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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丰岛园

10. 四月,迎来海洋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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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在樱花盛开的季节里,我们终于盼来了海洋和丹丹。
        如同当年我们四口人初来日本时的情景再现,海洋和丹丹傻乎乎地走出成田机场,看哪儿都新鲜,都好奇。不同的是,他们不用去所泽培训四个月,可以直接和我们一起回家。这就意味着等待这两个年轻人的今后的人生之路,要更加严厉、艰辛。他们没有学习语言和风俗习惯的缓冲时间段儿,他们要直接一头雾水地投入到战斗中去。
       我和先生满心欢喜地把儿子儿媳带回了家。他们只好暂时委屈地在我们家住几日了。那时,我们正在准备搬家,屋子里的东西有的已经归类、打包,装进了纸盒箱里,使用什么都很不方便不说,本来就只有四十平米的房子里,到处又堆满了箱子,这一下子又增加了两个大活人,空间骤然间显得更加狭小了。
       海洋左看看,右瞅瞅,没心没肺地问:“妈,原来你和我爸就住这么点儿的房子啊……还赶不上咱哈尔滨的客厅大呢,这么点儿,那我和丹丹住哪儿呀?”
       初见儿媳的先生,显得宽厚宽容,他自责地笑笑,赶紧安慰说:“日本就这条件,没法儿跟咱过去的家比。挤挤,你们俩先在这儿将就几天,这就给你们去租房子,这不,这些天也赶上咱们要搬家。实在住不下,我就和你妈到海岩那儿去住。”
        我审视地看着儿媳,亲切地拍拍她的手:“丹丹,看你爸的建议行不?让你们受委屈了。”
        丹丹显得有点儿羞涩,笑而不答地点了点头。
        我们四口入围拢大拉桌坐下来。边吃点心,边喝茶,边唠家常。欢快地等待着海岩和海燕的到来。
        海岩和海燕兄妹从拓殖大学毕业以后,分别考取了理工学院和早稻田大学,边上学边打工,每天都忙得不亦乐乎,我们虽然同在东京住,也是分多聚少。
       海岩先到的家,哥俩多年不见,一进门,就你拍我一下,我打你一拳地大呼小叫起来。
       “哥,你还那样啊?快说说感受,日本咋样?”
        海洋鼻子哼一声,寻思着说:“比我想象的差远了。”
        海岩脸上笑笑:“哥,那你给我们说说,你想象的东京什么样?”
       海洋扬起胳膊,手在屋里顺势一划拉:“你说,这还算屋吗?是不是有点太小了?现在,中国人买的小户型住房,也都在九十平方米以上呢。”
       丹丹站在桌旁,赶紧给海洋使眼色,海洋不予理会,丹丹又插不上话,就抿着嘴冲我笑。我知道自己的儿子,不但心眼直,还爱拔犟眼子。我见势就赶紧出来打圆场:“海洋啊,你们哥俩有话坐下来慢慢说,海岩哪,光顾着跟你哥亲了,是不是还没有给你嫂子打招呼呢?”
       海岩笑嘻嘻地冲丹丹一鞠躬:“嫂子好,欢迎你来东京,欢迎你加入我们向井家。”
      “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啊,海岩,你小子变得真快呀,哥没看出来,几年不见,你还真成了小日本了。”

       这空当儿,海燕给家里来了个电话,说她已经下了电车,再过三五分钟她就能到家。我放下电话后,赶紧把事先准备好的十几盘菜从冰箱里一一地拿出来,正准备往上端,丹丹凑过来轻声说:“妈,我来帮你吧。”
       一句话说得我心里热乎乎的。心想,海洋这孩子还真挺有福的,这媳妇不但长得好,还挺会来事儿的。算起来,一家子人已经有几年没有在一块儿好好地聚聚了。我心里真的很高兴,就说:“丹丹,你看这巴掌大个地儿,转都转不开,你快坐那儿,好好地跟他们聊聊吧。老祖,老祖!”我低声叫先生。
       先生不高兴地嘟囔一句:“叫我干什么?”
       我给他使个眼色,让他快给孩子们拿酒,倒饮料。
       我们正张罗着,门开了,海燕大包小裹地在怀里抱着四五个袋袋走了进来。
       “爸,妈,嫂子,哥一——你们好!”
       女孩就是比男孩子心细。海燕放学后先赶着去了池袋的东武百货商店,除了买些好吃的以外,还给未曾见过面的嫂子买来一条金项链,给海洋买了个电动剃须刀。
       海燕放下东西后,甩甩手撒娇道:“可累死我了。”然后又风铃般地笑起来:“嫂子,快让我看看你。”她说着,把丹丹拽到屋子中间,猝不及防地把项链戴在了她的脖子上。“看看你喜欢不?嫂子,说真的,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美丽可爱。我大哥可真有福啊!”
       “你也一样,我没想到海燕妹妹这么斯斯文文地招人喜欢呢。”
       “行了,都成一家人了,不要互相吹捧了。让人听着多虚伪呀,什么斯文呀,都是那副眼镜把她打扮的。”
        见二哥在众人面前揭她的底儿,海燕就郑重其事地宣布:“说坏话的,今天就没有礼物了。”
        海洋笑嘻嘻地问:“燕儿呀,这么说还有大哥一份啦?”
        “当然!”海燕说着把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给了海洋,“打开看看吧,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真没我的?”
        见海岩又来凑热闹,海燕就凑到他耳边悄声说:“等你什么时候把二嫂带回来,我的钱也攒够了,再给你买啊。”
        “是啊,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房子也会有的,我就安心地等待了。妈,你也别忙乎了。”
        “是啊,妈,咱们家来日本这么多年了,生活习惯也该改一改啦,往后,咱们别在家里忙乎啦,去饭店多省事呀?”
