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之旅(原创首发)_第五章_纪实·历史_文狐网

乱世之旅(原创首发)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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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捧着代子的来信,王耀民的手在颤抖。信写得很长,王耀民一目十行地看,看着看着目光便呆滞了,像被无形的胶带牢牢地粘在那几行字上:

       ……亲爱的耀民,我要报告你一个好消息,我怀孕了!也就是说,我们的爱情有了结晶,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这真让我高兴!你是我的第一个恋人,也是我一生中最爱的男人,能够为你生下这个孩子我感到莫大的幸福!不管以后怎样,我都要把孩子抚养成人,告诉他有一个最优秀的爸爸,在中国……

        孩子,我的孩子!在日本……王耀民说不出是喜是悲,不知该怎样面对这个事实,不知这事给别人知道后会怎样看,更不知该如何给代子回信。心正乱着,聚仙居的小伙计来了,他带来了施云的口信,再次约他去饭店见面,说是有极重要的事。王耀民已经有些天没见到施云了,也很想了解一下她的近况,就把信藏好,跟着小伙计来到聚仙居。

       在聚仙居楼上的雅间里,王耀民没见到施云的人影,却发现有两个满脸胡须身穿煤矿工人作业服的中年男子坐在那里,样子既肮脏又粗鲁。他们看见王耀民,同时把目光对准他,眼睛眨也不眨,像四盏灯。王耀民以为自己走错了门槛,迟疑地立在门口,拿不准该进还是该退。

       “耀民!”隐在胡须丛中的两张嘴几乎同时喊出了他的名字。

       王耀民惊愕地问:“你们是——”

        两个中年男子站起来,一齐抓住他的手摇着:“耀民,真的认不出我们是谁?”

       “哎呀,裴老师!徐老师!”王耀民失声惊叫。

        这实在让王耀民感到意外了。王耀民听施云说起过,那次“特赦”之后,两位老师逃离了哈尔滨监狱,日本人发现放错了人,正在各处缉拿他们。王耀民估计他们一定向北投奔苏联去了,没有料到他们会来到“满洲国”的中央直属监狱的眼皮底下,真令人不可思议。

       施云推门进来,轻盈得像一片羽毛。她不说话,只是微笑地看着王耀民。王耀民知道今天这一幕又是她一手导演的。她是个不露声色的魔术师。

       酒菜摆上来,王耀民很兴奋,频频向两位老师敬酒。说起当年曾去洮南国高找两位老师打听严蔷儿的事,两位老师都感叹地说,严蔷儿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女孩,可惜,就那么去了,这是小鬼子欠下的又一笔血债!听到两位老师说起严蔷儿,王耀民便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施云上来夺下他的酒杯,王耀民竟有些火了,责备她不该把两位老师弄到抚顺这么危险的地方来,难道失去一个蔷儿还不够吗?

       施云冷笑道:“耀民,民间有句俗话,叫‘灯下黑’,你听说过吗?这里是日本人统治最严密的地方,同时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你懂吗?假如你的蔷儿在抚顺,我也能保证她安然无恙的,你也就大可不必这么伤感了。”

       王耀民的酒醒了大半。他从施云的语气里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又一时说不清楚。就不再与她说话,只是同两位老师叙旧。谈到最后,王耀民不解地问两位老师,下矿井去当煤矿工人能干成什么呢?他觉得对两位搞艺术的老师来说,这活计太苦,不适合他们去做。

       两位老师连说“很好很好”,对王耀民提的问题避而不答。王耀民想起这大概涉及他们组织的秘密,就不再问。

       裴长文和徐凤翔离去时天已很晚。屋子里剩下王耀民和施云两人时,施云嘱咐王耀民对今天的事千万保密。王耀民喝过了量,听了施云的话,就来了气,直通通地说,我既然肯营救他们,就决不会出卖他们。施云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说,耀民,你真像个大孩子。

       回去的路上,王耀民坐在黄包车里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醒了,发觉自己的头偎在一个软软的怀里,是施云!黄包车正行进在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天很黑,道路两旁的树木似两堵墙,他看不清施云的脸,只感觉到她的长发丝丝缕缕地抓挠着他的脸和脖子,让他有种痒痒的舒适。王耀民心里有种想流泪的感觉,他真希望就这么走下去。可是,路到底是有尽头的,法院宿舍的灯光遥望在即,黄包车也驶上了一条油漆路,昏暗的路灯星星点点,使夜色由昏暗变得朦胧。王耀民佯装睡熟,紧闭双眼。黄包车慢慢停下来,他感到额头上凉浸浸的,似有两片带露的花瓣贴在上面。他知道那是施云的唇。王耀民猛然睁开眼睛,正好与施云的目光相撞。施云一把将他推开,扭过脸去。王耀民边下车边低声说,其实,我早就醒了。施云没有下车,也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看王耀民一眼,示意车夫掉转方向,急急地去了。

       这一夜,王耀民久久难以成眠。他没有想到,施云对自己的感情埋藏得这样深,这样隐蔽。回想以前自己与代子交往时,施云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微笑,现在看来,其中都是颇有蕴含的,她是在冷眼旁观两个无知少年的嬉戏,根本就没有当真,也从来不去点破。她能够隐忍,能够等待,能够不露声色地静观其变。这是一个不被感情左右的目光宏远的非常女子,我王耀民消受得起吗?可是,她又是那么美丽,那么高雅,那么温情脉脉,那么楚楚动人,让人无法离开。她是磁石,她是漩涡,她是大地,她是海洋。想到她,就会想起母亲温暖的怀抱和母体的馨香,真是让人有些欲罢不能了。想着想着,王耀民觉得自己不知不觉地变坏了。什么时候起竟对女人如此感兴趣了呢?要知道,历史上多少英雄豪杰都埋葬在女人的温柔乡里,女人是祸水呀。可是,哪个男人能撩得开女人呢?假如蔷儿还在就好了,她是王耀民情感的归宿。可她偏偏去了,去得那样悲惨。接着就出现了代子,他是为蔷儿报仇才要了代子的,不料代子是那么纯贞,那么一往情深,那么让人无法拒绝。尔后因代子而引来了齐金桂,眼下又发现了施云。短短的几年里,就与四个女人缠绕不清了,以后的路还很长,谁知会怎样呢?莫非我王耀民命里注定要与女人们周旋一生吗?

       王耀民后半夜才沉沉睡去。可是,天刚蒙蒙亮就给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他感到疲乏得很,懒得起床,就恼怒地喊了一声:是谁?

