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丰岛园_15. 日本朋友大泽_纪实·历史_文狐网

告别丰岛园

15. 日本朋友大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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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东京的当天晚上,立刻在信箱里发现了大泽先生的来信。
       大泽在信中说,他正在学习汉语。这个汉语学习班的学生,几乎都是和他年龄相仿的老年人,大家都对汉语特感兴趣。学校的性质,属于福祉性质的,每周只上一次课,每次只有两个小时左右。因为这种近乎于无报酬的教学工作,很难找到汉语教师。如果我和先生愿意支持配合他们的,他们就可以从每周的一次课,提高到两到三次。不知我们是否有时间,是否感兴趣……只是非常希望得到我们的帮助。
       我和先生商量后,爽快地接受了这份工作。不为别的,只为给我们过于平静的生活注入一点活力。同时,也想检验一下自己的实力。来到日本以后,什么都干过,唯独没干过与文化靠上点边儿的活儿。
       在担心自己能否胜任这个职位的同时,我和先生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工作。我们教授的对象是老人,而不是孩子。针对老人的特点,我们在家里用纸盒板涂上各种不同的颜色,先生的绘画这回有了用武之地,他用心地在那写彩板上画上了一幅幅既简单而又生动的图画,由易渐难地标上汉字。以此,给老年学生们创造了一个比较轻松快活、有趣易懂的学习环境。
       一般老人的接受能力都很快,只是要让大家记住就比较难了。海燕给我们出主意,休息日回来后,就亲自动手,把成段的汉字再绞尽脑汁地编成故事,细心地做成小卡片,制成幻灯片。然后,再分给大家,让大家互教互问互听互学,这样一来,大家就都互相动了起来,课堂上的气氛也就跟着变得活跃起来。这样一来,学习似乎就不再是苦事,而变成了一种游戏,一种乐趣了。
       其实,这些老人都具有一定的汉语水平,特别是汉字,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个个都具有一定的功底,在这方面完全可以做我们的老师。
       只要上课的时候,我们一律用汉语说、教,这样也增强了大家的听力。
      下课后,我们就改用日语聊天,无形中,我和先生的日语水平,也在这段时间得到了突飞猛进。
       和日本老人接触多了,让我们发现了个普遍的现象:日本人,特别是日本老人都很博学多才,这大概与他们从小受到的教育,常年积累的经验,到死都在孜孜不倦学习的精神是分不开的。
       我们惊异,有些中国人往往还没到老年,就开始喊老了,老了。而日本人,大都即便到了七八十岁,也不肯认老。这种不服气的精神,也许就是他们年轻的动力。
       有些中国人很乐意为后代操心、付出,退了休还要承担起抚育隔代人的重任。日本人则不同,他们只需把自己的孩子抚养大。成人后的儿女,和父母成了完全独立的两代人,彼此很少干涉。步入老年的日本人,乐趣不是仅限于下一代身上,他们最感兴趣儿的是旅游、登山、锻练、交友、长寿、美丽、快活。
       除此之外,这些老人学生的共同特点是,很注意饮食,讲究科学保养。
       我和先生就把大家喜欢的水果,蔬菜,食物,鲜花,动物,名山大川,都一一地编写成朗朗上口的歌谣,大家经过反复地写,反复地说,唱,渐渐地都能达到自如地用汉语来讲叙自己的故事了。
      大家满意的同时,我和先生的心里头也由此感到了深深的欣慰。
       这一次偶然暂短的教师生涯,不但给我奠定了今后真正步人教师队伍的基础,也由此悄然改变了我的人生。
       这不久,大泽又把我推荐给了他的一位校长朋友。那个校长所在的大学,正在招聘汉语教师,大泽认为我能胜任。
       教教这些老头儿老太太,完全出于一种助人为乐的意愿,自己同时也能从中获得一份快乐,还算可以应付,自己也不存在压力。如果真的要用教授汉语这种手段去挣钱,去谋生,我恐怕就很难胜任了。我心里打鼓,急忙推脱:“不行不行,我知道自己的水平,也谢谢你的好意了。”
      “你不要拒绝得这么快,还是要认真地考虑考虑。我这一段时间听了你的课,觉得你还是有这个水平的……而且,我觉得这对你也是一个机会。”
      “是个机会我承认,只是它有点儿来的太晚了,我没有把握。”
       我的确盼这个机会盼了很久了。自从踏上日本土地的那一刻开始,教授汉语几乎就是我心中最高的目标。然而,在漫长的寻找和等待中,几乎已经让我完全失去了信心。最后,在家人和朋友的劝说下,我还是模棱两可地犹豫不决。
       现在,我既盼望又胆怯,就像旧时光里一个盼望出嫁的老姑娘一样在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见我面有难色,大泽也没有再劝什么。那个周末,大泽约我和先生去肯德基聚一下。
       在吃饭的过程中,大泽向我们讲起了店门口的塑像:身着白西装、态度和蔼可亲的桑德斯上校,肯德基的创办人。实际上这位老人,是在六十五岁的时候才开始创业的。
       大泽说,桑德斯上校退役时,领到了一笔丰厚的退役金,他拿着这笔可观的钱回到了家乡。当年,他已经六十五岁了,本可以享享清福了。但他只在家乡待了一个月就待不住了。他告诉家人,他想出去找点儿事儿干。他的想法,遭到了他的家人的一致反对。虽说家人都是为他好,可人生如果这样空耗下去,自己也是一事无成啊。他想到,自己从小就掌握了炸鸡的手艺,于是他买来材料,自己动手做好香喷喷的炸鸡。然后,他又不辞辛苦地亲自去酒店推销产品。结果,他被一家家酒店无情地拒绝了。
       桑德斯这位倔强的老人,最后决定用自己的养老金开一家有特色的速食店,专门经营炸鸡。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几十年后,炸鸡便在全世界流行起来了。
       桑德斯上校的名言是:不管你做什么,时间总会过去的。
       其实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是一样,只要能用一种积极乐观发奋向上的心态,去镇定地面对人生的风风雨雨,就必然会结出丰硕的果实。

       听了大泽用心讲的故事后,我们明白了今天来吃饭的真正目的,一时间心中感慨万端。我没有再争辩什么,五十八岁的我,在六十五岁的桑德斯上校的塑像前,任何辩解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我终于答应大泽,决定去试一试。促使我下定决心的还有海燕。海燕对这件事儿的热心程度,超出了想象。她那一阵子,总是有事儿没事儿地往家里跑,一个劲儿地对我说:“妈,成不成是一码事,去不去试可就在你了。你只要努力去做了,即使不成你也没什么遗憾了是不是?”