        我没吭声,我心想,讲那气派得花多少冤枉钱哪。不过,当时也不是拿不出那几个钱来,多年养成的习惯,就是舍不得。看来养成的习惯就是不好改。
        相隔多年后的第一次家庭团聚,在东京四月的暮色中开始了。
        几年来,全家人除了我因为母亲有病不得不多次往返于中国和日本以外,他们四个人这还是第一次见面。自中国一别之后,大家各自的生活都发生了变化,要说的话,要叙的情太多了。
       三个男人喝着啤酒,我们娘儿仨喝的是红葡萄酒。先生最挂念的是海洋和丹丹的日语学得怎么样了?他说,没有语言,就没有前途。他在日本找工作,屡战屡败的原因就是没有语言。不会说话,是找不到好工作的。喝着喝着,他来了兴致,命令海岩当着他的面考考海洋。两个回合不到,海洋就败下阵来。倒是丹丹听上去比海洋的日语水平强得多。
       “爸,就我哥这水平,我看,你们爷俩差不多。”
       “海岩哪,不是爸批评你,你得帮帮你哥才行啊。”先生一听说海洋不行,心里就急了,他是恨铁不成钢啊。他放下酒杯,很郑重地:“你们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哪,要知道,你们不是来做客的,而是来扎根的。”
       “爸,你说的是千真万确。不过,这外语可不是帮一下就能过关的,并非一天工夫就能过关的。我哥年轻,总会比你和妈强。”
       “就是,我看大哥和嫂子就不错了,比咱们来的时候强多了,这外语是 需要环境的,你老人家也别杞人忧天了。”
        我担心先生生气,就赶快打圆场:“要说学外语,这女的就比男的强,我就是比你学得好,承认不?你也别担心,丹丹他们错不了。”
       丹丹也开始打破沉默,加入到我们家庭的队伍中来,大家一起探讨起这个问题来。丹丹是个很有心计的姑娘,她想先进学校学日语,有可能的话再打一份小工。这两件事就拜托海岩和海燕两兄妹了。

       见丹丹有心理负担,海燕就安慰:“嫂子,我帮你联系学校,让二哥帮你们介绍工作,他在这方面比我认识的人多。行不,二哥?”
       “没问题。”海岩干脆地答道,“只是打零工恐怕不像正式工作,一般条件都不太理想。”
       “这个我们都知道,我们没什么可挑的,还怕人家不要我们呢。”丹丹赶快表态。
       “嫂子,你不要太过虑了,”海燕笑微微的,身子向前倾斜着,“我告诉你,我跟二哥刚来那时候,还没有你们现在这水平呢,到了这个环境里了,日本人接触多了,你不想记都不行,那日语是一个劲儿地往你脑子里灌,往你脑子里钻。”
       “有那么玄吗?”
       “那当然,大哥,你想想,这每天打开电视,一色哇啦哇啦的日本话,上学,上班,上超市,坐电车,哪儿不都得讲日本话,二哥,我没说错吧?就是回到家咱老爸老妈两个人例外。”
       几个孩子瞅瞅我和先生,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丹丹看海燕的目光里充满了感激,也充满了羡慕。一家人说说笑笑,其乐融融的。作为一家之主的我们,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心里找到了一丝安慰,虽说为了把这两个孩子办来付出了很多艰辛,现在回过头来看看也值了。
       那父子三人酒兴正浓,我们三个女人不理也不干涉他们,就说着女人之间的悄悄话。海燕说:“我帮你找个好学校不成问题,学费靠你自己打工也够了,关键是……”她歪着头,欲言又止地瞅着她嫂子笑。
      “关键是什么?”
       我接过丹丹投向我的求救的眼神,“什么关不关键的,别卖关子了,快告诉你嫂子,到底怎么回事儿?”
      “那我说了,嫂子你可不许生气啊?”
      “我答应你,不生气。”
      “进了学校,你的视野就开阔了,接触的人也多了,到那时候,嫂子你可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看不起我哥哟。”
      “燕儿,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我心里只感到一阵钝痛,头一次见面,这个没长脑子的傻丫头,就敢开这样的玩笑。
      “妈,你放心,我不会生妹妹的气,再说,我和海洋的感情你们不是也看见了吗?”丹丹说完就笑了,她笑的时候显得格外美丽,格外纯情。
       她的笑,让我这颗不安的心得到一点儿安慰。我拿眼睛使劲儿地剜着海燕,嫌她说话没深没浅。刚刚见面就说些不吉利的话,真是的!
       “妈,你干吗?要吃我呀?嫂子都没生气……”
       海燕笑了,丹丹笑了,我也跟着笑了。紧张的气氛也随之变得轻松了些。
      “嫂子,咱们还是言归正传,你先找份小工打打怎么样?”
      “我看找工作这事儿先不急,往后拖一拖,让他们先适应一下情况再说。”
       见我反对,丹丹就赶紧表态:“我是想早点儿干。”她略显心神不宁地瞅瞅我,又看看海燕,谨慎道:“在家里呆长了,人会颓废的,早一天工作,早一天自立,早一天融入日本社会,也好早一天让家人放心对吧?”
      “大哥——”海燕兴奋地高叫起来,“你听听,我嫂子这水平,你是怎么找到这么出色的女人的?给我和二哥介绍下经验吧。”
       海洋是我们三个孩子里最直性的一个,他作为男人的虚荣心一时得到了满足,顺势有点儿忘乎所以地自吹自擂起来。
       这时,丹丹冲海洋嫣然一笑,突然打断道:“海洋,我求你了,不要再开玩笑了行不行?”