      “是我,你老婆齐金桂!”

 

 

       齐金桂挎着包袱,后面跟着手提皮箱的人力车夫,连风带雪地卷进门来。王耀民这才想起昨夜天阴得很沉,敢情是下了今冬的头场雪。打发走车夫,齐金桂脱下狐皮滚边的呢子大氅,打量一眼屋子,撇了撇嘴说,你这个大衙门口的高等官就住这么一丁点大的地方呀,还不抵我家的仓子呢。她丝毫不加掩饰小地方人习惯使用的高嗓门儿,震得屋子嗡嗡作响。王耀民想,她来到的这一两分钟里,左邻右舍肯定都被从梦中惊醒,用不了多久,全法院的人都会知道王经理官的夫人是个声震环宇的大嗓门女人。

       “你怎么来了?”王耀民问。

       “我不来谁来?我是你媳妇呀,打从今儿起,咱们俩得正儿八经过日子了。”

        “你该先拍个电报来,也好去接你,这三更半夜的,出了危险咋办?”

        “啥危险不危险的,我不这乎。这么长时间没你的信儿,谁知道你是不是跟了别的女人?我就是要抽冷子过来。还行,就你一个人。”

      王耀民哭笑不得。他不想与这女人争执,就把被窝儿让出,劝她上床休息。齐金桂坐了一夜火车,的确乏了,捂着嘴打起呵欠。王耀民扶她上床,帮她脱掉棉衣,盖好被子。齐金桂瞪着一双凤眼,看着王耀民为她做这一切。她的眼里竟有了泪光。

     “耀民,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也不喜欢我。可我已经是你媳妇了呀,打从今儿个起,我好好服侍你还不行吗?”

       她的话语轻柔起来,轻轻握住王耀民的手,抽泣起来。王耀民有点可怜她了,细看看,她此时的面容极其姣俏,与方才判若两人,心下就有些不忍了。他暗忖道,也许,这就是命,这辈子只能与她厮守。说不定老天见怜,会让她慢慢变得娴淑、温雅起来,她毕竟生长在小康之家,又读过几年书……王耀民俯身抱紧了她,双唇压在她的脸上唇上。她立时变成一盆烈火,娇喘着,回应着,身子恣肆而放纵。王耀民被熔化了,成为一缕烟,一股气,一片翻腾的云,他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同谁缠绵,蔷儿、代子、施云的影子不断叠印在脑际……

       两人都筋疲力竭地平静下来时,天色已经大亮。王耀民想,她一定饿了,就爬起来,准备去食堂弄些吃的回来。齐金桂的嘴咧了几咧,呜呜哭了。王耀民以为她是喜极而泣,就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慰,想不到她哭得更凶了。王耀民不知她有些什么委屈,皱起眉毛望着她。

      “耀民,你一定都知道了,为啥不说?”齐金桂用牙齿咬着被角,抽噎着。“你越是不说,我心里越不是滋味,看样子,你是不打算原谅我了。”

       王耀民越听越糊涂。细一琢磨,觉得她的话里隐藏着什么秘密,王耀民有点警觉了。

      “说吧,我听着。”

      “我说了,你可得原谅我。”

      “你得先说出来。”

      “打从咱俩第一回好,你就觉出来了,我不是黄花闺女。可那怪不得我呀,真的,我是被他强迫的。”

       王耀民的眼前金星四溅,脑袋一下子变成了蜂巢。他想起了新婚之夜里,这女人的大胆和无耻。当时,王耀民隐约地觉察到了她与代子的不同,但以为她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怕失去在外做官的男人而故意那样做的,乡间很有些多事的老太婆,爱给即将出嫁的女孩子出些馊巴主意。现在看来,事情并非那么简单,随着这个女人的到来,一顶绿帽子已经牢牢地扣在自己头上。这是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耻辱。

      “他是谁?”

      “还能有谁!就是他——我表哥。”

       洮南警署的署长!妈的,这个王八蛋,把一个玩够了的烂货推给了自己。王耀民想起自己离开洮南时,在火车站上告别时这对狗男女的眼神就很不对劲,当时行色匆匆,竟忽略了。

       “你们一直瞒着我,直到今天?”

       “没有这么长久。天地良心,自打和你结婚后,我再没有让他挨过身子。我大老远地投奔你,就是为了躲避他。”

       王耀民用手指着她的鼻子:“你马上给我滚回去!”

       齐金桂“哇”地哭开了。一会儿,她掀开被子,赤裸着跪在床上,伸手去拉欲夺门而出的王耀民,被王耀民一把推开。

       “耀民,我可是自动向你坦白的呀,你答应原谅我的。打从今儿个起,我一心一意服侍你还不行吗?”

       “你给我滚!”

       王耀民吼了一声,砰地关上门,出去了。

       整整一天,王耀民没有回宿舍,他希望晚上回去时,她已经不在,自动离开了。然后,他便写一封休书寄过去,了断这门婚姻。他相信父亲是会理解的。还有,对洮南警署的那个家伙也不能放过,一定要找个机会整治他一下,让他砸了饭碗。妈的,居然算计到我头上来了,此仇必报!

       王耀民回到宿舍时已是夜里九点。屋子没有亮灯。王耀民放心地打开门,这时,电灯啪的一下亮了。齐金桂不仅没走,还把自己打扮得很光鲜,头发刚刚洗过,披散着,衬得瓜子脸白净净、粉嫩嫩,身着一件葱绿色碎花旗袍,把身材裹得凸凹有致。见了王耀民,也并无羞赧之色,一双眼睁得大大的,挑衅似的瞪着。这副样子与早晨的可怜兮兮判若两人。王耀民觉得这女人有些不可思议。

      “你怎么还没走?”

      “这是我的家,你是我男人,我为啥要走。”

       这女人太不要脸。王耀民想,跟这样的女人没有必要争执,好歹挺过这一夜,明天一早务必把她打发走。

       王耀民不再理她,洗脸、刷牙、上床。

       女人忽然嘻嘻笑起来。

      “你笑什么?”

      “笑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还假装正经。”

      “胡说八道。”

      “我胡说?才没有呢。我可是有凭有据。”齐金桂说,“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可我敢说出来;你呢,王高等官,你敢向我坦白吗?”

       王耀民一愣:她知道了什么?莫非……王耀民伸手掀开褥子,糟糕,代子的信不见了。

      “别找了,在这儿呢。”齐金桂从怀里掏出信,“我跟他好,可不是情愿的,是被他连哄骗带逼迫的;你呢,背着我跟日本娘们好,还搞出了孩子。我要是把这事给你捅出去,看你还怎么做人!”

