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之旅(原创首发)_第六章_纪实·历史_文狐网

乱世之旅(原创首发)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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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秦朝中的宿舍里,王耀民反复听了三次日语广播,日本天皇近乎绝望的声音使他心头撞鹿,浑身发抖。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激动过。曾几何时,这个“满洲国”头上的太上皇还神圣得遥不可及,如今一个跟头栽落在地,变成阶下囚,变成中国人不齿的狗死堆了。这就是历史,它是那么残酷,又是多么公允!

      “妈的,风水轮流转,天下是咱们的了!耀民,你看该咋整?”秦朝中已经按捺不住。

      “必须先缴日本人的械,”王耀民说,“武装没有了,他们就啥都完了。”

       秦朝中说:“他们有个屁武装,警力都是中国人,只要咱们一声令下,把日本人手中的枪支缴下,就完事。”

       秦朝中当下就要组织法警去日本人家中搜枪,王耀民觉得不妥。他想,日本人肯定知道了天皇宣布投降的消息,为保性命,他们会枕戈待旦,以防不测。倘若深夜贸然闯入,势必会发生枪战,不如佯装不知,明天上班时再动手,给他们来个措手不及。今天夜里,把法警派出去警戒就行了。

       王耀民没有回家,就坐在秦朝中宿舍等消息。直到清晨,秦朝中回来了,说一切如常,日本人那里没有丝毫动静。王耀民放心了。

       早晨上班,日本人果然装成没事的样子,陆续从家里出来。刚一踏进法院大门,就被逐个搜了身,关进临时拘押犯人的大屋子里。松本的家在原来古川住过的房子里,因在法院的院子里,秦朝中早就派人看管起来,松本自然有所察觉,所以他今天上班来得最晚。见了王耀民,做出军人立正的姿势,鞠了一躬。

      “耀民君,我想对满洲职员说几句话,请允许。”

       王耀民说:“松本先生,应该是中国职员,满洲国已经不复存在了。”

      “对不起。”松本再次鞠躬。

       这时,中国职员大部分都站出来围观,法院主楼的正门前,黑鸦鸦一片人头。

       “诸位,日本战败了,作为天皇的子民,我不能不接受这个事实。”松本说,“我承认我们的失败。我惟一的请求,希望诸位看在同事一场的情分上,不要伤害我们的家属,特别是妇女和儿童。请多关照。”

       松本向中国职员连鞠三个躬,腰弯得几乎成为直角。之后,低着头,走进拘押室。看到这一幕的中国职员似乎才从梦中醒来,既兴奋,又有些不知所措。他们纷纷围过来问:往后咋办?谁来管我们?还上不上班?发不发工资?那么多犯人怎么处置?新来的案子还受不受理……七吵八嚷,搞得王耀民头都大了。王耀民也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些问题,他想找秦朝中、梁白毛等人商量一下,眼睛都瞪酸了,两个人连个鬼影子也没有。他估计秦朝中是找法警们安排事情去了,而梁白毛和院长们一批老滑头肯定是怕担责任,躲起来了。王耀民心里乱糟糟的,不知如何是好。想不到范平悄悄走过来,低声对王耀民说,先放假吧,等到有一定时,再让大家来上班。王耀民觉得有道理,似现在这样乱哄哄的什么事也定不下来,还不如让大家回去,待问过上边,有了新的决定时再通知大家。于是他宣布,放假三天,三天后来法院听信儿。

       王耀民回到办公室就给新京的司法部挂了个长途,好不容易通了,却没有人接。隔了一会儿再挂,总算有人接了,是李专员。王耀民认识他,是个面黄肌瘦的干巴老头。王耀民像遇到了救星,一口气提出很多问题,等来的却是沉默。王耀民急得头上冒汗,请他快些说话,他终于说了句“为今之计是等待接收”,就把话筒撂了。

       王耀民如梦方醒,“满洲国”垮台了,司法部也随之瘫痪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个时候还向什么司法部讨说法,实在是愚蠢透顶。看来,只有自己拿主意了。

      王耀民思索一阵,很快拟定出几条命令:一,将日本人集中在一定区域内统一管理,不再给他们发工资,只供给口粮和必要的生活用品;二、给中国职员一次性发放两个月工资,回家待命;三、释放一切政治犯,发给回家路费;四、法警继续留岗执勤,保护法院的一切财产,特别是档案。

       提到档案,王耀民联想到秦朝中说过的中田与“思想矫正科”联系密切的话,就上那里去看个究竟。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王耀民发现自己的名字旁已经画了两个红圈儿,要是再有一个红圈他就将被日本人逮捕,很可能被扔进狼狗圈里,有去无回了。这让他感到害怕,庆幸小鬼子垮台得及时。

       王耀民不想找梁白毛等老家伙商量了,这些人太滑头,树叶落了也怕砸着脑袋;他只想同秦朝中研究一下,认为可行,就这么做了。可是,找遍了法院的所有角落也没发现他的影子,像是土遁了。王耀民急得要死。这个节骨眼儿上,缺了谁也不能没有他,因为全院的法警都归他掌握,他若走了,法警肯定乱套,整个法院也就失去了依托。

