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装_第十三节_纪实·历史_文狐网

戏装

第十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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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修是悄悄被娶进桑园子的。几天后,公德贵才知道这个消息。公德贵对儿媳尚道兰叹气说:“唉,要是田家的刚子有点出息就好了。”公德贵常去岔河集买小修家的药材,跟小修的爹娘也很熟悉,知道小修小小年纪不仅认识许多草药,而且还对这些草药的药性知道得也不少。每每赶集回来,公德贵总是夸赞一番。

尚道兰虽说不常出门,但也听说过刚子偷鸡摸狗的事,只是她还没见到过小修,就说:“不知这个小修图了个啥。”

“好白菜都叫猪拱了。”公长俭见尚道兰瞪了自己一眼,忙又说,“刚子登记来开介绍信的时候,我就觉得纳闷,这小子有能耐,自己还对了象。话又说回来,有个媳妇管着,田刚子兴许能变好呢,我就担心桑园子出什么妖蛾子,怕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哩。”

公德贵叹口气,说:“听说前不久小修她爹上山采药出了事儿,小修心里肯定还难过着。唉,她爹那人实诚,是个好人……真是可惜了。小修跟了刚子,也没啥正经事做,她多少懂药,我想让她来咱这药铺里帮帮忙……”

公长俭打断道:“报酬谁出?大队可不能给她记工分。”

公德贵说:“我请她来帮忙,当然是我付工钱了。”

“爹,”尚道兰有些不悦,“你不是说俺外甥就要回来了嘛,他可是医专毕业的正规医生呢, 再说咱这药铺也挣不了几个钱,用得开这么多人吗?”

公德贵说:“黄岐学的是西医,俺这中医也不能失传了,以后咱也中西医结合,啥年代都离不开好大夫,是不是?只是爹也老了,得有个帮手……这事儿就这样定了吧,还不知人家小修愿不愿意哩。”

“您说咋办就咋办吧。”公长俭说,“明儿我就通知她。”

公德贵说:“不妥,你去叫就成了公事了,还是我去请她吧。”

“您亲自去?这也太抬举她了。”公长俭说。

公德贵没再作声,兀自走出门去……

公德贵是在云英家里见到小修的。

过门来这几天,小修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饭也不吃,眼睛哭得通红。刚子这几天也没出门,天天陪着她,可是怎么哄也难让小修露出笑脸,小两口还动不动就吵起来。

见新过门的小婶子冷清凄苦的样子,云英心里十分着急,便时常过去看望一下,还把她带到自己家里来。

小修终于笑了,这是田大柱的功劳。

新媳妇是自己的小婶子,小婶子是新媳妇,可她为啥不开心呢?田大柱有些纳闷。

“小婶子不哭,大柱给你变脸看。”田大柱说着,开始调动满脸的肌肉,努力去模仿某个人的表情神态。

“这个是钱瞎子爷爷。像不像?”田大柱眯上眼。

“这个是大脚姑奶奶。像不像?”田大柱瘪起嘴。

这个是文富昌爷爷,志仁他爹。像不像?”

……这些人物,小修都还不认识,她不知道到底像还是不像,可田大柱一本正经而又天真木讷的样子,还是让她露出了笑容。

田大柱见小修笑了,自己也开心起来。他受到了鼓舞,越发卖力地表演着。

“这个是三斤哥……”田大柱以袖掩面,又做了个甩袖的戏剧动作。

“三斤!”小修脱口叫道。

“你认识三斤?”云英没想到小修会知道三斤,就问。

“他最会唱戏了,一上妆,比女人都俊着呢,他扮白娘子真是扮绝了。噢,俺……在岔河集上看过他的戏。”小修努力平静着自己,问云英:“常三斤是不是才成了亲?”

“成亲?没有啊。”云英说,“听说给他说亲的不少,可他就是不愿意,非要自由恋爱哩,九德老伯为他愁着呢。”

“自由恋爱?小修急切地问:“跟谁自由恋爱?”

云英看看小修,说:“谁知道他恋着谁?别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吧。不过……三斤哥真是个好人,以后,你从岔河给他说一个吧。”

“哦,哦。”小修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失态,轻声地答应道。

“下面俺再变个药铺的公老爷……”田大柱咳嗽两声,做出手挼胡须的样子,在屋里来回踱着步。突然,他看见公德贵从院子里走了进来,就赶紧停下来。

“大柱是在学我吗?我是这个样子吗?”公德贵咳嗽两声,走进屋子,拍了一下田大柱的脑袋。

云英急忙起身让座:“哟,大老爷,您怎么来了?赶紧坐,赶紧坐。”

小修也认出了公德贵,她有些吃惊:“呀,怎么是公爷爷?”

