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装_第十四节_纪实·历史_文狐网

戏装

第十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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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了腊月,又下了一场雪,庄稼人的日子闲了下来。戏班的人开始关心起过年唱戏的事儿。文富昌和常九德商量着今年再学出新戏,试着排一下全场的《杨门女将》。

常九德的嗓子时好时坏,吃了公德贵的十几副汤药特别见效,试着吊了吊嗓又能收放自如,他就十分高兴。这些日子,他和文富昌把戏班的人都拢到大队部开始学戏。大队部里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听到锣鼓家什响起来,公德贵也从前院踱了过来,他很关心常九德的嗓子,见药效明显,又叮嘱常九德一些注意事项才放下心来。文富昌把今年学戏的事对他说了,公德贵就说:“是得热闹热闹,闲下来,庄上又有打牌赌博的了。全场的《杨门女将》是个大阵势,戏装道具什么的得添置一部分了,不行的话,药铺里再多少出一点。”

文富昌连连致谢。

公德贵又说:“给我也留个角儿,我也想过过戏瘾了,不知还上了上不了台喽。”

文富昌忙说:“您一上台就能压住阵脚了,俺看,您老就再演一回寇准吧,您有那个气度。”

“好,好,寇准就寇准,哪天有空儿,我也过来练练。”公德贵十分开心。

公长俭和钱守元、春花也都凑上前来看热闹。文富昌对他们说:“这一来,就把大队部乱成一锅粥啦,别影响你们办公务啊。”

公长俭说:“这是活跃桑园子的文化生活呢,俺支持,支持。”

文富昌和常九德把人都召集到东厢房,先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又对角色进行了初步分工:常九德扮佘赛花、文富昌扮八贤王、马秀花扮穆桂英、常三斤扮杨排风、文志仁扮杨宗保、钱四扮杨延昭

因为要排全场,角色太多,演员还真不够用了,秀珍和云英都有了身孕,还有几个娘们也不经常来学戏了,戏里好几个女将还没有人选,这让常九德有些头痛。文富昌说:“再动员动员,能上台的都上,能串场的就串,反正是唱给自己听;实在不行,就把戏掐掐。”

文志仁和常三斤把抄好的戏词按角色分别念给演员听,戏词儿上口,有的人没几遍就背过了,然后就跟着弦儿一遍遍地练习唱腔。

这几天,常三斤像丢了魂一样一直闷闷不乐,他到前院“和善堂”去了几次,尚道兰告诉他小修去县医院学习了,要半年才能回来。他的魂儿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气得常九德当众骂了他。

“和善堂”走了小修,又来了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他就是公德贵大闺女的儿子赵黄岐。18岁的赵黄岐个子高挑,眉目清秀,戴着一副宽边眼镜,穿一身白大褂,一看就像个城里的医生。

赵黄岐在省城长大,上学以后,每年寒暑假都会到乡下姥爷家住上一段日子。今年刚刚在医专毕业,本来可以在城里医院找个工作,可公德贵说,城里好医生多的是,显不着你们,回乡下你就是块宝了,就当实习,干上几年,不行你再进城也不迟。

来到桑园子有些日子了,赵黄岐对桑园子感到既亲切又陌生。许多乡亲他都不认识了,只依稀记得小时候跟着志仁、三斤、刚子、小柱那帮大孩子玩,他们嫌他小不理他。这几天,他们在后院排戏,赵黄岐也常过去看热闹,见了面竟也认不得了。大舅公长俭给他一一介绍,这才都对上了号。

赵黄岐曾经看过志仁他们演戏,没想到排戏也是这么热闹。赵黄岐不喜欢看古装戏,在省城的时候喜欢看话剧,最难忘的是他看过的话剧《雷雨》,繁漪与周萍、四凤的情爱悲剧让他年轻的心为之激愤。后来,他还专门找来曹禺的原著和话剧的剧本看了多遍,甚至还迷上了表演,差一点儿就要弃医从艺。

文志仁见赵黄岐虽然年轻但见多识广,就请他多给戏班子提意见出主意。赵黄岐说:“要是排话剧,表演个节目的还行,这古装戏……我可不在行。”

见文志仁不知道什么是话剧,赵黄岐就给他解释。文志仁听了,摇头说:“庄稼人喜热闹,锣鼓家什一响,蟒袍玉带一穿,亮开嗓子一吼,图得就是个热闹。几个人在台上只说不唱,还不让台下的人都睡着了?”