       秦朝中过午方回,警服上沾了不少血迹。原来他去日本宪兵队了,那里的日本宪兵也被缴了械,秦朝中把那几个打过他的家伙找出来,吊在一架单杠上,好一顿痛打,直到那几个家伙昏死过去才罢手。秦朝中气咻咻地说,日本人里最坏的就属宪兵,他们不仅欺负中国职员,对老百姓更凶狠,这些年来,被他们打死打残的百姓不计其数,被他们祸害的大姑娘小媳妇老鼻子了!我给他们留下一口气,就是让老百姓去收拾他们,让他们知道恶有恶报,奶奶的!王耀民说,你这个秦大毛楞,做事总得分个轻重缓急呀,有些事缓一步也不迟,眼下最要紧的是法院这个烂摊子,事情是咱俩挑起的,就得有始有终。你一下子没了影儿,叫我咋办?秦朝中说,操,你还不知道我,没什么韬略,你定就行呗。

      王耀民把草拟好的条款给他看。秦朝中扫了一眼说,没意见,就这么干吧。想了想,又说,再加一条,光复了,中国人得庆贺庆贺,今年过年可不能像去年那么损了,得有肉吃。对了,耀民,你算算,少了日本人的开资,少了那么多政治犯,能省下多少钱?这些钱干脆发给咱中国职员算了。王耀民摇头,那可不行,乱发钱是违犯财经制度的,将来接收大员们追究起来,咱俩可就吃不了兜着走。秦朝中说,这鸡巴年头,兵慌马乱的,谁追究呀。王耀民说,你不懂,钱财的事永远是大事,再乱也有清理的时候,你那主意是个馊主意。秦朝中搔搔头皮说,照你这么说,咱是白忙乎了,连一点好处也捞不着?王耀民沉思一会儿说,倒是有个办法,养猪。秦朝中牛眼珠子瞪得快掉出来了,随即哈哈大笑,说,耀民,你是说咱法院养猪?可别逗了!王耀民说,你别笑,我说的是真的。乱发钱不行,可是变通一下,提出一部分钱做为福利款,买上它百八十口猪,最好是一百斤以上的克郎,喂到过年,保证家家都不缺油水。再说,今年年景不错,粮食肯定便宜,喂猪是条好路子。秦朝中说,反正我算计不过你,你说咋整就咋整吧。

       说干就干。第二天,王耀民就把中国职员召集上来,每人领了半年的薪水。之后,给拘在大屋子里的人训了话,让他们三天之内把住宅区缩小一半,他们自己成立伙食,粮菜由法院供应。王耀民警告他们,离开居住地将视为违法,生命安全法院不予负责。王耀民将范冢叫出来,塞给他一些钱,告诉他,如果生活有困难,可通过法警传递条子,他会安排的。范冢木然地望着王耀民,说,他最后的心愿就是能够回国,如果他本人死在中国,也请允许他的家人把他的骨灰带回名古屋。王耀民安慰说,你没有什么罪恶,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未必会把你怎样。

      释放政治犯是在两天后。王耀民知道范平做事踏实,让他负责这项工作。范平足足核对了两天一夜,开始放人。王耀民让法院食堂准备了二十桌酒菜,安排政治犯们大吃大喝一顿,每人发放一百元路费。这些人有的哭有的笑,整整折腾了一夜。天蒙蒙亮时,王耀民办公室的门被敲开了。来人身材高大,大脸盘,络腮胡子,说话山东口音。王耀民认出他是刚放出来的政治犯,姓郭,档案上记载他是商人,因有反满抗日言行而被捕入狱。王耀民问他有啥事,他说没什么事,临走前来看看释放他的人,表示感谢。王耀民与他握了握手。他问王耀民,释放政治犯的决定是你作出的?王耀民点点头。他又问,你可是接到某个方面的指示才这么做的吗?王耀民说,没有。但这是常理,这样做不会错。他问,为什么?王耀民有些不耐烦,说,这还用问吗?凡是主张反满抗日的人,都具有中国人的良心,他们是中华民族的精英。小日本垮台了,难道还要让他们在日本人设的监狱里受罪吗?他听了,微微一笑,却并不急于走,又问起了王耀民的履历。王耀民简要地回答了他。他掏出个小本子记下了一些什么,站起来,问王耀民今后的打算。王耀民说了句“等待接收”,起身送客。此时在王耀民的心里,最最期盼的是施云,施云临走时曾答应尽快回来接收法院的。如果她能快些回来,王耀民就不会觉得势单力孤了,他相信施云的能力。

      接下来就是雇人砌猪场。王耀民把范平找来,养猪的事就交给他,条件是每月加薪三十元,年底时可得到一头整猪。范平愉快地接受了。他押着两辆卡车去乡下购猪,三天后拉回五十八头生猪,平均每头一百二十斤。养猪场算是正式开工。

       这些事做完之后,王耀民松了一口气。他感到疲惫已极,想回家好好休息一下。可是,当他回到家里时,房门大敞四开,齐金桂母女不知去向。王耀民环顾一下室内,衣柜和箱子都被撬开,地上的衣物凌乱不堪,分明是一副遭劫的景象。王耀民惊慌起来,她们娘俩会不会是遭遇了土匪?自从日本投降后,打家劫舍的土匪日益猖獗,经常有被抢遭劫的消息传来,自己这些天没有回家,不知家里发生了什么,要是她们给土匪绑了票,那可就惨了!

