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装_第十五节_纪实·历史_文狐网

戏装

第十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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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医院腊月二十八才放假,小修回到桑园子才知道家里出了大事儿。因为在岔河集上犯了事,田刚子被派出所拘留了,这个春节只能呆在里边了。

小修打开清冷的房门,眼泪唰地一下就流出来了。新婚还不到仨月,虽说在这个家里住了还没几天,小修也一直没有找到家的感觉,但打开房门,孤苦伶仃的小修还是感到了莫名的凄苦和无助。

云英过来安慰她。云英说:“小婶子,你别伤心,到俺家,咱一块儿过年就是了。”云英知道,按照风俗,嫁出的闺女是不能回娘家过年的。

小修忍住泪,自语道:“以前他就是这德行?俺真是瞎了眼了。”

云英也叹气说:“小叔真是不争气,咋就鬼迷心窍了。听说他伙着别人偷了人家一头牛,这罪可不轻呢。男人啊,没个女人管着真是不行,你去学习才一个多月,就出了这样的事儿,唉……”

小修咬着嘴唇,不想说话。

小柱娘也踮了小脚进得院来,说:“老田家不知上辈子作了啥孽,真是苦了你了。这个年咱就一起过,咹?”

小修点点头。

第二天,小修去“和善堂”与公德贵说说在医院学习的事。公德贵也知道了田刚子的事,就对她说:“一个人过年多冷清,就在‘和善堂’过年吧。”

小修说:“不麻烦您了,俺……”

一旁的尚道兰也说:“小修可别见外,过年又不能回娘家,你能去哪儿?唉,你说那个刚子咋就……你咋嫁给这样一个男人?要是我啊,早一脚把他踹了。”

小修不说话。

见小修回来,公长俭也从东屋过来。简单问了小修一些在医院学习的事后,公长俭对小修说:“刚子的事,派出所也来村调查过了,我是极力想保他呀,这也是关系咱桑园子名誉的事,咋能不保?可这事儿,还真不好办,看来这个年是捞不着回来过了。……你也别太往心里去,过了年我再去活动活动,这一过年,都忙成啥样啦……你看看,这后院里成了大戏台喽。”

小修本想说几句感谢的话,但看到公长俭正色迷迷地看着自己,就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时,后院的锣鼓家什又敲打起来。从后窗望过去,大队部的院子里,戏班子正在带装彩排,许多人围着看热闹。小修一眼就认出了常三斤。虽然他穿着戏装,化了女妆,一副杨排风的模样,正忙里忙外地在跟演员们说戏,但小修只一眼就认出了他。她的心禁不住又一阵酸痛。

腊八那天,常三斤去县医院找小修的时候,小修正在妇产科值中班。同事进来告诉她有人找,小修想一定是刚子来看自己了。可当她迎到妇产科门外,一眼看到的却是常三斤,她的心便狂跳起来。

因为穿着隔离服,常三斤竟许久没有认出小修。

小修摘下头帽,惊喜地说:“三斤哥,你咋来了?”

常三斤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小修,脸一下子就红了:“俺和志仁哥进城买戏装……顺道来……看看你……噢,志仁哥在医院门口等着呢。”

小修也红了脸。

常三斤本来有许多话要对小修说,可面对小修,他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嘴唇也有些哆嗦:“你……你还好吗?”

小修说:“俺很好,就是天天加班,不过这样也好,能多学点东西呢。”

“嗯,你好……就行。”常三斤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小修,俺……这些日子,俺就是……想你。你不该嫁给刚子的,你怎么会嫁给了刚子呢?你不知道俺……你……”

“三斤哥,俺记着你的好。”小修说,“别说了,晚了,一切都晚了……信命吧。”

“俺不信命,俺信自个儿。”常三斤突然一把攥住小修的手,“小修,俺稀罕你,除了你,俺谁都不稀罕了,俺不怕刚子,俺……”

小修急忙抽回手:“三斤哥,你说啥呢?俺……你为啥不早说这些?晚了,晚了……你回吧,回吧!”

