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麦,收了秋,仔细算下来,今年的收成还不错。秋后,公社的“四清”工作队在桑园子住了半个多月,队长是县文教局长侯东江。因为他还兼管着其他工作队,他只在桑园子住了几天。这回来桑园子跟上一次可不一样,侯东江跟谁都是一本正经的样子,文富昌知道侯东江这回来是当钦差,他是不想让人觉得徇了私情。生产队财物很少,财务账本很简单,除了上缴公粮和农业税,集体财产几乎没有。清查组把各小队的账都查了一遍,也没清出什么。再就是清工分了,会计李银行把三队的账做得很仔细,每人都有一本工分簿,年终按工分多少分配粮食和财物。清查组打着算盘,算来算去,也没算出文富昌和其他几个生产队干部多占工分和多吃多占财物的问题。不过,有人反映过年排戏的时候,戏班子用了生产队里的三十斤玉米,磨了面做糊糊让演员喝了驱寒。文富昌当即就火了,那是他从自己家里用布袋背到戏班子去的,为此还和吴成芳吵过一架呢,有跟壶的钱四还有几个人作证事情也就作罢。还有人检举村长公长俭的作风问题,因为查无实据,工作队对公长俭提出严厉批评,也就不了了之了。
秋风落叶,天气越来越凉。打常三斤失踪之后,常九德的身子也一天不如一天了。除了嗓子痛,又添了心口疼的毛病,疼起来的时候,恨不得把胸口扒开。牲口是不能喂了,他便搬回到自家的老宅里,平时由侄女杏妮和何金生过去送点饭,照应一下。
常九德的老宅也在西山坡,离文富昌家并不远,文富昌得了空,便常过去陪他坐坐,说说话。
常九德已经好久不喝酒了,这天见文富昌过来,非要让他陪自己喝一点儿。文富昌便从家里带来一瓶香曲烧,又将吴成芳新腌的酱油麸子舀了一大碗端来,用酱油麸子炒了两个鸡蛋,两个人开始喝酒。
文富昌给常九德斟上一盅酒,看着他气喘吁吁的样子,就有些心痛。
常九德端起酒盅,抿了一口,就不停地咳嗽起来,嗓子里发出一阵阵打嗝一样的声音。常九德指着自己的喉咙,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急得掉下泪来。
文富昌摇摇头,鼻子酸酸地难受。
许久,常九德才吱出声:“俺……没戏了。”
“等你嗓子好了,还能唱呢。”文富昌安慰他说,“以前吃‘和善堂的药不是挺见效的吗,你会好起来的。”
常九德轻轻摇头,断断续续地说:“俺……有数,俺只是想,千不该万不该,老天不该让俺毁……毁在嗓子上,让俺绝后也就罢了,还不让俺再唱戏了,真是作孽了啊。”
“等你好了,今年过年,咱再好好热闹热闹。”文富昌说,“戏班子哪能少得了你啊,几个年轻人不都是你给调教出来的。”
“唉。”常九德常常地叹了一口气,说:“富昌兄弟啊,俺还真想花姑婶呢,俺总觉得,她……她是有来路的,她可不是一般人儿。”
文富昌说:“也没啥,俺娘就是会唱几出戏,死了这么多年了,不提也罢了。”
“不,哪能忘呢,俺没忘,你……更不会忘。”常九德又咳了一阵,然后说,“俺一闭眼,就能想到头一回见她穿上戏装的样子……富昌,俺还想看看婶子那件……戏装……那件秋香色软绉蟒,看上去倒没啥,可俺觉得它有……灵气。”
“娘没给留下别的念想,就是那身戏装了,那是她最珍爱着的,死了都舍不得带走,嘱咐俺留下来……放心,俺好好收着呢。你要想看,哪天俺带来你看。”文富昌说。
常九德心口又一阵痛,他捶着胸脯,等喘上这口气来,又兀自说道:“你瞧三斤这出戏唱的,多丢人啊。”
文富昌说:“话也不能这么说,三斤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只是这戏本没编好,他就是演了这么一个角儿罢了,你也别太难过了,这都是命。”
常九德嗓子“呕”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 :“仨月了,整整仨月了,俺就觉得三斤没走远,他半夜里常回来看俺呢,有时从窗前飘过,有时在大门外探头,俺喊他却喊不出声……”
“那是你想他,他在给你托梦呢。”
“不是梦,真切着呢。就是穿着白素贞的戏装……”
文富昌突然想起有人说村里闹鬼的事,说:“俺让箱倌李家羊查过,三斤顶喜欢那件戏服,一直没交回来呢。这事就怪了……难道……”文富昌没有把话说下去,心里却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文富昌并不信鬼,这回他倒要想亲自看看那个白衣长发的女鬼了。接下来的几天晚上,文富昌便带了志仁、钱四和何金生几个夜里巡更,连续守了几夜,却什么也没有发现。文富昌还是不死心,说:“咱们去西山坳看看。”
冬天就要到了,西山坳一片萧条。这里许久没有人来过了,更显得空旷悄怆,成片的野草已经枯黄,不时有山鸡从草丛中或者附近的石窝坑里“扑楞楞”飞起来,尖叫着落到落光了叶子的树枝上。文富昌他们在西山坳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文志仁说:“三个多月了,他怎么能在这儿呆得下去?”