      王耀民越想越害怕,一时间心慌气短,跌坐在炕上,心跳如鼓。

 

 

       事情虽不像王耀民想的那样严重,家里被盗却是真的。原来今天凌晨三点钟光景,齐金桂一觉醒来,发现孩子喘得厉害,伸手摸摸,烧得烫人,知道这不是一般的头疼脑热,很可能是什么大病,就喊叫起来。老保姆一看,说声“不得了”,赶紧找车上医院。临走时匆匆忙忙,忘记了锁门,被小偷乘虚而入,翻箱倒柜,一片狼藉。幸好损失不太大,只丢了存放在箱子里的二百元钱。王耀民断定是附近的人家干的,要是外面的小偷进来,不会光找钱,见什么就得拿什么,值钱的衣物都不会放过。于是劝齐金桂说,算了算了,反正你们母女二人好好的就中,钱丢就丢了吧。齐金桂两眼一瞪,说,你说的倒轻巧!打从小鬼子完蛋以来,看把你王经理官忙的,好像天底下就你一个人忠心保国似的,离开你地球都玩不转了!把我们孤儿寡母的扔在家里,你就放心得下?要是有哪个山大王闯进家来,看见我这么年轻漂亮的女人,能不起歹心?还不得叫人家弄到山上当压寨夫人呀!齐金桂说着,自己先嘻嘻地笑开了。王耀民细细看她,不得不承认,这女人自从生孩子以来,变得更丰满白晰了,蜂腰鼓胸肥臀,加上那娇嗔的眉眼,的确能勾男人的魂儿。又想,这女人也很不容易,还没有满月,就东跑西颠地忙这忙那,也是难为她了。王耀民从她怀里接过孩子,亲了又亲。齐金桂见了,抿着嘴乐。

       晚上,孩子睡了,齐金桂一骨碌猴到王耀民身上,咕咕哝哝地说,她好想那个,可是还没有满月,做不得,怕日后坐下毛病。她让王耀民抱她,抚摸她。王耀民就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抚摸她光滑的身子。齐金桂把头埋进王耀民的怀里,快活地哼着,像只小猫小狗。王耀民望着怀里的女人,忽然想起施云,一颗心不由自主地脱离了躯体,飞得很远很远,不知道她现在哪里,有没有危险,他在心里默默地为她祈祷,愿她平平安安,早日回来……

       以后的日子倒也平静。王耀民每天照例去法院,没什么事,看看猪舍,打听一下日本人那里的情形,同秦朝中闲唠一阵。秦朝中每天都有不少新消息,主要是哪个日本人被中国人打了,哪个日本人家里被老百姓抢了“洋落”,哪个日本女人上街被劫持,等等。王耀民嘱咐他对范冢一家要格外关照,他毕竟是自己的老师。

       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一直没有人来接收法院。听说苏联军队就要到了,法院有可能被他们接收。秦朝中找王耀民商量,担心苏联人会对法院的伪职员不利,他决定离开,劝王耀民也躲一躲。王耀民说,谁来接收有什么关系?我们保护法院是有功的,苏联人也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咱们怎样。秦朝中说,不管怎样他都不想这么呆下去了,他要投奔哥哥秦朝炎。王耀民问,你也想当兵?秦朝中说,像我这样的粗人,枪炮摆弄惯了,不去当兵还能干啥。王耀民想劝他等一等,看看形势的发展,再考虑一下当哪边的兵,可一想他哥哥秦朝炎是不可能让他去当八路军的,就没有说。没过几天,秦朝中就走了,王耀民更感到孤单,对施云的期盼变得尤其强烈。时令进入晚秋,早晚已有寒意。一天清晨,王耀民被齐金桂叫醒,说她想油炸糕吃,让王耀民到市场上去买几个回来。这一段日子齐金桂养得白白胖胖的,浑身的精力无处发泄,每晚都搅得王耀民不得安生,王耀民已经习惯于睡懒觉,就不想起来,说你想吃就自己去买。齐金桂伸了个懒腰,说要是不辞退保姆就好了。她懒洋洋地起身穿衣服,找了些零钱,开门出去。不到三分钟,齐金桂就慌里慌张地跑回来,说可不得了,满街都是大鼻子,背着长枪,见了女人就抓,按到大街上扒裤子就干那事。又说,幸亏她眼尖腿快,要不然就得给大鼻子忙乎了。王耀民听了,翻身跳下炕,披上衣服,去外面观察动静。

       街上果然走着许多苏联兵,有的列着队,也有一些散兵游勇。市场里,女人都不见了踪影,光剩下男人,一些商贩仍在做生易,高声叫喊着。一个卖油炸糕的铺子前围着一群苏联兵,每人拿着一个滚烫的油炸糕,咬一口,嘴里咝咝地吐着气,两手来回倒换着,还不时伸出一根大拇指,喊着“哈拉哨”、“马达上高”。他们对中国人很友好,边吃边对围观的人们点头致意。

       王耀民也站在旁边看着。好一阵子,这群大兵吃饱了,把一双油手往灰军服上蹭蹭,站到一边去,摆手示意中国人可以上前来买了。王耀民就挤到前面去,正要对忙得满头大汗的摊主说话,一个头目样的苏联大兵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票子,递给摊主。摊主没想到他们会给钱,笑了,伸手接过票子一看,面值太大,就摆手说,找不开,问有没有零钱。那大兵以为钱不够,就又掏出一张,放到灶台旁。摊主知道他误会了,一个劲儿摆手,说破不开。大兵侧着头看了看,一只手再次插进口袋,连衣兜一起翻过来,把最后一张票子也放到摊主手上。摊主更急了,手摇得也就更欢。大兵见了,两手一摊,耸耸肩,说了声“乜 ——”,扭头走了。摊主手里掐着三张大票,哭笑不得。围观的群众都笑弯了腰,对摊主说,他们给你你就收下吧。摊主说,今天各位的油炸糕就不收钱了,每人十个,拿回家吃吧。王耀民捧着油炸糕,一路笑着回家。齐金桂咬了一口,正嚼着,听王耀民叙说起刚才的见闻,笑得“噗”的一声喷了出来。王耀民说,看着这些苏联大兵挺可爱的,估计不会对他们法院的人咋样。就去上班了。他哪里想到,这一去差点丢了性命。