       丹丹的态度极其诚恳,我当时想,也许是她不好意思,就极力配合着丹丹,岔开了话题。
      “海洋,别只顾着说话,多吃点儿菜。来,尝尝这日本的生鱼片,能不能吃得进去?”
      “还行。”海洋被扫了兴,还是憨厚地笑着说。
       海岩突然想起了一个坏主意,赶紧插话:“妈,咱家有没有纳豆,快拿出来,让我哥尝尝,看看纳豆他能不能吃?”
       海洋不明真相,脸上露出了神往,就问:“什么东西?什么纳豆?”
       先生忙阻止,“那东西,你刚来是吃不了的。往后倒不妨尝试尝试,对身体还是大有好处的。是不,燕儿啊?”

       被点到名的女儿,夸张地做出呕吐状,苦参参地说:“就像小时候在中国吃的忆苦思甜饭差不多,坏了的窝窝头能拉出来挺长的丝儿,又滑溜又恶心。”
       大家被海燕逗得前仰后合,见话题依旧停留在纳豆上,先生就谦和地一笑:“在这么欢天喜地的日子里,咱们说点儿别的好不好?”
       大家一致响应,丹丹就笑眯眯地沉吟道:“海岩,刚才听妈说,你还抓到了一套房子?”
       海岩点点头。
       海燕羡慕地说:“你们没见他那房子呢,比咱们哈尔滨的房子都好,就是小了点儿。”海燕的目光里充满了羡慕,那是发自内心的羡慕。那些年,她是一直跟海岩一起抓房子,她的命运结果和我们一样。真是叫人又羡慕又嫉妒啊!
       海洋寻思了一会儿,开口问:“海岩,你现在住的房子有多大?”
       海岩四下里撒目了一下:“大概跟咱家这间房子的面积差不多,不过,设计也比这儿合理,房子里装修得比较新一点儿,就显得大些。”
       “你可真有福气啊,哪天大哥去参观参观。”
       “这没问题,就是你和嫂子去了别笑话就行,我那儿特别乱,这种房子说穿了,再好,也是给穷人住的,独身住还将就,只不过是个过渡期,等将来咱们挣够了钱,让咱住,咱都不稀罕呢。”
       “有骨气啊,”海洋这么夸着,又想起一个问题来,“一个月的房费多少钱?”
       “一个月四万多。”
       “妈,四万是多少人民币啊?”
       新来乍到的中国人都爱问这个问题,这也许就是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论。我脑子飞快地转后,告诉他:“大概得三千块左右吧。”
       海洋一听就急了,拍着脑门嚷嚷道:“咱哈尔滨那房子,百八十米的,也就能租上一千来块钱,这么贵,你还不如搬回来将就将就呢,干吗要那么浪费?”
       “现在我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的。这是在日本,很多事儿跟咱中国不一样,是有很多规矩的。特别是咱们家这种状况,成了独立人后就得搬出去。”
       实际上,凡是接受生活保护的归国残留孤儿,是不允许将成年自立的孩子留在家里的。要不然就立刻停止生活费,让自立的孩子来抚养父母。
       关于这一规定,我们四口人都心知肚明,而海洋是不知道的。我们不想在与丹丹初次见面的第一个晚上,就把这个令所有人尴尬的问题,赤赤裸裸地摊在他们面前。
       毫无思想准备的海洋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傻乎乎地问:“这么说,我们也不能住这儿了?”
       “大哥,你寻思什么呢?”
       空气一下子又变得紧张起来。不让他们在这里住,又能到哪儿去住呢?想想这件事儿都觉得累得慌。没钱人的日子,就是这样的没滋没味儿,别人可以不管,可我们不行,我们是当爹娘的,我们不能把他们推出去不管。
      “没事儿,别听海岩瞎说,时间短,区役所的人是发现不了的。”我赶紧给大家吃着宽心丸。
      “就是发现了,依你们现在的状况,没钱没工作的又能怎么样呢?”先生若有所思,“总不能让你们睡到大街上吧,好好说,他们是会通情达理的。”
        我明白先生的苦心,看看海洋,他一副意志消沉的样子,犹豫了一下,开怀大笑地倡议道:“最要紧的是我们一家人在这里团聚了,这些年来,我和你爸日思夜想的就是让一家人早些在东京团聚。今天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为欢迎丹丹和海洋的到来,咱们大家干一杯!”
       大家举杯以示同庆,干了那杯酒。我和先生本想绕开这个话题,片刻后,海岩和海燕又无意识地扯到了令他们伤心的往事上。大概初来时那一段日子,太令他们刻骨铭心了。他们忘记不了刚刚独立时的情景,区役所的人限他们兄妹俩在两周之内必须离开我们的家。在两周之内,他们要找房,找工作,又要做好开学前的一切准备工作。那时的他们不仅仅是忙得焦头烂额,更要紧的是,看不到未来的光明,对未来一无所知,更谈不上信心了。不堪回首的往事,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留下了或深或浅的
划痕,我们只能在绝望中怀有希望,才能坚挺地走到今天。

       那一晚我们聊到十点多,见海岩和海燕还没有走的意思,就催他们回去:“燕儿呀,喝完汤就回去吧,太晚了,一个女孩子回家晚了会不安全的。”
      “妈,这你就错了,这儿是比较安全的。”
      “不行,我送她回去。”
       我对自告奋勇要送妹妹的海岩使了个眼色,他马上明白了我的用意,起身双手一拍:“海燕,走吧,咱们一块儿走,我送你到家门口,也省得咱妈担心。”
       “是呀,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早点儿回去吧,也好让你大哥大嫂早点儿休息。”
        到了门口,海岩转过身来,冲着丹丹和海洋口气和神情都很坦诚地说:“看看你们两个还缺什么,只要是我能帮上的,就尽管说。”
        海洋接过海岩的话,讨好地笑着问:“二弟,你说话可当真?”