“听说,你成了桑园子的媳妇,俺过来看看你。”公德贵在椅子上落座,笑呵呵地说。

小修就像见到久别的亲人,鼻子一酸,眼里便又汪了泪。

公德贵说:“小修啊,你爹的事儿俺听说了,人去了,也叫不回来啦,别再难过了。你也成家了,往后好好过日子……”

“公爷爷!”小修再也忍不住,终于放声痛哭起来……

小修来到“和善堂”,没几天就把“和善堂”收拾得井井有条。

“和善堂”占了两间正房,顺着东西山墙各放了两组药橱,一组五十个抽屉,每个抽屉放三味药,可装一百五十味药。小修把药橱擦拭得干干净净,又按公德贵的要求把抽屉重新排列,将药材分门别类并熟记于心,公德贵开了方子,小修就能熟练地按方抓药了。

小修人儿聪明勤快,深得公德贵喜欢,公长俭也是常常夸赞。公长俭和尚道兰就住在东厢房,平时公长俭很少到正房来,他说不喜欢这种中药味儿。打小修来到这里,公长俭有事没事都喜欢常到药房坐坐了,还喜欢和小修聊上几句。尚道兰只要发现公长俭的眼神盯着小修的身子转,就白他一眼。晚上回到东厢房,吹了灯,公长俭在她身上就格外用力气。尚道兰绷紧了身子,阴阳怪气地问他:“你是在干我还是在干那个小媳妇儿?”公长俭越发用力,色色地说:“就当你是那小媳妇儿吧。”尚道兰猛地将他推下身:“告诉你呀,你要再把裤衩儿落在人家,俺可给你交到公社里去!”

……天气越来越凉了。这些天,来“和善堂”看病的人突然多了起来。小修天天忙忙碌碌,对来看病的乡亲端茶递水,笑脸相迎,很是讨人喜欢。然而在闲下来的时候,她常常一个人坐在一旁发呆,好像有想不完的心事。

小修的心结已经挽成了一个难以解开的扣儿。来到桑园子以后,虽然没人对她说这说那,但她从乡亲们的眼神和言谈中已经读懂了什么,她发现田刚子在桑园子是被许多人鄙夷的。小修并不怕家里穷,有三间屋,有个勤劳能干忠厚老实的男人,过一辈子也就行了。可田刚子白长了一副好皮囊,却原来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货色,更可恨的是他竟然用那么卑鄙的手段强占了自己的身子,小修好后悔当时赌气就嫁给了他。小修心里还恨着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常三斤。小修早就知道三斤心里有自己,尽管三斤的家庭也不好,要是三斤托人来说亲,小修想自己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他。可他为什么迟迟不把心里话说出来?小修曾经给常三斤留了一个最后的机会,她让田刚子给三斤捎信儿要见他一面,可是田刚子不仅没有把信儿捎到,还欺骗了自己。可就算那天常三斤去了,除了把本应属于他的药材钱还给他,三斤还有胆量还有能力改变这一切吗?

小修终于在“和善堂”见到了他渴望见到的常三斤。

常三斤是来为他爹常九德抓药的,常九德一直干咳,有时还咳出血来。

常三斤走进“和善堂”的时候,小修正忙着为另一个病人抓药。只一眼,小修就发现常三斤是那么憔悴,无精打采的样子。她的心忽然就颤了一下,赶紧低了头。

常三斤并没有刻意往小修这边看,他匆匆来到公德贵的诊案前,向公德贵讲述着爹的病情。

公德贵说:“你爹这毛病恐怕不是个小症候,再吃几副药看看,不行就去大医院查查。”

常三斤拿着公德贵开的药方过来抓药的时候,他在小修面前怔住了:“小修……果真是你?”

小修的心呯呯直跳,她接过药方的手有些发抖,紧紧咬着嘴唇不说话。

常三斤脸儿憋得通红,许久才说:“小修……你,你真的跟了刚子?俺……你咋不等俺?你不是不知道……”

小修慌张地看了看诊案边上的公德贵和坐在北墙窗户边上做鞋垫的尚道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俺知道,俺手里还有你的药材钱,一共是四百二十三块八,俺早就想还给你呢,可是捎不到信儿……”

“小修!”常三斤也压低了声音,但话里带了些哭腔儿,“小修,俺说过要天天唱戏给你听的,你咋这么急就……”

小修转过身,照着方子将药橱的小抽屉打开,一味一味地用小秤秤了,又均分在案子上摊开的五张草纸上,然后将它们一一包好,用纸绳儿捆扎在一起,推到常三斤面前。做这一切的时候,小修已经恢复了平静:“这是五副,记着,每副加两颗红枣做引子。”

趁别人不注意,常三斤突然抓住了小修的手:“小修……”

“俺已经是田刚子媳妇了,论庄乡,你该喊俺表婶子呢。”小修把手抽回,坚定地说,“三斤哥,你走吧,你的钱,俺会还你的。”

看着常三斤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和善堂”,尚道兰走上前来,对小修说:“哟,小修跟三斤熟?”

