馆,顾名思义,这里以经营饺子为主,各种馅儿的饺子:白菜的,青椒的,洋葱的,豆角的,芹菜的,韭菜的,三鲜的,蘑菇的,应有尽有。

       我和先生来日本十多年了,还是头一次在东京品尝这么多品种的饺子。更令我们高兴的是,这些饺子,竟是我们自己的孩子在这里创造出来的。

        我曾经为不争气的海洋苦闷过。

        如今,我为有这样的儿子而骄傲。

        中国人在一起聚会,虽说是在异国他乡,也还是能浓浓地体会到中国人在一起的氛围,边吃,边喝,边说,边笑,全是豪放的,无所顾忌的。

       大家都衷心地祝愿两个年轻人在异国他乡能开业大吉,马到成功。

       席间,最引起我注意的是一位气质非凡的长者,她就是王亮当年的日语老师小川,一位七十二岁,满头白发神情斯文的日本老人。她穿着一身做工考究的银灰色套装,涂着鲜红光亮的口红,始终面带矜持的微笑。据王亮介绍,小川老师年轻时在台湾呆过多年,因此,她能够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今天,她也是一个人开着车来的。用王亮的话说:“我这老师真棒,别看她这么大年纪了,每天都是自己开着车到学校来给我们讲课。刮台风、下暴雨也从不例外,有一次台风刮得人都站不稳,有好多同学都没来,大家说老师今天也肯定不会来了,哪承想,她还是按点赶到了学校……”

       小川老师听到这儿,笑笑,接过王亮的话慢条斯理地说:“这不很正常嘛,学生可以请假,老师又怎么能够请假呢?”

       小川老师说得从容低调,却显得无比的惬意优美。

       面对这样一位女性长者,任何人都会从心底生出一份敬爱来。尤其是我,当时也在日本大学里当汉语的客串老师。我心里就不由得拿自己和这位可爱、高贵、无私的小川老师作起了比较,在她身上我找到了自己的许多不足之处。在她身上,又一次证明了,一个女人的美丽,并不是仅仅取决于她的年龄,她的外表。真正美丽的女人,不单单会取悦对方的眼睛,更重要的是,她会散发出阵阵沁人心脾的一种香气。

       从此,我和这位极有品位的女人成了一对儿无话不说的知心朋友。至今,我们还保持着这种友谊。在和她交往的日子里,她曾潜移默化地教会了我很多做人的道理。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世界经济危机到来时,我再次失业在家,是小川老师帮我战胜了自己内心的虚荣和浅薄,我再次投身到劳动大军之中。小川老师也让我明白了:作为一个女人,应该懂得美是给对方的一种尊重,应该懂得优雅地老去,无论是对己还是对别人都是有好处的。

        ……

       那天来参加饺子馆开业典礼的还有王亮的几个同学。他们当年都是以留学生的身份来到日本,现在都在日本公司就职,大都在这里结婚生子了。

       十几个人围坐在一起,虽然年龄性别不同,背景各异,如今的处境有天壤之别,但那一晚,大家的心情是相同的。

       在饺子馆,我们度过了一个欢快的夜晚。久违的欢快令人陶醉,也令人难忘。它离开我们的时间太久了。我和先生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欢快了。回家的路上,我们看星星看月亮,都觉得比平时明亮多了。于是,我们的心情也随之舒畅多了。

       到了家之后,我们还相互感叹,儿女已经长大。同时也感叹,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的这个永恒不变的理论。

       先生临睡前,冒出来一句话:“看来,日本的确是属于年轻人的。”

       我没有接他睡意蒙昽的话在儿,我在想,自己今天最大的收获就是有幸认识了小川老师。

       随着时光的流逝,儿女们的年龄渐渐地增大。有那么几年,我都不愿意去想他们到底有多大了。只记得他们的出生年月日,反倒不想去算他们的具体年岁了。因为他们三个如果还是在中国的话,个个都到了找不到好伴侣的老大难的年龄了。我不去想它,反而还会轻松自在些,越想会越累,脑袋也会越转不过弯儿来,弄得自己头疼不说,还无济于事。