       就在王耀民与齐金桂说笑的时候,法院猪舍里的范平已被人五花大绑地捆在猪舍的柱子上。清晨,范平早早来到猪舍指挥工人煮猪食喂猪。他是个做事认真的人,为了喂好这群猪,曾找到一些关于养猪的书籍,仔细翻阅。书上规定猪食料要把粮食、谷糠和蔬菜按比例搭配,这样既省钱又提高出肉率。可是,雇来的工人们图省事,背着他偷工减料,有的甚至把粮食往家里运。所以每次煮猪食时范平都到场监督。今天,范平来到猪舍没多久,就听到一阵汽车马达声,抬头一看,是一辆卡车开进了法院的院子,车上站着几个背转盘枪的苏联士兵,从驾驶楼里钻出一个佩带手枪的苏联军官。一行人下车后,直奔猪舍。范平迎上去,问他们有什么事,苏联军官说了两句俄语,朝士兵们一挥手,士兵们就开始抓猪。范平一看急了,这个平时最胆小怕事的人,今天不知哪来的勇气,冲上去边阻拦边嚷,这猪是我们自己养的,不能随便抓走。苏联军官把他推到一边。范平再次冲过去,大喊:你们是强盗吗?要抓猪也得征求我们管事的同意才行啊!苏联军官火了,掏出手枪逼住范平,又一挥手,上来两个士兵,从猪圈里找出一根沾满猪粪的绳子,把范平结结实实地绑在柱子上。范平向几个工人高喊:快去找王经理官!几个工人哪还顾得找人,生怕自己被抓,抬腿跑了。

       范平眼睁睁看着他们抓猪。可是,猪们哪里那么老实?看见蓝眼大鼻子们冲向自己,嗷地嚎叫一声,逃到一边,抓猪的人扑了个空,抓了两手屎。有的好不容易逮住一头,又被猪甩了个仰脸朝天。一时间,猪舍里大乱,猪们撞开了圈门,满院子飞跑,法院成了赛猪场。

       王耀民就是这时候来到法院的。眼前的场面让他又急又气,就走上前去和苏联军官理论。那军官听不懂他的话,撇下他,命令士兵们继续抓猪。猪们发疯似的跑,士兵们发疯似的追,把诺大的院子弄得烟尘四起。一会儿,猪累了,人也累了,都站在地上喘。王耀民见范平被捆在那里,就上去解绳子,还没有解开,就听见身后响起爆豆般的枪声,回头一看,吓得变了脸色,原来那军官觉得猪太难抓,就下令士兵开枪扫射,一个士兵照着一头奔跑的猪就是一梭子,猪被打死,军官也倒下了。那士兵呆了,脸色惨白,转盘枪啪地落到地上。王耀民亲眼看到这一幕,心都颤抖了,他不忍再看,紧闭了双眼。

       大概有的士兵跑回去报告了上级,一辆吉普车开进院子,一个年岁大些的军官从里面钻出来,看见满院子的死猪和那个死去的军官,气得胡子乱抖,命令士兵把死人死猪一起抬上卡车,当即给那个惹祸的士兵戴上了手铐,塞进吉普车里。之后,他来到王耀民跟前,问这里谁负责,王耀民指指自己的鼻子。他一挥手,让士兵把王耀民推进吉普车。

       王耀民并未惊慌。他以为是让他做个旁证,叙述一下出事的经过,以便军事法庭对那个士兵进行裁决。可是,车子开进苏军驻扎的总部后,并没有向他询问什么,而是将他关进一间禁闭室一样的房子,在那里,他看见了一些伪市政府的官员和一些日本人,其中就有高等法院的松本次长。

       王耀民开始有些紧张了。苏军把自己与这群人关押在一起是何用意?难道自己也成为苏军眼中的要犯,要接受审判吗?

       凶多吉少。王耀民感到浑身一阵燥热,汗水汩汩流淌。

 

 

       房东太太进门来时,齐金桂正在奶孩子哼小曲儿。房东太太是个骨架宽大肥肥壮壮的女人,说话、做派都有些像男人。王耀民刚租好房子时曾同齐金桂开玩笑,说房东太太最适合女扮男装,一般人难以辨认出来她是女人。由此推理下去,古时候的花木兰未必漂亮,想想看,从军十几年,居然没有人怀疑她不是男人,这样的女人不是太男人气了吗?齐金桂当时听得愣愣怔怔的,不知王耀民为啥同她说这些。后来,王耀民引申道,女人就该有女人味儿,没有女人味儿的女人,动不动就撒泼耍刁、蛮不讲理,决不会是个好女人。齐金桂这才听出王耀民的弦外之音,生气地说,哎,听说日本娘们个个都有女人味儿,你要是想她,就漂洋过海到日本去找她呀!王耀民给她呛得说不出话来。

