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冬雪不再哭。她刚才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哭，又有啥用呢？得想办法！ 黄冬雪曾经暗自庆幸在疆北遇见一见钟情的男人，而且能够嫁给他。她对自己说，这是上天对她的眷顾！她每天都会想起那个笑起来嘴角上扬的男人，想象 他们以后生活在一起的情景，想象他们在一起的美好。她一直以为他叫何玉庭。 可是，命运竟然给她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一个要命的玩笑。冬雪想不通。难道 其中有什么缘由吗？是大妹姐和长宝哥？还是……？
     “冬雪，玉庭人好，他不会亏待你。”大妹说。

        冬雪坐直身子没说话，她表情异常平静地捋了捋散落在腮上的头发。

        大妹收回环在冬雪肩上的手。 

        冬雪眼皮跟注了水似的又红又肿。“姐，我没事。”冬雪冷冷地说。 

     “有事别搁在心里，跟姐讲。”黄大妹拍着冬雪的手说。 

      “我没事，挺好的！” 冬雪的眼神一直愣愣地盯向门口的角落。

      “玉庭出身好，又是复员军人，他就一个人，家里没牵挂没负担。”大妹不失时机地开导冬雪。

         冬雪依旧眼睛无神地看着门口那个角落。 

      “怪姐，都怪姐，姐真不知道……”大妹表示歉疚。 

      “怪你？你不知道什么呢？”冬雪盯着大妹问。

         大妹只是顺口说说，见冬雪盯着自己问，自知刚才的话失口。这件事的责任太大，大妹不敢乱揽责任，但她又不知道跟冬雪怎么解释，只能岔开话题说：“怪 姐没把何玉庭弄回来跟你典礼，害得你一个人结婚。”
       黄大妹可不想让冬雪将这件事的矛头转向自己，她知道此刻冬雪心里的怨恨。

    “姐，我没事，真没事！”冬雪说着站起身，她抻了抻衣襟转头看着大妹，扬了扬嘴角，脸上挤出一抹笑容，那笑在大妹眼里是那么牵强，那么无奈！的确 是这样，冬雪的笑只是一种敷衍、一种应付。
    “你、冬雪，真没事吗？”大妹不相信地问冬雪。

       冬雪的嘴角又努力向上扬了扬。“真的，我真的没事。”她向大妹摇摇头。 

       看着冬雪脸上那抹“笑”，大妹说不出的心酸，心紧紧揪着。冬雪的冷静分明不是冷静，更不是淡然，而是发自内心的冷漠。 冬雪绕过大妹，弯腰去端地上那盆洗脚水。 大妹感觉背上一阵寒意！
       虽然冬雪嘴上说没事，但是大妹却能感受到冬雪从心底渗出的那股冰冷和绝 望。大妹觉得自己还得跟冬雪说说传林的事，她也想知道中间到底怎么回事，到 底发生了什么误会。
     “雪，你恨姐吗？”

       冬雪端盆的手迟疑了一下，她扭头睁着一双大眼迷茫地盯着大妹说：“姐，我为啥要恨你？” 大妹被冬雪反问，脱口说道：“你和传林的事？”
    “传林？”冬雪停住手，直起身子看着大妹问道，“他是谁？”

    “那个你见过的小伙子，他叫房传林。可姐不……” 

     “姐，我谁也没见过。”
     “噢，姐不知道你……”

        冬雪微微一震，“姐，啥都没发生，不记得了！”冬雪打断大妹的话，说完她向大妹笑了笑。这是黄冬雪第一次听人说房传林的名字，从见到房传林那一刻 到刚才何玉庭告诉她，她才知道真相，何玉庭不是冬雪看上的那个男人，她一直 误认为那个男人叫何玉庭。房传林不是何玉庭，命运弄人，上天跟黄冬雪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这就是命啊！她在心底呐喊。 “你别憋在心里，姐心里难受。”
      冬雪垂着眼帘说：“好着哩！姐！”她抬眼看黄大妹，抿了一下嘴，从牙缝 里挤出两个字：“认命！”说完，她端着洗脚水搁在火炉上，火炉的柴早已燃尽。
      大妹怔怔地盯着冬雪，她没想到平日娴静的冬雪，内心是那么强大，有风骨。 