        我们大家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一时都不明白海洋话里的意思。
       “那当然,大丈夫一言出口驷马难追。”海岩停在门口,挺直了腰板信誓旦旦。
       “那我可真要说了。”
       “快说,卖什么关子啊?!”
       海洋拍拍海岩的肩膀,有点儿难为情地开了口。“如果可能,把你的房子倒出来,让我们住一段儿怎么样?刚才你没来的时候,咱爸和咱妈还说,要到你那儿去将就几天呢。我看,要让他们二老出去,还不如我和丹丹去,我看,这是唯一的方法,也是最好的方法。怎么样?”
       这个问题提得太突然,太猝不及防,不但海岩怔住了,我们大家都怔住了。这是一个令大家都很难堪的问题。
       海岩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茬儿,待他反应过来后,脸上的表情是哭笑不得。过了几秒钟,他才直视着海洋,轻声说:“大哥,我答应你。不过,这事儿你可给我出难题了。你刚来,日本的规矩你还不懂,首先,这房子是我抓的,不是我花钱买的,也就是说,房权不归我,我没有转让权,要是让政府知道了,房子咱们谁也住不成,会被收回去的。不过,你们暂时住一段儿,我看没事儿。你说呢,妈?”

       海岩把这个难踢的球踢到了我这一边,他要问问我的意见,我又能说什么呢,手心手背都是自己的肉,他们都是我们的孩子。按说海洋这个要求提得有点儿出格,他一向不是自私的孩子,打小没少让着弟弟妹妹,今天这是怎么了?当着丹丹的面,我们又不能说什么,只能在心里为海洋寻找可以原谅他的理由。不知者不怪吧。
       丹丹只是抿着嘴笑,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这和她平时为人处事的做派大相径庭。这让我心里多少有点儿不痛快,好像让我又隐隐地看到了丹丹的另一方面。不过,一时我也说不好那是什么……
       先生阴沉着脸没吭声。看得出来他对海洋的过分之举也是十分不满的。
       我真怕他们刚刚回来的第一天就发生摩擦,赶紧说:“我代表你们三个去送他们俩,老祖,你们就别出来了。”
       临出门,海岩慷慨地撂下一句话:“大哥,我今天回去收拾收拾,你们明天就搬过去住吧。”他竞欣然同意了。
       走出家门,我心头有些堵得慌,不知该说谢谢海岩呢,还是替海洋解释一下,到头来,只是告诉海岩我们会紧锣密鼓地为他大哥找房子的。结果,我的心思一下就被孩子们看穿了。
      “妈,你不用着急,过不了几天,我就要去外地实习了,反正房子闲着也是闲着,就让他们去住吧。”
       “是呀妈,我那儿的条件不好,要不就让大哥他们去我那儿了。这个星期我抽空儿帮他们跑跑房子,你和我爸别上火,就陪他们好好玩玩吧。”
       “妈,我给大哥他们准备了十万,怕他不好意思,就没敢当面给他,妈,你就转交给他吧。”
       “我也跟二哥凑个份子,这是八万,拿去一块儿交给大哥。”
       “不行,你们都不富裕,再说啦,我和你爸已经给他们准备了。”
       “相比之下,我们比大哥来得早,够幸运的了。”
       “大哥还不像我们,我和二哥毕竟是一个人,大哥结婚了,在嫂子面前也得给他个面子吧。”
       我使劲儿地控制着夺眶而出的泪水,后退一步站在灯影下,故意用略带责备的口吻说:“我们还有这个能力,还轮不到你们操心呢。有你们这份心意,我和你爸爸就很感动了。”
       我拉住海燕的手,把钱塞给她。她就势一挣,喊一声:“二哥,快跑!”
