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接到家里拍来的电报时,王耀民正在宿舍里翻代子的影集。影集共两大本,一本是在日本拍的儿时和少年时期的照片,另一本是在北京拍摄的读中学时的照片。代子说,她要让自己最爱的人了解她的过去,知道她的一切,她要做一个在爱人面前没有任何秘密的好妻子。这一段日子,代子几乎每天晚上都到王耀民的宿舍里来,帮王耀民洗洗涮涮,收拾房间,俨然是个家庭主妇。王耀民感激地看着她忙这忙那,有种从未体验的温馨在心里散发出来,他感到惬意、怡然。他发现代子较过去改变了不少,对他是那么关怀体贴,那么温顺可人。作为爱人还能怎么样呢?王耀民渐渐把对蔷儿的思念移到代子身上,觉得自己已经爱上这个日本女孩了,一时不见面就像少了什么。代子更是全身心地依恋着王耀民,天大黑了也舍不得走,偎在王耀民怀里迟迟不肯离去。王耀民怕她回去太晚了引起古川的怀疑,就半哄半吓地劝她起来,帮她穿好衣服,送她出来。到了她家门口,代子总是三番两次地折回来与王耀民吻别,好半天才肯踏进楼门。
王耀民翻着看着,发现代子在北京拍摄的照片中,有一张是穿着中国旗袍照的,姿态十分优雅,看上去纯净得如同一片花瓣。王耀民想,应该抽时间去街里找一家上好的裁缝店,为代子做两件旗袍,代子一定会高兴的。正思忖间,收发员领着邮差急慌慌地过来找他,将一纸加急电报交给他。
三哥病危,速归。
寥寥六个字如千钧重棒劈头砸下,王耀民有些发蒙。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仅比他大两岁的三哥,分明是个体魄健壮、仪表堂堂的汉子,怎会突然病危?莫非得了什么不可救药的绝症?
在王耀民儿时的记忆中,三哥耀峰曾是父亲膝下最为宠爱的乖孩子,因为在他们兄弟里,顶属三哥相貌俊秀、精灵乖巧。当初,父亲决意从四个儿子里选出一个去读书,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选中了三哥。那时候,大哥耀山已被送到城里一家药铺当学徒,父亲期望他出徒后能够成为一名郎中,可惜,大哥的郎中没有学成,倒自务成了一个大眼子木匠。二哥耀林是家里头号劳力,几十垧地全靠他带领伙计起早贪黑地莳弄,他若离家上学,地岂不要荒芜?再说,大哥、二哥的年龄也不适合进学堂念书了。惟有三哥年貌相当。于是三哥就每天背着书包到二里地以外的私塾去上学,书包里装满笔墨纸砚,走起路来发出一连串细碎的响声,流淌出缕缕墨香。教私塾的田老先生是前清的秀才,方圆百里很有名气,父亲亲自把三哥交给他,相信名师出高徒的古谚,将来定会读书有成,成为王家的“顶门杠”。三哥学得很像回事,每天放学回家都要摇头晃脑地背诵课本,诸如《三字经》、《百家姓》、《庄农杂志》、《千家诗》等。父亲捋着山羊胡子慈爱地看着,眼里充满期待。一晃几个月过去,父亲想考考三哥,看他学得咋样。父亲小时候在山东蓬莱大王庄老家曾读过两年私塾,粗通文墨。这一考可就露了馅儿。父亲万万没有料到,三哥每日里煞有介事学的几本书,竟然一本也背不下来,嗑嗑巴巴、语无伦次,急得如同猴儿般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了。父亲大失所望,喝令他跪下,抓起一根木棍就要打下去。父亲高高举起的胳膊没能落下,给年仅六岁的王耀民拦住了,王耀民说:“爹,你别打三哥,我替他背书。”说罢,一口气把三哥学过的几本书从头到尾高声背诵一遍。原来,平时三哥读书时,他在一旁边玩边听,早已烂熟于胸。父亲惊愕半晌,忽然转怒为喜,扔了木棍,抚模着王耀民的头叹道:“怪我有眼无珠,读书的人原来是你。”从此,王耀民接过三哥的书包,一路读下去。大约五年以后,田老先生来家里找父亲,说你这个孩子我教不成了。父亲大惊,以为王耀民做出了什么非常之举,让老先生不高兴了。田老先生知道父亲误解了他,连连摇头说,非也,非也!这孩子过目成诵,聪明绝顶,非老朽可堪为师也!接着,田老先生告诉父亲,他曾用一把钉书的锥子试验王耀民的记忆力,把锥子用力往《左传》上一扎,命令王耀民回家把锥子穿透的书页全部背诵下来,第二天,王耀民真就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田老先生说,孺子可教也,及早送他到洮南府读书去吧,别在乡下误了前程。父亲听了,自是喜出望外,打点学费,送王耀民去城里念书。王耀民果然一路升级,直至大学毕业参加甲种委任官登格考试,得中高等官。