      “你不能……乱来。”王耀民急急地说,“把信给我,咱有话好说。”

      “我才不那么傻呢,这是证据,我要保存一辈子,看你还敢撵我走。”

       王耀民眼睁睁看着齐金桂把信又塞回怀里。他恨不得一步跨过去,把她的衣服撕烂,夺回那封信。可他不敢。他知道这种女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倘若她大喊大叫大哭大闹起来,肯定会弄得满城风雨,那样,王耀民将名誉扫地,无法立足。

      “耀民,我也不想为难你,只要咱们好好过日子,再不提以前的事,就行了。”

       王耀民无法回答。他不甘心一辈子守着这样一个女人,却又无法摆脱她,至少眼下不行。那么,只有设法先稳住她,以后再作定夺。

       “好吧,就依你。咱们都不再提以前的事。”王耀民说,“明天我告个假,在附近租间房子。”

       “真的?”齐金桂的细眉飞扬着,一副天真浪漫的样子。

       王耀民点头说:“真的。”

       “哇!”齐金桂快活地叫了一声,扑上来,搂住王耀民的脖子,王耀民有如被巨蟒缠住,喘气都艰难了。

       “耀民,我的亲亲!打从今儿个起,我们好好过,再也不打架了。我听你的。我要学学大地方人,不给你丢脸。我好歹也是有学问的人,多看点书,不难的……”

       齐金桂喃喃地说,像个孩子。王耀民看不出她是真心诚意还是逢场做戏,惟一能感觉到的是她的热烈,一个年轻女人对男人的热烈。

       次日,王耀民带着齐金桂出去租房子。连看了几处,齐金桂都没有相中,不是嫌面积小,就是嫌房子太旧。王耀民心中有气,可看见她兴致勃勃的样子,不好发作。王耀民根本无心长住,不过是想找个场所暂时栖身,待有朝一日打发走她,还回到法院宿舍去。这些,齐金桂哪里知晓?王耀民觉得她实在有点傻,傻得可怜。接近中午时,他们在菜市场附近找到一个独门独院,三间青砖红瓦的正房,院子里有果树、菜园、水井,环境很好,只是房租贵了些,每月要二十元。王耀民有些犹豫,齐金桂一口答应下来。她当时就掏出一百二十块钱交给房主,预定租半年。

       王耀民搬进新宅的第三天,下班回家时吃了一惊。原本空空荡荡的房子挤满了油光可鉴的新家具,为王耀民书房备下的桌椅居然是铁犁木的,这种木料质沉、古朴、庄重,不亚于南方的红木。卧室的墙壁镶嵌了鹅黄色龙凤呈祥锦缎,铺了大红地毯,俨然新婚燕尔。连厨房里的餐具也全都换了新的。

       晚上,躺在炕上,王耀民责怪齐金桂花钱太多了,有些奢侈。齐金桂说,这些钱都是她当闺女时积攒下的私房钱,一直没舍得花。如今自己有了家,有了一个体面的丈夫,才拿出来。他不能让外人把丈夫看得太寒酸,要给丈夫撑起颜面。王耀民听了,有些感动。齐金桂要求王耀民在礼拜天把同事们都请到家里来,她要做一桌好菜招待大家。她说她跟家里的大师傅学过烹饪,做菜很拿手的。王耀民不好拂她的意,就答应了,只是提醒她出言要谨慎,说话不要满嗓子灌。齐金桂愉快地允诺下来。

       礼拜天下午,客人们如约登门。秦朝中、范冢及经理部的一群同事都来了。王耀民与齐金桂在门前迎候,互相说一些客套话。王耀民担心齐金桂冒出虎气来,给他丢丑,就一边寒暄一边用眼睛扫描她,以便适时制止她的不当言行。却没有。齐金桂今天烫了发,大波浪披肩,刚好弥补了她下巴略尖的不足,又脱了旗袍,换上一套淡黄色羊毛衫裙,绿色披肩,脚穿高跟俄罗斯女靴,人变得很洋气,很摩登,来客都禁不住多看她几眼。她则很少说话,只是微笑、点头、鞠躬,颇有淑女风范,马上赢得了人们的好感。秦朝中第一个看中了,俯在王耀民耳边赞道,弟媳果然漂亮,气质非凡,与老弟真可谓郎才女貌了!

       齐金桂别出心裁地搞了一桌“干菜宴”。隆冬季节,不知她从哪里弄来十多种干菜,温水一发,赤橙黄绿,倒也新鲜受看。她根据每种干菜的颜色、形状搭配猪肉,或肥或瘦,或片或丝,然后有蒸有煮有炒有炸,往桌上一摆,十分丰盛。因前方吃紧,市场上已很少能买到像样的蔬菜和肉类,想置办出这样一桌菜肴实属不易。范平家境贫寒,时局越来越不好,全家平日勉强填饱肚子,油星已经少见,此时望着满满登登一桌子肉菜,尤其感慨。正慨叹间,齐金桂把一只自烤的薰鸡端了上来,人们不住地咂舌称赞,齐说“奢华了,奢华了”。

       席间,众人齐呼向女主人敬酒。齐金桂倒不忸怩,大方地应酬一周,脸蛋上稍添红晕,更加娇俏艳丽。人们都夸王耀民好福气,原本才高八斗,又有红袖添香,才子佳人,相得益彰。

        宴会持续到上灯时分才散。送走客人,齐金桂高声喊累,钻进卧室,再不出来。王耀民心想,今天确实是难为她了,就收拾了桌子,洗净碗筷,走进卧室看她。王耀民想说几句感谢的话,没等开口,齐金桂说话了。

       “还想撵我走吗?”