      “是不是都让你说了,”我笑骂道,“我还没有老到听不出话来的程度,我怎么听着你说的那一番话,好像是你们小的时候,我教育你们的话呢?”
       她风铃一般地笑起来:“我们都记在心里了。你自己倒给忘了。”
       我就对她说,不是我不想干。令我犹豫不决的还有一个原因,如果我真的被聘用,接受了这份儿工作,也就预示着我们从此要告别生活费的日子。真正走上自立的道路,虽然不易,也许等待我们的前方还会布满荆棘……
       海燕显得毫不在乎:“妈,你知道吗,你去了就明白了,那叫教授畦,你知道教授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吗?”
       见我们都睁大了眼睛等待她的下文,她就开始卖起关子来,放下那个话题,说起别的来:“吃生活费,你们是属于生活最底层的人物,让人家一提起来就瞧不起,你没看电视里成天报道,哪个哪个流浪汉,没工作……”
       “嘴下留点儿情好不好?我们跟他们可不是一回事。”一看影响到孤儿的形象了,先生第一个起来反抗,“我们是政府给请回来的,造成我们这种困境的是战争,我们是堂堂正正的,我们跟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可不一样……”
       “看不出来有什么不一样,反正都是社会的最底层!”
       “我们回来,政府给我们房子!给他们吗?”
       我见先生激动得脸红脖子粗的,忙岔开说:“是呀,别忘了,你老爸可是日本人的后代!怎么能和无家可归的人相提并论呀?”
       这下先生听出点儿味儿来了,他手一挥:“你少讽刺我啊!我是在跟女儿摆事实。”
      “老爸,你的道理我都明白,本姑娘也深表同情。可我是你的女儿呀, 至于别人,谁会给你分得那么清啊,谁管你是不是战争的受害者?谁管你吃了多少苦?特别是年轻人,连战争都不知道是什么!在别人眼里,你们都是一样,都是吃税金的,吃税金的在老百姓的眼里就等于是在喝他们的血呀……所以我从来不跟别人说咱们家的情况,更不敢直言,你们的苦难是换不回来同情的,说给不懂的人,那是对牛弹琴哪……”
       我们沉默了。本想把孩子们带来,让他们过上幸福的生活,没成想,他们不但承受着耻辱,还肩负着罪恶感。
       无奈!
       见我们都不说话了,海燕瞪圆了两眼反问道:“怎么,我的话吓着二老了?没有就好,我现在告诉你们,教授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啊。”
       海燕突然把一个巴掌伸展在我们眼前:“五十万!还得少说!你们说生活费怎么能和它比,而且,老师每年还有两次假期……够诱惑人的吧?”
       真是这样的话,那可是真够诱惑人的!
       何去何从,我们是该认真地想一想了。
       日本是一个美丽的国家。然而,靠接受生活保护费来聊以度日的孤儿们,实在是体会不到国家的美丽。由于钱少,生活寒酸自不必说,最要命的是压力,来自精神的压力,远比贫穷的生活更让他们的心灵备受煎熬。
       日本战败后,关东军率先逃之天天,却把日本国国民的孩子遗弃在中国。这样的例子,在世界的战争史中,也是史无前例的。
       老年后归来的孤儿们,不但要感恩政府的生活费,甚至还要肩负起战败后的罪名。谁能改变这种颠倒了的关系?谁又能还孤儿一个清名?
       如果我们听天由命,生活和命运都将会是另一种状况。我至今都清楚地记得,日本电视台制作的关于归来后孤儿的节目——
       有一位曾住在横滨的铃木,她丈夫去世后,她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孩子们带回了日本定居。儿女们长大后相继成家,都在从事着繁重的体力劳动。
       铃木如今已经七十多岁了,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生活在都营住宅里。
       每天她最大的痛苦就是,偌大一个都营住宅,她找不到一个能说说话的人。日本人本来就人情淡漠,再加上她不会说日语,只好每天面对墙壁思过。
       电视,她看不懂。收音机,她听不明白。住地又不允许养小动物。铃木每天的任务就是去趟商店,到了商店她又什么也买不起,只能买些减价的蔬菜和水果。可一个人生活的她,又能吃得了多少呢?
       有段时间,铃木连商店也不愿去了。尽管日本的服务员把每一位顾客都当上帝般对待,尽管日本的化妆品要比中国的好得多,尽管日本的名牌鞋、帽、包、服装,应有尽有。她也只能去摸一摸,看一看。闭上眼睛,陶醉在其中享受一下而已。
       她心里明白,她只能买中国制造的东西。只有中国制造的她才能买得起。铃木觉得日本人很傻,中国制造的又怎么啦?买一件日本制的衣服,差不多能买十件中国制造的。她不去想是因为自己买不起日本造这个现实,她只想中国制造的东西便宜。这也是她宽心自己的方法之一。
       铃木几乎每天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干坐着,就像狱中的面壁思过一样。
       一个人孤单单地去公园坐几分钟,就如同放风一样。
       街上没人,公园里也没人,日本的闲人太少了。她纳闷,这大白天的,日本人都到哪儿去了?
      在中国生活时的铃木,家附近的伙伴儿有的是,那才叫热闹呢。晴天的时候,大家就三五成群地聚在街头巷尾唠嗑。麻将桌旁的牌友,“和啦和啦”的欢声笑语,叫铃木禁不住前去驻足观战。她家住的那栋楼,左边那条街是夜市,右边那条街是早市,从早到晚,人流不断。太热闹太方便了,想买什么,就能买到什么,想吃什么,也应有尽有。这儿可倒好,日本人怎么就没人在外面玩麻将呢?这让铃木好生奇怪,怎么连个下棋的也没有?
       在房间里呆久了的铃木很闷很烦。有时她实在憋不住了,她就站在窗前,双手把着窗框,跷起脚尖,把脸紧紧地贴在玻璃上,就像是在监狱里探风的样子。她无声地屏住呼吸,默默地看着空旷美丽的外面世界。
       如此美妙安静的风景,怎么就如同隔世一般?