“小修!”常三斤眼里噙了泪,“小修,你不是喜欢看俺演戏?俺要天天唱戏你听!……对了,等过年你回桑园子的时候,咱戏班子又要演戏了,你要去看,俺一定好好演给你看……”

在医院见了常三斤之后,小修的心更乱了。她不明白常三斤这迟来的爱的表白还有什么意义,常三斤有胆量有能力从田刚子手里夺回他稀罕的人吗?小修又会有胆量有能力和田刚子离婚再去嫁给常三斤吗?这一切,对于小修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事已至此,三斤为什么还要跟她说这些?他是在演一出什么戏啊?尽管从内心深处,小修现在对常三斤多一分喜欢就会对田刚子多一分怨恨,但一想到后果,小修就会感到无比的可怕……

戏班子正在为年后唱戏紧张地做着准备。透过窗子,小修看见了常三斤,看见了常九德、文富昌、文志仁,看见了本家的田小柱,还有许许多多她认识和不认识的桑园子人,他们都在戏里戏外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乐此不彼。桑园子庄真是怪了,有那么多的人迷戏,就连那个傻得可爱的田大柱也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地扮着各种嘴脸。大戏虽然还没上演,但作为一个远远的旁观者,小修突然觉得另一出大戏其实天天都在上演着,就连自己,虽然没穿戏装,虽然没有登台,可在别人眼里不也同样是这出大戏里的一个角色吗?就像看戏的人总要对戏里的角儿品头论足一样,现在走在街上,不也照样有人会对自己指手画脚,说桑园子的这个新媳妇原来是一个盗窃犯的老婆吗?

小修的后背不觉生出一层冷汗。

年说到就到了。除夕,拗不过云英和小柱娘的真诚相邀,小修只好来到后院云英家过年。云英家日子过得并不富裕,但过年总得要请家堂,让祖宗八辈的阴魂都回家团圆一回,一家人也要吃上一顿肉馅饺子。

请家堂是男人干的活。临近中午,田小柱和哥哥田大柱在正房摆好供桌,挂好家堂轴卷,又将写好的牌位放到簸箕里,端到大门外边,烧了纸,一边磕头一边念叨:”老爷、奶奶家来过年啊……一年一回,又到过年的日子了,外边怪冷,早点家来吧……”

大柱抢先点燃了一小挂炮杖,高兴地大喊大叫:“过年喽,老爷、奶奶家来过年喽!……”

小柱娘一边往八仙桌上摆供品,一边指着家堂轴卷,对小修说:“他小婶子啊,柱子爹,还有刚子他爹,老田家祖宗八辈都在这上面呢。往年,刚子也都是上这儿来过年的,今年你过门了,他却又不能在家了……唉!人不成器了,就叫人看不起,等他回来,你可要把他给管好喽。”

云英打断道:“娘,大过年的,说点高兴的事儿吧。”

小柱娘说:“行,行,说点啥高兴事儿呢?过完年,让小柱到西山坳多起点石头,咱都省吃俭用点,攒俩钱儿,等秋后把咱家两间西屋给盖起来,瞅摸着给大柱孬好说上个媳妇……这就是我最高兴的事儿啦。”

大柱接上说:“俺不要媳妇,俺就要云英这样的,小婶子这样的也行……”

“又犯傻!”小柱娘叹气。

大柱说:“叫我说啊,高兴的事就是咱桑园子今年要唱七天大戏,从初三到初九,除了《白蛇传》、《打金枝》、《铡美案》、《樊梨花》什么的,还新排了《杨门女将》,俺演杨延昭,还有好几出戏俺也上呢。”

大柱也认真地说:“文志仁和常三斤都说了,让俺也上台当小卒、打把子呢,俺得好好演。”

云英说:“要不是俺身子大了,志仁哥也会把俺撵上台的。”

小柱娘说:“唱戏的疯,听戏的迷,唱戏能当饭吃就好了。”

小修听着他们说唱戏的事,心又分了神。不知为什么,她眼前总是晃动着常三斤的影子,不,不是常三斤,是一袭白衣的白娘子,轻舞水袖,双眸流盼……常三斤总是以这种形象烙印在小修的记忆里,小修不明白她喜欢的到底是白娘子还是常三斤,或者因为白娘子她才喜欢上了常三斤。

“他小婶子啊,”小柱娘说,“过了年,把你娘接来桑园子看戏吧,让她也散散心,你爹才没了,她心里一定难受。”

小修惊醒过来,忙说:“她怎能出得了门?等初二送完家堂,俺就回岔河看她,初六俺就得赶回医院接着学习呢。”

小柱娘又长长吁短叹起来。

大年夜,本来要一家人在一起守岁到天亮的,可田小柱这些日子学戏累了,老早就开始打盹儿。云英和娘陪小修说话,翻来复去也就那些事儿,就都觉得有些乏味儿。直到听到村子里有人家放起了鞭炮,小柱娘喊醒小柱,说:“咱也早点儿‘发钱粮’吧,让老祖宗吃宵夜,咱也吃增岁饺子。”

小柱和大柱去院子里烧纸放鞭炮,云英和小修忙着烧水下饺子。

年夜饺子是芫荽和豆腐馅的,吃了这顿饺子人就长了一岁,所以一定要吃素馅,寓示着来年素净平安。

饺子端上来,大柱高兴地吃了起来,小修和小柱都不想吃。小柱娘就说:“不吃可不行,吃一个也得吃,要不怎么压岁呢。”