       房东太太拍手打掌地告诉齐金桂,街里可热闹了,大鼻子抓了一帮中国当官的游街呢,听说都被五花大绑地扔在汽车里,要拉到北山上枪毙。齐金桂问,为啥呀?房东太太说,汉奸呗,老毛子说他们是汉奸。又说,真想出去看看,是个啥西洋景,就是怕被老毛子逮着,都说老毛子那家伙又粗又长,跟驴似的,中国女人受不了哩。说着,哈哈大笑。齐金桂也跟着笑。笑声未落,房东的儿子小偏儿急慌慌跑进来,歪着他的偏头说,婶子,坏了坏了,王经理官也被绑在车上,要当成汉奸枪毙呀!快想想法子吧,婶子……齐金桂呆了一霎,知道自己并没有听错后,“哎呀”叫了一声,一下子把奶头从孩子嘴里拔出来,扣子也顾不得系,跳到地上,趿拉着鞋就往外跑。房东太太喊:孩子!孩子!她才想起怀里还抱着孩子,就把孩子一下塞给房东太太,扭头就走。刚走到院子里,又折身跑进厨房,伸手从灶坑里抓出一把煤灰,往脸上脖子上胡乱抹了几把,冲出院子。

       满街都是看热闹的男人。女人们不敢出屋,躲在门缝里往外张望。游街的卡车刚刚过去,裹着一团烟雾,烟雾的后面拖着一群流鼻涕的孩子。齐金桂撒腿就追。不知什么时候,两只绣花鞋跑丢了一只,她一咬牙,索性把另一只也蹬飞了。卡车开得很慢,没有多大工夫就被她追上了。她像一头发狂的母猪冲进人群,两只胳臂左推右搡,几下子蹿到汽车前边,挥舞着双手,要汽车停下。汽车哪里肯听她的,继续朝前开着。齐金桂急眼了,牙一咬,眼一闭,咚的一声横在车前,卡车吱地叫了一声,停住了。

       王耀民站在卡车上,一直闭着眼睛。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落到这般下场。回想在伪满高等法院工作期间,虽是在替日本人干事,可始终没有昧着良心,在可能的情况下,该与日本人斗的他斗过,该能救的中国人他救过,按照施云的话说他已经是“自己人”了,可这又能怎样呢?末了末了,还得背负汉奸的恶名,拉出去枪毙!他搞不懂,自己究竟算不算汉奸,是不是凡在伪满干过事的都算汉奸?要是那样,自己也就无话可说了。但他心里到底有些不甘,自己算不算汉奸应该由中国人来定,他大鼻子算老几,有什么资格千里迢迢到中国来抓什么汉奸!即使真的是汉奸也该由法庭审判,证据确凿再押赴刑场,干嘛不容人说话就要杀人?他后悔没有给聚仙居那边捎个信儿,说不定他们会有人出来说话,告诉苏联人这个姓王的汉奸同其他的汉奸有点区别,不能一律打家伙。那样,他们也许会网开一面。可是,事到如今,已经走在黄泉路上,什么都晚了!

       绝望中的王耀民给卡车的骤然刹车撞击了一下,他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了车前破马张飞的齐金桂。一开始,他没有认出那女人是自己的妻子,以为是行进途中遇上了一个女疯子;听着她的哭喊,才渐渐清醒过来,是自己的老婆,是孩子她妈!他分明听见她在大喊:王耀民不是汉奸!放了我的老爷们!……王耀民做梦都没想到,这个一直令他不如意的妻子能够这样,也算是难为她了!可是,这样闹腾又有何用?大鼻子会害怕一个颠颠狂狂的女人吗?搞不好她也被抓起来,孩子咋办?他的心忽然紧缩起来,拼出全身力气,挤到前面,大声呼喊:回去!回家去!往后好好抚养孩子,让她长大成人……他不知齐金桂听见没有,惟觉眼睛一热,鼻子一酸,两行泪水哗地流下来,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

       王耀民不清楚齐金桂是怎样在车前消失的,卡车又继续前行了。依然那么缓慢,人群依然前呼后拥。到了北山根时,已经是中午,车子停下,围观的人群被驱散了。王耀民等人被揪下车,往山上赶。山好陡,腿好沉,爬呀爬,爬了许久才停住,腿弯里像是被什么顶了一下,站立不住,跪下了。这时,背后传来拉动枪栓的声音。王耀民意识到,他的生命在以秒计算了。然而,枪声迟迟没有响起,却听到一阵轰轰的马达声。扭头一看,是一辆摩托车驶上山来,摩托车上下来一个小大鼻子,冲着负责行刑的军官说了些什么,又一溜烟走了。就在这时,王耀民听到了一片震耳欲聋的枪声,两侧的人纷纷栽倒,他竟安然无恙。他以为是把他漏下了,闭起眼睛准备挨枪子儿。枪没有再响。两个苏军士兵走上前来,拉起他,架着他往回走。王耀民被搞糊涂了,他想问问是咋回事,想想双方语言不通,就紧闭了嘴,任由他们将他架下山,扔上卡车,呼呼呼一阵风鸣,他又被带回到市里。

       王耀民回到家里,房东太太正在哄自己的女儿睡觉。看见他,房东太太活见鬼般愣住,突然跳下地,高声喊叫“小偏儿”,声音打颤儿,像是从遥远的风中传来。王耀民给他的样子弄糊涂了,不知他为啥这样慌张。细一琢磨,方知她把自己当成鬼魂了。好在她儿子的偏头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一下子跳到王耀民的面前,伸出手在王耀民的眼前晃了晃,发现王耀民的眼珠儿在转,就笑了,说,妈,不用害怕,是王经理官,他好好的呢。

       王耀民望着这一切,恍如隔世。他觉得这半日的游街仿佛走到了人生的终点,耗尽了所有精力,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他躺在炕上,两眼直勾勾地看着熟睡的婴儿,看着看着,流下泪来。他不知齐金桂被抓到哪里,是死是活。这女人不知深浅,惹怒了大鼻子,还不得被剥光了衣服,扔进军营里,成为慰劳品!