       铃木闹不明白,这美好的地方为什么就融不进去呢?更令她不安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地折磨着她,老了,老了,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呢?迈出来的这一步,到底是对还是错?
       她找不到答案,只感到活得憋屈,活得无奈,活得凄凉。
       令我心酸和忘不了的是,电视节目最后给了铃木一个特写镜头,她无神的两眼里,饱含着混浊的泪,茫然地望着没有尽头的远方,在她的脸上既找不到爱,也寻不到恨,只让我读到了两个大写的字:迷茫!
       那一幕,是真正的凄惨,真正惨到了我心里。
      本来与朋友约好,二OO三年的夏天回故乡相聚。没承想,那一年遇到了新型肺炎这种怪病,在中华大地猖獗一时。又因为我刚刚开始到大学去任教,脱离了生活保护,犹如蛇蜕掉了陈皮一样轻松。轻松了的我们,也有了压力,必须好好干下去。于是,那一年我们打消了回故乡的念头。
     这之后,先是发生了阿富汗战争,随后不久又发生了伊拉克战争。这些年,真是多事之秋。紧接着,原油价格高涨。我们这些人的生活,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自从日本的小泉首相上台后,中日关系不断恶化。小泉参拜靖国神社,引起了曾经遭受战争其害国民的愤怒。日本的电视台,那一阵子不停地播放中国大学生示威游行,砸日本驻中国大使馆、驻上海领事馆的画面,并配上带有挑动性的说明。调查显示,日本国民对华的亲切感那一阵子急剧下跌。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这些另类人的日子可想而知。本来,在日本国民眼里,我们就是名副其实的中国人。在中国同胞的印象中,我们又是地地道道的日本人。
     被安上这样名称的他们,也只好无奈地一笑了之。
     在那段日子里,我们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也不晓得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一边厌华,一边仇日,被无辜地夹在两国的矛盾利害中间拥来挤去。

     似乎这些人天生就是撒气筒一样。
       战火,有时也会随着小泉的参拜,燃烧到迷茫的孤儿的家中。
       在小泉政治下,日本人变得更加崇拜美国人。孤儿们最拥戴的首相就是敢于顶撞美国人的田中角荣。作为一名政治家,田中角荣一生中最大的功绩就是恢复了日中邦交,为子孙后代造了福。期待和平睦邻友好的中国人和日本人,至今仍怀念着逝去的田中角荣前首相,尤其是残留孤儿,对他始终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没有田中,就没有孤儿们的今天。他的功绩与贡献,在残留孤儿中将流芳千古。
       渐渐步人老龄队伍的残留孤儿,是无法与日本的老人过上一样的生活的。除了孤儿以外,无论是孤儿的二代,还是三代,不读书,不上大学,多少年之后,命运也不会得到根本性的改变。
       日本老人退休以后,可以拿着年金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生活,有的去海边,有的去乡村小镇定居,安度晚年,享受自然风光。还有的在泰国、夏威夷、澳大利亚买了住房。这里的电视节目经常向大家介绍老年人退休后的生活,是充满自由浪漫色彩,非常惬意的生活。这令我们着迷,也令我们向往。
       我们也梦想着将来能有这样的生活。我和先生讨论着,把家安在什么地方更合适。
       泰国房价便宜,适合老年人生活,可我们没有语言。澳大利亚吧,人少地广,没车就等于没有脚,又无法生存。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中国最好,中国最亲。
       无忧无虑、快乐而又充实的生活,使日本老人普遍显得年轻,看外表,根本就判断不出对方的真正年龄。
       也许是由于纯净的水,新鲜的蔬菜,没有污染的空气,决定了他们的长寿。因此,日本老人的寿命在全世界多年保持第一,这一点儿都不奇怪。
       在日本呆久了,我也惊奇地发现,我们都比以前白了,年轻了。
       和老人学生在一起的日子里,我常常会想起母亲来。母亲的年龄跟我的这些学生比,实在是不算大。可惜,母亲在世时,没有享受过这种神话般的日子。
       母亲的早逝,使我永远失去了尽孝道的机会。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会将在街上碰到年龄、体态与母亲相仿的人,暗暗在心里与母亲作着比较。特别是到了秋天,日本那种特有的大柿子上市时,我一吃到它,就会强烈地想起母亲来。
       记得母亲最喜爱的水果就是大柿子。而中国北方的大柿子是要脱涩才能吃的。日本的大柿子不但可以马上吃,甜度、硬度都适中,果肉里没籽没核,吃起来特别爽口。
       遗憾的是,母亲永远不会品尝到这种甘甜芳香的果肉了。一想到这儿,我心里就好像被一块沉重的大石头给堵住了。
       梦想成真了!我真的走上了日本大学的讲台,成了一名真正的大学老师!
       幸亏大泽先生,让我重新认识到自身的价值,我才能如愿地走上日本大学的讲台。
       最初一段紧张兴奋的日子过后,猛地想起有一段时间没有大泽的消息了。就催问先生,我不在的时候,大泽有没有来过电话。
        先生摇摇头:“我也正觉得纳闷呢。”
        认识大泽先生,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就在离我们家不远处的街边公园旁。
        那一年的五月,海燕养的小狗眯眯即将临产,那时候海燕正忙,不能在家照顾它,就把眯眯暂时寄放在我们家。
        我和先生就早晚两次地带着眯眯去散步。
       日本的街边公园,大多形同虚设。尽管美丽幽静,很少有人光顾。早晚既见不到锻炼的人,白天也几乎看不到观景的人,日本的闲人真是太少了。
       记得那是五月底一个明媚的清晨,我和先生带着眯眯,见四下无人,就毫无顾忌地说着中国话,对眼前的情景而衍生出种种感慨来。
       这时,从旁边另一条安静的小巷里,一身白灰色运动装的大泽,牵着他的牧羊犬快步走过来。他大概听到了我们的讲话,友好地微笑着,用中国话向我们打招呼:“你们好!”
