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命运之书
——《洛城娘子》序
初识邱明，是在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的一次读书会上，读的是我的好友、小说家千夫长的长篇小说《红马》。邱明朗诵了小说片段，声情并茂，颇有专业播音员的风采，随后有过淡淡的交流，觉得她有种既亲和又高冷的姿态，与人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恰当距离。后来听洛杉矶雕龙诗社社长齐英武大哥说，邱明是诗社的秘书长，来自北京，是高干子女。知道的就这么多。
后来又因为同在一个读书群，通过网络时断时续地聊过，也时不时听洛杉矶的文友们说起她，都说这是一个奇女子，曾在北京养尊处优，于一家大报开设女性信箱，名噪一时，却放着安稳日子不过，带着女儿闯荡美国。她在洛杉矶干过各种工作，从出租车司机到汽车修理工，从保姆到管家，最为奇特的是干过赌场的发牌员。她嫁了一个美国老公，生了个混血的儿子，却没有像很多华人女子那样选择做家庭主妇，依然出入于职场，甚至有时还打两份工。
如果仅仅如此，倒也平常，又添一个励志故事罢了。
偏偏她始终没有丢弃那个文学梦，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的作家身份，甚至我认为她在洛杉矶的所有工作乃至生活，都是在为自己的作品积累素材、预做准备。
她告诉我，她一直在写，但我不知道她具体在写什么。
直到有一天，她给我发来一部长篇小说《洛城娘子》，洋洋洒洒30余万言，并恳切地嘱我为之写序。这才让我第一次近距离走近她的世界，虽然这个世界是以虚构的形式存在。
阅读之前，我想这可能是她的一部自传性小说，像很多作家一样细致地记录自己的经历与日常。曾经有一部小说《曼哈顿的中国女人》风靡一时，但那充其量只是个人生活的记录而已。我以为邱明会和周励一样，把自己写个透。然而我错了。
《洛城娘子》已经远远超出作家的个人经验，小说里居然写了25个女人的生活，她们来自中国大陆、中国台湾、中国香港和新加坡、马来西亚乃至泰国，在洛杉矶的各个角落载浮载沉、倔强生长。
她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她们的华裔血统。
本来以为的一位洛城娘子，变成了洛城娘子军。
在这样宏阔的人生背景下，邱明展开了一幅长卷式的叙事，纷纭复杂的线头既各自发展，又相互交织，构成一幅蛛网密密实实、铺天盖地地罩下来。
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在她的故事里，始终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宿命感和生存意识。无论是揣着旅游签证却不甘回国的桑可儿，还是游走于中美三个男人之间的易馨怡，抑或司徒荔园和她的按摩女们，她们都像浮萍一样不由自主地漂移，但无论怎样漂移，她们都会固执地找到自己已然脆弱的根基。洛城娘子们的命运感和生存意识，无时不向读者昭示着它们的顽强与坚韧。
当我们面对露珠和她失散多年的女儿耿水再度相逢，拥抱在一起喜极而泣的传奇；当我们面对桑可儿在地震灾区几乎丧命，并最终与斯蒂夫终成眷属的恍如隔世；当我们面对陆凤霞因为错爱失去了自己真正的爱人，此后开车踏上千里寻夫的旅程……我们不能不感到“宿命感”这个词被说出口的时候，分量已经太轻了。她们的宿命提醒我们，某些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一定会命中注定地做某些事，这与她们预先的设计与规划完全不同，这就是她或他的宿命。这种宿命，与高尚、卑微、正确、错误都没有半毛钱关系。假如能够再来一次，她们会依然如故。
曾经有个词骗了许多人：“青春无悔”，其实每个人的青春都是有悔的，只是哪怕重来一次依然无法改变这种宿命，所以便只能故作潇洒地说一句“青春无悔”罢了。因为你有悔又能怎样？
生命是最奇特的东西，无论他们多么不完满和不稳定，但都不能改变它们的生存意识，一切生物都具有强烈的生存意识，而在万事万物中，人类的生存意识又最为鲜明，而且是所有生物中唯一从出生就知道自己终将消逝的物种，唯其如此，却依然强烈地充实自身并通过各种可能的方式延续生命，食色性也，大抵如此。
邱明笔下的爱情也充满了执着。报馆老板方品嵩与丈夫长期不睦，但在丈夫罹患癌症后，放弃报社陪伴丈夫，二人重寻旧梦，并环游世界；昆曲演员詹佳佳则正好相反，她曾有一段婚外情，可是未婚夫侯立功始终不渝，最终在詹佳佳离世之前终成眷属；苦命夫妻刘敏芳，与丈夫双双失业，从互相埋怨到再度创业。在她们的一地鸡毛中，无数次怀疑过爱情，但最终爱情还是回头眷顾了他们。这是这些恋人和夫妻的执着，其实在我看来，是邱明的执着。
邱明始终让读者沉迷在她编织的命运之网中，读者的叹息、体悟、沉思、感念也便和大洋彼岸的那片网融为一体，我们似乎忘记了这是异国他乡的故事，实际上它是全人类的故事。
不过，邱明终究是女人，她具有女性与生具来的善良和美好，所以她在每一个灰色的故事后面都会抹上一层柔软的童话色彩，我不知道这究竟好还是不好，但这并不妨碍我依然会在看到大结局时的四喜临门时热泪盈眶。也许因为她在一座拥有梦工厂的城市呆久了，深受美国电影的影响，所以对温暖的“好莱坞式结局”有着不可抵抗的向往，所以我们也自然接受了作者的善良和美好。正如我们喜欢伍迪·艾伦的电影，就必须面对无论过程多么残酷，最终影片都会在男女主人公热吻的特写中，出现字幕“the end”。
我想，这部《洛城娘子》会成为大多数闯荡在外的女性的命运之书，它让她们相信自己的每一点滴付出都不会落空，无论天空多么黑暗，只要你寻找，终能找到那颗遥远的星辰，微弱而确定。
谨以此为序
胡野秋
2019年11月20日于深圳无为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