       突突突的马达声由远而近,一直钻进院子里。王耀民一骨碌从炕上爬起,向窗外看,见摩托车上下来三个人,一个苏联军官,两个士兵,都披着灰色的呢子大衣,向屋子里走来。王耀民的心一阵哆嗦,看来,他们是不想放过自己了。他没有下炕,就那么半坐半卧地僵在那里。

       人还没有进来,就听见一个女人高喊他的名字,咦,像老婆齐金桂!王耀民很惊讶,抬眼看看,真的是齐金桂,她穿了一件苏军的大衣,脚上蹬着一双油亮的皮靴,脸儿早洗净了,满眼的喜色。同她站在一起的苏军士兵也是个女的,船形帽下,两只蓝眼睛,一张红嘴唇,年轻又漂亮。齐金桂把王耀民从炕上拖下来,说她叫安娜,是她新结识的朋友。安娜就伸出手,与王耀民握了握。安娜介绍后面的军官说,巴甫洛夫团长前来看您。原来她会讲汉语,大概是翻译。王耀民看那军官四十左右岁的样子,灰眉毛,棕色的短髭,佩戴着中校肩章。巴甫洛夫握住王耀民的手,说了一大堆俄语,王耀民愣愣地听着,一个字也不懂。安娜翻译说,王耀民同志,让您受惊了。是我们的同志搞错了,误把您当成汉奸,我代表苏联红军向您致歉。我们已经从共产国际组织那里查明了您的身分,证明您是个好同志。希望您不要介意,继续同我们合作。王耀民听得一塌糊涂,自己怎么一下子成为大鼻子的同志了,还有什么共产国际,自己从未与这个组织有过什么联系。难道是施云没有离开抚顺,是她救了自己?这时,巴甫洛夫把齐金桂拉到身边,拍着她的肩膀,又说了一些话。安娜说,巴甫洛夫同志赞赏您的妻子是个美丽而又勇敢的姑娘,很了不起!您应为有这样的妻子而感到骄傲。随后,他们从摩托车上取下一条新毛毯送给王耀民,说把它铺在炕上可以隔热,中国的火炕实在太热了,对婴儿的健康不利。安娜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糖果,放在婴儿身边。告辞时,两人分别与齐金桂拥抱,巴甫洛夫还用胡子拉碴的嘴巴啄了一下她的额头。

       晚上,哄睡了孩子,齐金桂兴致勃勃地钻进王耀民的被窝,把他的身子从上到下抚摸了一遍,就哼哼唧唧地要做爱。王耀民提不起兴致。齐金桂问,咋的了,白天吓着了吧?王耀民说,我弄不明白,到底是谁救了我。齐金桂说,傻瓜,是我呀。王耀民欠起身子:你?你怎么救我?你说我是共产党、八路军,他们就信你的?说到这儿,王耀民警觉地问,哎,我说,你是怎么到大鼻子军营的?那个两杠两花儿的大鼻子没让你陪他睡觉?齐金桂嘻嘻地笑,说,你看呢?王耀民腾地坐起,这么说,是真的了?齐金桂一把将他按回炕上,说,瞎寻思些啥!告诉你,拦车那会儿,我可是啥都豁出去了。大鼻子把我扭住拉到道旁,推着我让我回家,我就是不走,要找他们的大官,他们不让,我就扭住一个小大鼻子不放。正闹着,我看见一个人,你猜是谁?王耀民问,是谁?齐金桂说,那个往咱家送肉的小伙计!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纸片,比比划划地跟他们说了些啥,就跑了。不一会儿,有个一脸大胡子的胖子跟小伙计来了,大胡子会讲老毛子话,就带我一同去了老毛子军营。我不知道他们进里边说了些啥,反正不大工夫出来个女兵,就是叫安娜的那个,告诉我说,你丈夫没事了,领我去洗了脸,给了我大衣和鞋,又吃了顿老毛子饭,送我回来了。王耀民明白了,是聚仙居的人救了自己,可那个大胡子是谁,他想不起来。不管他是谁,这事肯定与施云有关,是她放心不下他的安全,安排人救了他。这么一想,对施云的思念愈发强烈了。齐金桂见他不语,以为他不肯相信,就赌咒发誓说,我要是真跟大鼻子睡了觉,让我那地方生疔长疮!又撇了撇嘴说,追女人的老毛子都是下边的小兵,人家大官不那样,对人挺和气的,真的,撒谎我是小狗儿……她扳过王耀民的身子,用力搂住说,打从今儿起,你可就是“王耀民同志”了,“同志”就得有点精神头才行,哪能蔫了拉巴唧的呢?齐金桂边说边咯咯地笑,一只手朝王耀民的下身摸去,摸着摸着,蝎蝎虎虎地嚷起来,哎呀,耀民,你这是咋的了,真给老毛子吓蔫了?王耀民没情绪和她纠缠,用力推开她的手。齐金桂不满了,正想说什么,听见房东太太站在院子里大声喊他们。两人急忙从炕上爬起。

 

 