文富昌还在坚持:“去小修坟边看看吧。”
乱葬冈更是僻远,小修的新坟早已孤零零地隐没在乱草之中。在这儿,文富昌他们突然发现,坟墓四周的枯草有经常被人践踏留下的痕迹,而紧贴着小修的墓有一个小小的洞穴,洞口用树枝和野草覆盖着,很难被人发现。几个人大吃一惊,不知这洞穴里藏了什么野兽来与坟中的小修为伴。
钱四大胆,他和何金生轻轻拨开树枝和乱草,发现有一只灰白色的小动物蜷伏在那里,像一只刚褪了毛的狐狸,一动不动。
钱四用一根木棒轻轻捣了它一下,见它还是不动,就伸手向外拉它。手刚伸进去,钱四就大叫一声……
这不是一只狐狸,而是一个人,一个昏睡着的奄奄一息的人!他的枯黄的头发长长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已经看不清面目的瘦得刀把一样的脸。仔细看他身上的衣服,说白不白,说黑不黑,已经撕裂成一条一条的,勉强罩在他的身上。文富昌一看就认出那是一件戏装,是白素贞穿的白纱长裙!
“三斤!常三斤!”
常三斤身子轻微地动了一下,想睁开眼却并没有睁得开。
常三斤被抬回到常九德的身边,公德贵用中药给他洗了身子,赵黄岐马上给他挂上了吊瓶……
两天之后,常三斤终于醒了过来。他气若游丝:“……小修,不……不怕……”
“孩子,你这是何苦啊!”常九德老泪纵横。
整整一百天,这孩子是怎么过来的?文富昌想,他是在还一段情债,了一桩孽缘啊。
……常三斤一直躺在炕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这天夜里,天上开始洒落下大片大片的雪花,房顶上已经一片洁白,屋子里不用点灯也能见亮儿。常九德也躺在炕上,看着儿子发呆。他有好多的话想对儿子说,他也想唱上几段戏文,把儿子唤醒,他知道三斤和自己一样热戏,有了戏,不吃不喝也能打起精神,可他做不到了,他的的嗓子已经说不出话来。这种折磨,对于一个爱戏如命的人是最最残酷无情的了。他真想大嚎几声,把挤压在胸腔里的那些疼痛嚎出来,可是他张了几张嘴,却根本嚎不出来,疼吧疼吧,疼不死就疼,疼死了就算。常九德恨恨地想,我倒要看你到底能有多疼!
常九德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他在努力唤醒自己的记忆,他在回想自己这一辈子到底看了哪些戏,演了哪些戏;他在努力比较着,他看过的角儿哪个比哪个演得好,他演过的角儿哪个是美的哪个是丑的。可是他实在比不出,戏里戏外,其实无所谓美丑,你就这样来这世上走了一回,你多少会给人留下个印象。把你放到戏台子上,你就是出戏;把你放到平平常常的生活中,你其实也是一出戏。演好一出戏不易,演好一个角儿更难。俺这出戏是不是也该散场了呢?