    “姐，你别多想，我咋会恨你呢？我知道你对我好，放心，我不会有事。” 

    “怕你想不开。”

   “没啥想不开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没有莫强求。”冬雪淡淡地说。她或许不想跟黄大妹打开心扉说心里话，她的心里话能说给谁呢？

       大妹拉过冬雪的手坐在炕沿上。“你没事，姐就放心了。”她说。 

      冬雪垂着眼。

   “在疆北，姐就是你的亲人，你有啥话就跟姐说，姐一定帮你。”黄大妹说。她是真心的，想弥补对冬雪的亏欠，无论从哪个方面讲，冬雪对婚事不满，黄大 妹都有一定的责任。
      冬雪咬着嘴唇点头。

     “玉庭老实人也能干，就是年纪比你大。”

       冬雪垂着眼皮听大妹讲话。
    “他虽然没文化，但有技术，是电厂的骨干，在电站工作辛苦，有时候没日 没夜地加班，好几天回不了家。你长宝哥也这样，以后一个人在家，有事叫姐或 边疆给你帮忙。”
      冬雪点头。

    “要是姐早知道你相中传林，姐就——”大妹说着，瞧了瞧冬雪的表情。她没把话说完，最后的话是让冬雪和传林成亲，她只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和冬 雪都明白，即使把话说完说全，又能怎么样？就是一句不咸不淡的话，时间又不 能倒回去。

     “女人嫁人，嫁谁都是嫁，就是生娃吃饭过日子，没啥大不了的。”冬雪轻 轻地说。她出奇的平静，平静得让黄大妹有些不安和惊讶。
       大妹本想再开导冬雪，见冬雪如此这般模样，便不好再说什么。
      两人默默坐着，各自想着心事。 大妹瞧瞧门口，她盼着何玉庭快点回来。夜已经很晚了，大妹明早要上班，她想回家，但又不敢撇下冬雪一个人在屋里。 何玉庭这块榆木疙瘩，咋就不回来呢？这家伙真傻！大妹心里暗暗骂着何玉庭。
      孩子们这时候都睡觉了，长宝这家伙可能也睡了，想起李长宝，大妹就是一 肚子气。今晚闹出这么多事，都是长宝不经心闹腾的。这件事情确实把长宝吓坏 了，长宝无心办了错事，大妹想想长宝今晚的可怜相，她不免心疼起长宝。大妹和长宝感情好着呢！李长宝对大妹是掏心掏肺的疼爱，家里凡事都依着 大妹，大妹说东他决不往西，别人笑话李长宝怕老婆，李长宝伸长脖子理直气壮 地说：“我就怕，怎么啦？有本事，你也怕呀！没人挡着你，哼，想挑拨是非， 我才不上你套呢！”李长宝翻着白眼把人家揶揄一顿。
       大妹是长宝的主心骨！

       门外响起脚步声。
    “应该是何玉庭回来了，这个时候来这里的，除了何玉庭和房传林，不会有 别人。”大妹想到房传林，心里不免一惊，用眼角悄悄看冬雪一眼，又想：“噢， 房传林脚受了伤不会回来。”大妹松了口气，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不希望冬雪见 到房传林。
无论冬雪和房传林怎么喜欢，现在冬雪是何玉庭的老婆，生米煮成熟饭，谁 也没办法改变！这算是插曲还是闹剧呢？不管算啥，都翻篇啦！以后冬雪和房传 林谁也别想着谁，有想法留在自个心里吧！
     门开了，进来的是边疆。 边疆靠在门框上说：“妈，我爸让我来看看你，问你今晚回家睡不？”边疆半闭着眼睛对大妹说。边疆瞌睡呢，迷迷糊糊的模样，估计是被李长宝从被窝里 硬拽起来的。
   “回，我再跟你雪姨谝（聊）一会儿，你先回去，我马上回，让你爸别等我。” 大妹对边疆说。
     大妹才知道李长宝一直没睡觉在家等她。

