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装_第十九节_纪实·历史_文狐网

戏装

第十九节

返回章节列表

得了孙子孙女,文富昌心里高兴。常九德也过来道喜。

常九德一来,文富昌就知道他是又在惦记着收音机呢,于是把收音机拿出来给他。

山里的信号太弱了,常九德打开收音机,调来调去,没找着一个唱戏的频道,老是吱吱的杂音。他便站起身,把收音机举过头顶,来回试着调整方向,终于听到播音员在说着上海批判鬼戏和‘鬼戏无害’论的事儿。听了半天,常九德好像听明白了什么,就对文富昌说:“上边不让唱鬼戏呢,有一出《李慧娘》,说是鬼戏,不让演了呢。”

文富昌也说:“这几天俺也听了,不明白,不明白。你说,戏里的鬼不也都是变化成人,说的都是人间的事,也是在教化人呢。这说书唱戏,人戏鬼戏都是戏啊。”

“说是封建迷信呢。”常九德担心地说,“真不让唱了,热闹戏就不多了。”

文富昌不以为然地说:“那都是说的大城市里的事,咱乡下,自己乐呵乐呵,山高皇帝远,还能有啥错?只要上边不找,想唱咱就唱呗。”

说起志仁当了爹,常九德就叹气说:“唉,我就发愁三斤了,你说老大不小了……”

一提三斤,文富昌说:“这些日子,俺耳朵眼儿里可是听到过一些议论,说是三斤和刚子媳妇这个那个的,咱得给三斤提个醒儿,这种事儿最坏名声。”

常九德叹气说:“三斤倒是和俺说过,他和那个小修原来就好,是刚子使了坏才弄到手的。我就说他,人这一辈子不易,过日子和演戏文一样,得有个起承转合,讲究个章法,可不能由着性子乱来。”

“唉,花开一时春,人活一世情,自古男女交往是非多,你看多少戏文不都说这些吗?只是……”文富昌说,“只是这戏文和过日子还不完全一样,唉,梁山伯和祝英台化蝶相守,那是戏啊。听说刚子快回来了,俺担心……”

常九德说:“谁说不是呢,三斤虽然迷戏,可俺怕的是他唱不好自己这出戏呢。”说着就咳嗽起来。

吴成芳端过早已泡好大壶茶,见说起三斤和小修,也叹气说:“人这一辈子,该和谁做夫妻,那是命中定了的,是你的,打也打不走; 不是你的,铁链子也拴不住。”

见文富昌白了她一眼,她便把话打住。常九德又咳嗽一阵,说:“俺这嗓子,怕是又要犯病了。”

“几天不唱,你嗓子就痒,放心吧,哑不了!”文富昌打趣道,“你才多大年纪,不就五十出头?你不是眼馋人家王月环嗓子多么多么好,你做梦也想练成她那样呢。”

说起王月环,常九德便又来了兴致:“上次你没去,可真是亏大了。你不知道那扮相,那嗓口,什么叫眼福耳福?……绝了!”

文富昌也说:“名角儿就是名角儿。”

常九德说:“要是花姑婶活着,她们二人倒是可有一比。”

“世上哪有不散场的戏。”文富昌叹了口气。

……小修给公德贵说要和田刚子离婚的事,着实让公德贵吃了一惊。尚道兰也盯着小修看了半天,说:“哟,小修哎,是不是县医院哪个大夫看上你了吧?你还怀着娃呢,咋说离婚就离婚?”

小修摇头。

公德贵盯着小修看了半天,直把小修看得低下头去。公德贵这才叹口气,摇着头说:“一失足成千古恨,唉,做人难啊。”

赵黄岐已经听说过小修和田刚子的事,对于小修要离开田刚子,他是支持的。他对小修说:“要紧的是你要想清楚到底爱不爱他,没有爱情的婚姻就是行尸走肉。你才20岁,在城里这年龄才刚刚恋爱呢,你的人生之路还很漫长。”

小修似懂非懂,认真地品味着这个大男孩说的话。

“这可不是儿戏,”公长俭说,“你以为这是小孩过家家啊,说嫁就嫁,说离就离?这半年他在里边也许早觉悟了呢,回来后也许能浪子回头呢,咋不给人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俺……”小修不知道如何表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公长俭又说:“刚子回来,俺先和他谈谈,这离婚介绍信先不忙着开。”