王耀民心急火燎地找古川请假。古川看了电报,沉吟了一会儿,说:“好吧,给你一周时间,一周后务必返回。”王耀民答应一声,急忙告辞出来。刚进宿舍,代子就跟进来,不声不响地帮王耀民打点行装。王耀民感激地望着神情戚然的代子,看着她把自己随身的衣物装进手提箱里。当她抬起头来时,眼里已汪满了泪。王耀民知她不忍分别,就紧紧地拥住她,说自己一定会尽快回来。临行时,又说,不要送我。王耀民不愿意看见因离别给代子带来的痛苦。
王耀民登上火车,找了一个靠窗子的座位坐下,巴不得火车马上启动,一下子飞到老家。他最担心的是父亲,倘若三哥有何不测,老来丧子的父亲能够承受如此巨大的打击吗?还有年纪轻轻的三嫂,带着咿呀学语的孩子,日后又该咋办?心里兀自乱着,忽觉有人拉他的衣服,回头一看,是个穿着粗布夹袄的半大孩子,不认识。那孩子把一张纸条塞到王耀里手里说,是有人让我把它交给你的。说完,一溜小跑下车去,消失在人流中。王耀民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写着:“三哥无大碍,放心。”王耀民如坠雾中。细看纸条上的笔迹,像是施云所写。她是怎么知道三哥有事无事呢?她既晓得底细,为啥不直接对他讲,却要打发个孩子来?
火车一声长吼,在王耀民的一片疑虑中缓缓启动。王耀民估计施云已来车站,只是不肯露面——这些天来,光顾着与代子耳鬓厮磨、卿卿我我,很少能够见到施云了,会不会是她有意躲着自己?王耀民把头伸到车窗外面,看见有个单薄的女人身影立在站台上,不是施云,是代子!她踉踉跄跄地跑着,朝这边窗口用力地挥动着双手。王耀民的心头滚过一层热浪,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他努力把半截身子探出窗外,大声呼喊,让代子回去,可是,他的喊声被车轮滚动声淹没了。代子也边跑边朝他喊着什么,王耀民一个字也没有听清。车速越来越快,站台上的代子越来越模糊,终于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了。
假如代子早来几分钟,让王耀民听清楚她所交代的话,王耀民的故乡之行就可能完全是另一副样子,关乎他一生的婚姻也就不会那么草率、那么简单了。然而,人生就是如此,许多重大的转折往往就在分秒之间,差之毫厘,则谬之千里。
二
三哥并非如电报所说的“病危”,而是被洮南警察署的一个警察毒打了一顿,王耀民到家时,他已经能够拄着拐杖下地行走了。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一周前,大哥和三哥赶着马车去洮南一家油坊拉豆饼回来,出城时遇到一个警察骑着自行车迎面驶来。土路很窄,警察的车速快,车技又差,一时躲避不及,连人带车朝马车撞来,幸好三哥眼疾手快,吆喝马车停下,那警察才没有成为车下之鬼。哪曾想警察从车檐下爬出来就火了,不容分说,照着赶车的三哥就是两个嘴巴,接着,破口大骂。三哥一向是不惧怕任何人的,当初,他同王耀民去洮南国高找裴、徐两位老师,不是连日本人也敢顶撞的吗?何况,这个敢于向他动手的家伙不过是个小小的警察,何况,他王耀峰还有一个做高等官的弟弟,他娘的,咱怕谁!三哥骂了一句“狗杂种”,腾地从车上站起来,挥动大鞭兜头盖脑地一顿猛抽,打得警察双手抱头满地乱滚。依着三哥,干脆打他个半死,让他找不着东南西北,然后赶起大车扬长而去。是呀,偌大个乡下,他找谁去。想不到,就在三哥将要实施他的计划时,掌包的大哥变了脸色,他被三弟的举动吓坏了,一骨碌从车上滚下去,跪在地上,冲着警察磕头作揖,请求宽恕。晕头转向的警察此时来了神威,一把揪住大哥,喝令三哥把车赶到警察署去。到了警察署,三哥变成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拳打脚踢,鞭抽棒打,折磨得三哥气息奄奄,由大哥赶车将他拉回家。父亲问明原委,气得胡子乱颤,怒斥大哥没有骨气,丢了王家门的脸。他一面派人请医生给三哥疗伤,一面打发人去城里拍电报,让王耀民立马回来。他要让那个警察狗子看看,王家门不是没人,不是随便可以欺侮的。让他知道,小小的洪家窝棚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庄稼人并不全是软泥,他想咋捏就咋捏。哼!