       半夜里大呼小叫的房东太太闯进别人家屋子,并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反而有种抑制不住的兴奋。她急急地问王耀民,法院的猪场里还有多少猪,能不能把带伤的不好养活的匀给她一头。王耀民听出她的意思是想要一头猪,但不知她为啥忽然想起这个。她放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她家小偏儿找了个姑娘,想尽快把喜事给办了,最好明天就办。见王耀民夫妇都很惊讶,又说,这年头兵慌马乱的,还闹大鼻子,害怕夜长梦多,能快就快。也不想大操办,猫儿悄儿地,把亲朋好友找来,加上跟前的邻居,摆上几桌就算完事。也是怕到乡下买猪不好往回运,就想到了法院的猪场。提起猪场,王耀民眼前又回想起早晨的血腥场面,心里禁不住翻个儿。他不知范平怎样,剩下的猪还有没有人喂。王耀民答应明天一早就去法院看看。

       范平终究是个本分的老实人,虽是遭到一场惊吓,却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昨天下午就又来到法院,清理猪场。他数了数,还剩下三十五头猪,其中被打伤的有八头,伤得严重的有两头。正不知如何处理才好,听王耀民一说,就建议把那两头活不成的伤猪都给人算了,免得看着它们受罪。房东太太听说后,乐得不得了,打发小偏儿赶着毛驴车把猪拉回去宰了,当天中午就给儿子成婚。齐金桂说,她见了那个姑娘,也就十六七岁光景,长得也挺好,就是害怕见生人,不肯说话。王耀民觉得有些蹊跷,说房东家这么急着办事,事前连一点风都没透,这个儿媳妇很可能来路不正。正说着,房东太太过来了,请他们务必去喝一盅,赏个脸。

      王耀民和齐金桂抱着孩子来到后院,正房和厢房的三铺炕上摆了六桌酒席,坐满了人。房东太太把王耀民一家领到正房,安排好座位,新郎小偏儿领着新媳妇出来与宾客们相见。王耀民一看见新娘子便愣住了,天啊,她简直就是代子!圆圆的小脸,杏核眼,塌鼻子,樱桃嘴,实在是像极了。就是瘦了些,脸色也有些发黄。面对眼前的热闹场面,她表情木然,机械地被小偏儿拉着,挨桌向宾客们敬酒、点烟。她的手始终在发抖,无论宾客们说什么、问什么,她都一言不发。王耀民对她的身分已经猜出了八九分,但他不想捅破这层纸,怕给房东家惹出麻烦。小偏儿领着她过来时,王耀民什么也没问,只是站起来点了点头。可是,当他俩转到旁边一桌应酬客人时,意外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院子里突然进来一个苏军士兵。不知他闯进院子的目的是什么,也许只是想找口水喝,或者是路过这里,听到了院子里有人喧哗,来看看稀奇,当然,更可能是闻到了强烈的酒气和肉香,就推开院门进来了。最先发现他的是端菜的女厨子,“妈呀”叫了一声,手中的盘子跌落地上,啪地碎了,菜和肉来了个四面开花。接着就听见有人喊“大鼻子来了”,参加婚宴的所有人都惊慌地站起来。王耀民循声望去,见只有一个苏联士兵,就示意大家不要动,他看出那士兵极年轻,分明是个孩子,心想,客气地把他请进来,让他饱餐一顿,也就没事了;不料此时一直没有出声的新娘吓得变了脸色,大叫了一声什么,身子紧紧地缩向小偏儿的身后,抖得筛糠一般。王耀民听清了,那是一句日语。这一声又尖又脆的日本话,使那个窗外的苏联士兵警惕了,他迅速把肩上的转盘枪平端起来,冲着屋子摆出扫射的姿势。人们都吓坏了,打开院子的后门,拼命逃了出去。房东太太把小偏儿和新娘子拉到王耀民和齐金桂身边,求他们夫妇把这对新人领到家里避一避。

       在王耀民家里,惊魂未定的新娘子说出了她的身世。她叫贞子,十六岁,和父母住在沈阳,苏军出兵东北,日本宣布投降,她的父亲彻底绝望了,他决定全家自杀。他先杀死了妈妈,又要杀她,她跳窗逃了出来。父亲逮不到她,自己剖腹自杀了。她害怕极了,漫无目标地走,逃离了沈阳,不敢与任何人说话,饿极了就到野地里寻找秋后剩下的冻箩卜或土豆充肌。就这样,她流落到了抚顺。三天前小偏儿在街上发现她时,一群孩子正围着她喊“要饭花子”,她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小偏儿看她可怜,就用毛驴车把她拉回家,救活了她。

      王耀民把她的叙述翻译给小偏儿听,小偏儿歪着脑袋,两眼向上翻着,骂了一句:小鬼子真他妈的不是人,连亲生骨肉也不放过。王耀民问,你真的愿意娶个日本姑娘做老婆吗?小偏儿说,愿意,只要她肯安心跟我过日子。王耀民说,你得保护她,尽量不要让外人知道她是日本人。小偏儿点头。王耀民又用日语对贞子说,小偏儿虽说长相差了点,但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小伙子,他很爱你,也能够保护你,你要珍视他的感情,同他好好过日子。又告诉她,要想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得抓紧学习中国话才行。贞子说,她会说一点,但是不标准,怕人家听出来,所以就不说了。王耀民说,家里没有外人时,要练习说汉语,常了就说得标准了。