                                                                                               2

      何玉庭端着一碗面条回来，面条上面卧着俩荷包蛋。 常五姑帮她做的。他跟常五姑说冬雪累了一天饿了要吃饭，没说其中发生的事。五姑一听新媳妇要吃饭，责备何玉庭来屋里坐半天不说，害得她和赵义忠以 为何玉庭因为没回来典礼被冬雪赶出来了，她赶紧下厨给冬雪捣鼓吃的。
      大妹见何玉庭端着面条回来，她偷偷瞄了一眼冬雪，冬雪脸上没有任何变化。 她起身故意大声说：“冬雪，玉庭给你做的面条，哎哟，还有荷包蛋，玉庭真会 体贴人！”黄大妹是说给冬雪听。她向何玉庭微微扬扬下颌，暗示何玉庭把碗端 到冬雪面前。
       大妹打着哈欠说：“我困了，回去睡觉，冬雪、玉庭，你们也休息吧。” 屋里剩下黄冬雪和何玉庭。

                                                                                            3

        房传林脚踝处韧带扯断住院治疗。

        赵义忠天快亮的时候才从医院回家。

        房传林躺在病床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屋顶。
        医生建议房传林住院治疗，他不肯，要回电厂。赵义忠把他摁在床上命令他 好好治疗，不许离开医院！
        屋顶上一只蜈蚣在爬，房传林蹙着眉失神地看着蜈蚣爬爬停停。 昨晚，他浑身脏兮兮地被赵义忠架到医院，身上的脏衣服被黄大河和乔麻子从身上扒下来甩在墙角。赵义忠临走的时候，嘱咐乔麻子把衣服带回家让大凤洗 掉，传林嚷着不让乔麻子拿，乔麻子拗不过房传林就把衣服搁在墙角。
       房传林把宿舍钥匙交给乔麻子，让乔麻子去取衣服。
       昨天那一跤摔得真狠！ 房传林过一条自然沟到对面戈壁滩踏勘，脚底打滑一跟头从沟顶栽到沟底。自然沟又深又宽，沟上沟下全是湿泥。房传林费了好大劲才从自然沟里爬出来， 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回到疆北。
      护士进来查体温，她见房传林傻愣愣地盯着屋顶，问道：“房病号，想啥心 事呢？”
    “没！”房传林盯着屋顶答。 

     “咋看你眼睛失神呢？”
      “同志，跟你商量个事呗！”房传林忽然转头笑嘻嘻地对护士说。 

        护士一愣，问了句：“啥事？”
      “我能不能不住院呀？”

      “不能！” 

       “我厂子里还有事。”
       “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护士盯着房传林的眼睛冷冷地说。

       “我承认是我的事，可我待在医院，我做不成事。”房传林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对护士说。

         护士把体温计递给房传林，然后手插衣袋歪头盯着房传林说：“我的事是给你治疗，你的事，我管不了。”她嘴角似笑非笑。 

      “我不可以躺在这里，我还有工作。”

       “工作？”护士眨眨眼睛，嘴角带着一丝不屑的笑意说，“你现在的工作是在这里治疗，我的工作是给你治疗。”

       “我那是革命工作！”房传林提高嗓门，他瞪着护士说。

         护士白了房传林一眼，撇着嘴说：“嘚瑟啥呢？你是革命工作，难道我不是革命工作吗？”

        房传林皱着眉头想坐起来，刚准备起身，忽然想起自己光着身子，连忙又缩回被子里。
       “哼，你想干啥？”护士惊恐地瞪着眼睛，声音冷厉地质问道。
        房传林脸唰地红了，稍缓了一会儿，他板着脸大声说了句：“我要找你们韩院长！”
       护士张大嘴巴盯着房传林看，好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她从红润的薄唇 里冒出几个字：“你要告我？”
     “我？”房传林一愣，继而满脸笑意，他拉长腔对护士说，“别害怕，我和 你们韩院长认识，我只是找他聊聊工作。”
       护士似乎放了心，她近乎讨好地对房传林说：“噢，我不仅知道你跟韩院长 认识，而且我还知道你们厂长和韩院长是老战友，你们的关系杠杠的。你如果要 找韩院长，没问题，我现在就去叫韩院长过来！”护士说完往外走。
     “同志，别——，韩院长很忙，我只是说说。”房传林本想拿韩院长吓唬护 士，让她为自己开绿灯出院，一向不会编瞎话的房传林，却掉进自己设的套里。 房传林知道韩院长和赵义忠是老战友，铁哥们，他找韩院长那不等于是找赵厂长 说吗？房传林那是自讨苦吃。
     “当真不叫？”护士歪头问房传林，佯装不解。 