王耀民见三哥果真无大碍,总算松了一口气。他劝解父亲,事情既已过去,就算了吧,何必搞得兴师动众呢。父亲怒气难平,非要亲自带着王耀民到警察署去论理不可。正说着,警察署长骑马来了,还带来两个人,一个是殴打三哥的元凶,另一个是当年王耀民考中高等官时来过的姓于的“报马”。实在说,三哥能够捡回一条命,多亏了这姓于的警察,是他发现挨打的人是高等官的哥哥,才及时告知了署长,制止了一起惨案。他们不知从哪里得知王耀民回来的消息,慌慌张张地来到乡下,登门谢罪。
警察署长见了王耀民,滚鞍下马,举手敬礼。他自责对属下管教不严,特带他前来领罪,听候王高等官发落。未及王耀民说话,那个殴打三哥的警察早吓得堆了,扑通跪下,鸡啄米般叩头不止,嘴里咕咕哝哝地说着软话、小话。三哥拄着拐杖从屋子里出来,见了仇人,眼睛都红了,抡起榆木拐杖就打,给王耀民拦住。王耀民让那警察起来说话,他不敢抬头,更不敢起来,匍匐在地上,身抖如筛糠。王耀民说,算了算了,只要以后不再欺压百姓,既往不咎就是了。又对警察署长说,百姓乃我等衣食父母,他们本来就苦,若再随意欺凌他们,于心何忍?地方警署之责,该对他们保护才是,岂可倒行逆施?日后一定要严加管教自己的属下,不可放纵乱来。警察署长喏喏连声。
这时,院子里已挤满了人,老幼妇孺,家家倾巢而出,前来看新鲜。他们不知王家的四小子究竟做了多大的官,连平日里飞扬跋扈的警察们也拜伏在他的脚下,感到既惊讶又解恨,眼中的兴奋溢于言表。王耀民微笑着,朝乡邻们连连作揖,请他们回去。人群才慢慢散了。
父亲觉得在外做官的儿子为他争回了面子,十分得意,晚饭时多喝了两盅,更加兴奋,夜里就有无尽的话说。王耀民一路旅途劳顿,困乏得睁不开眼,却不好扫了老人的兴致,强行支撑着,对父亲的提问一一应答,对父亲的教导和嘱托口口称是。天亮了,爷俩才眯了一会儿。
次日,王耀民去屯子里拜见了几个长辈,回来就熟睡过去。他打算好好休息一下,再过一天就动身返回抚顺。岂料,午后两三点钟光景,警察署长又带着两个警察来了。这一次,他们带来四袋白面和一些东洋花布,还有饼干、糖果之类,说是承蒙王高等官体恤、关照,,无以为报,略备薄礼,聊表心意。父亲见了,越发觉得脸上有光,命三个媳妇杀鸡备酒,款待客人。几盅酒下肚,姓于的警察先说话了。他说,当年头一次来府上时,曾不揣冒昧,打问过王高等官的婚姻大事。几年过去,不知王高等官可在抚顺订下了哪一府的千金?王耀民不愿有人提起这类话题,以防节外生枝,就含糊地摇头,把话岔开。父亲却十分在意,又把话头拉回来,请在座各位帮忙。于警察立时来了精神,说署长有个姨表妹,人品长像俱佳,与王高等官堪称一对;又说起女方家道殷实,在洮南城开着一家布匹店和一个裁缝店,生意都好。若老太爷有意,王高等官中意,他愿从中撮合,当一回大媒。署长忙笑着说,只怕配不上王高等官,高攀了。王耀民没等父亲答话,忙截住话头,说署长盛情,耀民心领了,眼下实在是公务繁忙,无暇顾及儿女私事,还望理解。父亲听了,就很不高兴,说再忙也要娶妻生子,天伦之乐乃人之常情嘛。署长接过去说,老太爷说得极是。言罢,即目视于警察。于警察心领神会,笑咪咪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照片,给父亲和王耀民看。