      “何出此言?”王耀民有点发窘。

      “哼,少装糊涂,当我心里没数哩。告诉你吧王耀民,你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你拉几个粪蛋儿,你想先唬弄住我,到时候一脚把我蹬开,对不对?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齐金桂不是好惹的。这一回,你们那些同事都知道我是一个美如天仙、贤慧能干的好媳妇,你想踹我,人家都得骂你混蛋!快把心从日本娘们那儿收回来,老老实实过消停日子,不然,没你好果子吃!……

      王耀民呆呆地望着她的两片红唇一张一合,神情像个挨训的小学生。

 

 

       前方的战局越来越不利,不断有小道消息传来,从法院调到前线的一些人里,XXX、XXX已经战死,其中包括王耀民深恶痛绝的中田信一。法院接到的命令大多是往前方调人,首当其冲的是法警。秦朝中管辖的队伍在逐渐缩小,他本人也深感不安,生怕哪一天把他也充实到前线去当炮灰,结局肯定是有去无回。

       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作为高等官的王耀民已经不能享受高等官的待遇了。大米的供应彻底停了,粗粮每人每月也只有二十五斤。日本人的大米供应由每人每月的十斤减为五斤、三斤,粗粮也有了限制。粮食不够吃,中国职员可以到乡下农民手中私买,日本人就不行了,他们有明文规定,一律不准私自买粮,认为那会有损大日本帝国的“颜面”、“权威”。此前曾有日本人到乡下去买粮,中国农民不肯卖给他们,他们就采取威逼手段强迫农民卖粮,可是待他们往回运粮时,途中遭到了中国人的截击,押粮的日本人被打得半死,粮食也被劫走。所以,日本当局下死命令禁止私下买粮。但饥饿的威胁无法抗拒,一些日本职员不得不放下高傲的架子,偷偷地请求中国职员替他们买粮。

       范冢到底是读书人,为人有些迂讷,又十分顾及脸面。粮食不够吃不好意思向别人说,还坚持每月请王耀民等到他家中作客,吃上一顿白米饭。菜肴几乎没什么可做了,常常只有几条二寸多长的小干鱼和一点萝卜、冻白菜。王耀民等不忍心吃他的那一点大米,劝他不必再请了,他的脸便红红的,不住地摇头叹息。终于有一天,他把王耀民叫到无人处,把脸扭向一边,不说话。王耀民知道他遇到了难处,一再追问,才吞吞吐吐地说,家里揭不开锅了,请王耀民设法帮他买点高粱米或苞米。王耀民从家里取出三十斤高粱米给他,一家人千恩万谢。

       王耀民想不到的是,日子的艰难反而拉近了他与齐金桂的关系。齐金桂每天早早起来,穿行于附近的菜市场,总能买回一点稀罕东西,或一只猪蹄,或两只鸡爪,有时则拎回一点野味,如兔子、野鸡、雪雀之类,兴高采烈地做了吃。若东西太少,她自己就不吃,看着王耀民把东西吃下去。王耀民就很不过意,往她的碗里夹。她却又夹给王耀民,还一本正经地说,男人不比女人,男人晚上做那事时需要体力,需要营养,吃得太差是不行的。王耀民给她说得脸都热了,要她说话含蓄些,别那么直通通的,这种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她把嘴一撇,说王耀民酸文假醋,假正经。王耀民也就不与她争辩。

       夜里,齐金桂总能设法勾起王耀民的兴致,有时甚至花样翻新,害得王耀民翻上俯下,汗水淋淋。面对她的狂放、淫荡,王耀民觉得她像个妓女,是个尤物,又爱又恨,就把那事做得狠狠的。齐金桂就嗲声嗲气地笑,说耀民算你上辈子烧高香轮到这辈子有福气,摊上我这样有水平的女人。王耀民觉得她极其无耻,恨不得掐死她。齐金桂正色说,耀民,我说的可是真的。你别小看夫妻间的这码子事,弄不好可要影响两人感情的。为啥有的女人看着哪儿都好,丈夫就是不喜欢她,甚至跟远不及她的女人胡扯,根子就在这儿——她不会服侍男人。一个好女人必须会服侍男人,让男人总觉得她新鲜,百看不厌,百干不厌,这样才能拴住男人的心……王耀民听不下去,伸手捂她的嘴,她就钻进王耀民的怀里,吃吃地浪笑。王耀民不得不承认,她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但这样的女人会不会把男女之间的情事看得无足轻重,因而同别的男人也乱来呢?他又想起她的那个表哥,他们之间做起事来,肯定也是如鱼得水的。这么一想,王耀民就恨得牙根痒痒的,把复仇的欲望发泄到她身上。可是,越是这样,王耀民越能感觉出这女人的不同寻常来,想赶她走的心思变得动摇了。王耀民觉得自己在堕落。

       春节临近,职员们都眼巴眼望地盼着法院搞些福利,改善一下清汤寡水的生活,可上边拨下的经费捉襟见肘,一向沉稳的松本也急得转起了圈子。他想从监狱的经费里挤出点钱,典狱长报告说,目前的监狱勉强维持犯人活命,如若再减费用,囚犯就得饿死了。松本怕惹出大麻烦,打消了这个念头。之后,他又想打基层法院的主意,试探性地问了几处,都是叫苦不迭。松本找王耀民商量,能否再想些其它办法,比如与司法部的财务总监通融一下,采取寅吃卯粮的方式,预拨些经费下来,以解燃眉之急。王耀民摇头说,早就试过了,门儿都没有。松本沉思一阵,无计可施,就把皮球踢给了王耀民,他说,耀民君,你是知道的,我不懂钱粮的事,你是经理官,管钱是你的专利,这事就交由你来办理吧。王耀民料他会来这一手,就把自己的打算说了。王耀民说,法院库房里存有一些枪支和一些过期的弹药,可以拿出一些卖给地方的维持会。松本一听就急了,中国话说得也不像往日那么流畅了:这个主意的大大的不好,馊了馊了的!倒卖枪的犯法,死了死了的有!枪的落到红胡子手里,对大日本皇军威胁大大的!王耀民曾接到聚仙居小伙计传递的信息,说有人急着购买武器弹药,让王耀民想办法。王耀民猜测是山里的游击队通过施云搞武器扩大武装,心里盘算很久了,此时觉得时机成熟,只要松本一吐口,事情就办成了。没想到这个老狐狸不肯上钩。回到家里,王耀民心情沉郁,坐在椅子上发呆。齐金桂很快活,一边在厨房里忙活,一边大声嚷嚷,说吃完饭有喜事告诉王耀民。王耀民心烦,不搭理她。她过来搂住王耀民的脖子,想冲着他的耳朵说悄悄话,被王耀民一把推开。齐金桂变了脸色,委屈地撇了撇嘴,却没有哭,鼻子一耸一耸,胸脯一起一伏。

        王耀民说:“不会是你洮南的表哥来了信吧?”

      “王耀民,你混蛋!”齐金桂指着他的鼻子,“我肚子里怀了你的崽子!告诉你,这可是你的骨血,中国种,比那个日本娘们肚子里的小杂种纯净多了!”

       王耀民像坐上了弹簧,腾地从椅子里跳了起来:“你说的可是真的?”

