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装_第二十二节_纪实·历史_文狐网

戏装

第二十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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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月环一直发着高烧,第三天才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眼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这是于大脚的家。在为王月环安排住处的时候,肖司令交待一定要安排进步的贫农家庭以便监督改造,村会计钱守元就推荐了于大脚。

于大脚守寡大半辈子了,一个人还是睡着30多年前的那盘土炕。这炕很大,占了大半间屋子。当年盘炕的时候,也许想着将来生养五六个娃娃也能睡得开挤得下,可打男人死了之后,这炕就只有于大脚一个人睡。炕角放了一架纺车,占了一些地方,但依然能够睡下几个人。见王月环身体虚弱,于大脚年龄也大了,文富昌就让马秀花过来帮忙照料。马秀花看过王月环的戏,对王月环崇拜得要死,自然正中下怀,她高高兴兴地把自己的铺盖卷搬到了于大脚炕上。

于大脚看王月环醒来便放下心来:“你都睡了三天了,噢,这是俺家,你叫俺大脚就行,这是志仁他娘吴成芳,这是她妯娌云英娘……”

马秀花把刚刚热好的姜汤端了过来,高兴地说:“王老师,你可醒了!”

王月环迷茫地看着她们。

马秀花说:“春上俺看过你的戏,《花木兰》,您演得真好。”

于大脚介绍说:“这妮子叫马秀花,打小迷戏。”

王月环好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轻轻叹了口气,眼角不由滚下几颗泪珠。

于大脚赶忙拿了毛巾轻轻为她擦拭,安慰道:“乡亲们都知道你的大名,都稀罕你哩。你别怕,劳动就劳动,改造就改造,有俺于大脚,往后在桑园子,谁也不敢再欺负你。”

“给你们添麻烦了。”王月环坚持坐起身来,接过碗,慢慢喝着姜汤。

吴成芳仔细端详着王月环,说:“俺虽说没看过你演戏,可瞧您这细皮嫩肉的,上了妆,说不上多俊呢。”

王月环苦笑一下:“老了,这辈子,再不唱戏了,不唱了……”

吴成芳说:“俺都四十三了,还没说老呢。你有三十岁?”

王月环说:“过了年就三十了。”

“呀,这么年轻就唱红了?是科班?”吴成芳说。

王月环不屑地说:“啥红不红的,就是戏子罢了。”

云英娘不解地问:“你一个唱戏的,咋惹着那些人了?他们一把火,就烧了那么多戏装,看着真够疼人的。”

王月环摇头不语。

于大脚说:“先别累着月环,往后咱有的是空儿说话啦呱。”

王月环看看身下的大炕,不好意思地说:“俺出门急,他们什么也没让带……”

于大脚说:“你看俺这炕,在上头打滚儿都行,你就安下心来吧,你在这儿也给俺解了闷,再说,秀花也来陪你,保证难为不着你。”

王月环点点头。

王月环身子一天天好起来,每天她都老早起来,在院子里伸胳膊踢腿的。有时她还干咳几下,好像要大喊几声,可她还是忍住了。马秀花知道唱戏的每天都要吊吊嗓子,就对她说:“王老师,你想喊喊就是了,这是桑园子,又不是欢城。”

王月环淡淡地说:“喊啥呢?不唱了,不唱了。”

这天,钱守元喊上文富昌来到于大脚家。钱守元说:“肖司令亲自过问王月环劳动改造的事呢,怎么还不去劳动?去三队吧,让富昌安排一下。”

公长俭被撤职后,虽说由肖司令全面主持桑园子工作,但肖司令是干大事的人,她还要四处革命,就临时指定钱守元代行职责。钱守元是公长俭一手提拔的,公长俭表面上夹起尾巴,实际上还在控制着钱守元,控制着桑园子。