        房传林向护士摇摇头说：“不叫！” 

     “别后悔。”
     “我为什么后悔？”

     “你当然明白，你要在病床上待一个月，韩院长不发话，谁也不敢放你走！”护士抿着嘴笑着说。

      “怎么可能？”房传林的身体又从被子里探出来，露出白花花的上身。 

         护士盯着房传林的脸，右嘴角上扬，鼻子哼了一声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你的韧带断了，需要静养，哦！真要命，电厂咋有你这样 的技术员，你是咋修理机器的呢！连这个都不懂。”
        房传林被护士抢白一顿，觉得用这样的方法行不通，他岔开话题没话找话问 护士说：“你是医院新来的吧？”
     “咋？查户口？”护士反问。 

      “不，别误会，我是说，电厂家属黄大妹也在医院工作，她好像是你们的护士长。”房传林说。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又把黄大妹提溜出来，明摆着就是拿黄大妹给护士施压。
       “黄大妹是我们护士长，你找她吗？”护士问房传林。她冷眼盯着房传林。 房传林被护士盯得发毛，低头一看自己半个身子裸露在外面，羞得赶紧扯被子捂住。
        护士不屑地乜斜了房传林一眼，低声说了句：“有啥好怕的，好像谁稀罕看 你，搞得跟大姑娘似的。”
       房传林听见护士这么说，臊得脸像着了火。 

     “我就是刚来的，怎么啦？”护士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

     “没怎么，只是问问。”房传林顺口说了一句。 “有啥好问的。”护士没好气地说，末了又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疆北
这个破地方，我就没想来！”

          房传林愕然地望着护士，明白眼前这个护士是个难缠的厉害角色，再不敢扯出其他话题。
          护士不再理房传林，转身走了，她走到病房门口，看见墙旮旯房传林的脏衣 服，她皱着眉厌恶地扭头问房传林：“你的？”
         房传林点头。

      “这是医院，不是你家，病房要保持整洁，这么恶心的东西撂这儿，赶紧马上收走！”她命令房传林说。 “是，好，马上！”房传林自知自己的错，忙不迭地说。他怕了这个伶牙俐齿面目冷酷的小护士。 

    “看起来挺正常的，咋把大便弄衣服上呢？让人无语！”传林听见护士嘟囔，怔住了。天哪，敢情护士把衣服上的黄泥当成屎，这叫 房传林情何以堪呀！
       小护士太厉害！ 房传林想对护士解释，没等他开口，护士一阵风似的出了病房。

                                                                                                    4

        何玉庭靠墙坐在地上，仰着头，微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忽长忽短的呼噜声以 及浓重的鼻息声。

        冬雪坐在炕角厌恶地瞥了何玉庭一眼。
        窗外呈朦胧的烟灰色。 屋里的灯一夜未关，灯丝里发出一丝毫无生气的橘红色亮光。 黄冬雪一夜缩在炕角，她坐了一夜。 炕沿上搁了一碗面，是昨天夜里何玉庭端给冬雪的荷包蛋面条，冬雪没吃。 冬雪睁着一双失神的眼睛瞅着对面的墙。 她结婚了。她本应该是欢喜的、幸福快乐的。她一直憧憬结婚的样子，结婚应该是美好的，应该和喜欢的那个人在一起，她喜欢那个挺拔帅气、英气俊朗曾 经叫“何玉庭”的男人，她的婚结得荒唐可笑！眼前的何玉庭与那个“何玉庭”， 不，她现在知道他叫房传林，两人是天壤之别！她和他，那个叫房传林的男人一 见钟情，彼此喜欢，交换了定情信物。阴差阳错，她却把何玉庭的名字当成他的 名字，糊里糊涂嫁给眼前这个瘦小的男人。她举行了一个人的婚礼，一场没有新 郎的婚礼！那时虽然心中的那个“他”因为工作忙没回来，但是她不怨“他”， 她依然欢喜，依然幸福地等他。黄冬雪盼“他”，觉得时间太慢。是真的何玉庭 打碎了她的美梦！她蒙了，不相信，然而何玉庭是真实存在的，她的幸福欢喜瞬 间被撕得粉碎，她像掉进万丈深渊，掉进冰窟窿，从头到脚一股冷气……