       兄妹两个人笑着,像小时候一样,飘然而去。
       夜色中,望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我心里是深深的欣慰。心想,有这么懂事的孩子,一家人在一起,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现在的处境只不过是暂时的。那些年,我经常这样劝自己,给自己打气儿。
       眼下,最重要的是,一家人都生活在东京这片土地上。较之从前,又向美好的路途上迈了一大步。一家人有了矛盾,可以解决,可以没反没正。只是丹丹又当别论,不能让她感到不满,不能让她受了委屈。
       当晚,我就把两个孩子和我们的钱,一共五十万,交给了海洋他们两口子。
        我和先生是闲人,接下来的日子,自然而然就做起了他们的导游工作。带着海洋和丹丹,去了六本木,爬了东京塔,涩谷,新宿,池袋,武道馆公园,逛得他们晕头转向。
       他们感叹东京的繁华美丽,交通方便,行人礼貌,不大声喧哗的同时,也总忘不了说:“东京的东西怎么这么贵呀?”他们认为这里的东西贵得没边没沿儿,就像东京的住房一样,是他们没来之前万万没有想到的。
       我们已经是见怪不怪了,时间已经冲淡了我们最初的记忆。
       两周后,海岩临走之前,他已经托人为大哥联系好了工作,到一家做饭团的加工厂当包装工,虽说有点儿委屈了海洋,想到我们找工作时那个难劲儿,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年轻人锻炼锻炼也是件好事。本来说好丹丹和海洋一起去当包装工的,丹丹上课的时间和上班的时间发生了冲突,就不得不再次求人为丹丹寻了份儿晚上的工作,到附近一家居酒屋去,白天她可以到专门为外国人开设的日语学校去学习,放学后,回家料理完家务再去打工,两不耽误。
       亏他们想得这么周到,不但能读书,还能照顾家,最重要的是有了经济来源。
       海岩的住处离我们家只有两站地,这在东京就算近的了。不过,一想到海洋和丹丹都是新来乍到,两个人在那里单独生活,就有些担心。正好那一阵子海燕给我和先生每人各买了一部手机,海岩、海燕,我们四口人同时买了这同一家公司的手机。这样,全家人二十四小时通话都是免费的。而一部手机,每月每人只需交一千日元,四部手机的总和费用,也就相当于过去一部手机一个月的钱。穷人就得穷算计。在中国时,我都没做到“吃不穷,花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在日本我们做到了。
       我和先生几乎天天在一起,两部电话实在是没有必要,就让海洋他们暂时先把先生那部拿去使着。这样,万一有事儿也方便联系。
      海洋进了工厂后,立即就像陀螺一样地转了起来。这没有什么惊奇,是在日本每一个工作的人都必须经历的,在他们的工作日历上,没有早晚寒暑,没有刮风下雨,就是遇到地震、台风,也不会有一个人为此请假不去的。这就是日本!
       那一阵子,我们跟丹丹的联系反而多了些。她在放学后,去居酒屋工作前的那段闲暇时间,我们可以找得到她。我们就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在她那儿询问他们的生活状况,工作情况……
       总之,连我自己也说不明白,究竟为什么心里有一种不安,觉得他们刚到日本,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懂呢,就这么快地上阵了。总觉得像是欠下了他们什么。
       我把压在心里的想法说给先生时,没料到他反而比我开明得多,说什么要是一个人来日本留学,比海洋他们可要惨得多,年轻人经经风雨是件好事儿。他说,自己当年去广西凭祥的时候,还没有海燕大呢,为了开通毛主席和胡志明通话的线路,大冬天的,那真是没白没黑地干哪。
       我已经在心里把先生的故事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就抢着替他说:“豁出命去干,不就是为了让他们两个领袖在元旦前通上话吗?”
       我替先生说出了他那点儿伟大的功绩,先生愣愣地看着我,无言地笑了。
       “就你那点儿光荣史吧,有什么可以值得自豪的?”
       “真得谢谢你,劳你大驾都给记住了。”
       我就坏笑着还他一句:“令你失望了,真是不好意思。”
       和他开过玩笑,我们又把话题扯到了孩子们的身上。我说:“没想到,这次海洋他们来,咱们可借了海岩和海燕这两个孩子的力了。”

       “那是,我早就看出来啦,这老二办事稳当,有点儿像我年轻的时候。”
       “跟了你这么多年,我就不明白啦,怎么孩子身上的优点都像你,这缺
点都是我的遗传基因不成?”
       这回我说中了他,先生笑而不答。说说笑笑中,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渐渐地放了下来,先生他好久没有这心态了。无论怎么说,海洋和丹丹能找到工作,就等于在东京有了立足之地。这是我和先生不能办到的,同时,也让我们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从此,一家人的日子蓬蓬勃勃地旺盛起来,这是我们最大的心愿。大家有事做,大家有钱花。没有太大的奢望,只要平平安安就行。作为一个平常人,刚来日本时的目标,也只能是这么大,这么现实。
       心情一好,身体也跟着硬朗起来。先生建议:“今个儿,天儿好!咱俩出去转转,帮海洋他们去看看房子,有合适的快帮他们租一间。在海岩回来之前,怎么也得把房子给倒出来吧?”
       我叹口气,头也不回地应承道:“这倒是个好主意。”
       猛地,我听见他在我背后说了一句:“你说,这海洋娶了媳妇以后,怎么变得跟从前有点儿不一样了呢?有点儿不择手段!”
       自从那天以后,我们之间还是第一次提起这个话题,我不知该怎样回答他,就装傻,装聋。
       “你不觉得有不对头的地方吗?”
       我转过身来,先生的脸正冲着我,目光里有寻求,也有难过。
       “感觉到了又能怎么样?他们都长大了。况且,海洋他现在又成家了。”
       “要不是看在丹丹的面子上,我那天是不会咽下那口气的。”
       “谢天谢地,你咽下了那口气。”我没好气地表扬完他这句话后,就命令说,“你赶快穿衣服。我动作可比你快啊!”
       之后,我们一连跑了有一周左右,最后相中了一套两室一厅。房租每月八万日元。一次性需要付清两个月的敷金,一个月的礼金,还有当月的房租,共计三十二万日元。这笔钱,无论在哪儿租房子,都是一定需要支付的。
       海洋他们还没有领到过工资,无力一次性支付这笔钱,我和先生商量,由我们来出这笔钱。我们不但要拆东墙补西墙,还要顾此失彼地做一些小动作。
       房子的地点距我们家不到一站地,在海岩和海燕住宅的中间地带。
       这样,大家几乎都住在同一个区内,万一有点儿什么事儿,大家也好有个照应。
       这房子是要给海洋两口子住的,所以必须要等到星期日他们看过房子后再作决定。不过,我心里还是有数的,一般先生看过选定的房子,我们大家都比较信得过的。他选房子,还是比较专业的。首先,他要看房子的方向,再选地点,楼层,内部布局是否合理。至于建材,日本很少有骗人的,无非是钢筋水泥和木质结构的两种。
        朝南的玻璃窗,不但采光好,视野也开阔。只是楼层是四层。日本人往往很忌讳四字。因为在日语中,四的发音,跟死字的发音相近。一般四层,或者十四,四零四,凡是带四字的房子,日本人都会敬而远之的。好在,我们是日本人中的中国人,不大在乎这些。
        海洋和丹丹看后很满意,当即交了钱,并定下了搬家的日子。
        我们和海洋在一周之内,相继搬了家。
       凡是生活中所用的必需品,我们都同时买回来两份儿,一份儿留给我们自己,另一份儿送给了海洋他们。我正为自己买到家的战利品高兴之际,接到了海燕打来的电话,她警告我说:“妈,你买什么都可以,但窗帘不许你买啊!”