       在这之前,他也曾与我们多次谋过面,只是彼此没有用中国话打过招呼而已。共同的语言,除了欣喜之外,顷刻之间,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
       我们和大泽,就这样真诚、快乐地唠了起来。脚边的两只狗儿,瞬间也成了朋友,欢快地嬉戏玩耍着。
       原来,眼前这位大泽先生的经历,和我们的保人大哥的经历大体相似。不同的是,他从中国回来那年,仅仅十岁,没错过受教育的机会。大学毕业后的大泽,先去了一家电机制造所工作,几年下来,待自己有了一定的实力后,在东京都创办了一家属于自己的电机公司。
       现在身为社长的他,不但没有架子,还利用闲暇亲自出来遛狗,实在难得。
       自从认识了大泽先生之后的这些年来,无论是对我们,还是在孩子的问题上,大泽先生都没少给予指导和帮忙。想起这些,我就催促先生快给大泽先生打个电话。
       电话打过去,没人接听。先生说:“大泽家怎么老是没人啊?”
       我就说:“不对呀,大泽的太太是位专职的家庭主妇,家里不会长时间没有人的。”
      “不信你来打啊?”
      “不要什么事儿都要往我身上推,让你打是因为你们都是男人,男人和男人好说话,你再打打看嘛。”
       先生不做声儿地又挂了一遍。
       我坐在侧面观察着先生的变化,只见他咧嘴一笑,用中国话一搭腔。
       我断定对方一定是大泽先生。大泽的妻子是不会讲中国话的。
       他们只是正常地说了几句,我发现,先生的表情就起了微妙的变化。
       他摇着头,一个劲儿地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没事吧?不要着急,慢慢说……”
       先生不善于与人周旋。日本人的习惯又与中国有所不同。不能遇到点儿事儿就去人家去劝解。我们只好耐着心,在电话里倾听大泽的遭遇。
       大泽先是感慨人生,感慨生活,感慨婚姻。
       当提到他夫人时,这个敏感的话题顷刻之间引发出大泽的悲哀,一个令人心酸的日本老男人的悲哀。
       他说,三个月前,他刚刚从社长的位置上退下来。那一天,大家为他举办了隆重的告别晚会。他想,为公司忙碌了近四十年,这回可算轻松下来了。从此,他要重新安排一下自己晚年的生活,和妻子携手共度人生余年。他要和妻子去世界各地旅游。这可是他妻子盼望已久的,他一直牢记在心。只因没有时间,他一拖再拖,始终没能成行。
       当晚,大泽醉醺醺地回到家里时,奇怪的是,妻子不在家。他一下惊醒了,好像感到一种不祥,就在家里左找右找起来。结果在桌子上他发现了妻子留给他的一封信。
      “……你辛苦了。你为了你的公司,不辞辛苦地足足工作了四十年。
      我也为你工作了一辈子。现在,你退休回家了,我想,我也该退休离开这里了。从此,这个家就留给你了, 不过,你四千万的退休金,就作为我的退职金收下了。谢谢你了。……请你今后不要找我,找,你也会是徒劳而找不到的。稍后,我会让我的律师联系你,详谈关于离婚的事宜……”
      大泽说,以前公司每个月会把工资打到工资卡里,他根本就不过问,都由他妻子保管,他只知道到外面去工作,去挣钱,去创造,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存款到底有多少。他信任她,任她管理,任她花,任她用,任她存。只为了将来老后的两个人生活,他才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哪里能想得到,现如今他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他想不到,自己的老年生活会变得如此惨。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明天,他也不知道明天该干什么,甚至,明天该吃什么,他都不知道!他和日本的大多数男人一样,除了工作,生活上完全依赖女人。已经养成了一辈子的习惯,到老了让他再重新改变,怎么能改变得了哇?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大泽先生一下子迷失了方向。
       这就是冷酷的日本社会,这就是冷酷的日本女人。这就是大泽面临的冷酷生活。
       多少天来,大泽一直不敢相信这个现实。毫无思想准备的他,仿佛是完全被击垮了。这些天来,他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喝闷酒。他有时想不开,就想打自己几个耳光子。他好后悔呀,自己以前当社长时,生活很优裕的,一天美滋滋的,也没看出来妻子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怎么会在不知不觉中她就会变成陌路人呢?
       大泽显得神情焦虑,百思不得其解,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我不明白,我究竟错在哪儿了?我哪儿对不起她?”
       毫无疑问,大泽的心里正在经历一场劫难,一场来自亲人的最痛最深最意想不到的劫难。一时他还不能摆脱这场劫难,他正在痛苦地挣扎着。
       他需要时间,重新摸索生存下去的活路。
       大泽叹气感慨: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哪,这个女人怎么会做得这样绝情?他百思不得其解。
       先生也跟着感叹:“真是最毒不过女人心哪。”
       我一听不对劲儿,忙推搡了先生一把,给他使眼色:“哪有你这么劝人的?”
      先生显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他好像不知该如何往下劝大泽才好。
      我悄声对他说,大泽是个聪明人,他说你听着就是了。让他说,他说也就发泄完了,也就释然了。
       后来先生告诉我,真像我说的那样,大泽的气出过了,就开始反过头对先生说:“我活到这把年纪才感悟到,人的幸福,不只取决于他的财富。向井啊,你说是不是?我真是醒悟得太晚了。”
       先生笑着对他说:“一点儿都不晚。如果想到晚,我就不会都快六十了还回日本来。你说对吧?看你想跟谁比了,要是跟我们比,你依旧是强者。大哥,振作起来,重新开始。凭你的才能肯定错不了的。”
     “谢谢你向井,你说的有道理。看来我今天确实是遇到知心朋友了,我羡慕你们夫妻的恩爱生活,听大哥一句话,珍惜吧。”
       大泽的遭遇,让先生的心里也有好一阵子不能平静。那些天,他认真地翻报纸,看广告,约大泽一起去洗温泉,去散心。还试图在征婚广告上为大泽先生物色一个更好更年轻的夫人。先生一直为大泽愤愤不平:“我就不信了,凭大泽的为人,凭他的经济实力,就真的找不到个好媳妇了?”
     “他还有什么经济实力?钱都被人家给拿跑了。”
     “他那套房子呢,起码还不值一两个亿呀?起码比我强吧。”
     “哎哟,就你还好意思跟人家比?你可真不知天高地厚啦?”