几天后,田刚子终于获得自由,回到了桑园子。

对于田刚子来说,桑园子给予他的除了生命就是孤单和贫穷。打小父母双亡,靠了乡亲们的周济和大柱一家的照顾,他才渐渐长大成人。田刚子长得高大壮实,模样也周正,按说有的是力气自食其力,只要好好过日子,说个媳妇成个家也不是难事。也许由于爱的缺失,他不愿与村里的人交流,喜欢独自游荡,慢慢就养成了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坏习气。岔河集是他经常去的地方,从自己小偷小摸到和不三不四的人入了伙,他已经无力自拔。在岔河集上认识了小修,曾经点亮了他希望的灯盏。但他看得出,小修虽然也有些喜欢自己,但更喜欢的却是常三斤。当他在那场雷雨中抢先占有了小修,其实那盏希望的灯也开始芯断油枯了。小修虽然无奈地嫁给了自己,可她心里想着的还是三斤。田刚子为此非常苦恼,他想只要有了钱,让小修过上好日子,才能真正拴住她的心。小修到“和善堂”帮忙,又被派到县里学习接生,这无形中又在他心理上增加了压力。本来新婚惜别,小修临走的时候却有一种冲破牢笼般的兴奋,好像有一种美好的生活在召唤着她。田刚子不乐意,也没有办法,这样的学习机会可不是想有就有的。小修走了,独守空房的田刚子又在做他的发财梦。然而,他却栽倒在那头牛身上。

不仅年不能回家过,还在监狱里呆了半年时间,田刚子为此付出了应有的代价。这半年里,小修竟然没有到监狱看过他一次。田刚子知道,小修该是受到了多么大的伤害,她是无法能够原谅自己的。小修怎么样了?她还好吗?她是不是……田刚子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回到桑园子,即使求她,跪她,他也不能放她走的。

田刚子回村第一件事就是去“和善堂”见小修,然后去大队部找公长俭报到。

小修见到田刚子并没有任何惊喜。她平淡地从身上取出一把钥匙,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这是你家的钥匙,俺的东西俺都收拾过了。”

“小修,你……”田刚子楞在那里,他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小修。面前的小修出奇地平静,脸上看不出悲喜,眉目间有一种深思熟虑的决绝。仔细看去,小修身材还是那样修长瘦削,微微隆起的小腹因而显得有些突出。

田刚子突然一下了跪到地上,说:“小修,俺一定改,你……跟俺回家吧。”

小修坚定地说:“啥也别说了,明儿,俺在公社等你。俺要和你……离婚!”

公德贵和尚道兰、赵黄岐都没有想到小修和田刚子一见面就提出了离婚的事,都吃惊地看着他俩。

田刚子有些绝望,他看看屋子里的人,对公德贵说:“公老爷,小修到底出了啥事?她在你这儿干活,俺可跟你要人。”

公德贵听了这话,心里有些不自在,就说:“刚子啊,话可不能这么说。俺这药铺医得了病人,医不了人心。古人云,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哪个不盼你们过得好?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自己想想还能不能过到一家里去,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尚道兰近前去劝小修:“刚子刚回来,有事回家再商量商量也不迟啊。”

小修扭头说:“俺不回,俺今儿就回岔河。”

尚道兰又说:“你……不为僧面为佛面,你看你肚子里还有娃呢。”

田刚子一听,又跪到小修面前,去拉她的手:“就是啊小修,你肚子里还有俺的娃呢,你咋就这么狠心……”

小修猛地挣脱他的手,冷笑一下说:“俺明人不做暗事,俺告诉你,这孩子不是你的!”

所有的人一下子都吃惊地呆在那里。公德贵瞄了一眼小修的下腹,也就五六个月的样子,心里便明白小修为什么会下这样的决心了。公德贵不免为小修担心和害怕起来。

田刚子楞怔半晌,把拳头攥得咯吧响,怒吼道:“俺就知道俺不在家你不守妇道,你说,孩子到底是谁的?你说!”

小修并不示弱:“孩子是他爹的,反正你不配给孩子当爹!”

田刚子起身挥拳要去打小修,赵黄岐赶紧上前一把拦住了他。

“你不是想离婚吗?俺先告你与人通奸!”田刚子已经彻底绝望。

小修也理直气壮地说:“你当初对俺做了啥你也清楚,俺还要告你强奸呢!”

听到前院的争吵声,公长俭和钱守元还有春花慌忙从大队部赶了过来。任凭他们如何劝解,小修铁了心要让公长俭给开离婚介绍信,田刚子也赌了气说,离就离,这样的破鞋俺还不想要了呢。

在桑园子,公德贵头一回看到这样的事情。在他心目中,小修一直是个懂事而又任性的孩子,没想到小修是却是个撞破南墙也不回头的女人。他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到了这样一种宁死不屈的力量。

赵黄岐曾经为《雷雨》的故事伤感不已,他绝没有想到,在这偏远的桑园子,一个柔弱的年轻小媳妇竟敢做出这样大胆的事情,而且毫不避讳,这种无畏的背后会有一个多么凄婉或者悲壮的爱情故事呢?小修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接下来等待着她的又会是什么呢?

见调解无望,公长俭只好对小修和田刚子说:“信好开,现在是新社会,离婚也不是多丢人的事。你们各自都回去好好想一想,这是人生大事,可要拿好了主意。”

小修赌气回了岔河娘家,公长俭让钱守元将田刚子送回家,让云英和大柱娘劝解一下。当晚无事。然而,谁都没有想到接下来的事情会是这样一个结局,这让他们几个更是唏嘘不已。

第二天,又逢岔河大集,岔河街上一大早就热闹起来。小修早早地等在公社门前,田刚子也在上班时间赶到了,两人便一前一后走进了公社大门。

管婚姻登记的马文书知道田刚子刚刚刑满释放,对他不免就有些成见,但还是耐心地进行着调解。马文书说:“妻子在怀孕期间,男方是不能提出离婚的。你们可都想好了啊。”

小修说:“俺愿意,是俺提出的离婚!”