       只好是自欺欺人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个千古不变的说法,在我们家现在反倒是讲不通了。

       如今,海洋三十四岁,海岩三十二岁,海燕三十岁。这三个孩子全部错过了最理想的谈婚论嫁的年龄。我的心,也随着他们年龄的增长而变得不安,甚至狂躁起来。

      虽然,我们已经来日本十几年了,可心还是中国心。风俗习惯,自然也不会完全改变。我们还是按照中国人的风俗习惯来看待来要求己的儿女。三十多岁的人,没成家,没有异性朋友,自然最着急的还是我们做父母的。虽说,婚事是儿女自己的事情,细究起来,我和先生还是充满了自责。如果当初不是我们选择了来日本的话,孩子们在他们自己熟悉的告别环境里,早就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另一半了。

      海洋自不必说,先生常为海洋失败的婚姻哀叹:“是我们毁了海洋,”。

      现在我们也不敢轻易地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他曾发誓说,他不混出个人样来,就不再结婚了。是丹丹把他做男人的尊严给夺走了,羞辱,刻骨铭心的羞辱,令他不能忘记的同时,也不允许他轻易地走近女人,走近爱情。

      海洋倒是不止一次地在我们面前吹牛:“我的婚姻大事不需要你们操心,我的青春我做主。”

      我们期盼着有一天,他能把心爱的姑娘带回来给我们看看。可是,光阴一年年地消失过去,海岩也三十多了。他依然还是一个人。

      按说,海洋的条件不错。名牌大学毕业,精通三国语言,又是在日美合资的企业工作,年薪六七百万日元,身高一米八○,够棒的。

       知道海岩的人,特别是曾经一起在所泽中心毕业出来的孤儿二代,看海岩的人大有人在,时不时的会有人来提亲。他们都背地里管海岩叫小帅哥。

       我们生怕海岩再像他大哥一样错过了机会,就催他去相看。

       海岩一开始不予理睬。后来,见我和先生不依不饶地催他,就烦了黑着脸警告我们:“愿看你们自己去看!我事先声明啊,这事儿可跟我没关系,别说我不给你们面子。”

       “跟你没关系,难道还能和我们有关系?”

       “不是我不孝顺,是你们逼我说出这样的话,我再胸无大志,我再平庸无能,我也不至于去找一个和我一样的人过一辈子。”

       “一样的人才会跟你有共同语言,才会踏踏实实地跟你过,才不会瞧不起你呀。”

      “那是你们的想法,这样的婚姻,只能像我大哥说的那样,最后是奴求生奴隶,看见小奴隶出生,只能让我更痛苦”

       先生听不下去了,他竭力地控制住自己,声音发颤地说:“你这叫什么重理论,净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着三不着四的话。”

      “爸,我事先可是声明了,在你不生气的情况下,我才跟你们讨论这个问题…你想想,这又有什么好费解的呢?我如果能找一个上流社会的日本女孩儿,或者是欧美人,那么我的下一代,就会解脱了,起码能过上高于普通日本人的生活吧!可让我再回过头来去找一个什么二代,那不就等于让我的生命又回到了原点嘛。为结婚而去找目标的事儿,我不干!

       先生冲着我连声冷笑道:“你好好听听你宝贝儿子的奇谈怪论吧。”

       我不紧不慢地回他一句:“怎么一到错的时候,就成了我一个人的儿子了?我又不是蚯蚓,又不能自身繁殖。”

       先生不善于开这样的玩笑,他被臊了个大红脸,低下要开欢地起手来。海岩趁势冲我调皮地眨眨眼,凑到先生跟前小声地说:“老爸,你可是我们的老祖宗,我们谁也不敢惹你生气啊,我刚才说的那些都是心里话,我本不想说,也都是妈逼我说出来的。我都是成年人了,相信我能办好这件事,求你们今后就不要再为我操心了好吗?”