     “我不是和他比,我是说,就我这样的,要想找的话,照样能找到三四十岁的,就别说他了,我是这个意思。”
     “天哪,你还不打自招了,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我说你不要胡说好不好?你真叫我失望,我这不是在跟你打比方嘛。”
     “我也是在跟你开玩笑你懂不懂?真没有幽默细胞,太令我失望了。”
       先生压低了声音:“管怎么你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开这样的玩笑让人听见多不好啊?我说你小点儿声行不行?”
      “哎,你说谁能听见?谁能听明白?这周围要有能听明白中国话的倒好了,那他还当翻译了是不是?”
       先生的眼里闪过一丝紧张:“你不知道啊,周围有的是中国人啊!”
       我发现,从那以后先生和大泽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先生他在心里,已把大泽认定成自己的兄长了。他不但同情大泽,也很体谅大泽。
       细细观察,大泽先生的话,也给了先生很大的启示。从他和大泽的那次通话后,遇事变得很克制,很懂得体谅我和孩子们。他不但更加珍惜我们的婚姻,也更加珍惜我们的家。
       他说:“现在才知道家的重要。一家人在一起,我们就是彼此温暖的寄托。”
       他的话叫我大吃一惊。过去,这种带有感情色彩的话,他即便心里有,也谢绝出口。他还会故意有事没事地向我打听有关海洋的情况。
       我也只告诉他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儿,关于那次我们娘俩谈话的事儿,我至今也没有告诉先生。他现在变得很爱反思过去。说他年轻时,为了工作,常常要把我和孩子们扔在家里,一走就是几个月半年的……想起来真是有点儿太过了。
       被忽略的家庭,被忽略的爱,让他反思,让他后悔,也让他庆幸。这无疑是那个出走的女人在一个男人心中引起的波澜。
       是呀,屈指算起来,我们的婚姻在风风雨雨中,已经历了三十几年了。
       人越上了年纪,越爱去回味以前所记得的每一天,甚至每一天的每一个细节。过去,在中国时,我们年轻,孩子多,家境也不富裕,又都有着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理想,为时间,为柴米油盐的琐事,没少吵架。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都渐渐懂得了珍惜,懂得了疼爱对方,懂得了对方在彼此生命中的重要性。
       现在的他有时也会感恩地念叨,自从我陪他来到日本,从那一天开始,我们就不再是一对普通的夫妻了,而是升华为一对患难夫妻。
       患难夫妻——顾名思义,我们各自的生命不再只属于我们自己,在异国他乡,我们要一起扶携着老去,一起相伴着死去,永不分离。
       老了,老了,本已有些麻木的感情,被他一升华,反而叫我很感动,我这一生总算没有白白付出。亏他还记得。
       再说大泽,他在家里没有呆多久,就被美国大使馆聘用了,去那里主管大楼电视监控保安管理的工作。
       从他身上,我再一次看到,日本老人是呆不住的。他们才是“小车不倒只管推”的那种人,一直会战斗到生命最后一刻。
       大泽去了美国大使馆,这回,真正跟着走运的人是我先生。
       一次他们两个人在交谈中,先生无意中说到自己在中国时是学通信专业的,因此对电子方面很感兴趣。这个话题正好符合大泽目前的工作需求,他俩越说越近乎起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大泽在心里记住了这件事。
       下一次美国大使馆招聘电气维修人员时,大泽第一个就想到了我先生。经过他大力推荐,先生很快就通过了面接这一关。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先生如愿地进了美国大使馆。
       工作不累,工资和待遇却都很高。
       六十多岁的先生,因工作而变得精神焕发起来。看着他那一身精神气儿,真的叫我刮目相看。我心想,幸亏了大泽先生!
       过去,我们有时为看电视节目不同而发生纠纷,只要打开电视,他就喜欢盯住中国节目看个没完。而我比较喜欢日本的电视节目,它使我获益不浅。
       先生现在就开明多了:“别老是粘在中国台上,要开阔视野,看点儿有意思的。”
       既然他发了话,调起台来就由不得他了。我专找那些贴近生活的节目看。有一个频道,教你每天一款不重样的菜谱。告诉你吃什么东西有营养,吃什么能叫血液变得干净。
       你想变得更美丽更年轻,就看教人美容瘦身的节目。

      你想做一个称职的家庭主妇,就有人告诉你,该如何安排时间,打扫卫生,收纳各种东西,给家庭成员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
       节目主持人会非常耐心地做给观众看。
       在节目主持人的示范中,先生学会了做腿部的体操,仅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就解决了困扰他多年的关节痛。
       总之,节目是五花八门,热闹非凡。日本人在电视上既不怕露丑,也不张狂,总是从容不迫,目光平视,面带微笑。毫不做作,安静专注的神情,令我们非常钦佩。我和先生就不止一次地感叹过:“日本人在电视镜头前表现得真自然啊。”
     “你没发现,人家几乎个个如此。这个我早就注意到了。”
     “咱们怎么就没这素质呢?”