       “怎么回事儿?”
       “哎呀,我的妈,你干吗非让我把话说透了?你的眼光老土,我担心嫂子会不喜欢的。”
       “明白了,那你就买吧!”我没好气儿地对海燕说。正因为她是自己的女儿,我才敢对她这样说。往往最亲近的人之间,是不讲究方式方法的。
        这个海燕,她不但不生气,反而带着真诚的关切对我说:“妈,星期六中午,你和爸咱们都去大哥家,我帮嫂子布置好以后,请你们一起去吃法国大餐,怎么样?”
       “你等一下,我问问你爸,看他愿不愿意去?”我犹豫不决地扭过脸去,把海燕电话里说的内容,大致向先生重复了一遍。一直以来,先生都不喜欢凑热闹。今天,他说出的话,不得不让我刮目相看。
        他似乎还真的动心了,连连地点着头道:“去吧,去,去!生活环境改变了,生活内容和生活质量,都应该有所提高嘛。”
        我本意想让先生说出反对来,没料到,这么快他就缴械投降了。
        放下海燕的电话,我凑到先生跟前,模棱两可地笑着,夸奖的口气里带着诡秘:“你近来大有长进啊!”
        先生有些戒备地看着我,他一时还闹不清我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我只好和他摊牌说,老闺女的好心我领了。不过,她的讲究实在是太多,她爱讲派场不说,上次和她去吃西餐,一会儿嫌刀子放得不是地方了,吃饭的声音又大了,使叉子的方法也不对了……总而言之,就没对的地方。太麻烦了,我一想起要跟她去吃西餐,神经就莫名其妙地紧张。
       “我说老太婆,你今天怎么这样哕嗦?这可不像你呀。你得承认,咱们这三个孩子就不错了。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喽。”
       “我说先生,我怎么听着你刚才那番话,好像是我过去对你说的呢?”
       我不由“扑哧”笑出了声。他也跟着笑起来。然后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人老了,就得服老哇,他们怎么安排怎么是吧,要记住,父母和儿女之间的战争,赢方永远都属于儿女。”
       “谢谢教诲,我记住了,你也不要唠叨了。”
       “记住就好,记住就好啊!”
        我们相视一笑,这也许就是老夫老妻生活中的一种默契。
        一个月后,当海岩从九州回到东京的时候,等待他的是两个新家,父母的家和兄嫂的家。海岩大度地付出,不但成全了兄嫂,也赢得了大家对他的敬重。大家越是客客气气地待他,他反而觉得不自在,甚至有些生分之感。后来,他有些回避,甚至害怕去海洋家,在我一再地追问下,他才不大情愿地向我道出真情。
       “我比大哥来得早,自然占了天时地利的优势,别说是大哥,就是亲朋好友,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也会这么做。当时告诉他真相也是应该的,省得他萌生贪婪的念头。现在我一去他们家,嫂子就把我看成救世主一样,她越是小心周到,她越是让大哥卑微顺从,我就觉得自己的作为反而给大哥造成了一种刺激,一种伤害,一种压力。”

       诚实地说,在这件事上,我们的心情也很复杂。只能公正地掌握好分寸了。
       刚刚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海洋就夸下海口:“这有钱和没钱就是不一样啊,怎么这兜里揣着几十万块钱,腰板好像比过去都直了。海燕,你就说吧,想吃什么,哥请你!”
       海燕寻思片刻,一个主意突然蹦了出来:“让嫂子哪一天给我做顿炸酱面吧!”海燕说完,一个飞眼落在了丹丹的脸上。
       “好啊,你什么时候想吃就说一声。”
       “那不成,你那不是寒碜你哥吗?挑最好的地方去,你比我熟,你挑!”
       “吃,吃,吃。你哥到现在还是以前那一套,成天就认识吃,你看看,他再吃就快成猪了!”
       丹丹这突然爆发的禁不住的刻薄,让我们大家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心里更是震惊得无以言喻。我偷偷地看看海洋,海洋正向他媳妇瞪着眼,以示警告。
       我担心海洋奋起反击,那样的话,一场家庭战争就会不可避免地爆发,我不想看到那一幕,更不愿它这么早就来到,就装做什么也没发生,故作轻松地说:“在日本挣俩钱儿可不容易,别胡花乱花的,把钱留下来买点用得着的东西吧。”
       经我这一提示,海洋肚子里的苦水立刻跟着倒了出来。他哭丧着脸说:“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在中国干活儿,就像玩儿似的,在日本干,真像小时候学的那课文一样,这是在给周扒皮干的。管得真是太严了,上了班,连上趟厕所都不能随便去。你们说,这怎么和中国比呀,看来还是社会主义好啊!”