      先生先是抬起头来求援地看着我,然后又转向海岩说:“依我看,你这是少年得志的轻狂啊。”

       听得出先生的请责已经明显地变软了。

     “哪里,正是因为我有自知之明,才会如此慎重地处理我的婚姻大事。“

       "但愿如此,别学了你哥就行。”

       "你这个人可真是的,”先生冲着我低声地吼,“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知道先生这个毛病,他和孩子之间有了不愉快的争吵时,只要我插言,稍不留神,我就会引火烧身。

        "海洋不是没在吗?”

       “不在也不能随便说,养成习惯,就改不了啦。”

       “是是是,我错了。还不行吗?”

       这次谈话后,我们知道,海岩的婚事,我们只好投降,听之任之了。我们家只有海燕这么一个女孩儿,可以说,海燕始终是先生的最爱。男孩子到了三十岁,没有处过女朋友,还不会令人感到太恐惧。而女孩子就不同了,除了女孩子有生育的年龄问题以外,女人,往往是经不住时光摧残的。我不止一次地问海燕,有没有人喜欢她,有没有她喜欢的人,她到底在不动声色地等待什么?

       海燕总是娇嗔地叫一声:“妈”就软化了我的心,就堵住了我的嘴,她不愿听我再问下去,我也只好知趣儿地闭了嘴。

       后来,我就给她转弯抹角地说,“你姥姥像你这么大时,我都上小学了。我像你这么大时,都有了你了……

       海燕嘲笑我:“你们那是什么年代呀,太愚昧了。“什么年代还不都一样?人生是早晚都得走这一条路的。平时,你也该多个心眼儿,看看周围有没有喜欢你的人,已经三十多了,可不小啦妈我正式给你提个醒儿……

       "妈,这是日本知道不?别说三十岁,五十岁的大姑娘还有的是呢。”

       我和海燕唠家常时,先生就故意装作全神贯注地看报纸。其实,我明白,他的心思根本没有在报纸上,他是在偷听我们娘俩儿说话呢“

       这报上写些啥?”有一次,我特意不怀好意地揭他的短儿。

       先生听到我问他,疑惑地抬起头:“怎么啦?”     

      “这日本字你看得懂吗?哇,看不出来,我先生在美国大使馆干了几天,这日语也大有长进啊,那就拜托你念一段儿给我们娘俩儿听听好吗?”

       海燕听出我的话是在调侃她爸爸,就哧哧地笑着去摘先生的老花镜。

      “行啦,老爸,你已经被人识破了,就不要再装了,你还没有看出来,我妈跟我们生气时,就会把气撒在你老人家身上啊”

       先生善地笑笑:“还是我女儿明事理……你怎么又惹着她了?”

       先生说完,故意向我暗示地抖抖他手中的报纸,我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

       海燕,我给你介绍一个怎么样?

         "你?”海燕听罢惊叫起来:“你能认识什么优秀的人物?”

       海燕的话里带着明显的轻视,她的话,无意识中竟伤了我这个做母亲的自尊心。

        我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开始反击:“别以为自己读了几年书,就有多了不起了。听你这腔调怎么和你二哥一样呢?你们这些个孩子,来日本后个个都忘本啦,告诉你,我在报纸上找的这个人,光看条件,人家可比你强“

        "报纸上的征婚广告,你也能信啊?”

     “有什么不能信的?你姚姨家的二女儿,就是在网上找的,听说还是个科长呢。”

      “你听她吹牛去吧,妈,我告诉你,我还没老到家,还不需要你和老爸养着…人家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求求你,别这么烦人好不好?”

        一 听见海燕带着哭腔央求,我和先生就心疼,也就知趣地闭了嘴。

       海燕打小就抓住了我和先生的这个弱点。

       后来,我才知道,确实海燕那时心里已经有人了。

       这个人,就是曾经海燕看过牙病,做过一年多矫形的牙医:中村一雄。

       牙医,特别是自已开了诊所的牙医,在日本算得上是有一定地位的人,单凭收入而言,也是普通人望尘莫及的,这些都是中村一雄的优点和长处。但关键是,海燕连商量都没跟我们商量,就在我们面前避重就轻地把中村一雄夸了一番,然后就宣布道:“我决定嫁给他了。”“这么快?你太轻率了吧?你了解他吗?”