      “糊弄你我是小狗!”齐金桂说,“七八天了,我就觉着不得劲,老是反胃,今天找个老蒙古大夫给看看,他说怀上了。人家本来想……想……”

       她说不下去了,“哇”地哭了。

       王耀民感到自己做得过分了。他把齐金桂揽进怀里,心里涌出一股复杂的情感。齐金桂生下一儿半女,就是孩子的妈妈,无论如何没有理由打发她走了。想想她自从来到抚顺以后,也并不容易,一心一意操持这个家,服侍得他王耀民无处不周,作为老婆,还能要她咋样?算了算了,往后别再想入非非,踏踏实实过日子吧。唉,人生,不过就是这么回事。一股柔情水似的泛上来,王耀民替怀里的女人擦掉眼泪,亲了亲她的脸蛋。女人破啼为笑,就势撒起娇来。

      “耀民哎,你放心,怀了孩子我也不会娇气,该咋干还咋干。我嘛,就有两个要求。”齐金桂竖起两根手指。

      “这一嘛,得想法给我补补身子,大人事小,孩子事大。别因为营养跟不上,生下孩子缺胳膊少腿的,那可就糟心了。“

      王耀民心里一震:福利! 这正是他眼下最闹心的事。看来,不管想出啥招儿,也得搞些年货来。

      “这二嘛,我不说你也知道。”齐金桂吃吃地笑,看见王耀民还在发呆,笑得更欢了。“傻狍子哦,有了孩子的女人禁不住折腾呀,你到时候可得给我悠着点。”

       夜里,王耀民抚摸着齐金桂的肚子,说出了自己的忧虑。齐金桂欠起半个身子,晃着圆鼓鼓的双乳,说,这有啥难的,羊毛出在羊身上,多在犯人身上打点主意不就行了。哪个犯人肯出钱,就给他减刑。王耀民摇头说,不行不行,在押的犯人都是穷棒子,哪来的钱?真有钱的,早就花钱买通了路子,有几个甘心蹲大牢的。齐金桂想想说,也是这么个理儿。不过嘛,法子总是有的。既然当官的有钱,那就在当官的身上打算盘。王耀民说,你想老虎嘴里拔牙?哪个有权有势的人是好惹的?别说没犯到你手里,就是犯到你手里,怕也难把他咋样哩,你得想想这是啥世道。齐金桂琢磨一会儿,拍了拍王耀民的手说,有了,有好主意了。

      “什么好主意?说说看。”王耀民也坐起来。

      “你们当官的最在乎的是啥?”齐金桂眨眨眼,“面子!”

       “那又怎样?”

       “嗨,这么笨,还高等官哩。”齐金桂嘟着嘴,娇嗔道:“他越是怕丢面子,你偏抓他丢面子的事不就结了?”

       王耀民似乎懂了:“可……啥事才能让他丢面子呢?”

       “窑子!派人到窑子里抓他们的嫖客!”

       王耀民略一思忖:“咦,有道理。可是,法院又不是警察局,没权力抓人呀。”

       齐金桂又笑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你把这事交给秦大个子,让他派手下的法警冒充警察,保险马到成功。”

       王耀民惊讶地盯住齐金桂,像是才认识她似的。齐金桂被男人瞅得不好意思,伸出手去蒙男人的眼睛,被男人紧紧抱住,两个就快活地滚在一起。

       次日,王耀民找秦朝中商量,秦朝中牛眼一瞪,满口答应。当夜就组织法警们出动,对全市的妓院进行突击检查,果然,战果辉煌。两天后,秦朝中将一万二千元钱交给王耀民。王耀民问,没出啥破绽吧?秦朝中大咧咧一挥手说,我操,小菜一碟。王耀民抽出两千元给秦朝中,算是回扣,让他犒劳手下的弟兄,其余的作为福利款,安排辆卡车奔赴乡下购买猪牛羊肉。附近的农村已被城里的各衙门搜刮一空,搞不到什么油水了,就分兵两路,一路奔热河、内蒙,一路奔辽宁山区。为保证安全,每台车派两名法警武装押运。做好这一切,王耀民向松本报告说,福利款是向商家借来的,明年年内还清就行。松本很高兴,连说了几个“腰西”。

        然而,一个星期之后,外出搞福利的两路人马都空手而归。都说行至抚顺城外时遇到了宪兵队,连肉带车尽皆被扣,押车的法警也被缴了械。松本一听大怒,马上给宪兵队长小林少佐打电话,要他立即将车和肉还给法院。小林声称并无此事,亲自来法院与松本交涉。他这一来不要紧,引出了另外一桩公案——秦朝中敲诈勒索案。宪兵队当着松本的面,将他的侍卫队长秦朝中五花大绑押回了宪兵队。

       满院皆惊!

 

 

       秦朝中去妓院抓嫖客时,在艳春堂的一个包间里遇到了小林诚二。这家伙当时穿着便衣,因看到秦朝中穿着日本大佐的军服,未敢暴露自己的宪兵队长身份,只说是日本商人。秦朝中毕业于日语专科学校,说起日语来一口地道的东京口音,竟把小林给蒙住了,小林诚二当即掏出一千元钱,过了关。也是冤家路窄,小林来法院见松本时,秦朝中正在院子里晃来晃去,被小林一眼认了出来。就这样,落进宪兵队的魔窟。

       最焦急的莫过于王耀民。秦朝中的出事与他有直接关系,他是始作蛹者。松本此时方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埋怨王耀民瞒了他。王耀民说,当初瞒着是不想让次长先生介入这类杂事,以免有失体面,如今出了事,还望次长先生亲自出马鼎力相救,不管怎样,秦朝中是为法院办事,他若因此而有个三长两短,于高等法院的名声很不利。松本说,那是自然,秦是我的属下,对秦不利就等于同我过不去,我马上与小林少佐协商此事。王耀民说,那就最好了,只要次长先生出面过问,小林少佐不好不给次长面子的。王耀民懂得,对于信奉武士道的日本人来说,“面子”比生命还重要。所以,他有意去“激”松本。这样,即使不能很快救出秦朝中,也可以赢得时间,保住他的一条命。

       王耀民明白,像小林诚二这种专横跋扈惯了的人,不大可能在乎松本这样的文职官员的,必须抓住他的某一处要害,才能对他构成威胁。一定程度上讲,秦朝中的一条命就握在艳春堂那个妓女的手中。先下手为强,王耀民连夜派人把妓女约出,带到法院,考虑法院并不安全,干脆送进监狱小号,然后连夜突审。王耀民已经调查清楚,这个号称“小黄莺”的妓女与小林诚二的关系非同一般,小林已将她完全包下,两人俨然如夫妻。如果能从她的口中抓到一点小林的把柄,小林就不敢把秦朝中怎样,关键是要撬开她的嘴,让她说出些有用的东西。