     “哼,咱们,一上了电视,可谓慌慌然惶惶然。”
       在看热闹的同时,我也从中学到了很多日本的风俗,以及人文地理知识。
       当然,这其中也有很多的无聊搞笑的节目。
       最不能让我们理解的是,每当有世界性的比赛时,小心眼的日本人显得很小气,好像参加比赛的没有别人,只有日本一家似的,电视镜头只对准日本队员。哪怕日本的队员连第三名都没有取上,镜头也不会给取得了名次的外国运动员,真是小气到家了。
       记得有一次是世界女排比赛,中国姑娘获得了冠军。本想好好目睹一下姑娘们的风采,我和先生抢站了最好的位置,恨人的电视镜头突然就被无情地给切断了。
       这种做法,对比先进的经济大国日本,真是背道而驰。
       那一刻,我们真正是义愤填膺。
       我们只看日本的电视,几乎不看日本的报纸。在东京我们依旧看中国的报纸。仅东京,大概就有二十几种免费的中国报纸。这些免费提供给华人的报纸,基本上靠广告的收入来养活自己。
       千万不要小看这些中文报纸,有好长时间,它都成为我们海外赤子的精神食粮。而且,这里的报纸比较开放,限制也不多。它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和层面,让海外华人了解了祖国的真实近况。有些消息,我们甚至比国内的同胞都知道得早,了解得详细。
       报纸,无疑成了海外华人与祖国紧紧相连的纽带。
       除了免费报纸,还有免费舞会。是饥渴的在日华人自己组织的。大郑是每周必到的人。她曾多次邀请我,只可惜,我不但不会跳,又不感兴趣。后来,我想到了刚刚丢了妻子、正在寂寞中的大泽,就提议先生带大泽一起去看看。先生说,“我又不会跳舞,去那里干什么?”我就说,“你当是为了你呀?带着大泽去多认识几个中国人有什么不好?”先生反驳:“可我认识谁呀?”“没关系,有大郑在,她是场场不拉的,你认识她,就等于认识了全场的人。”
       先生不大情愿地约了大泽,准备这个周末一起去华人舞场散散心。
       周末的时候,望眼欲穿的大郑就会穿上最耀眼的服装,她越想出众,就越显得土里土气的。日本人不喜欢过于鲜艳浓烈的色彩。大郑偏偏喜欢大红大绿。就连裘皮大衣,也要挑与众不同的金灿灿的颜色,穿在身上活脱脱的一头棕熊再现。
       大郑不差钱,差的是情。与其说她疯狂地爱着舞会,还不如确切地说她想在舞会上找到她望眼欲穿的情人。大郑喜欢让他紧紧地抱住自己,她就顺势把脸埋进他的怀里,闻他的气味,听他的呼吸声。学问不高的大郑,深深地迷恋上了这个能背几首古诗的男人。他给大郑讲《红楼梦》时,大郑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心里不停地感叹,这才叫有真才实学啊。她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喜极而泣地投进了对方的怀抱。当晚,就操之过急地同他走进了情人旅馆。在日本,找到解决这个问题的地方太容易
了。
       去情人旅馆,有个不成文的说法就是,一般都是男人买单。而大郑偏偏是属于阔小姐开窑子,不图赚钱图好受的那种人。她心甘情愿地掏钱开房间,还要从家里做几样小菜,装进包里拿来,供她的情人享用。
       他和她美好的故事就发生在浪漫而又神秘的情人旅馆里。多少次,他们一丝不挂地缠绵在一起。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时间总是过的那么快。
       大郑最感兴趣的是老李的老婆,干完那事儿,她就会不厌其烦地向老李打听他老婆的情况。老李就跟大郑抱怨他老婆又老又丑,胖得像头猪,还特别能吃。老李说自己和她早就没了感情了……如今遇到她,是他的人生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说他感激她,他说自从有了大郑,今生今世他也别无所求了。
       大郑爱听这话。
       大郑信以为真。
      大郑也开始向老李倒苦水,自己嫁了个日本丈夫,是个不懂感情的大老粗。不光是人粗,就连手都粗得让她无法忍耐。别的不说,每天盖房子的那双手,天天晚上都要摸摸她的乳房,每次被他摸后,乳头上都像被扎了许多毛刺一样,疼痛难忍。她向老李坦言,她根本就不爱他,只不过是爱他的钱罢了。他很能挣,每个月都能交给她六七十万。为了这笔钱,她才一忍再忍地忍到了今天。
       说完这番话,他们两个就像不怀好意恶搞的孩子,彼此你看看我,我瞅瞅你,然后,开怀地大笑起来。笑够了,老李就会拍拍她一丝不挂的肥臀,半开玩笑,半警告道:“我先声明,我可没钱啊!我是不是叫你失望
了?”
     “没良心,谁图你的钱哪?”
     “那你图什么?告诉我?”
     “你说呢?”大郑调皮地按平他的鼻子,又拍拍老李的脸,真心地说:“我爱的是你这个人哪。你难道真的不知道?”
      大郑开始用头发蹭老李的胸脯,跟他撒娇。
      天长日久地粘在一起,该发生的事儿终于发生了。大约是半年以后,大郑发现自己怀孕了。这让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为了维持她和丈夫的婚姻,她一直想要一个孩子,又不想生下佐藤的孩子,生怕佐藤的孩子智商低。她就一直在物色,老李是最好的人选。她表面上看是让老李占了便宜,其实她没用花钱买精子,反而找到了最优良的精子。究竟谁占了谁的便宜还说不定呢。和老李在一起以后,她才懂得了什么叫生活,什么叫爱情。这可不是简单的过日子,这就像吞进了一块香酥糖,在心里慢慢地溶化。既香又甜,回味无穷。要找还得找知识分子啊,和大老粗就是不一样。她深深地记住了老李告诉过她的,老李是清华毕业的高材生。大郑忘记了在日华人的学历高得都是无法考证的。清华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又怎么会喜欢她呢?但早已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她,宁肯相信其有,也不肯相信其无。
      大郑选了个特殊的日子,想把怀孕的这份惊喜告诉老李。想出其不意地给他一份惊喜,一份感动和感慨。
      那天他们两个人在情人旅馆里正赤身裸体地缠绵时,大郑歪着头,含情脉脉地看着满脸幸福、满脸笑意的老李,甜甜地卖乖道:“你说,我要是有了咱们两个爱的结晶可怎么办啊?”
      老李想都没想,顺口答道:“很好办啊,那我们就结婚呗。”
     “真的?”
       看着大喜过望的大郑,老李有点儿疑惑起来,转瞬又一想,怎么会呢?都四十六岁了,自己也快六十了,这么多年,妻子没避孕,也没怀上过,怎么偏偏跟她就会怀孕,别听她诈自己。老李想到这儿安下心来,给自己壮壮胆,故意干咳了一声,吹牛道:“你要真是怀了孕,咱们就马上结婚。”
     “有你这句话,我可太感谢你了。”
       大郑的眼圈有点儿红了。她用湿润的嘴不停地亲吻着老李胸前几根稀疏发白的胸毛,哽咽道:“那我就跟你说实话了。我怀了你的孩子,已经有两个多月了。”
       老李眨眨眼,大笑起来:“你不要开这样的玩笑,也不用考验我。我又没嫌你老哇。”
      “谁跟你开玩笑啦,我跟你说的是正经事儿,不信你摸摸这儿。”
       大郑抓住老李的手,放在她微微凸起的肚皮上,轻轻地在上面滑动着,很得意地问:“怎么样,感觉到了吗?”
      “这么说是真的?”