王耀民抬眼一扫,见照片上的女孩子生得还算中看,瓜子脸,柳叶眉,丹凤眼,但眼神儿多少有点张扬,透出一丝妖媚气,嘴角也过于凌厉,似含着几分刁蛮。不管她好也罢,差也罢,此刻王耀民闭上眼睛就浮现出代子满怀期盼的神情,尤其与代子临别的一幕,让他想起来就感到心痛。何况,代子已经是他的人了,无论如何不能辜负于她。想到这里,王耀民欠了欠身,再度推辞。哪知父亲戴上花镜对着照片端详许久,忽然表态,一口应允。王耀民心中叫苦不迭,站起身禀告父亲,假期已满,明早就得动身回去,此事就先放一放,容下一次回来时再议不迟。父亲却火了,说下一次要拖到牛年马月?他请警察署长回洮南代为向抚顺发个电报,就说家里有事,续假一周。署长愉快地答应下来,说一定照老太爷吩咐的办;又说一两天内就带姨表妹来,请老太爷亲自相看。说罢,打着酒嗝儿,带着两个随从走了。
王耀民望着三匹马消失在暮霭里,一颗心也跟着跌进沉沉的黑暗中。他不知该如何说服父亲回绝了这门亲事,只能再次苦苦向父亲说明超期续假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一旦惹恼了日本人,砸了饭碗也说不定。父亲终于有些犹豫了,问王耀民,真的会那么厉害?王耀民正色说,是。父亲思忖一阵,做出了让步,说,既是如此,不勉强你,但明天启程路过洮南时,顺便去看看那位署长的姨表妹齐姑娘。该定的当时就定下。王耀民听了,嘴里慨然应允,心里却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一向不敢对父亲有半句谎言的王耀民,此时不得不对父亲阳奉阴违了,他想,即使见了齐姑娘,即使表面上答应了这门亲事,只要能一走了之,就好。有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日后,自己真的在外面成了家,谁人能奈我何!
王耀民正在暗自庆幸脱离苦海、逢凶化吉,突然从里间屋子传出一声惊呼。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的终生幸福会断送在这一声蝎蝎蜇蜇的惊呼里。
三
原来,王耀民与父亲商量返回抚顺的行期时,三个嫂嫂正在里间屋子随手翻弄王耀民带回来的手提箱。这一翻不打紧,居然发现了一个连王耀民自己也不知晓的秘密:从王耀民的衣服里掉出一封信,信里夹着一沓钱。三个嫂嫂中只有三嫂认识几个字,她一看信就惊惊乍乍地嚷起来:
“哟,四弟,是谁给你写了信哎,还有这么多钱哩!”
接着,便嗑嗑巴巴地开始读信——
亲爱的耀民:这一点钱是我平日积存起来的,请带去为三哥治病用吧。千万不要拒绝。祝你一路平安,并盼早日归来。爱你的代子。
“呀,原来四弟在外面找了媳妇,姓代,名字也挺怪呢。”
说着,三个嫂嫂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吵嚷成一团。
王耀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几步奔进里间屋子,劈手夺过信一看,果然是代子偷偷连钱一起放进箱子里的。该死,怎么就没有早些发现?这时记起代子在站台上边跑边喊的情形,肯定是代子在告诉他有信和钱放在衣箱里。可惜,他没有听清。这下子糟了,要是父亲听见追问起来如何是好?