       王耀民没有回家,打算在法院食堂吃过晚饭就去监狱。可是,刚撂下碗筷,邻居就急慌慌找到法院来,说王太太忽然肚子疼得厉害,怕是要小产。王耀民急了,赶紧找到梁白毛,求他亲自出马去监狱提审小黄莺。王耀民担心他拿架子推辞,一再向他陈明此举的利害,关系秦朝中的性命,请他务必帮这个忙。人称老滑头的梁白毛这次显得很仗义,扬起雪白的头,把胸脯拍得啪啪响,说秦朝中是为了大家才遭难的,搭救他义不容辞。

       王耀民急速赶回家里,齐金桂头朝里躺在炕上,作痛苦状。见了王耀民,嘴里发出一连串的呻吟。王耀民问她怎样,她说肚子疼,刀绞一般。王耀民决定叫辆车去医院,齐金桂不让,说那样一折腾更坏事,胎儿就保不住了。王耀民说,那就把大夫请到家里来,齐金桂也不让,说她害怕他离开,有他在身边,心里踏实些。王耀民只好守在她身边,端茶倒水地服侍,直到夜深了,齐金桂才安静下来,她要王耀民上炕,给他轻轻地揉搓肚子。王耀民说,那不是更有流产的危险?齐金桂说,她听人说过,自己男人的手给女人焐肚子,最能保胎。王耀民半信半疑,脱衣上炕。齐金桂把内裤扒下,露出白嫩嫩的肚皮,抓过王耀民的手放在上面。一会儿,齐金桂说,觉得好多了,你再用嘴噙住奶头。王耀民越发迷惑,问道,这与保胎有啥关系?齐金桂说,那样一来,注意力就会转移到上边来,肚子就不会疼了。王耀民信以为真,就轮番去亲她的两个乳头。亲着亲着,齐金桂忽然搂住他的脖子嘻嘻笑了。王耀民始知自己被骗了,她根本就不是什么肚子疼,而是搞了一场恶作剧,同他开了个玩笑。可这玩笑开得太大了,要知道,这个夜晚非比寻常,它关乎到好朋友秦朝中的生死存亡。王耀民十分生气。

      “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不愿意你去跟一个窑子娘们过夜。”

      “胡说,谁去跟她过夜?那是去审案呀!”

      “孤男寡女守在一块,一个干柴,一个烈火,不审到一个被窝去才怪哩。”

       王耀民恨得咬牙。可是,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半夜已过,不可能再赶到监狱去。但愿梁白毛马到成功,一切顺利。那样,秦朝中明天就可望获救。不然,拖一天就多一天危险。

       早晨上班,王耀民正要去问审讯结果,梁白毛气急败坏地找他来了。他告诉王耀民,那女人不是东西,铁了心给日本人当婊子,说什么也不行,不进盐酱。王耀民问,看情形她是否知道小林诚二的一些秘密?梁白毛说,那还用说!她自己就明说了,她啥都知道,就是不想说。王耀民暗想,梁白毛是个老司法,审案经验相当丰富,竟然没能撬开她的嘴,看来,这女人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但不管怎样,非让她开口不可。

      王耀民火速赶到监狱,小黄莺正躺在小号里睡觉,不肯起来。王耀民没有叫她,坐在门边等着。过了许久,小黄莺没有听见动静,以为来人走了,就翻身探过头来看。可能发现来人不是昨天夜里的白毛老头,眼神一怔,复又翻过身去。

       王耀民说:“小姐,贸然打搅你,不好意思。我听说你曾在沈阳艺术专科学校读过书,想向你打听个人。”

      小黄莺的身子动了动,头依然冲着墙壁。但王耀民知道她在听着。

     “有个弹琵琶的女学生,叫严蔷儿,你认识吗?”

       小黄莺猛地转过身,问道:“你是蔷儿的什么人?”

       王耀民刚想说话,她忽地坐起来:“哎呀,我知道了,你是她的男朋友,政法大学的王……王……”

      “王耀民。”

      “对了对了,王耀民。蔷儿经常提起你。你在高等法院工作?”她的情绪激动起来,“看在我和蔷儿同学一场的分上,你救救我,我没做什么坏事,跟日本人……那也是身不由己呀!”

       她哭了。

       王耀民安慰她:“我们不是要把你怎么样,是想求你帮忙,救我的一个朋友。他现在落到小林诚二的手里。你应该知道,小林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人,你不肯出面搭救,他死定了。”

       “怎么帮呢?要我去跟他说情吗?”她摇了摇头,“他不会听我的,我在他眼里什么也不是,惹恼了他,他会杀了我!我亲眼看见他……”

      “看见他怎样?”

      “我不能说,说了就没命了!”

       王耀民猜测到什么了。很可能有件极关键的事,就在她的嘴边。但她不敢说,也在情理之中。必须另寻突破口。

      “小姐,你是蔷儿的朋友,当然也是我的朋友。我想问你,这辈子就这样与一个杀人狂混下去吗?”

       “我能怎么办呢?逃,逃不出去,就连老鸨也不会放我走的,她怕小林诚二向她要人。”

       “可你现在已经离开那个火坑了,小林诚二不知道你在这里,老鸨也不知你在这里。只要你肯救我的朋友,我立即把你送走,离开抚顺。”

       “真的?”

       “我以蔷儿的名义发誓,绝不食言。”

       她的两只大眼盯住王耀民看,像要让目光钻进王耀民的心里。

       “好吧,我相信你。”

       小黄莺向王耀民讲述了一件事,这是一件令王耀民心惊肉跳的血案:数月前的一个晚上,艳春堂来了一个酒气醺天的日本人,指名要小黄莺。老鸨害怕给小林诚二知道,就拒绝了他。想不到那日本人一巴掌把老鸨打倒在地,摇摇晃晃地来到小黄莺的房间。说来也巧,他后脚刚跨进门槛,小林诚二就来了。两个就在房间里厮打起来。不到五分钟,那个日本人就倒在血泊中,是小林诚二用匕首把他刺死的。小林那天也喝了酒,杀了人后酒才醒了。他把老鸨找来,用手枪点着她的脑门,威胁说,倘若走露一丝风声,立刻打碎她的脑袋。老鸨吓坏了,裤子都尿湿了。小黄莺吓傻了,缩到墙角里打哆嗦。后来,尸体被拖到后院,丢到井里,井口用大石头封住,上面又抹上了水泥。第二天,小林诚二找来井匠,特意为妓院打了一口压井。

      “死的那个日本人是干啥的,知道他的身分吗?”王耀民问。

      “不知道。他穿着蓝绸子对襟夹袄,黑裤子,一副中国人打扮,腿脚好像不大利索。”

      “多大年纪?什么长相?”