       昨晚，黄冬雪第一次从黄大妹那里知道那个人的名字，那个人他叫房传林！ 他竟然叫房传林！她表面平静，内心却是波涛汹涌，房传林三个字深深地钻进她 心里，刻进她肉里。
      他应该知道她结婚了，整个电厂家属院的人都来吃喜席，他怎么能不知道呢？ 黄冬雪想。
      她现在能怎么样？她是何玉庭的女人，名副其实的女人，实实在在的老婆， 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但是冬雪不死心，她要当面问问房传林，问问他为什么。
     “玉庭、玉庭！”有人在拍打窗户。 冬雪心里一惊，瞥了一眼坐在地上的何玉庭。
      何玉庭听见有人喊他，轻轻甩了甩僵硬麻木的腿，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起来。不愧是当过兵的人，何玉庭的动作快速敏捷。

       冬雪瞥了何玉庭一眼，扭转了一下身子，给何玉庭半个冷背。她做给何玉庭看，是在向何玉庭表示不满和反抗！ 

       何玉庭踢踏着脚去开门。
       冬雪迅速跳下炕穿鞋，她把炕上的面碗端到饭桌上。冬雪不想让人看见屋里 的状况，更不想让人知道屋里发生的一切！
      何玉庭打开房门，乔麻子便从门外挤进来。

    “乔麻子，干啥！这么早？”何玉庭问。 

     “给传林拿件衣服。”
       何玉庭看了一眼房传林的宿舍门上落着锁，他诧异地问乔麻子：“传林咋啦？”

     “他脚踝扭伤了，住在医院。”

       里屋的房门敞着，冬雪听见乔麻子说房传林的名字，心里“咯噔”一下，浑身被电击一样愣在原地。

       何玉庭焦急地问：“严重吗？咋伤的？”
     “脚踝韧带断了。具体咋伤的，我也不知道，你得问传林。我过来给他拿件 干净衣服，还得赶紧给他送医院去。”乔麻子说着去开锁。
     “我也去！”何玉庭跟着乔麻子进了房传林屋。 

       乔麻子看着何玉庭，脸上带出一抹坏笑，撇撇嘴说：“你去？”

        何玉庭不解地看着乔麻子问：“我怎么啦？”

        乔麻子贼兮兮地凑到何玉庭面前，他向何玉庭的新房瞟了一眼努努嘴：“你舍得？昨晚咋样？你这腰没断吧？”他嘻嘻笑着拍了拍何玉庭的腰。 

       何玉庭吓坏了，他担心冬雪听见，回头看看新房小声对乔麻子说道：“别胡说八道！”
       乔麻子和何玉庭的声音虽然小，但是冬雪在屋里听得清清楚楚。

       何玉庭怕乔麻子再说荤话，回身关上新房门。

       乔麻子咂着嘴笑道：“玉庭，看你无精打采的样子，肯定折腾一夜，把这么多年憋的邪火全泄了吧？哎，年轻人悠着点，一滴精十滴血哩！嘿嘿。”
     “行了。你这张臭嘴，都是你家大凤把你惯坏了。”
     “嘿嘿，大凤愿意。你呢？终于尝到女人的滋味啦！感觉好吧？”乔麻子特 别想知道何玉庭昨晚咋过的，他想从何玉庭这儿套出点话来回家说给大凤听。
     “等一会儿，我和你一块到医院去！”何玉庭对乔麻子说。

    “得了吧，你还是留着时间在家腻歪吧，时间还早，你还可以再那啥——”
       乔麻子挤着眼睛扬了扬下巴颏，“嘿嘿。昨天，你要不是打一针，哼，我看你只 能让新媳妇这块地荒废了，啥 事你也做不成。”乔麻子嘻嘻哈哈地说。
     “传林吃饭咋弄？”何玉庭问。