外间的父亲已经听得真真切切。他把王耀民从里间屋子叫出来,问道,耀民,真的在外有了媳妇?王耀民慌忙回答,没有父命,儿子哪敢擅自作主。父亲不大相信地追问说,那个代子是谁?王耀民告诉父亲,是古川次长的女儿。说完,王耀民就后悔了。父亲果然高度警觉起来,说,古川?日本人?咱们中国人断然不可和日本人结亲!在日本人手下做事,是没法子的事,但不能忘记祖宗……父亲越说越气,胡子也翘起来了。王耀民一再解释,父亲就是不听,且当机立断,派人把大哥、二哥找来,要他们明天一早就去城里置办彩礼和成婚用品,手头的钱要是不够,向亲戚朋友借些也中,实在不行,就卖点地,越快越好,给你四弟完婚。王耀民的头轰的一声涨得老大,急忙跪下,恳求父亲莫要操之过急。父亲冷了脸说,你的官做得大了,眼里没有了我这个当爹的不成?王耀民连连叩头,口说“不敢”。
此后的几天里,王耀民眼见兄嫂们走马灯似的忙碌,上上下下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里。这情景,更让他如坐针毡,苦不堪言。眼见吉期到了,一大早,伙计们就杀猪宰羊,一瘸一拐的三哥,也在院子里晃来晃去,高喉大嗓地指挥人们张灯结彩。早饭刚过,南北二屯的一些亲戚朋友陆续前来登门贺喜。一直躲在屋子里唉声叹气的王耀民,不得不穿起新郎官衣服,佯装笑脸出去迎宾。一会儿,喇叭声自东边洮儿河方向传来,由远及近,愈发激越嘹亮,王耀民觉得似有无数把飞刀从空中泼刺刺劈来,他的心快要被切割成碎片了。他木然地看见一顶八个人抬着的花轿从屯子东边的树丛里钻出,轿子后面是几个头戴礼帽身穿绸缎的男人,每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都嬉咧着嘴,耀武扬威地朝他晃来,其中的两个王耀民认得,一个是警察署长,另一个则是姓于的警察。他们一周前还诚惶诚恐地前来向王耀民赔罪,今天竟然一跃而成为他的亲戚和红媒了,真是世事茫茫,沧海桑田。王耀民原以为他们从洮南过来,最快也要下午才能到,没想到这么早就来了。他哪里知道,他的这位妻表兄昨天就已护着轿子来到河东岸住下,单等今天一早赶上吉时良辰,让他的姨表妹与王耀民及早拜堂成亲,也好了却一桩夙愿。
王耀民几乎搞不清这一天是怎样度过的。他像木偶一样被人们呼来唤去,施了无数个礼,握了无数双手,敬了无数次酒,喝了个旋天晕地。傍晚被人搀入洞房时,直挺挺地躺在炕上,似睡似醒,如梦如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发现身边多了个穿着大红旗袍的年轻女人,正蹙着细眉一眼不眨地盯着他出神,方才记起她是齐姑娘,是将要跟他在一起白头偕老的媳妇。王耀民长叹一声,从炕上坐起,下地,困兽般踱来踱去。齐姑娘依然用一双凤眼冷冷地盯着他,抿着嘴唇,一声不出。直到听见外面雄鸡报晓,齐姑娘猛一拍炕沿,震得王耀民身子激凌一下,停住双脚,吃惊地望着自己的新媳妇。
“你还有完没完?走星罩命似的!”
王耀民本能地想到四个字:河东狮吼。他没料到这样一个外表俏丽、文静的女子说起话来如此蛮横、粗鲁,看来今后的日子怕是难得清静了。
“上炕!你不睡人家还要睡呢。”
齐姑娘说着,三下五除二去掉头饰,脱下衣服,白亮亮的胳膊和大腿舒舒展展地仰卧在炕上,饱满的胸脯把个小小的绣花兜肚顶得窝棚似的。
王耀民扭过脸去,坐在椅子上抽烟。刚抽了两口,炕上赤裸着的女人便发出了轻轻的鼾声。王耀民想,她也一定是累了,大老远的,从洮南城嫁到乡下,过两天男人一走,把她一个人抛在乡下,也是难为她了。王耀民便觉得这女人有点可怜。怕她着凉,王耀民熄了烟,脱了外衣,爬到炕上,把被子抖开,给她盖在身上。哪知睡梦中的齐姑娘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猛地掀掉被子,就势将王耀民搂进怀里。王耀民给吓了一跳,想挣脱出来,却不能够,齐姑娘把她坚挺的胸脯贴得更紧了。接着,齐姑娘的香唇凑上来,把他的嘴严严地封住,一只手麻利地伸进他的怀里,缓慢而坚决地向下边移动,终于抓住裆间的物件,放肆地爱抚起来。王耀民开始时还惊讶于这女人大胆得近乎粗野,渐渐地就有些把持不住,稀里糊涂地脱光了衣服,翻身上去。女人夸张地叫了一声,迸发出一连串愉悦的吟哦,身子也狂放地扭个不停。王耀民觉得自己如同跌入一眼深井,却不落底,只在水面上不停地旋转沉浮,直到好一阵子之后,才悠悠然荡入深渊。
“告诉你,打从今儿起,你就是我的人了!”