田刚子说:“离就离!”

见他们都坚决要求离婚,没有调解的余地,马文书便不再说什么,在他们的离婚证上盖上了公社大红的公章。

接过离婚证,小修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是啊,自由了,她终于自由了。出了公社的大门,她就可以领着三斤光明正大地回趟娘家了。往后的日子,她就可以嫁给三斤,日子可能还会清苦,但他们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去改变,自己学了技术,能挣工分;三斤虽然身子弱了些,可也能吃苦,不愁过不上好日子;她还可以天天听常三斤唱戏,啥时想听啥时就听。还有,她可以名正言顺地生下肚子里的孩子,是的,常三斤的孩子,她清楚地记得大年初一在西山,就像那些枯草下面坚强萌动的嫩芽,一颗生命的种子那么执着地要去孕育……孩子大了,常九德、常三斤一定也会让他学戏唱戏的,想唱就唱吧,心里有个乐子总比没有强……

小修从公社大门的石阶上一步一步地走下来。老远她就看到常三斤正在街对面等着她。她不想过早地让三斤和田刚子正面冲突,她要用自己的力量去争取自由。此时,她多么想一步跑到心爱的人身边扑进他的怀抱,好好大哭一场。她看见,常三斤已经向她张开双臂,朝她跑来。

田刚子走出公社大门的时候,看到了常三斤。田刚子突然有一股热血涌向脑门。一切就发生在那一瞬间。田刚子跑下石阶,几步来到食品站的肉摊前,伸手抄起一把剔骨刀,转身迎向三斤……

“三斤!”小修大叫一声,扑向常三斤。鲜血迅即从她后背喷涌出来……

田刚子再一次锒铛入狱。

小修和肚子里的孩子最终都没能救回来。

何金生赶着马车拉着常三斤和小修从县医院赶回桑园子。拉车的骡子老了,已经步履踉跄。也许它还依稀记得车上小修的气息,八个月前,是它把这个掉着眼泪的新媳妇从岔河拉到了桑园子。如今,车上的女人已经再也流不出眼泪了。马车里的门板上躺着静静的小修,小修身上盖着一领破旧的草席。任晚风怎么吹,任秋虫怎么叫,任常三斤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她都无法感知了。

山路上,骡子轻轻地甩着尾巴,走得很慢,很慢。在“趴跶趴跶”的蹄声中,马车“吱嘎吱嘎”轻轻地颠簸着。何金生坐在前面闷头不语,不用吆喝,更不需扬鞭,任凭那骡子由着心性儿地走着,而那骡子好像懂得了人的心情,努力把步子迈得庄严和沉重。常三斤跪伏在小修的尸体旁边,一路无声地哽咽着。小修走了。小修不再是田刚子的媳妇了,小修不能埋进田家的墓地;小修和三斤没有明媒正娶,也不能埋进常家的老林。小修的归宿只能是西山坳那片乱葬冈了。常三斤已经求爹找人帮忙在西山坳乱葬冈为小修修了一间大大的坟墓。打采石场出了事儿,很少有人会去西山坳了,那里清净。还记得不?俺在西山给你唱过戏,西山坳回声大,唱戏更圆音,更好听。常三斤想,挺好,西山挺好,西山坳挺好。

马车傍黑天进入桑园子村口。远远地就看见柿王树了。柿王树今年又结了好多好多的柿子,青涩的果子星星般缀在树上,把所有的枝头都压弯了。常三斤听到,风儿吹来,柿王树沙沙作响,如泣如诉。

车从树旁经过的时候,常三斤禁不住对着桑园子用戏文大喊一声:“娘子!且随俺归家去啊——”

埋葬了小修,常三斤神秘地失踪了。

一天,两天,十天,一个月……常三斤在桑园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常九德撒出人四处寻找,找遍方圆百里,仍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人找钱四他爹钱瞎子又算了一卦。钱瞎子手执卦签,眯着看不见的双眼,念念有词:“自古鸟为食亡,可怜人为情饬。都说生死相依,谁料天各一方。三斤与小修命犯咸池也就罢了,只是三斤……此去西湖一千里,白蛇命锁雷峰塔。许家公子祭塔日,难为法海不成佛。别找了,找也白搭,他随蛇精去了……”

钱瞎子说得云山雾罩,大家都听得稀里糊涂。

常三斤就这样从桑园子消失了,人们也开始渐渐地将他遗忘。然而,从此桑园子便常常闹鬼。有人说半夜里常常听到西山坳里有女人在哭在唱,肯定是小修阴魂不散;还有人说得更是离奇,说是半夜里曾看见过一个白衣袂袂的长发女鬼从半空中飘然而过,从村北头飘到村南头,从村西头飘到村东头,还在柿王树旁土地庙边的戏台上呆了半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