       我们的心情颇为矛盾:既为海燕终于找到了喜欢的人而高兴,又为海燕这突如其来的决定而担忧。结婚,毕竟是人生的一件大事,上个月问她,她还一口一个烦地回绝了我们,怎么,这个月回来,就决定要嫁人啦?

        "什么叫了解?什么叫不了解?”海燕慢吞吞地反问,“中国不是有句话,先结婚后恋爱嘛。结婚以后,再慢慢了解呗。”

      “那可不行!”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快两年了。”

      “快两年了?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

      “我没决定的事儿,不想早说,省得你们烦我。”

      “现在才告诉我们,算是最后通牒啦?”

      “就算是吧。”

        盼望已久的事情,猝不及防地降临,竟让我们老两口目瞪口呆了。

       先生失神地看着我,一声不吭。

       我好半天才缓过神儿来,忙不迭地问:“他多大年纪了?”

       海燕一怔,略思索了一下:“四十五啦。”

       “四十五?”

       我控制不住地瞪圆两眼惊叫起来。半晌儿,我才叹着气劝道:“你刚刚三十,他都四十五啦,这也相差得太悬殊了“

       差十几岁,还算大呀?”“大个七岁八岁的还能说得过去,大十五岁已经超过了底线。”

      “什么底线?孙中山比宋庆龄大多少岁你们知道不?还有,你们不是常看中国报纸嘛,总该知道有一个二十八岁的翁帆嫁给了八十二岁的杨振宁这件事儿吧……跟他们比起来,我这算什么呀!”

       先生已经冷静下来,他爱怜地对海燕说:“你说得没错,我也不认为年龄是致命的因素。我想问问,他这个年龄,过去有没有过婚史?”

       这个问题,好像是致命的一击。

       海燕抬起头来,用挑战的目光看着我们:“结过。不过已经离了。怎么啦?“

        "那他有孩子吗?”

      “有”

      “多大了?”

        "是男孩,还是女孩?”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啦。你要记住,做父母的是永远不会给儿女亏吃的。”

       海燕有些纳闷儿,慢吞吞地沉吟道:“好像是个男孩儿。”

      “他为什么离婚的?”

      “感情不和呗”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

       刀刀见血的一段问话后,先生语重心长地说:“海燕啊,我觉得这件事你还应该再慎重地考虑考虑,婚姻毕竟是人生的大事,我们不想让你受到点点委屈。”

        我也跟着补充:“海燕,你人长得漂亮,又受过高等教育,跟他,我总觉得你有点儿亏了。这在中国,叫填房啊!你知道吗?”

         "妈,这又不是做生意,有什么亏不亏的!“

         "你是故意给我装使充愣,还是真的栩涂啊!你是个黄花大面女,他都结过婚了,我们苦口要心地给你讲这些,是因为你涉世不深,不想让你一时的冲动给你以后的生活留下任何遗憾,我们的心思你到底懂不懂啊!你这个傻丫头!”

       找一提到儿女婚事这个问题,就像吵架一般,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天下父母哪有坑害几女的?这么浅显易见的道理,海她为什么意不懂呢?