       就在他们闲唠的时候,那个苏军士兵正独自享受着几桌筵席。他边吃边喝,一会儿就醉了。他把枪立在炕沿边上,伏在桌子上睡着了,衣服、帽子上浸满了油渍。肚子的阵阵绞痛使他醒来,慌里慌张地去找厕所,结果又在厕所里睡着了,搞得身上黄乎乎臭烘烘的。待他晃晃悠悠走出院子时,帽子和长裤都不见了,空着两手,来到大街上。他已记不得回军营的路,就在街里乱撞,结果遇到了苏军纠察队,一顿嘴巴把他打得清醒了些,让他领路去找回丢失的帽子和枪支。对苏军士兵来说,帽子与枪支同等重要,因为帽子上有他的番号,丢了帽子,就等于他从部队里消失了,所以,必须找回帽子。大约午后三点钟光景,人们看见狼狈不堪的“小大鼻子”又被押回房东太太家。房东一家正不知如何处治那支转盘枪,见他们来了,忙把枪还过去。苏军纠察队的人仍不肯离去,边说着俄语边指着头上的船形帽。房东太太和小偏儿都懂了,要找帽子,就满院子寻找,最后在厕所的粪坑里找到了,臭不可当。苏军纠察队员向房东要了一些清水,大概地冲了冲,狠狠地扣在“小大鼻子”的头上,押着他走出院子。一个纠察队员——可能是个头头留在最后,向房东太太举手敬礼,说了一些听不懂的道歉话,之后,从怀里掏出两张票子,塞进房东太太手里。房东太太没有拒绝,她心里还在恨那个“小大鼻子”,好好的婚宴让他给搅了,她感到很丧气。

       以后的日子里,城里的秩序渐渐安定下来。苏军严厉地整饬了部队,枪毙了一批败坏军纪者,士兵们的行为收敛多了,极少看见士兵乱闯百姓住宅的情形,通常情况下,苏军上街都排着队,甩着胳臂,步伐整齐。

       王耀民很少再去法院,关起门读书、哄孩子。由于他会说日语,贞子时常过来聊一会儿。经过一段时间的保养,贞子的身体完全恢复了健康,变得丰满而白晰,王耀民发觉她越来越像代子了。有时候看着贞子,王耀民就情不自禁地走神儿,目光呆滞、空茫。一次,王耀民上街回来,看见女儿小手里玩着一把银质的长命琐,立即上去夺了下来,引得孩子哇哇大哭,齐金桂闻声和贞子从里间屋子出来,都十分惊讶地望着他。贞子低眉顺眼地说,这是她的护身符,特意拿给小姐把玩的,先生要是不喜欢就收回了,请千万不要动怒。王耀民这才知道自己错了。看来,这种护身符在日本是很普遍的,并非只是代子一个人拥有。他为自己的失态感到尴尬,一再向贞子道歉。这情形被齐金桂尽收眼底,从此以后,她对贞子到家里来明显地表示不欢迎。贞子很难过,轻易不再来了。王耀民知道齐金桂误会了,劝她不要对贞子不礼貌,她一个人生活在完全不熟悉的人当中,心里肯定是很苦的。齐金桂乘机进攻,说,这么说,她常来找你,是因为你跟她挺熟呗。王耀民不想与她抬杠,就不再说话。齐金桂不依不饶:真是吃惯意儿了,跑惯腿儿了,自从你跟那个日本女人搞上之后,是不是见了日本女的就动野心?王耀民厌恶地望着她:胡说八道。齐金桂气哼哼地说,告诉你,你的命都是我给你捡回来的,你敢对我有二心,我饶不了你!

       夜里,齐金桂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千娇百媚,温柔可人,且不乏淫荡,简直成为蒲松龄笔下的妖狐。她总能设法挑逗王耀民的性欲,而且一而再,再而三,让王耀民不遗余力,筋疲力尽。几天过去,王耀民便觉出这女人的可怕,每到夜里,迟迟不肯上炕,推说想读书,实际是想等她入睡后再安歇。齐金桂就佯装熟睡,等王耀民脱衣就寝后,就笑嘻嘻钻过来,让他难以逃脱。由此,王耀民深感黑夜的可怖,每当夜幕降临,就开始担心齐金桂狐媚子附体,吸他的精血,令他避之不及。齐金桂看见他的样子,得意非常,露出征服者的满足和轻狂。她把赤裸裸的身子摆出各种诱惑男人的姿势,嗲声嗲气地问王耀民,你咋还不上来呀?王耀民避开她的目光,恨恨地骂,你像一个妓女。齐金桂并不恼,说,哟,原来妓女能使男人神魂颠倒,我说男人咋都愿意当嫖客呢。王耀民说,又在胡说,正经男人有几个去嫖的?齐金桂冷笑道,少给我装正经!你跟那日本女人偷偷摸摸地搞出了孩子,和逛窑子有啥区别?你跟我干那种事,心里想的是日本娘们对不对?别当我是傻子,看不出你肚子里的小九九!告诉你吧,我就是要掏空你的身子,叫你没精神没能耐再搞别的女人!王耀民听得目瞪口呆,他此时才弄明白这女人的心思。

      王耀民发现代子留给他的护身符不见了。齐金桂看他翻箱倒柜地找,突然从怀里掏出来,晃动着银链子说,别瞎忙乎了,它在这呢。王耀民伸手去夺,齐金桂不给,说,你要回去也没用了,里边早换成咱丫蛋儿的像片了,等他再长大一点,就给她挂上。王耀民惊问,那……原来的像片呢?齐金桂头也不抬地说,烧了。王耀民心里叫苦不迭。那张小照是代子留下的惟一纪念,万里迢迢,海天茫茫,怕是再也无见面的机会了!可是,竟然被她烧了。

        ——自今日起,与这女人的缘分尽了!王耀民恨恨地说,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