     “有人管，不用你操心，厂长说了给你放两天假陪新媳妇。”乔麻拿了房传林的衣服就走，准备出门的时候，想起没拿鞋，折回房间又拿了房传林一双黄球 鞋往外走，何玉庭跟在身后。
      “放假？不了，我还是去医院看传林去！看完了传林我还得去电站，昨天的 事还没处理利索呢！”何玉庭说。
     “ 不用去，传林就是脚扭了，没大事，你办你的事，你的事才是大事！”乔 麻子不让何玉庭去。
     “噢——”何玉庭再没说话。 “我走了，你把门给传林锁上，再在家过把瘾吧！”乔麻子向何玉庭又挤眼睛又努嘴，抱着衣服鞋子笑着走了。 冬雪的心咚咚跳个不停，她才知道房传林竟然就住在她对面，而且房传林昨晚住院啦！
      冬雪脸色苍白地坐回炕上。房传林和何玉庭面对面住着，他不可能不知道何 玉庭结婚，难道？冬雪冒出一个念头——房传林是何玉庭的替身，他们合伙欺 骗她！

                                                                                                5
       护士回来取体温计。
       房传林递给护士体温计的瞬间瞥了护士一眼，他红着脸低声说道：“那个不是那东西。”
    “啥？”护士莫名其妙地盯着他。 房传林的脸更红了，他指了指墙旮旯那堆脏衣服。 护士扭头向墙角看了看，她蹙着眉头一脸愠怒地瞪着房传林。“这些脏衣服咋还不拿走？”她气呼呼地说。 房传林躺在床上仰视护士，护士居高临下低头审视着他，她眼里露出鄙夷。
       房传林避开护士的眼神支支吾吾地说：“那衣服不是你想的那东西！”他的声音 极小，不过足可以让护士听见。
     “不想拿走吗？放在这里碍眼！”护士白了房传林一眼大声说。 “不是，我是说……”

      “你说啥说，又啥好说的！让你拿走就拿走，这么脏的东西放在这里恶心！
        “你这人咋那么多事 !”护士不客气地打断房传林的话。

          房传林被护士一阵揶揄。
      “同志，请你听我把话说完！”房传林提高嗓门，他就是要给护士解释清楚， 他不想让她误会衣服上是屎！
         护士听房传林生硬的口气，略微怔了一下。 房传林瞟了一眼护士，指着墙角那堆脏衣服说：“那衣服上不是屎，是黄泥！”

      “黄泥就黄泥呗，这么大声音干吗？”护士白了房传林一眼说。

      “你把它当成屎，我肯定要跟你理论，你现在明白那不是屎是泥，就别给我甩脸埋汰我！”房传林对护士冷着脸。他不喜欢这个尖酸刻薄的小护士。

      “我又没说是你的屎，你着哪门子急啊？”护士撇着嘴说。她真是伶牙利齿，什么事情到她嘴里都变成理。 房传林沉默了，他无心再跟这个护士争辩，头偏向一边闭着眼睛装睡，再不搭理她。
        护士见房传林不说话，转身就走，临出门的时候，她特意瞟了一眼墙角的脏 衣服，笑了。她看清楚衣服上的确是黄泥，而不是屎！
       乔麻子抱着衣服把脑袋探进病房。
      房传林佯装睡觉没理，他以为又是那个尖酸刻薄的护士。
乔麻子见房传林睡得正香，蹑手蹑脚把衣服搁在病床上，他凑近房传林的脸， 瞧瞧闭着眼睛的房传林，咧嘴轻轻一笑。
    “你小子睡得香，我眼皮现在沉得跟石磨似的，哎，房同志，你的衣服给你 搁这，我也回家眯会儿。”乔麻子看着房传林的脸，小声嘀咕道。
        乔麻子昨晚在医院一直陪着房传林，他是又累又乏。 

      “乔麻子，你嘀咕啥呢？”房传林说。他依然闭着眼睛。

       “嗯？”乔麻子正准备走开，听见房传林说话，吓了一跳，他转身疑惑不解地盯着房传林的眼睛，“传林，你在做梦吧？”他问。见房传林闭着眼睛又要走。

         房传林眯着眼睛看着乔麻子，见乔麻子纳闷，又闭着眼睛佯装说：“我听见乔麻子骂我哦！” 乔麻子明白房传林已经醒了，他朝房传林胸前轻轻捣了一拳说：“谁骂你啦？
       “衣服给你拿来了，你看行不？不过，不行也没办法，我再找不见你别的衣服！”