云英给小修碗里和小柱碗里各挟了两个饺子,小修只好吃了,小柱就是不吃,说:“我盹得迷迷糊糊地,吃不下。”

小柱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吃完年夜饭,小修执意要回前院自己家里早些睡觉。拗不过,云英便说:“那我过去和你作伴吧。”

小修说:“那就谢谢你了。”

云英提着马灯,和小修走出门去。

此时,桑园子家家户户都在“发钱粮”,一阵阵的鞭炮声此起彼伏,这声音很快被空旷的山峪无限放大和拉长,久久不能散去;桑园子的夜空也顿时被辉映得明亮灿烂起来。

突然,小修发现前院里闪过一道白色的影子,看上去像是一片云朵倏然飘过,又像一个白色的精灵腾空一跃便不见了影踪。

小修猛地一惊,差点儿叫出声来,她没敢告诉云英,只是在黑暗里拉紧了她的手。其实,云英也看到了刚才的一切,怕吓着小修,便故作镇静地说:“小婶别怕,大年夜里鬼魂都回家过年去了,没有鬼的……”

云英和小修一样,心儿也是砰砰直跳。两人硬着头皮来到前院,逡巡四周并没发现什么异样。

云英用马灯给小修照着亮,让她去开房门。就在这时,云英突然发现屋门的门枕石上放着一个小篮子。云英和小修觉得好生奇怪,急忙蹲下身来,仔细去看那只篮子。篮子里盖了一条厚厚的毛巾,毛巾下面是两只扣起来的碗,摸上去还热乎乎的。掀开碗,原来是一碗冒着热气的水饺。

小修吃惊地说:“这就怪了,哪儿来的饺子?”她突然想到了那个白色的人影,心里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云英说:“小婶子有福,你遇到仙家了。俺娘说过,人要行好积德,常常会有仙家半夜里给你送这送那,这不,怕你吃不上压岁饺子,就真的给你送来了……你真有福!俺也沾光啦……”云英说着,往嘴里送了一个饺子,又说:“哟,还是白菜粉条馅的,不知仙家是从谁家搬来的,好吃着呢。”

小修不相信有什么仙家,小修的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

和云英躺到炕上,小修一夜无眠,不多时,就听到鸡叫了。云英醒来,说要回家早些收拾一下,大年初一村里人都要各家各户相互拜年,家里不收拾利索会让人笑话。云英嘱咐小修,一会儿也早点儿过去,你是新媳妇,咱约一块儿去人家磕头拜年去。

小修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想,田刚子这个样子,自己怎么在人前出来进去的让人说三道四?

小修想一个人静静。大过年的,娘家不能回,门又不敢串,小修想到山上走走。

小修头一回走进桑园子的西山。

在岔河的时候,小修从小就经常跟着爹娘上山采药。岔河的山和桑园子的山其实没有什么不同,但小修却觉得陌生而又新鲜。早晨的太阳已经升到了东山头上,阳光就很灿烂地洒满了西山的整个山坡。西山好像在漫长的睡梦中刚刚被唤醒,它揉着惺忪的眼睛,伸着懒腰儿,朦胧地看着蓝天白云和光鲜亮丽的太阳。远处,山顶上的背阴处还有星星点点的残雪没有融化尽,看上去像谁家的羊群在林子里时隐时现地捉着谜藏;山腰上,成片的松柏林沐浴了一冬的严寒,虽然不再那么郁郁葱葱,远远望去也是黑乎乎一片,好像在积聚着能量以涌起新一轮绿色的波涛;而近处的山坡上,核桃树、柿子树都掉光了叶子,尽情地炫耀着自己的阳刚和挺拔,树干上鳞片样的树皮透着金属般的质感,不时有叫不出名字的山鸟儿在虬乱的枝桠上稍一驻足便又箭一般地飞向了远方。

因为是大年初一,村子里的人正开始忙着挨家挨户串门拜年,桑园子的大街小巷一定有许许多多大闺女小媳妇穿着新衣裳,结伴儿走着,开心地笑着。西山断然是没有人来的,沉寂得像另外一个世界。小修顺着放羊的山道儿一直往上攀去。听常三斤说过,他爹就是在西山放羊的,偶尔还挖一些草药。那个好唱戏的老头儿在这山上吼上几句一定传得好远好远。

山里空旷而又寂寥。小修在一处裸露的青石板上坐了下来。在这里向南远望,依稀在远方的薄雾中里的就是岔河了。她想起了她的爹,她的娘,还有她的弟弟。爹刚死不久,这个年,娘是怎么过得呢?小修恨不得一步就回到娘的身边,鼻子一酸就流下了眼泪,她索性不去擦拭,任凭泪水像决堤的河水流淌着。小修对着大山放声大哭……