       大郑点点头,肯定地说:“当然是真的,我干吗要骗你?”
      “多久了?”
      “有两个半月啦。”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人家想给你份惊喜嘛。”
       刹那间,老李从高峰摔到了谷底。他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他猛一挥手,做了一个了断的手势:“听我的,趁着还小,赶快把这个孩子给我打掉!”
        这回轮到大郑傻了。她骨碌一下坐起身来,直愣愣地看着老李:“为什么,人家我想尽了办法,好不容易怀上的……”
      “原来你早有预谋哇?”
      “原来你刚才说的都是假话呀?”
       刚才还是一对恩爱的情侣,马上要反目为仇。老李心想,这本来就是逢场做戏的事儿,怎么也不能让她弄假成真啊,说什么也不能让局面到了不能控制的地步,说什么也要劝她把这个孩子打下去。于是,他又换了一副嘴脸劝道:“你我年龄都不小了。想一想,在日本带个孩子是件那么容易的事吗……你我今后还都需要打工,带个孩子,得花多少钱不说,你我再不会有这么轻松的时刻了。听我的,还是把他打下去吧,算是我求你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老李的心里已经后起悔来。本来是想给紧张劳累的生活增加点儿乐趣的,他才出来跳舞,他才来玩眼下的时兴——找情人。这下可撞到鬼了,要是让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迟早会惹来麻烦的,迟早老婆也会知道的,那时候,要面对的将是两个难缠的女人。他不敢想象那种日子,不想,脑袋都发涨呢。还不如现在给她来个快刀斩乱麻,说什么也要劝她先把孩子打下去,以后,坚决再不能跟她来往了。
     “我比你年长几年,这事儿就听我的好吗,我们现在先放弃这个孩子,缓几年,我们再要……”
     “缓几年?你唬谁呀?我要是非要把他生下来呢?”
     “你不要逼我好不好?你非要那样做的话,咱们只好分手了。”
      大郑不想和老李分手,她又想出了一招:“我答应你把这个孩子打下去,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才行。”
      “你说。”
      “我们结婚吧。”
      “你能舍得你老公吗?”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能放弃。”
      “这个你可要想明白了,我可没有那么多钱。”
      “我不在乎,我自己能挣。”

      “可是我在乎。”老李终于憋不住地低吼道:“我有老婆,我有孩子,我没有正当的理由,怎么能说离就离啊?”
      “那你以前对我说的那些个话,都是假的了?你说谎都说露馅儿了,我还那么信任你,亏你说得出口!”
       老李不响。大郑也不响。
       那一天,他们完全没了做爱的兴致。
       从那以后的多少天,老李都不肯接大郑打来的电话,和她真正地玩起了藏猫猫的游戏。苦恋中的大郑,每天下班后,都要拖着疲惫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去她和老李两个人经常聚会的情人旅馆的门外站一会儿。不为别的,就为站在那儿去回味一下,她和老李在这里度过的每一次疯狂甜蜜的时光。每一次,她都记忆犹新。甚至每一个细节她都会闭目不忘。
       一个月后,她好不容易打通了老李的电话。大郑心中的怒火,突然又被爱战胜了。她声音颤颤地约老李见面。出乎她的意料,老李竟爽快地答应了。
       说是约会,还不如说这是一场最后的谈判。两个人都怀揣心腹事,各自都做了充分的准备去赴约的。
       先说老李,他为了能说服大郑,事先编好了谎话,说自己去国外出差了,由于走得太急,也没顾得跟她打声招呼,请她原谅。为了装得成功,他硬着头皮屏住呼吸和她做了爱。他告诫自己,无论成否,这将都是最后一次做爱了。
       再说大郑,她是满怀希望而来,当然希望成功。不过,什么事还都有个万一呢,万一不成怎么办?当真就这么便宜了他?让他这么给耍了?
       ……思来想去,计上心来。可不要低估了大郑这号人,虽然学问不多,却有着农民式的狡猾。她到头也要弄个心理平衡,总不能既赔夫人,又折兵吧。她和老李干完那事以后,就一拍他的屁股,柔柔地催着他快去洗一洗。她趁机麻利地将老李的精子收进了事先准备好的小塑料袋子里,以备后用。她回家后把它藏进了冰箱的冷冻箱里。
       那天最后的一个节目就是谈判。
       大郑拿到了铁证,就更加理直气壮地要生下这个孩子。老李见她主意已定,他只好选择退却。分手前,他低三下四地央求她:“看在我们曾经好过一场的份儿上,请日后一定不要给我找麻烦,拜托你了。”
     “你放心,我们母子将来就是要饭,也不会要到你的门上的。”
      老李避开她凝视的目光,深吸了口气:“那就谢谢你了。”
      他说完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径直朝地铁的方向快步走了。看老李这个轻信劲儿,倒是像个知识分子。
      这是他们之间说的最后一句话。
      老李轻视了大郑这个大老粗,也给他日后的生活埋下了隐患。
       怀胎九月,大郑一直在心底默默地期待着,期待着他能来看看她,即使不来看,打个问候的电话来也是一种安慰啊。然而,他一直不露面,也没有电话。九个月,多么漫长的一段时间啊。她一直在盼望,一直在空耗自己的感情,一直什么也没得到。
       只是那个名义上的爹,万分欢喜地等待着小生命的降生。已经六十出头了,这是他人生的第一个果实。再傻的人,也知道什么叫做骨肉。
       真正的爹,永远地隐去了。这个狠心的王八蛋!有老娘收拾你的那一天!大郑心里不止一次地骂。
       想起老李,大郑的心里就会微微地颤抖起来,渐渐地,浑身也会随之共颤。俗话说,爱有多深,恨也就有多深。
       痛苦,酸楚,无奈,一时间在大郑的心里真正是百味俱全。
       九个月,她就没有过心顺的时候,九个月,她一直大嗓门地冲着丈夫指手画脚,一会儿让他拿这个来,一会儿又让他去取那个。
       佐藤拿错了,大郑就劈头盖脸地骂他:“你没长眼啊,拿东西都要拿错,真是长了个猪脑子……要不是因为你,我这么大岁数了,还要什么孩子?这都是为了你们佐藤家知道不?在这个小屋里,这不是活活要把我给闷死吗?”