王耀民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话原本该是他对她说的,可眼下,分明是从她的薄嘴唇里迸射出来的。心下不由多了些疑惑。
“你得把我带走。打从今儿个起,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王耀民觉得躺在身边的不是自己的女人,而是一口陷阱。他懊恼地爬起来,重又坐回椅子上。女人依旧赤条条躺着,翻了个身,呈俯卧姿势,扬起头,冲着王耀民嘻嘻笑。王耀民觉得她像一条蛇。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打从今儿个起,我齐金桂可就……”
“行了!”
王耀民不耐烦地低喝一声,站起来,走出屋子。外面天色已明,空气清新得爽口。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口浊气。打从今儿个起——他想起这个女人的话——肯定要举家不宁了!这个齐金桂——王耀民忽然觉得这名字有点熟悉,认真想想,原来这女人与《红楼梦》里薛蟠的老婆同名,那是怎样的一个泼妇、悍妇!难道我王耀民命中注定,一辈子将和这样一个女人周旋吗?他朝父亲的房里看了一眼,眼神里满含哀怨和无奈。
两天后,王耀民动身回抚顺,齐金桂说什么也要跟着。王耀民劝她说,待他到抚顺租好房子再接她过去。齐金桂不依,还当着父亲的面说出一些极难听的话。最后,只得同意她离开乡下,先回洮南娘家,过一阵子再去抚顺。临行时,王耀民向父亲叩头,忽觉鼻子一酸,竟流下泪来。父亲看出儿子心中的苦楚,隐约觉出这桩亲事不尽理想,却也追悔莫及了。他上前去把儿子搀扶起来,连连打了两个“唉“声。
四
王耀民一下火车,就匆匆赶往高等法院宿舍。掐指算来,他已超假一周,比准假时间翻了一番。心里盘算着如何向古川解释,还有,如何面对代子。想到代子,他的心倏地下沉,坠得很疼很疼。这一辈子怕是永远也还不清这个日本女孩子的情债了!
正思谋着,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穿一身黑色粗布衣裤,看着有些面熟,似在哪里见过。男孩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递过来。王耀民一下子想起半个月前火车上的一幕,认出他就是施云的信使。王耀民正想同他说话,他却扭头跑了。打开纸条一看,仍是施云的笔迹:“速到西葛布街聚仙居饭庄找我。急。”王耀民不知自己离开这段时间里,法院发生了什么事,莫不是有了什么重大变故吧?他不敢怠慢,叫了一辆人力车,直奔聚仙居。
施云站在饭庄门前等候。看见王耀民过来也不打招呼,转身走进饭庄。王耀民跟进去,到楼上的雅间坐下。跑堂的进来——正是那个替施云传递纸条的半大孩子,原来他是这家饭店的小伙计,伸手递上菜单,冲着王耀民一笑。施云随便点了几样菜,把门关好。
施云并不急于说话,而是周身上下打量王耀民。王耀民有满肚子的疑问,盼着她快些开口,她的两片粉红色嘴唇却紧抿着,一双秀目流星似的在他身上乱飞。王耀民给她看得发毛,忍不住从桌子旁站起来。施云也站起来,伸出纤纤素手,轻轻按在他的肩上,让他坐下。
“耀民,你回家的这十几天里,法院发生了重大的人事更迭,有些消息可能太让你感到意外。”
王耀民紧张地注视着施云。
“古川和代子父女二人已经回国,法院由松本次长负责。我也离开了,现在学校教书。”
这突兀的消息令王耀民猝不及防。他听得昏头昏脑,疑是梦中。不过才两周时间,怎么会这样呢?