        海燕脊背对看我们,冷冷地回了句:“可是,我不想听,我已经决定嫁给他了。”

       还能说什么呢?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爱也好,假也罢,都无济于事,事实是,我们唯一的女儿海,她决定嫁给一个大她十五岁又离过婚的日本人。

       接下来,便是冷战

       海燕从那天走了以后,大概有一个多月都没有回来过,在这段日子里,她甚至连个电话都没有打给我们。

       在和海燕冷战的那没时间里,我和先生谈论最多的是海,想念最多的是海燕,回忆最多的也是海角,我们在充满阳光的房问里,一边喝看绿茶,一边细细地回味着从生下海燕那天夜里起,每一个能记起的有趣的往事细节,我们现如今,就要把这样一个宝贝女儿拱手相让出去,让给的又是一个不理想、不情愿的男人,自然不甘。

       赌气也好,心疼也罢,我们不想面对,但我们又必须面对现实,是呀,我们改变不了儿女的婚烟观念,他们在日本所受到的教育和我们在中国所形成的观念太相径庭,况且,父母与儿女之间的战争,赢方又注定了是儿女。

       海燕和中村一雄的订婚仪式选在了稀山庄。

       来了日本十几年,头一次来格山庄,过去听说过,也多次从这门前路过,可就不敢随意地走进去,今天进了稀山庄,真犹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处处美丽,处处新奇,处处是手牵手的新伴,处处是欢声笑语。

       见过中村一雄,和他进行过简短的寒缩之后,我就立马明白了海燕为什么非他不嫁的理由。

       中村一雄、人生得细高斯文彬彬有礼不说,初次见面几句话,就像施魔般地拉近了他和我们之间的距离,就连我们吃饭时所坐的位置,他也是提前约定,周密地选在了能看到假山和布的窗前,让我们大家都坐下之后,他才背落座,这么精细体射的男人,不难想象他对女人的疼爱方式。

       看在眼里,想到我们就要失去的宝贝女儿,心里还是禁不住一阵阵悸痛。

       那时候,想笑都笑不出来,先生板着面孔默然,我也不率不亢,任凭海燕的摆布。

       倒是中村一雄表现得自然、周到、得体,不然真不知道这出戏该怎么唱下去。

       中村一雄主动诚恳地向我们叙说他和海燕认识的她说得实实在在,十分诚,听着他说话,偶尔,我和先生相视一笑,我惊异地发现,先生一脸的阶级斗争渐渐地消失了。

       中村一雄说,他喜欢海燕的性格,欣赏海燕的才华。婚后,他会继续支持海燕再深造的…“个过一切要由海燕自已来决定。

       尽管我们那天一直用挑别的眼光审视着他,在他身上还是丝毫找不到传说中的日本男人的武断和粗暴,他还不时地和颜悦色地向前倾看身子,征求我们的意见,问我们是喜欢去夏威夷啊,还是喜欢去西班牙看看。

      先生于旅地用中国话回答他:“我们老了,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哪儿也小想去。

       狡滑的海岩用日话委病地翻译道:“如果是单纯的旅行,这些地方,我的父母他们都去过了,就不要再考虑我们了,你们想去哪里就自己决定吧”。

       中村和海燕忙解释说,他们结婚时想把两个家族的人都约上,一起去海外度假,请不要拒绝他们。

       海洋和海岩听罢,倒真有点儿被他们的真诚给打动了,他们轻声地来中村和海燕忙解释说,他们结婚时想把两个家族的人都约上,一起去海洋和海岩听罢,倒真有点儿被他们的真诚给打动了。他们轻声地鼓动着我们:“你们也别太固执了,让人家太难堪了,就先答应下来吧。”

       "好吧,就听你的。”先生说完,脸上露出了一丝干巴巴的笑。

       至于能不能成行,又当别论了。在日本,凡是工作的人套上缰绳的马一样,向东向西,要听从马夫的指挥,是由不得自己的。

       日本的订婚仪式的最终,是由男方用精致的包装向女方的父母下聘金,数目大小,可参照男方的月薪的数目而定。

       中村一雄的订婚礼金是二百万,海燕事先已经给我们通过风。我们收下二百万后,就把事先准备好的一百万回礼,悄悄地推回到中村一雄的面前。

      到此,整个订婚仪式就算结束了。

      我们收到了一百万现金,就好像把海燕给卖了。一想到这儿,心里就酸酸涩涩的不是滋味儿。难道我们如花似玉的女儿就能用这一沓钱给买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