赵黄岐只好笑笑。

李银行一边擦拭着自己的唢呐,一边问赵黄岐:“你这大学生,也会不少乐器吧?”

赵黄岐回答说:“我拉手风琴还是不错的。你们乐队没有手风琴?”

李银行笑了:“没使唤过那洋玩艺儿”。

常九德叫李家羊把几个戏箱一一打开,仔细进行了清点整理。见戏箱十分杂乱,常九德对李家羊说:“要在正儿八经的戏班子里当个箱倌,也是不易。光戏装就分帽箱、衣箱、靴包,帽箱又分盔冠和巾帽两类,衣箱又分文服武服。宁穿破,不穿错,演员上台穿错了戏装可就成笑话了。”文富昌也说:“咱几十年了,不就才这点家当,啥时候咱也像模像样地都置办齐全。”常九德说:“要想全,实在难。就像这《杨门女将》吧,穆桂英是梳大头、点翠头面、旦脚妆、紫色团花潮水帔、白裙、白彩裤、彩鞋,挂帅时点翠五凤冠、雉鸡翎、坠虎尾,红蟒、玉带、黄斗篷、抱帅印、执令旗……只能凑和了,唉,
置一件是一件,慢慢积攒吧。”

二人将排新戏需要添置的东西列出一个单子交与志仁和三斤去采办。岔河虽说是个大集,可衣、盔、杂、把四箱行头却是没有卖的,就算去欢城也不知道能不能凑齐。戏班子向来都是因陋就简,能自己做的就自己做。比如髯口,用铁丝串起苘纰儿,再按需要涂上颜色就成了;至于刀枪剑戟,文志仁和钱四就是半拉木匠,自己做了也就凑和了。有些自己做不了的,就买些便宜的。这次又有了公德贵的资助,文富昌才决定采买一些新的,换换行头。

腊八那天,文志仁和常三斤一大旱就出发去欢城了。

从桑园子去欢城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走岔河,从岔河到欢城每天只有一班长途汽车,要是坐车去欢城,就只有先到岔河去。可岔河在桑园子正南方向二十里,而欢城在桑园子东北方向五十里,拐来拐去要多走四十里路,这样就太偏路了。加上刚刚下了一场雪,这班车跑不跑还不好说;二是出桑园子东村口,顺着东山背阴的山膀子有一条土路,能通到欢城,只是不通长途汽车,要么赶马车要么步行。文志仁和常三斤决定走这条路步行去,去买几身戏衣用包袱包了背回来就行,又不是啥大物件,值不当现套骡子。

桑园子的东山一直往东绵延着,西山则向西逶迤而去。两山夹着一峪,让桑园子占足了风水。其实,东山头才是进出桑园子的主要路口,文志仁听爹说过,当年,奶奶带着大伯和爹就是从这条路上来到了东山头,看到了柿王树,然后走进了桑园子庄。

临出村的时候,天才蒙蒙亮。村口的柿王树早已醒来,犹如一位慈祥的老人站立在村口。柿王树已经落光了叶子,枝桠间还有几簇积雪没有融化,枝头上依然存留着几颗早已红透了的柿子。晨曦中,苍劲交错的枝头上,几点雪白映着几点鲜红,煞是好看。

文志仁和常三斤都是拜过这株柿王树为干爹的,同时它也是文富昌的干爹。文志仁不明白这样岂不乱了辈份,但走过柿王树,他还是不禁肃然起敬。

土路顺着山坡,借着山势,忽高忽低,弯弯曲曲,仅能跑开一辆马车,隔半里路才有处稍微宽敞点儿的平地,是留着为对面的马车错车用的。

因为是背阴,东山坡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看上去白茫茫的; 土路少有人走,雪化了半化,又结上了一层冰,双脚踏上去,“吱嘎吱嘎”响,没多久,两个人头上就出了汗。

文志仁摘下头上的棉帽,光头上马上就冒出一团热气。他把帽子上的两片护耳卷到帽檐上去,用手挠了挠头皮,又把帽子戴上。回头看到后面的常三斤袖着手,低着脑袋,无精打采地走着。平时他可不是这样子,面对雪后的大山和原野,他不亮亮嗓子才怪呢。

志仁便道:“咋啦,三斤兄弟?就跟头闷驴似的。”

常三斤不应声,只是加快步子跟了上来。

志仁问道:“到底咋啦?这些日子你看上去像掉了魂一样。有啥心事,给哥说说。”

“没啥。”常三斤闷头走着,许久才说,“志仁哥,你觉得……小修这个人咋样?”