施云说,古川先生原来是日本一所大学的法学教授,被派遣来中国是迫不得已。他心里厌恶这场战争,却又不敢表现出来。他早就想找个借口回国,便称自己有病,曾几次晕倒在办公室里。一周前,他同司法部来的官员去参拜神庙,突然昏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心脏也停止了跳动,经过急救,总算又活过来。他的心脏的确有病,但这次发病,他是有意安排的,去神庙之前,服用了过量的药物,差点把命也搭上。他在司法部有一些朋友,通过他们的努力,上边终于答应放他回国。他们三天前上的火车。讲到这里,施云停下了。王耀民木然地望着施云,希望她说起有关代子的情况。却没有。又不好意思去问。其实不用问也可以想象得出,古川的病重对代子这个善良而又单纯的女孩子将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她当时该是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亲人在自己的身边呀,她是多么担心自己相依为命的父亲命丧异国他乡呀!现在好了,他们父女总算得以回国,也是因祸而得福了。
施云从小手提包里取出一个绸面精致小盒,递给王耀民,说:“代子小姐临走时要我转交给你的。”
王耀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银质项练,项练上坠着一个银质的护身符。正是代子平时戴着的那个。王民扭动一下护身符上的开关,盖儿叭地弹开,里面是一张代子的照片,梳着男孩子的短发,眉眼笑成两弯新月,露出两只小虎牙。这照片是她读中学时在北京拍摄的。
王耀民双手抚弄着盒子,眼睛变得迷蒙。眼前又闪现出代子去火车站为他送行的身影。王耀民怎么也想不到,那一瞬间的相见竟成为他们的永别。王耀民不敢设想,在代子即将离开中国的时候,该是怎样的盼望他回来,希望能够同自己以心相许的爱人见上最后一面,亲手把这个象征着她生命一部分的护身符交给他,祝愿他一生平安、幸福……她望眼欲穿,得到的却是失望,是终生的遗憾。
“代子小姐对中国的感情很深,在北京读书时,她说要找一个中国的男孩子作为自己的终身伴侣,这个男孩子一定要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施云说到这里停住,凝视着王耀民。“她终于找到了你。可是,处在目前这个特殊历史时期,这是不可能的。代子小姐太天真了。耀民,你也应该现实些,把那份情感埋在心底吧,毕竟是国难当头,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王耀民伤感地说:“可是,代子她……你们一个接一个走了,都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孤伶伶的一个人。”
小跑堂的端来饭菜,两人开始用餐。王耀民心里堵得慌,没有一点胃口。施云倒是饿了,顾自埋头吃饭,不时抬眼扫一下王耀民。忽然,她“噗哧”一声笑了。
“听说你结婚了,闪电式的。应该祝贺你。什么时候把夫人接来?”
王耀民惊诧地抬起头,有些窘迫,他问:“你怎么会知道?”
“我呀,能掐会算,什么都知道,啥事也休想瞒得过我。”施云说。“耀民,振作起来,一切都会变好的。过几天,等你心情平静下来,我会再同你联系的。还有更让你吃惊的事情呢。”
回到宿舍,秦朝中来坐了一会儿,兴致勃勃地谈了一阵战局,还偷偷告诉王耀民,他的哥哥以商人的身分从关内回来,得知很多前方的消息。明天让王耀民同他的哥哥见上一面。王耀民漫不经心地答应着,根本没有听进去。秦朝中走后,王耀民重又端详一阵代子留下的护身符和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好。然后躺到床上,似睡非睡,直到第二天上班,仍觉神情恍惚。
五
新上任的次长松本原来就是审讯过王耀民地白胖子。他很客气地召见了王耀民,关切地问了问王耀民家里的情况,希望他能一如既往地认真工作,还特别提到,古川先生临回国时详尽地介绍了他的情况。耀民君,你应该像对古川先生那样,忠诚于我,忠诚于我们的神圣事业。松本说。王耀民说了句“谢谢松本次长关照”,回到了阔别多日的经理官办公室。
王耀民颇感欣慰的是,讨厌的中田被调走了。有人在背地里传说,日本人的前方战事越来越吃紧,不得不把许多伤残的老兵重又调回部队,能打仗的打仗,不能打仗的就搞后勤辅助工作。也有人猜测,中田被委派了新的任务,因为他临走前去过“思想矫正课”,也许他被调到什么地方搞情报工作,当了密探。不管怎样,这个可恶的家伙滚得越远越好。
代替中田职位的日本人,是个年近五旬的老头。中国职员反映,此人不大爱讲话,性情有点孤癖,对人倒是很和气。他因为感冒去医务室了,今天尚未上班。正说着,他来了,瘦瘦的,背有点驼,走路很慢,低着头,深度近视眼镜滑到鼻梁上。走近王耀民,才抬起脸,镜片里面的两只眼睛眯缝着,微笑地望着王耀民。王耀民骤然愣在那里,范冢先生!