文富昌十分尊敬地和王月环点头。王月环早前听于大脚说起过文家的事,也对文富昌笑了笑。

大秋已经忙得差不多了,玉米收了,小麦种了,只剩下收地瓜了。桑园子山地多,这里不兴种花生,地瓜就成了当家作物。

收地瓜要先把长长的地瓜秧割了,清理出去,便露出一道道埋藏着地瓜的沟垅。个头儿大的地瓜把土都撑得裂了纹,有的露出头来探出青青的脑袋,这样的地瓜叫“露头青”。男人们用镢头把地瓜刨出来后,女人和孩子们就将地瓜用专门的擦刀切成薄薄的片儿,一片片直接摆在地上去晾晒,等风吹日晒干透了,收起来就是地瓜干儿了。地瓜干儿是桑园子人的主食。

王月环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活,她觉得特别有意思。常三斤领着几个半大孩子在前边割秧,文志仁、钱四他们男劳力刨地瓜,吴成芳、马秀花几个在擦瓜片,王月环跟着于大脚她们将瓜片摆在地上。志仁媳妇秀珍还带来青桃、青山还有茂顺三个小孩子也来摆瓜片,他们歪歪扭扭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一块地收完,马上就铺满了瓜片,田野便成了一片白色。远远看去,西山坡上像罩上了一缕缕白云。

大家有说有笑,王月环也暂时忘却了自己的烦恼。渐渐相熟了,文志仁和常三斤便缠着王月环问这问那,他们争着说看王月环演戏时的感受,争着说桑园子戏班子的事儿;他们恳请王月环唱几段,王月环总是笑盈盈地摇头,说:“不唱,不唱了,我说过,这辈子不唱了。”

常三斤知道王月环是在害怕,便宽慰她说:“王老师,在桑园子你甭怕。桑园子人都爱戏,没人会出卖你。”

文志仁也说:“三斤说得对。王老师,你知道大家有多喜欢你吗?在县城你一票难求;在乡下,别的甭说,俺就看了你一场戏,老少爷们还一起欢喜了好几天呀。你咋能说不唱就不唱了呢,你得为你的戏迷想想,戏迷也是革命群众啊,只要他们喜欢,咋能不唱呢?俺虽唱不好,久了不唱嗓子也痒呢。”

“你不懂……”王月环有些感动,见志仁真诚的样子,竟心下有些不忍,她压低声音对志仁说:“俺听说你家奶奶留下来一件戏装,能拿给我看看吗?”

文志仁看看四周,悄悄地答应道:“嗯!”

这天晚上,文志仁和文富昌悄悄来到了于大脚家。于大脚赶紧闩了大门,让他们爷俩坐在炕沿上。

文富昌先是不露声色地问着王月环生活过得惯不惯,干活累不累,又谈起批斗会那天烧掉的戏装。

一提戏装,王月环就忍不住哽咽起来:“一把火……全没了,戏说人生,借古喻今,戏装何罪之有啊!你们戏班子的戏装不也都烧掉了?”

文富昌叹口气,接着就有些得意,他狡黠地笑笑,说:“俺倒是多了个心眼,还藏起来一些呢,想唱的时候还能凑合起来。” 

“唉,怕是一时半会儿唱不了。”王月环说,“你们戏班子我以前就听说过,特别是对当年的花姑更是早有耳闻,听说她留下一件戏装,不知是否也遭了厄运?”

“哪敢,哪敢呢。”文富昌不再掩饰,干脆地说:“俺拿它当命根子一样收着呢。”说着,示意让志仁把抱在胸前的包袱打开。

包袱里包裹着的是一个精致的小木匣子。文富昌接过,小心地打开,里面放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戏装。

一见戏装,王月环就有些激动。她急切地双手捧起戏装,凑在煤油灯前,仔细地观看着。看了一会儿,她又轻轻地将它展开,平整地铺放在炕上。这是一件秋香色软绉蟒,周边波线式地镶着黑色的宽边,胸前刺绣着丹凤朝阳,配以日月星辰的图案……这是戏里老年贵夫人才穿的,一件老旦戏装,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在胸前有一个小小的弹孔,周边洇染着早已干枯的血迹,看上去在凤头之处好像又开出了一朵暗红的花朵。王月环无言地抚摸着它,手儿有些抖。她小心地将左边的长袖挽起,在白色的缎面袖里上,她发现了一颗用红丝线绣成的“文”字。

“是‘文家班’!”王月环激动起来,“我的师傅也有一件戏装,是一件绣凤的旦帔,也是秋香色的,左袖里上也有这个‘文’字!”