       “也就三十左右岁的样子,长得挺凶,满脸横肉。”

       “是不是左腿有点瘸?左腿,对,是左腿!”王耀民激动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是个瘸子,哪条腿瘸记不得了。”

       王耀民说了句“天助我也”,迅速找出纸笔,让小黄莺把刚才说的写下来,按了手印。他告诉她稍作等待,很快就派人接她出去。她半信半疑地望着王耀民,还想说什么,王耀民顾不得听,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走了。

       尸体被打捞上来。虽已面目全非,但仍可以确认是中田信一。松本听说后,呆了半晌,抓起电话,拨通了关东军总部,总部命令抚顺方面监视小林诚二的行踪,即刻派人来查。松本撂下电话,骂了句“八格牙鲁”,胖胖的拳头用力砸在桌子上。显然,两天来,他与小林的交涉极不顺利,这个意外的消息令他产生一种报复的快感。

       一天以后,传来小林诚二剖腹自杀的死讯。秦朝中被抬了回来,血肉模糊,气若游丝。幸亏他身体强壮,才免遭一死。小黄莺被王耀民从妓院里救出,送离抚顺。临上车前,她忽然扑进王耀民的怀里,痛哭不止。她哽咽着说,这辈子永远不忘他的救命之恩。王耀民看见站台上人来人往,都朝他看,劝她抓紧上车。想不到,就在车轮嚓嚓滚动的一霎那,他听见把头探出车窗外的小黄莺在喊——

      “见到蔷儿,代我向她问好,就说我想她……”

       王耀民惊呆了!难道,蔷儿并没有死?她还活着!当他醒过神来,想跑去问个究竟时,已经晚了,列车卷着雪尘,驶出了车站。

       这天夜里,王耀民悔恨不已,怎么就没有向小黄莺打听一下蔷儿呢?该死!她走了,把蔷儿的消息也带到爪哇国去了。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她,除非等她来信了。正睡不着,有人敲门。王耀民跳下地跑去开门,脑子里下意识地认为是小黄莺又回来了,可见到的却是聚仙居的小伙计。王耀民才感到自己失态了。小黄莺即使没走,也不可能找到他家里来,而且是深更半夜。小伙计赶来一辆毛驴车,车上拉着个猪肉拌子,足有一百多斤;还有一扇羊肉和鸡、鱼等。王耀民来不及细问,赶紧卸车,把肉用冰掩埋起来。齐金桂看见有这么多年货,兴奋得不知所以,只穿着睡袍跑来跑去。王耀民怕她冻病了,半拖半抱地把她按到炕上。她便撒娇地搂住王耀民的脖子亲个不停。王耀民心里却在遗憾地想,她要是蔷儿该有多好!

       躺到炕上之后,齐金桂问,这些年嚼咕是哪来的?是呀,哪来的?王耀民也在心里画魂儿。不过,稍加分析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打劫法院车辆的根本不是宪兵队,而是另有其人——施云!

       这女子。

 

 

       高等法院的人们度过了一个最为难熬的春天。青黄不接,缺米少柴,这且不说,要命的是恶性案件一个接一个,今天这里遭抢,明天那里杀人,日本人所说的“红胡子”无处不在。犯人一个接一个地抓来,能够审结的案件却极少,大多只能定个“犯罪嫌疑”投进牢房了事。很快地,监狱里人满为患。

       出现这种混乱局面自然与时局有关。前方战事每况愈下,日本人失败的情绪日趋明显,他们拼命地酗酒、嫖妓 ,一旦喝醉了酒就挣命地嚎,挣命地叫,仿佛世界的末日到了。范冢偷偷地告诉王耀民,日本在太平洋战争中大势已去,在中国战场的失败只是个时间问题。他悲哀地认为,自己卷入这样一场龌龊的战争是命运使然,生不逢时;他最为担心的是怕回不了老家名古屋,有朝一日暴尸异国他乡,成为他整个家族的耻辱。说着,泪流满面。

       松本在以极快的速度消瘦着,原本白白胖胖的阔脸如同遭遇月环食,变得憔悴而灰暗。一次,他带领法院的高级职员去神庙拜祭“天照大神”,主持参拜仪式的日本和尚刚拍了三下手,松本就咚地跪在地上,手里的香也折断了。王耀民在一侧偷偷地打量他,发现他在流泪。

       日本人的失意无形中改变了中国职员的一贯形象,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处处谨小慎微,敢于大声说话,敢于高声谈笑,连一向低眉顺眼的范平也把腰板挺直了许多。秦朝中自从上次死里逃生回来,嘴边上终日挂着两个字:报仇。他在心里牢记着对他施以酷刑的日本宪兵的名字,单等时候一到,一切都报。

       王耀民想得似乎更深远些。他警告秦朝中,狗急要跳墙,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哩。他担心日本人临终前会疯狂一跳,来个大屠杀。他嘱咐秦朝中不要为报私仇而误了大局,务必把法院的警力时刻抓在手中,以防不测。

       齐金桂早已失去往日的苗条,肚子隆起如丘。她拒绝照镜子,又忍不住对镜哀叹,早知怀孩子会变得这么丑,说啥也不会要孩子。她每天都神经兮兮地观察王耀民,看看他的哪一个眼神不对劲,是不是嫌自己丑想跟别的女人好,分分秒秒准备着做最后的一搏。王耀民觉得她杞人忧天,十分可笑。不过说心里话,王耀民无时不在注意外边的来信,他渴望那位对他感激涕零的小黄莺能给他来信,再通过她寻到蔷儿的真实信息。然而,小黄莺车站一别杳如黄鹤,再无任何消息。