       如同自己当年打工的情景再现,海岩在饭团子车间的流水线上,前面的活儿还没干完,后面的又会蜂拥而至。往往是越忙越乱,越乱越忙。不但没有上厕所的时间,只要是穿上工作服,自己的一切就不再随自己支配了。甚至连喝口水、喘口气儿的工夫都没有。有体会,才会有同情。坐在角落里的海岩悄然一笑,先是宽厚地夸他大哥能坚持到今天已经是很出色了,自己当年还不如大哥。白天要上课,晚上要打工,有好几次都差一点儿坚持不下来了……

      海洋感兴趣地睁大了眼睛听,可算找到知音了,双手响亮地一拍:“你怎么也吃过这样的苦?你是大学生啊!”
      “大学生多什么?遍地都是。你不信,问问海燕,还有咱妈,来到日本后,她们哪一个都没少吃苦遭罪,等以后有空儿,我好好给你忆忆苦。”
       海岩开始点将,这个老二就是鬼点子多,他是担心大哥坚持不下来,让我们把自己的经历讲给海洋听,给他注射强心剂啊!
       我给他们讲了料理店小老板的严苛,大夏天把我热的,趁着去拿啤酒的空儿,脑袋恨不能钻进冰箱里。又给他们讲明日香的刁滑,清扫场里同事之间的勾心斗角……
       海燕则讲她在二十四小时店收钱时不慎弄丢,不但自己要掏腰包给补上,还要遭到斥责。这就是日本。海燕说到这里,好像想起了什么,猛不丁地瞅着海岩冒出了一句:“哎,二哥,我一直想问你,你那时候回来,怎么天天都黑着个脸,就好像是谁欠了你的钱一样。我到现在也弄不明白,你到底为啥呀?”
       丹丹从桌旁斜了海洋一眼,笑盈盈地说:“跟他一样!”
      “去去,你跟着瞎掺和什么?”
      “是呀,挺挺就过去了。”我想起母亲对我说过的话,就说,“连你们的姥姥都知道给日本人干活儿,必须得先把头三脚踢开,这头三脚踢开以后,就容易多了。”
      “对呀,大哥,你看我们不是都过来了?”
      “我们现在可都成了你的老前辈了。”
       海燕是个比较简单的女孩,她说话办事儿往往都不经过周密的思考。也许,是因为来了之后,穷苦的日子给了她太多的灰色,让她过够了这种生活。她不分场合就信誓旦旦地说:“本姑娘我将来一定要找个有钱的,打一个翻身仗。”
       “好哇,大哥就等着这一天啦!”
       “听你的口气,好像还不相信似的?你以为我是在夸海口啊?”
       “哪敢,哪敢,如此听来,妹妹你已经有目标了?”
        一直保持沉默的先生有点儿听不下去了,他干咳了一声:“不要瞎说了海燕,你这只不过是一时情绪的发泄。说穿了,你是个女孩子,肩上没有你两个哥哥的责任重,也没有做男人的压力。日本的男人要比哪里的男人都更难些,更累些。”
       “看不出来老爸看问题会这么精辟,这么一针见血。”
       “那是呀,老爸是谁呀,别看平时不开口,一张嘴把大伙都给镇了。”
       “怎么,你们又忽悠上我了?”
       “算了,大家好不容易凑到一块儿,说点儿正事儿吧。我今天给你们包芹菜馅儿饺子吃,怎么样?”
      “芹菜有什么稀奇呀?还值得你这么显摆?”
      “我说先生,你懂不懂啊,这是在日本,一根芹菜叶,就值十个鸡蛋钱呢。这日本是该贵的不贵,该贱的倒贵了。什么都跟咱中国拧了劲儿。”
       “妈,这就是你所谓的正事儿呀?我们看着都觉得麻烦,一会儿,我请客,来的时候我都到意大利餐馆订好位子了。”
       “也好,我看让你妈放松放松吧。”
       “你这个孩子像谁呀?怎么这么不会过呢?”
       海燕冲我吐吐舌头,转向丹丹:“嫂子,你在那儿干得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你?”
       丹丹羞涩地一笑,淡淡地说:“我没干几天,还好,没人欺负我。大家对我都挺关照的。海岩,这得谢谢你啊!”
       海洋有点儿气不公地插嘴道:“日本这地方真不讲理,我一天干十个小时,一个月挣回来的钱,还没有她的多,她一天才上几个钟头啊?”
       海洋感到不公平,他还不知道日本的规矩,世事的深浅,这就是性别的差异。然而,这只不过是个开始。
       我心头有一种不祥的念头闪过,那是毫无根据的,完全靠第六感觉产生的,我也说不准为什么,可它却实实在在地折磨着我,折磨了好长时间,直到那个倒霉的念头被证实为止。我同情我的大儿子,他一向性格豪爽,喜欢直来直去,从小就爱抱打不平。他缺的是谋略,一个男人没有谋略,早晚要吃亏的,这个缺点是致命的。
       想到这里,我就劝孩子们,可我的眼睛一直盯着老大:“你们时时要记住,这是在日本,遇事要克制,你们没看人家日本人,无论生了多大的气,都是谦卑地连点头带哈腰的,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嘴里都是一个劲儿地是,是,是的。说话时不要大嗓门吆喝,咱们习惯了大嗓门讲话,从今往后都得改,人乡随俗嘛。”
       孩子们长大了,在这个陌生又语言不通的国度里求生存,的确很难,我也只能是点到为止。我最担心的还是老大,他不但来得晚,婚姻也尚需考验。生怕他遇事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那天去意大利餐馆吃过饭后,孩子们就回了自己的家。晚上我沏了两杯绿茶,我和先生一边品着茶,一边唠着家常。
       “本以为把海洋和丹丹办来日本就万事大吉了。”
       “看不出来吗,这麻烦事儿还在后头呢。”
       “我最担心的还是咱们老大呀。”
       先生见我叹气,就反劝我:“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也不要操那份儿心了。别看这同是一个父母生的兄弟,将来这距离恐怕就要拉开了。”
       见先生把话说到了这里,我也就不失时机地道出了藏在心里的忧虑:“海洋亏就亏在没在日本上大学。不上学,没有文凭,本身是孤儿二代就照日本年轻人矮一截,这个先天不足再加上后天的,恐怕他这一辈子都很难改变自己的命运。”
      “不要自责,自责也没有用,这不是靠你我的力量所能改变的,这是时代和历史造成的。”
      “这也太不公平了,时代的错误加在我们头上也就算了,这还要转嫁到下一代的身上。你说,这是不是太残酷了?”