“文家班?你师傅?”文富昌瞪大眼睛看着王月环。对于文家班,文富昌的记忆早已模糊了。他和哥哥都出生在戏班子里,娘和爹都是唱戏的。很小的时候,他和哥哥跟着戏班子四处流浪,长大些之后,爹娘却把他们兄弟寄养在了乡下亲戚家。后来,娘一个人把他们接走,说是爹死了,娘就带他们四处颠簸,最后来到了桑园子。

王月环说:“师傅曾经给我讲过,当年的文家班在河南山东一带可有名气了,除了陈素贞就能数得着文家班的老板娘花姑了,俺师傅就跟着花姑学艺。听说那时候文班主就结识了共产党,戏班子经常宣传抗日,与一帮国民党特务结了仇,就经常去砸场子,花姑便将自己两个个孩子转移到了乡下。后来,特务勾结黑社会扬言要赶尽杀绝,灭了文家班。果然,他们在一个黑夜偷袭了戏班子,最后逃出来的只有花姑和我师傅……后来,她们两个也走散了。”

文富昌有些惊讶,娘为什么一直没有给自己和哥哥讲过这个故事呢?她要是怕再被追杀,为什么不去隐姓埋名,为什么还敢唱戏呢?

“你师傅?她现在哪儿?”当年跟娘学戏的徒弟不少,文富昌记不得是哪一个了。

王月环说:“师傅流落到济南,嫁了人,一辈子没再演戏,但她把她学的都传给了我……她是我妈,两年前就病死了,她把那件旦帔留给了我。”

“唉!”文志仁也叹气,听了这些故事,她觉得一下子拉近了和王月环的关系,心里更为她不平。

“真是想不到,”王月环对文富昌说,“这样看来,我该叫您一 声叔叔了。”

文富昌忙说:“要是俺娘和你娘都还活着有多好。”

“要是她们都还活着敢情好……唉,”王月环慢慢地收起戏装,又小心翼翼地将它装到木匣里,庄重地交给文富昌,“为啥这么多人迷戏呢?小小的一个舞台,天南地北、山河湖海尽收其中,才子佳人帝王将相各呈其能,恩怨情仇在咫尺之地给演绎个淋漓尽致。说起来,几个人套上了件戏服,就造就了如此的神通……留着吧,好好留着吧。”

文富昌接过来,用手抚摸许久,又将它交到志仁手上,说:“留着吧,好好留着。”

文志仁看看爹,又看看王月环,郑重地点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每到晚上,文志仁、常三斤、马秀花都来到于大脚家,王月环从发声、唱腔到走场耐心地指点着他们。王月环告诉他们,位置对什么都很重要,要找好位置,找到一个最合适的位置。看戏你一定要坐到戏台的正当中间稍靠前一点的方位,这里是中心,能让演员围着你转;唱戏的位置就不能只是戏台的正中间了,要根据你所扮演的角色决定你站在戏台的哪一个位置。就像你身上的戏装,它决定你的角色和担当,穿什么样的戏装,做什么样的人,明星或是权贵,低层或是上流,都要找好自己的角色和位置。穿上戏装,你就是他;脱下戏装,你还是你。这是两出不同的戏,一个好演员,一个好人,才能同时演好这两出戏。

文志仁仔细咂摸着王月环的话,努力地去领悟着什么。

王月环心情越来越开朗,身体也渐渐康复,脸儿也水灵起来。她常和于大脚说说笑笑,夸他们几个都有天分,是唱戏的料儿。于大脚就说:“别跟三斤似的唱戏都唱傻了。”