       大郑反倒是变成了功臣。
      佐藤不知道妻子为什么心焦,为什么动不动就生气,就骂人。能生孩子当然好,可不给生,他也无所谓。他压根儿就没指望她给自己生儿育女,并不指望靠孩子将来养老。日本的养老设施很多,等老了,交一笔钱,找个好地方去养老。这些话,平时也没少跟她说呀,她可能还是听不懂日语,愣说怀上了,就要生下这个娃来。这下可倒好,天天找我算账,我成了她的出气筒了。
      有时,佐藤这样想着想着,就一脸委屈地开始为自己辩解起来。他满嘴也就剩下了五六颗牙,说话撒风漏气不说,满脸的皱纹叫人弄不清他是在哭还是在笑。
       偶尔,大郑看他一脸诚惶诚恐,也会觉得他挺可怜的。有时良心发现,就会克制住自己,把心里的怒火强压下去,放低了声音说:“我这么大岁数了,把孩子生下来,还不是为了你们小日本?日本少子化,天天在电视上号召大家多生孩子,说什么生了孩子,上高中都享受免费教育。这是真的吗?”
     “政府还能说谎!不光教育问题,孩子生病,住院,都是国家掏钱哪。”
       大郑见傻子美滋滋地开始炫耀起来,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既然是国家掏钱,你这么对我说,这次生孩子,至少要花三十万呢?”
      “这三十万是先垫付上,下个月保险金就能返回来。”
        一提到钱,大郑就会两眼放光,她立刻追问道:“快说,能返回来多少钱?”
     “除了全额报销以外,大概还能再奖励咱们三十万。”
     “哎,这不是里里外外成了六十万嘛,这是咋回事儿?”
     “看你眼睛睁那么大,都快掉地上了,你问我,我也说不明白,反正是国家政策……除了这,每个月孩子还能得两万六呢,一直到高中毕业……”
      “政策个尿!”大郑粗鲁地骂一句。其实,她的心思早不在这上头了。
       她暗地里核计,就算老李变心,这个娃也差不多赶上金娃娃了。生得值!
       至于那个老李,她要以观后效,最后再闹他个人仰马翻。
       不久后,大郑如愿地生下了一个女儿。
       大郑产下女儿后不到两个月,就把这个小生命送到中国的穷亲戚家去寄养。每个月把日本给的补助金,只拿出一半来交给中国的穷亲戚,亲戚们就已经很满足了。大郑也很得意,她这一辈子从不做亏本的生意。
       女儿送走后,大郑很快又精神十足地上班去了。
       第一天去上班那天,她刻意地打扮了一番,把头发盘在了头顶上。这下,两个突现的颧骨和高挑的吊眼梢子,就显得她更加厉害。她把头发染成了眼下流行的棕红色,显得又耀眼又年轻。当然,最耀眼的当属她身上那件火红色的芭芭里的短风衣了。她故意不系风衣的扣子,就那么敞开着,走起路来,可以若隐若现风衣里的绿色连衣裙。她手里还提着棕色碎花的路易·威登皮包。
       大郑这个人倒是一身的名衣、名包,她也敢买,敢穿,却穿得不美,甚至是吓人。她有了钱,可没有艺术细胞,更不懂得“红配绿赛狗屁”一说。
       可想而知,当大郑这样一身穿着打扮出现在大家面前时,大家的反应会怎样。好在大郑这个人听不出来褒贬有何区别,在她听起来,大家都是在夸她,夸她美丽,夸她能干,夸她年轻。“人来疯”的她,也就更加牛性起来,自豪地仰起头自吹道:“生孩子有什么难的?简单得很哪,就像下个蛋一样。”
       她的话,引起大家哄堂大笑。
       大郑的乐观和吃苦精神是一般人比不了的。她常说,这得感谢她出身的那个穷地方。那个地方,给了她一身壮骨头,也给了她一身的力气,给了她一身的胆量。
       她又渐渐地恢复到从前,变得快乐轻松起来。她每天下班之后,都要往太原打一个电话,询问女儿的情况。
       好在如今通讯发达了,越洋电话就好像在东京和朋友聊天一样便宜。
      人和人的距离也由此变近了。她不在乎这几个钱儿。
      几个月后,大郑感到自己的身体强壮起来。继而,感到体内产生了一种莫名的骚动。这种久违的,按捺不住的骚动,又让她想起了老李。她暗地里不止一次地打听过,这个混蛋,也就是孩子的亲爹,有时还去舞会。
       起先听罢,大郑还能故作镇静地嗤之以鼻。渐渐地,她又变得初衷不改,心里痒痒地决定去舞会,去那里会会那个他。
       正是那个周末,先生带着大泽去了舞厅。
       大郑哪有心思跳舞?她在人群中心情焦灼地搜寻着老李的身影。突然间,她发现了他,在晃动的人群中,她目光定定地追随着他,他正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女人跳着舞。
       大郑就像触了电一样,被击定在原地。
       老李随着乐曲转身时,无意中也惊奇地发现了大郑。

       他像是见了鬼一样地极力遮挡回避着。
       很快,老李就恢复了平静。他装作从来就不认识这个女人的样子,颇不以为然地随着舞曲远去了。
       大郑仍禁不住目光追随着他,心情复杂,这个曾经爱过,曾经拥有过,曾经给过她海誓山盟、甜言蜜语的男人,一下子变得这样陌生,把她的心掠得空空荡荡。
       老李待曲终时,招呼也没和大郑打一声,就匆忙逃掉了。
       大郑本想舞会后,再和他叙叙旧的。这下,连个人影儿都没摸着,她差一点儿气炸了肺。
       东京的冬天,与故乡相比,是温暖的。然而,大郑的心头由恨而冷得直发抖。
       正在这时,我先生和大泽也因没什么意思而提前离开了舞厅,正好和站在那里发冷、发呆、发抖的大郑撞了个满怀。见到我先生,大郑就像遇到了多年不见的知己一样,过于悲伤,过于愤怒,过于委屈的感情突然奔放出来。她抓住我先生的手,一边哭,一边骂,一边不停地跺着脚,毫无保留地向两个并不熟悉的男人讲述了她被人骗了的爱情故事……
        这下可惨了我先生和大泽,他们听也不是,走也不是,劝又不知该如何劝她……回到家后,冲着我好顿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