不知过了多久,小修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小修猛然回头,惊讶地发现常三斤正站在她的身后。

“别……别哭了,小修。”常三斤伸手要为她擦泪,小修伸手把他的手挡了回去。

“你为啥跟着俺!你走开!”小修没好气地说。

常三斤并不生气,他说:“俺见你一个人上了山,俺不放心……”

小修止住哭,自己擦了泪,抽泣着说:“俺没事,你走吧,俺坐一会儿就走。”

“那……俺陪你说会儿话吧。”常三斤小心翼翼地说。

小修没有作声,常三斤也在青石板上坐了下下来,顺手将挟在腋下的一个小包袱放在了身边。

见小修纳罕地看着包袱,常三斤说:“呶,戏装,趁着过年清静,俺来山上练练戏……一会儿,俺唱给你听。”

小修突然问:“昨晚的饺子是你送过去的?”

常三斤红了脸:“嗯,怕你吃不上压岁饺子……俺自己包的。”

小修心里一热,嘴上却说:“三斤哥,你这是何苦!”

“……”常三斤不再作声。

山里有风吹来,但并不是那种刺骨的冷。这地方背风向阳,脚下是一片茂密的枯草,踩上去软绵绵的,就像铺了一块丝绒地毯。拔开荒草,已有鹅黄色的嫩芽伸着尖尖的脑袋钻出土来,那种坚强的萌动真的是让人感动。是啊,再有十天就要立春了,春天已经悄悄地来了呢。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阳光,坐一会儿,便被晒得周身暖洋洋的了。

起初两人都不说话,就那样静静地坐着。是常三斤首先打破了这样的宁静,他大胆地向小修诉说着自己满腹的爱恋。小修认真地听着,竟深深地被感动了,她也把田刚子欺负她的事如实告诉了常三斤,最后,她无奈地说:“晚了,太晚了,三斤哥,你惹不起田刚子的,俺怕,俺真的害怕……”

常三斤突然将小修一把揽入怀里,有些颤抖地说:“小修,不要怕,现在婚姻自由,结了婚也是可以离的。等刚子出来,咱们好好和他谈一谈……”

“俺怕……三斤哥。”小修脸儿红扑扑的,鼻尖儿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当她的目光再次与三斤相遇,小修就势把头斜靠在了他的肩头。

常三斤轻柔地扳起水儿的头,两人几乎脸贴脸地对视着,眼眸里是彼此的爱恋,目光里是无限的期盼,三斤干燥的嘴唇开始寻找小修的嘴唇。这是一种怎样的热切啊,小修所有的顾虑一下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的嘴儿也勇敢地迎了一去。当两张嘴唇相触的一瞬间,三斤觉得怀中的小修浑身一阵颤栗,他紧紧地抱住了她。就这样,两个人忘情地拥在一起,吻在一起,从光滑的青石板上滚落到柔软的草地上,又在厚厚的丝绒地毯一样的草地上忘乎所以地滚过来滚过去……

一番缠绵之后,常三斤用无比虔诚和感恩的心凝望着小修,凝望着拥抱着他们的大山,凝望着爱抚着他们的太阳。天,地,人,真的是这样子美好啊,只要有太阳当空照耀着……

听小修说初二回娘家,初六就要回欢城继续学习,不能看他们演戏了,常三斤心里便有些失望。

小修说:“三斤哥,你就为俺先唱一出吧……俺还是爱看《断桥》,看你演的白娘子,《断桥》里面有爱情呢。”

常三斤说:“行!”他打开包袱,脱下厚笨的棉袄,换上了白素贞那一身白色的长裙。以光滑的青石板为舞台,以蓝天白云为幕布,以西山群峰为背景,常三斤自己哼着前奏,很快入了戏。他唱道:

       叫先生你莫要忧前顾后,
  奴跟你全当是跟个丫头。
  不图金、不图银、图你个人就够,
  穷日子粗茶饭不讲稀稠。
  无家产无楼房就找个茅庐,
  无财礼无花轿就骑个牲口。
  你独男我独女咱牵挂无有,
  挣钱多挣钱少我都能将就。
  不打工开药店我帮你把钱凑,
  本草经歧黄术我略知根由。
  我处方你抓药咱行医济世,

       驱瘟除瘴多多把人救,
  胜过那追官求爵觅封侯。
  望长空雨过天晴红霓透,
  莫不是老天为咱挂彩绸……

      小修也随着节奏,不时为他拍手击掌,眼里早已盈满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