范冢是王耀民在政法大学读书时的老师,教政治经济学。王耀民印象最深的是,一次课间闲谈,王耀民问他,世界上除了资本主义的垄断和竞争,还有没有其它的经济模式?他沉吟了一会儿,回答说,有的,有一种计划经济,社会主义的计划经济,就是目前苏俄实行的那种。当时,日本人在学生中安插了一些特务,范冢先生并不知晓,特务学生很快把范冢的话反映到校方耳朵里,范冢便被叫到教务处反省,再也没能登台讲课。过了很长时间,王耀民在学校的勤杂工队伍里发现了他,人更瘦了,背也驼了,见了王耀民,赶紧把脸扭过去。王耀民感到一阵心酸,觉得是自己害了他。想不到,多年以后,他会来到抚顺,成为王耀民的搭档。
王耀民十分激动。他趋步上前,刚要行礼,却见范冢双脚并拢,给王耀民深深鞠了一躬。他是以下属的身分给上司敬礼。王耀民急忙把他扶起,说了句“先生好”,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范冢瞅了王耀民半晌,说道:“中国古语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今日在耀民君身上应验了。”
当晚,范冢邀王耀民去他家里作客,备了一桌日本菜款待他。席间,谈起当年在学校里的情形,师生二人感慨万端,都喝了不少酒。王耀民自己也不清楚,从什么时候起,他居然也能喝酒了。
回到宿舍已经很晚。王耀民洗漱毕,正要躺下,秦朝中猛敲间壁墙三下,这是要王耀民过去的暗号。
秦朝中的哥哥秦朝炎来了。这位秦大哥比秦朝中还要高大硕壮,伸出大手与王耀民轻轻一握,王耀民就感觉出分量,他的确不愧为军人。
“小鬼子快完蛋了!”
秦朝炎的头一句话就把王耀民吓了一跳。秦朝炎似乎并不在乎王耀民的反应如何,讲起太平洋战争的形势,说日本人把家底都打光了,把吃饭用的锅也搜罗去造炮弹了,还是不行,现在发明一种“肉弹”,就是用人当炮弹,和美国的军舰干。
“人怎么能当炮弹呢?”王耀民觉得这位秦大哥的话有点玄。
“小王,这你就不懂了。”秦朝炎笑笑,解释说。“小鬼子为了节省钢铁,用木头制造一种小飞机,很小,很轻,上面只能坐一个人,再放上一颗炸弹。他们让这种木头做的小飞机往美国的军舰上撞,或者直接飞进军舰的烟囱里,连人带机一起报销,人们就把驾驶这种飞机的飞行员叫“肉弹”。肉弹一律被绑在飞机上,想跑是不可能的。听说,肉弹上飞机前都喝壮行酒,酒里掺进兴奋剂,一开起飞机,都像疯子一样,根本不知道害怕……”
王耀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看他说得活灵活现,又不能不信。
“所以,你们俩可要长点心眼儿,防备小鬼子临期末晚狗急跳墙。”秦朝炎压低声音。“小鬼子根本就不是人,紧关节要的时候他们连亲妈也敢杀!你们俩得联手干,朝中手里有法警,耀民有学问有韬略,节骨眼儿上,来它个先下手为强……”
王耀民和秦朝中毕竟都是青年人,正值血气方刚的年龄。听着听着,两人都兴奋起来。怕引起外人注意,干脆闭了灯,悉心谋划起来,好像小鬼子就要倒台,时不我待,必须马上动手。天蒙蒙亮,才散了。
此后的一些天,秦朝中和王耀民都注意收听广播,时刻观察日本人的动向。可是,一切如常。两人多少都有些失望。
王耀民的心境逐渐平复下来,又开始了以往那种单位、食堂、宿舍三点一线的生活。施云不知哪里去了,许久没有消息。寂寞和孤独重又笼罩过来,使王耀民尤其思念远隔重洋的代子。幸好有范先生不时邀他叙话,排解了一些心中的郁闷。
时令不知不觉进入初冬,早晚都有寒气袭来。法院发下棉衣,里面的棉絮都是陈旧得发黑的烂棉花,根本不能御寒。恰在这时,王耀民收到代子从日本寄来的毛衣毛裤,还有一封让他寝食难安、心潮澎湃的信。他正不知如何回信才好,一些让他大感意外的事接踵而至。
王耀民重又陷入新一轮感情漩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