       终于有信来了!不是小黄莺,而是洮南的那位同学。同学说,关于严蔷儿的情况总算打探明白了。严蔷儿并非死在学校里,而是在一家妓院里自缢身亡的。至于她是如何流落到妓院的,没人说得清楚,只听说在她死后,是个有钱人为她安葬的,地点不详,因此一时无法寻找到她的尸骨。王耀民读着信,刚刚死灰复燃的心重又掉进冰窟里,小黄莺带给他的一线希望轻而易举地破灭了。想来蔷儿的确不在人世了,小黄莺与她分别日久,可能还以为她活着,是个误会。王耀民打了一个长长的“唉”声,可怜蔷儿红颜薄命,慨叹自己与蔷儿无缘。

       时隔不久,王耀民又收到一封大感意外的信——求救信。求救者不是别人,乃是使王耀民感到蒙受奇耻大辱的人——齐金桂的姨表兄。这家伙放着警察署长不好好当,却在暗中通匪,干些打家劫舍、图财害命的勾当,终于犯了事。信中说地方法院以执法犯法情节严重为由,判他死刑,他已经上诉至高等法院,请王耀民看在亲戚的情分上网开一面,求高院的有关人士通融一下,留他一条性命。王耀民读罢信,以手加额仰天大笑,庆幸苍天有眼,使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不得善终。他事先找到梁白毛,告诉他若接到洮南来的上诉材料,立即回驳,决不姑息。这天下班回家,王耀民兴奋异常,没什么菜也多喝了二两。齐金桂问他有了什么喜事,他笑而不答。齐金桂就尤其紧张,暗中揣摩王耀民十有八九有了相好的,并下决心调查清楚。

       转眼到了夏末秋初,“小鬼子快倒台了”已经成为所有中国人挂在嘴边上的话题。有些胆大的准备好了刀斧棍叉等武器,打算届时抢小鬼子的“洋落”。王耀民和秦朝中精神高度紧张,睡觉也不敢大意,生怕小鬼子临终发疯。王耀民看着即将临盆的齐金桂,劝她赶快回洮南老家,以免出事。齐金桂误认为这是王耀民让她给哪个姘头让道,死活不走。王耀民无奈,只好请个邻居老太太做保姆,照顾她。

       一天傍晚,久不露面的施云把王耀民找到她的住处,裴长文和徐凤翔也去了。施云亲自做了几个菜,买来一瓶红酒,举杯庆贺胜利。施云说,苏联已经出兵东北,小鬼子不日即将投降,东北人民苦盼了十四年的这一天总算到来了!整整十四年啊,太漫长了!当她举起杯子时,王耀民发现素来不轻易动情的施云满眼泪光,自己的眼睛也热辣辣的。四个人再次碰了杯,话也多了起来。说到日后的时局和打算,四个人都激动地流下热泪。可是,不知怎么搞的,裴长文和徐凤翔忽然争辩起来,裴认为中国的未来是国民政府的天下,国民政府才是中国的合法政权,是正统的。徐则以为国民党太黑暗、太腐败,内部派系众多,勾心斗角,难以成事,只有共产党才能够代表民众的利益,受到民众的拥戴。两个人唇枪舌剑,各不相让。施云把酒杯用力顿在桌子上,站起来说,我们拼死拼活地与日本侵略者斗争,难道最终的结果一定是分裂吗?我们都是中国人,为什么不能坐下来共同协商如何医治战争创伤呢?来,为中国的未来,干杯!裴、徐二人不再争吵了,可气氛却变得很沉闷。一会儿,裴长文站起来,向王耀民使了个眼色,出去了。王耀民知道他有话要说,假装上厕所,跟出去。裴长文一把拉住王耀民的胳膊,急切地说,耀民,一定等我回来,千万别听老徐的,他们肯定长不了,成不了啥事。回到屋里,仅过了一会儿,徐凤翔就捅了捅王耀民,问厕所在哪儿,你领我去一趟。王耀民只得起身跟他走出了屋子。来到外面,徐凤翔就问,老裴跟你说了些什么?你千万不要听他的,别看国民党表面上轰轰烈烈,内里已经腐烂,如同朽木,不可雕也。等我回来。等着我!

       告别宴不欢而散。裴、徐两人走后,王耀民心里很不是滋味,也想走。施云把他按住。施云说,这是咱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多坐会儿吧。王耀民没想到施云也要走,变得伤感起来,垂着头,不说话。施云说,耀民,有什么话,说出来吧。王耀民说,说什么呢?说了又有什么用呢?你们都走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施云笑了笑,说,耀民,我理解你的心情。你知道,我多想带你一起走,可是不行,你有家,妻子又快生孩子了,还有,法院的事情也需要你办。我们走后,要时刻注意日本人的动向,一旦听到日寇投降的消息,立即武装接管法院,等待来人接收。相信我,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施云想了想,又说,要是遇到什么问题,会有人出面帮你。王耀民点头答应。

       接下来便是沉默,两个人相对无言。

       施云缓缓站起身:“耀民,回去吧。相信,我们不久还会见面的。”

       王耀民没有动。他抬起头,依恋地望着施云,泪水终于溢出眼眶。

      “你们说走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好孤单啊。”王耀民说,“我担心,一旦发生什么意外,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的确,多年以来,王耀民不仅把施云看作朋友、红颜知已,也一直把她当成主心骨,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有施云在,心里就踏实许多。可往后,这个主心骨不在了,一切都要靠他自己拿主意,心里顿觉空落落的。

       施云看透了王耀民的心思,鼓励说:“耀民,坚强些。男子汉大丈夫,只要意志坚定,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王耀民还想说点什么,忽听有人敲门。

       “王先生,你在里边吗?你太太快要生了,你得立马回去……”

       王耀民听出来了,是他家雇的老保姆。她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难道齐金桂派她一直在跟踪?妈的,见鬼了!

       施云倒是显得很镇定。她轻轻握了握对王耀民的手,说:“回去吧,女人生孩子是大事,别出什么意外。”

       王耀民擦擦泪水,用力点了点头,猛一转身,开门出去。

       回到家里,齐金桂果真在痛苦地呻吟,老娘婆在为她接产。看来,一切都是按计划进行的:齐金桂在打发老保姆跟踪王耀民的同时,也派人请来了产婆,双管齐下,两不耽误。还好,老保姆是个老实人,没有来个雪上加霜。

        齐金桂死去活来地折腾了一天一宿,终于产下一个女婴。听着新生儿呱呱坠地的哭声,王耀民浑浑噩噩的神思总算有了一丝清醒。当他准备好好睡上一觉时,秦朝中顾不得老保姆的拦截,风风火火地冲进产房,拉起王耀民就走。

       “妈的,小鬼子倒台了!”

        他的声音很响,震得襁褓中的婴儿响亮地啼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