“小修?”文志仁扭头看一眼三斤,“岔河集上卖草药的小修?她不是成了田刚子的媳妇了?”

“俺……稀罕她!”三斤突然停住脚步,“志仁哥,她也稀罕俺哩,可……不知刚子怎么骗了她。俺心里堵得慌!”

“有这事?”志仁一惊,“你咋不早去提亲?”

“俺……”常三斤咬着嘴唇说,“俺不管,是俺的,俺早晚要争回来!”

“可不敢胡来啊?刚子那副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会出大事的!”志仁赶紧劝阻道,“人家小修心里要有你,咋会嫁给刚子呢?你别剃头挑子一头热啊!”

三斤说:“这回进城,俺就找小修问个明白。”

文志仁也听说过小修在县医院学接生的事,进了城,三斤真要去找小修,要是闹出点什么事儿来,可怎么是好。他开始担心和害怕起来。

一路上,在文志仁的追问下,常三斤把这几年在岔河集上与小修相识的一幕幕住事和自己对小修的无尽思恋全都说给志仁听,说到最后,常三斤眼里竟汪了泪:“……小修最喜欢我扮白素贞的样子,她说要天天看呢;俺让她代卖的药材钱,也说好让她以后办嫁妆哩……你说,这不是答应过俺是什么?……一定是田刚子骗了她,她才……”

“也许,她只不过是你的一个戏迷,八成是你把过日子当戏看,当戏演了。”文志仁努力劝解他。

常三斤还是听不进去,文志仁索性岔开话题,和他商量排《杨门女将》的事儿。

天近晌午,二人来到欢城。欢城到底是县城,街道宽敞,铺子也多。最繁华的街道当是通天街了,街两侧店铺林立,人来人往,有的店家早早就在店门前挂上了大红的灯笼,陡添了一些节日的气氛。

“城里人比乡下人还盼年呢,这才腊八,离年还早呢。”文志仁心里嘀咕着。

通天街上的会林堂是专卖文化用品的老字号,店铺里各种乐器、蟒靠官衣、点绸戏帽、水钻木钻、头套鞋靴一应俱全。老板知道桑园子有个戏班子,几年前也曾去过桑园子推介过产品,听说文志仁和常三斤是从桑园子来的,便很热情地接待着他们。好在他们要采办的东西这里基本能够凑齐,却是穆桂英戴的五凤冠上的一些配饰却没有。很早以前,常九德就开始做这只凤冠了,用纸袼褙和里子纸把镞活儿都做好了,只需买一些吊穗珠串和金属饰片回去就装点一下就成了,可偏偏会林堂里没有。老板说:“买个现成的不便宜,自己能做当然是好。这样吧,我帮你们打听一下,看咱县城里能不能买到这些。晌午,你们就在这儿吃饭,歇息一下,等等看。”

“谢谢老板,晌午就不麻烦了。俺们出去转转,过晌儿再回来听信儿。”文富昌说。

老板拱手说:“二位客气了,那就请便吧。”

走出会林堂,文富昌和常三斤在通天街闲逛一会儿,看啥都好,又没钱去买,就觉得乏味。文志仁说:“就当给两眼过过生日吧,等往后日子过好了,咱把半个欢城都买回桑园子去。”

“行,到时俺帮你背。”常三斤的心思并不在这儿,他说:“俺得趁这空儿去医院找小修。”

文志仁说:“你非得去热脸贴冷屁股不可?”

常三斤说:“就是冷屁股俺也要贴热它。你要不放心,就跟着俺。”

“俺给你打马虎眼?”文志仁叹气说,“走吧,俺倒要看看刚子媳妇是咋迷了你。”

“你远远跟着就行。”常三斤说,“别吓着人家。”

文志仁白他一眼,不再作声。

走出通天街,就是影剧院。门口贴着一张巨大的海报。二人驻足一看,原来是县豫剧团今晚演出豫剧《杨家将》,主演是王月环、胡小丽、孙连城。

“都是名角啊,”文志仁惊喜,“王月环可是当红名旦,人都说‘看了王月环(戏),耳福饱八天’,三斤,就在眼前啊,咱要能看上一场就好了!”

常三斤也有些兴奋:“胡小丽人称‘戏篓子’,孙连城艺名‘小金牙’,他儿子孙小成是‘结巴丑’……可有名啦,能看一场自然是好,可得买票,得住店……咱兜里没有这些钱啊。”

文志仁也无奈地摇摇头。

二人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影剧院,找人打听去县医院怎么走,却原来县医院就在影剧院后边,几步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