      “麻子，谢谢你，唉，就这么点伤，折腾你们一晚上没睡！”

      “别这样，你还跟我客气呀。我不要紧，就是跑腿打杂的，你可是咱们电厂的顶梁柱。你千万不能倒下，在电厂没有我可以，不能没有你房传林。电厂的事 可全都指望你哩！”
      “乔师傅，天还早，回去睡会儿，你晚上还有夜班！”

         乔麻子咧咧嘴说：“刚才还眼皮重，跟你一聊，瞌睡没了。”他嘻嘻笑着：
      “玉庭说要来看你，我没让他来，嘿嘿，让他搂着媳妇多睡会儿，这家伙一直单 着，娶了老婆还不折腾得人仰马翻才怪。”乔麻子扯着嘴调侃。
       房传林微微皱了皱眉，他垂下眼皮把头偏到一边。

       乔麻子没注意房传林的变化，又问道：“传林，你的婚事也要抓点紧！年龄大了可不好找了。”

       房传林扭头冲乔麻子扬了扬嘴角。
       两人正在闲扯，忽然病房外人声嘈杂，有女人和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房传林和乔麻子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乔麻子说：“我出去看看！”说着起身往外走。房传林在乔麻子开开病房门的瞬间，听到外面的哭声更清楚更凄厉，他心里不由得一阵战栗。
      房传林迅速穿上衣服，跷脚下了病床，那只受伤的脚仍然肿大，根本塞不进 鞋子，他只穿了一只鞋子。
      医院简陋，两排平房，平房外有一溜碗口粗的青杨。昨天房传林半夜住进急 诊病房，医院就这一间急诊病房，它斜对面是手术室。
      一个青年妇女披头散发地坐在手术室门前号啕大哭，她身边一男一女两个小 孩，看来是这个女人的孩子。女孩看起来比男孩大，五六岁的样子，扎了两条羊 角辫，靠在女人的肩上，瞪大一双惊恐无助的眼睛；男孩三岁左右，趴在女人 腿上。
       过道里站满了人，几个人围着女人，有人蹲下劝慰女人，说了些“人死不能 复生，孩子还小，日子还要继续往下过……”之类劝慰的话。有人窃窃私语，为 逝者惋惜，为生者悲戚。
    “真不应该，他才二十多岁，这么年轻，丢下孤儿寡母，以后咋办？”一个 胖乎乎的中年妇女低声对旁边一个瘦高个子男人说。
     “如果不断电，他不会死，还能救过来，唉！疆北的电真差劲！”瘦高个子 男人无奈地摇着头。
        房传林紧挨着一男一女，他听得清清楚楚。 

     “这是他的命，可怜了女人和孩子。”中年妇女看着地上的女人和孩子又叹息说，“唉，他们家里大梁断了，以后这一家人咋过啊？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 日子难呢！”她表示同情。
     “疆北就疆北发电厂一台发电机，发的电只能供疆北中心地带，电压太低， 送过来的电，灯泡的钨丝是红色的，亮着电灯还得点煤油灯，供电线路情况更差， 电线就那么细一点。疆北成天除了风就是风，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电线是今 天断明天断，破损得不成样子，没办法！”瘦高个子男人扭头对胖乎乎的中年妇 女说，他表现出一副爱莫能肋的神情，“你猜医院这条线路多少年啦？”他问中 年妇女。
       女人好奇地问：“多少年？” “十多年了，这条线路的年龄比疆北电站的年龄还要大，疆北刚解放那阵子用柴油机发电，驻疆北解放军先给医院架了这条线路，疆北电站建成后，电力质量有所改变，但是供应不足，是疆北的老大难问题。医院这条线路简易，老化， 经常断电停电，昨晚这个病人送进抢救室正好赶上断电，耽误抢救，唉，就这样 一条命没了，一个家庭也完了。”瘦高个子男人说，他深深为死者惋惜。
       男人旁边的女人也跟着叹息，替死者，也替坐在地上的孤儿寡母。 房传林脸色阴沉，眼睛圆睁，牙齿咬得“咯咯”响，他一拳砸在墙上，手背上顿时流出鲜血，血慢慢顺着手指滴落在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