“哦,不,”小修掩饰道,“婶,俺以前看过他演戏,他演白娘子哩。”

“你也爱看戏?”尚道兰叹气说,“其实啊,在旁人眼里,人人都是一出戏……”

小修看着尚道兰,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尚道兰在“和善堂”几乎无事可做,她常常坐在北墙的窗户边,纳着一双永远也纳不完的鞋垫儿,隔一会儿,就透过窗子朝后院瞅一眼。

后院就是大队部,这些日子,除了公长俭和钱守元,大队里又添了新人,吹唢呐的李银行老婆春花也来上班了。公长俭告诉尚道兰,培养春花当妇女干部,是公社杜批准的,可不是俺自作主张。

尚道兰就问:“谁养她?”

“谁养?她为村里干事,大队给她记工分呀。”公长俭说,“哦,你是说培养啊,当然是党培养她,政府培养她呀。”

“党在北京,政府在县里在公社,离得远哩,还得靠你去培养,你最会培养妇女了。”尚道兰阴阳怪气地说。

公长俭狠狠瞪了老婆一眼,不再理会她,抬脚去了后院大队部。

公社来了通知,说县里要推广新法接生,桑园子庄要派一个人去县医院学习半年,回来当接生员。按说这事儿公长俭说让谁去就是谁去,可公长俭还是在大队部与钱守元和春花商量商量。

公长俭说:“这新法接生嘛,就是用科学的办法让女人生孩子。生个孩子还有啥科学不科学的?说是要消毒,是得消毒,你说庄里那个婆娘腚沟里不是臭哄哄的?要生孩子得先用酒精把女人屁股洗干净不是?于大脚于大姑舍不得用酒洗,所以就是老一套了,这样就过时了……”

钱守元淫邪地笑笑,对着春花扮个鬼脸,说:“那玩艺儿是属臭豆腐的,闻着臭吃着香,是不是?”

“你老婆的才臭呢,一年洗不了一回澡。”春花回敬道,“再说了,你们臭男人哪个不好这一口?”

“怪不得你闻着这么香呢,敢情天天洗光腚呀。”钱守元说。

公长俭赶紧打断他们:“这说正事哩,胡吣些啥呢……派个人去,学习这半年,由公社里出钱;学成回来后呢,接一个娃娃,村里记一个工分,再说谁家生了娃娃还能忘了接生婆,这倒也是件好差事。”

钱守元说:“于家大姑接了一辈子生,连俺都是他接生的呢。按说,让她去才是正理儿,要另外再找个人撑了她,可说不过去。”

公长俭说:“于家大姑比俺爹小不了几岁,都快六十了,上边不要这么老的,要培养新人。”

“这派谁去,谁就会得罪于家大姑。”钱守元说。

“这有啥得罪的,领导派的嘛。”公长俭对春花说,“俺看,还是春花你去吧。”

春花撅嘴:“俺才不干呢,脏儿巴唧的,你可是说让俺当妇女干部的。”

“那叫谁去呢?”公长俭想,这让谁去就是和谁相好的事儿,反正不能拿着猪头脸子找不到庙门了。

钱守本对着前院呶呶嘴:“前院不就有个现成的?”

“你说尚道兰?不行不行,这是以权谋私哩。”公长俭说。

“谁说嫂子了?嫂子是村长夫人,咋能干这个?”钱守元说,“刚子媳妇有文化又懂医,别人谁也攀不着……”

“这……她才来药铺个把月,刚顺上手呢。”公长俭说,“俺给爹商量商量看。”

公德贵一听这事,答应得十分痛快:“好事,大脚老了,也该歇歇了,再说,那些土法子真的是不能用了;小修灵头,肯定能学好,以后等外甥黄岐毕业了,俺也让他回来干几年。合适的时候,咱就把‘和善堂’交给大队,办成个全科诊所,中医,西医,妇产科就能开全了……好事,好事啊。只是,小修这才过门不久,一下子就出去呆半年,不知小修……”

“俺去,俺去学!”小修坚定地说。小修真的愿意多学一点东西,能为乡亲多做些事情,来实现自己生命的价值。再说,她也真想离开桑园子一段时间,离开田刚子,离开常三斤,离得远远的,让自己的心好好地静一静。她的心很乱,像缠绕着一团乱麻,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将这团乱麻理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