唉。常九德心里一声长叹。这无声的长叹跃到半空中去又硬生生落在了屋子中间的地上,从地上打了一个旋儿便从门缝里跑到院子去了,它在院子里有洁白的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它在急切地去召唤一支长长的队伍。你看,从西山,从东山,从桑园子的角角落里,慢慢汇集出一列悬浮在半空中的队伍来,这列队伍在洁白的雪地上要演出一部大戏。常九德的嘴巴一下子张开了老大,他觉得自己的身子,从上到下,从头顶的头发梢到脚底的趾甲,从骨骼到血液,开始一分分一寸寸一点点活了过来。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这列队伍。
走在前面是蟒和靠,后面是御用的龙袍凤衣,巨辇和打扇,再后面是青衣和花旦,老生和小生,丑角和兵卒,两旁是鼓和垫板,二胡和板胡,镲和锣,梆子和竖笛,它们上下起舞,抑扬顿挫,一路蜿蜒着走来,常九德用力眨了眨眼睛,他已经看得很清楚了,是它们,是戏班子里的家伙什都来了呢。看到它们,他觉得万分亲切,他真想它们啊。常九德向前伸出了胳膊,他惊异地发现此时他的两只胳膊竟然是如此地灵活,不仅灵活而且还越长越长,细长的两只胳膊伸到街角那里,把那列队伍紧紧地拉过来揽进怀里。
队伍因此受阻,它们忽然一下子僵直在半空中,那些刚刚还意气风发的蟒和靠,龙袍和凤衣,巨辇和打扇,青衣和花旦,老生和小生,丑角和兵卒,鼓和垫板,二胡和板胡,镲和锣,梆子和竖笛,瞬间没了生命,它们纷纷从半空中掉落下来,一件一件,一件一件,砰砰掉落在尘土之上,常九德觉得自己的心又开始疼了。
常九德从炕上滚了下来,滚到地上。他放开嗓门,大吼一声:“且慢——等老身来也!……”
躺在炕上的常三斤突然一个激灵,猛然坐了起来……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这是桑园子多年来最大的一场雪,山野和村庄银装素裹,天地之间干净得如同变成了一个童话世界。
为常九德出殡是戏班子里的大事儿,不用招呼,大家都到了。
大门前,临时搭起了灵棚。一大早,戏班子文武场所有的响器便开始吹拉敲打起来。吴大用、李家羊、任守良、李银行等乐队所有的人都拿出了看家的本事,鼓锣梆镲,板胡二胡,笛子唢呐,一遍遍地敲打着或文或武的开场锣鼓,演奏着一曲曲经典的梆子名段……
文富昌说:“九德哥一生爱戏,今儿就让他听个够吧。”
文富昌说罢,朝吴大用点点头。吴大用将鼓槌一收,寂静片刻之后,文富昌上前一步,早已泣不成声:“唉,我的周都督!哎呀,周都,唉,都督呀……”鼓点再次响起,是一曲悲凉的《诸葛亮吊孝》。文富昌唱道:
观见了都督的棂珠泪交流
可叹你盖世英雄命短寿
智谋高才学广威震九州
实可叹我的周贤弟世上少有
你一死破曹兵谁还敢出头
曹孟德兵百万一人敢挡
赤壁战一把火神鬼皆愁
俺二人见了面假亲假好
俱都是面上带笑心里做下仇
那一日大军帐对面饮酒
周都督在席前是细说来由
他问我用何计来平灭曹寇
我讲道水上这离不了弓箭当头
他问我造战箭我可愿保
我讲道两国的军情事何用都督求
他问我或十天或半月可能造够,
我讲道三天内请都督你把箭收
都督讲你说话休要夸口
我讲道交不上愿输你项上人头
俺二人大军帐打掌击手
写一张军令状是任凭他留
……
我叫您击鼓鸣锣我把酒来瓯
忙吩咐前方船呐战鼓
咚咚隆咚隆咚如同爆豆
后方船那鸣锣
呛呛啷呛啷呛震九州
……
大段的唱腔,文富昌一气呵成,直唱得自己声泪俱下,听得人唏嘘不已。
马秀花发辫上扎了白布条儿,等文富昌唱完,她起身唱了《绣花女传奇》“古柳门前哀哀跪”:
天昏昏哪地冥冥
祭奠爹爹痛伤悲
古柳门前我哀哀跪
送我爹爹西去魂哪
老爹爹 求您英灵慢哪慢哪慢慢行
且听女儿啊说原因
明月自幼丧娘亲
与爹爹相依为命苦度光阴
……
接下来,文志仁、钱四也都唱了。胡同里人越聚越多,虽然没有搭起戏台,但却像过年唱大戏一样热闹。
一直呆呆地跪在常九德灵前的常三斤终于被这悲壮的曲调唤醒了。只见他踉跄地站起来,空洞的目光里没有眼泪,却闪亮着一种奇异的光芒。吴大用试着为他叫了板儿。常三斤很快找到了调门:
恨上来骂法海不如禽兽
你害的俺呐一无有亲哪
二还无有故
无亲无故 孤苦伶仃 哪里奔投
忍悲痛来在了断桥亭口
想起了当年的事触目生愁……
常三斤还很虚弱,他想做出挥动水袖的动作,却无力抬起自己的胳膊。可文富昌听得出,三斤的嗓音有了一种特殊的韵味,听着比以前还要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