他们常常学到很晚。等志仁和三斤走了,秀花和月环躺在被窝里还是说个不停。这时候,于大脚依然盘腿坐在炕角,摇动着她的纺车。等她们终于睡着了,于大脚将罩子灯的火焰拧得很小很小,然后继续坐回去,纺她的线。王月环说过,她喜欢听着这纺车“吱嗡吱嗡”的声音入睡,就像在听一首安慰曲,心里踏实安稳。

其实不用点灯,只要将一双大脚盘起一坐,于大脚也能纺一手好线。于大脚小时候宁死没有裹脚,所以她的脚任性地长得很大,比一般女人的脚大,比一般男人的脚大,穿鞋是常年自己纳鞋底做的布鞋儿; 她的手却出奇地小,与她的大脚不成正比,老了老了这双小手也没再变大。这双手却是双巧手,在桑园子,这双手将那么多的孩子迎到了世上。几年前推广新法接生,她以为从此她就能金盆洗手了,却谁知那个小修学了一回接生,只接出来青桃、青山,年轻轻地就横死了,唉,那个小娘们心不安分,干什么都得安分才行。还有公德贵那个老头子,就会见风使舵,好端端的匾就是不让挂了,你也让人家给砸了啊,你自己砸了不是砸自己的脸吗?还有当年,你明明对俺有心有意,为啥不……唉,人就是一个命,恼也不行,悔也不行,戏文是人编的,活着是自己活的,活个啥样是个人的命……于大脚就这样胡思乱想,那线棰儿就越纺越大……

天气越来越冷了。这天,侯东江的闺女侯冬梅从欢城赶来看望月

环,给她送来了一件黄大衣,其实云英早就为王月环新做好了过冬的棉袄棉裤。

听说侯冬梅来了,文富昌和志仁也都过来打听侯东江的消息。侯冬梅说,她爸爸还被关着,经常挨批斗,学校停课了,冬梅只能在家躲着。大家便在一起叹息,这到底咋啦?这么大个国家,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月环问剧团的情况,冬梅说,剧团没有解散,改成了文宣队,听说要排《红灯记》呢。

于大脚对王月环说:“让他们排去,咱就呆在桑园子,哪儿也不去。”于大脚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就像自己有了一个闺女,日子有了滋味儿。

然而,没出几天,钱守元领着肖司令又来到了于大脚家。肖司令宣布了欢城文化兵团的命令:解除王月环劳动改造,立即回文宣队接受扮演样板戏《红灯记》中李铁梅的任务。

王月环不知是悲是喜。于大脚说啥也不愿让王月环离开:“啥兵团不兵团的,听着就吓人,那些人不是好东西。”

文志仁说:“角儿就是角儿,没有你,这新戏他们也唱不好。”

马秀花说:“月环姐以后有戏唱了,是好事呢,该高兴才是。”

文富昌想了想,也说:“月环是公家的人,啥时候也得听公家的话。唱什么戏自己说了不算;做什么人,月环自己还是有数的。就让她去吧。”

当晚,于大脚默默地为王月环收拾行装。屋外,雪落无声;屋里,她和王月环、马秀花三个人一夜未眠……

一大早,于大脚和文富昌默默地将王月环送到桑园子村口。厚厚的积雪已经将小小的土地庙和破旧的戏台掩遮起来,柿王树的枝桠之间也挂满了簇簇白雪,像开满了满树的花朵。文志仁、常三斤和马秀花早已赶着马车等在这里,马车还是那挂马车,当年拉车的骡子早已老死,它下的骡驹已经长得很强壮了,鼻腔里喷着热气,正待奋力扬蹄。

该说的话早已说过了,此刻他们默默无语。王月环回头望一眼桑园子,深深地低下头,朝着文富昌和于大脚深深鞠了一躬,又转身朝着柿王树深深地鞠了一躬。

风儿吹来,柿王树抖擞枝桠,摇落一树雪白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