      “你急有什么用,这不是咱一家的问题。这样下去,受到伤害的只能是自己的身心。”
      “是呀,无可奈何的愤怒,是不得不放弃的。”
       明明知道没用,我也只能跟先生说说而已。自从来到日本以后,那种绝望和无助的感觉,就一直折磨着我。
       先生为人处事非常低调,他是最耐得住寂寞的人,他不爱扎堆儿,不爱表露自己,甚至连孤儿一年一次组织的旅游,他都拒绝参加。但他的观点,又往往是正确的,尖锐的,甚至是一针见血的。
       “其实,细想想,海洋今年还不到三十岁。”我见他似听非听的样子,就霸道地关了电视机。本想让先生注意力集中,我这一关电视,他一下子就火了:“哎,我说你干什么?我正看在节骨眼儿上……”
       无奈,我只好顺从地再为他打开,我不高兴地嘟囔着:“一心不能二用,这不是有要紧事儿想跟你商量吗。”
       “有什么话你尽管说,我在洗耳恭听呢。”
       “我想让海洋明年考大学,反正他年龄也没超,咱们紧一点儿,帮帮他,除了这条路能救他,他想翻身,别无选择。”
       先生很认真地听我讲完,略微思索了一会儿,神情凝重地说:“这倒是一条路,我看你不妨跟他商量商量,看看他本人的想法。他本人要是没这个意图,别人再劝也是没有用的。最关键的是他已经结了婚了,这事儿也得听听丹丹的意见。”
       晚上,我和先生躺在床上,依旧聊着这个话题,我为自己描绘的宏图所激动着。我幻想着,明年,海岩和海燕都大学毕业了,他们都如愿地进了日本大公司,去做白领了。海洋也上了大学……
       我正美滋滋地想着,先生当头给我泼了一盆冷水:“好事多磨呀,我估摸着十有八九,海洋不会去上学的。”
       我问他为什么,他只说是自己的猜测。我想,如果海洋真的继续选择留在工厂里做工,只差了几岁的他们,命运就真的会有我们不能预料的反差。我作为母亲,为海洋感到不公,为海洋在心里叫屈。
       那一夜,我辗转难眠。
       终于等到了和海洋单独见面的机会,那天晚上,趁丹丹去上夜班,我和先生特意包好了三鲜馅儿的饺子,把海洋约到家来。儿子来了还不到半年,不但人瘦了有一圈儿,性格也明显地消沉下去。我心疼地看着海洋吃完饺子,才慢吞吞地问他,是不是最近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
       他搪塞我们说:“没有,就是有点儿累。”
       “这么累,你长久地坚持下去也不容易。也不知道你今后有没有什么打算?”
       “什么意思?”他不解地看看我,又瞅瞅他爸爸,“我不明白。”
       儿子的憨厚仁义,一时更叫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我尽量平静温和地说:“海洋啊,你想没想过,明年,你弟弟妹妹都要大学毕业了,他们都能找到不错的工作。而那时你还在工厂,看到他们一个个风风光光的,你心里会不是滋味的。我跟你爸爸商量了,想让你明年也考个大学上上,怎么样,你自己有没有想法?”
       海洋冷笑:“我上大学?开什么玩笑,我都快三十了!”
       “你不还没到三十嘛,再说了,国家政策对孤儿二代会网开一面的。这个你放心,过几天我去问一下,先说说你自己的想法。”
       海洋沉默了,他心里在动摇。看得出来他很为难。他就那么耷拉着脑袋,一直不说一句话,可怜巴巴的样子。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抱着这条路走下去,他们兄妹之间不但会拉开距离,而且,还会越拉越大。他感到了恐慌,也感到了危机。近来,丹丹不止一次地讽刺过他,也明确地向他表示过不满。如果自己再去上学,这几年的经济来源,都得依赖丹丹一个人,那这个家就解体得更快了。
        可是当时他不知该不该向我们挑明这一层。又如何向已经吃尽了千辛万苦,年迈无助的我们讲出来。最后,他选择了隐瞒。几年后,他告诉我们实情的时候,一切都晚了,那一段过去的岁月已经来不及补救了。
       几年后,当海洋和丹丹的婚姻出现危急的时候,我很后悔,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坚持让海洋去读书。是我毁了儿子,是我毁了他的家。
       海洋当年一句谎言,至今都字字清晰地打在了我的心里,“不要再逼我了,我不是上学的料!再逼,我真的要疯了!”
       就是这些话,如同钝刀子一样扎碎了我的心。就是这些话,令我不能不动了恻隐之心。几年之后,我才知道这是他编出来的违心的话。
       可是,已经晚了!一切都来不及补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