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装_第十一节_纪实·历史_文狐网

戏装

第十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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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钱瞎子没有去岔河赶集,但他的话真的应验了。大雨整整下了一天一夜,那几声响雷炸开的时候,村长公长俭家的小黑被雷给劈死了。桑园子这个劫数还真是不大不小。

小黑是村长公长俭家的一条狗。这两年,因为连续遭灾,村长家口粮也不多,可就是大人孩子吃糠咽菜,也没舍得把狗杀掉。桑园子村里已经没有几只狗了,小黑也是饿得皮包骨头。但小黑依然机灵,常常对着女主人尚道兰摇尾乞怜。

在桑园子,尚道兰是个神秘人物。她是十六年前公长俭从外地带回来的。公长俭和外乡来的文家大小子文富国同岁,当年文富国喜欢玩土枪,公长俭喜欢耍刀棍,两个人很快成了好朋友,常常一块儿上山打猎。那年,八路军在村里养伤,他们本来商量好要一起跟着八路军走的,可就在那场战斗中,文富国和他娘都死了。公长俭就自己跟着队伍走了。

然而,不到一年,公长俭便荣归故里,说是在一次战斗中光荣负伤,首长批准他回家养伤。他说他曾经挥舞大刀闯进敌阵,一口气杀了五个鬼子,自己就是在那次战斗中被鬼子开枪打伤了胳膊。桑园子人对他刮目相看,可谁也没看到过他的立功证书,直到现在也没见到他伤愈归队。他爹公得贵曾经亲自为他检查过伤口,胳膊上果真是有枪伤,可并没有伤着骨头。本来想催儿子早日归队的,想想反正为国流过血了,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也就作罢。

最让人感到蹊跷的是他带回来的那个娘们,长得娇小,脸儿也很白。公长俭曾对人说,这是他俘虏的日本娘们,是个卫生兵,她相中自己了,要死要活地甩不掉,首长就批准让她陪我回乡,照顾我养伤的。公长俭说,她叫上岛一兰,俺给她改了个中国名字叫尚道兰。许多人都不信,说是吹牛呢,你要是个团长也不会有这待遇哩。前些年,尚道兰不大出门,偶尔和人说几句话倒是说中国话,还能听得懂;要是和公长俭吵起架来,那就叽里咕噜的,还真像日本话,反正你听不懂。直到头几年派出所来上户口,才知道她是东北吉林人氏。公长俭就对人说,逗你们玩哩。

别管真真假假,公长俭在桑园子也算是个人物了。由于负过伤,他的左胳膊活动起来不太灵便,年轻时喜欢的刀棍早就扔了,可他依然还是五大三粗,身体棒棒的,这让人想到他的那个娇小的女人如何能承受得住这样的重量。当初女人两年没有怀孕,人们猜想可能是人家水土不服,还有人猜想这个日本娘们也许就是个随军的军妓,不会有生育了。可第三年上女人挺起了大肚子,到年底生下来个大胖小子,取名公平。以后,肚子就再也没了动静。公平如今已经13岁了,去年被公长俭送到欢城二姐那里上学去了。

公长俭当村长整整十年了,在整个岔河公社,桑园子大队倒也太平。庄里有个小戏班子,一帮人闲下来唱戏学戏,刺儿头就少,公长俭的村长就干得顺当。所以公长俭对戏班子还是比较关心和支持的,老爹公德贵建议让戏班子到大队部学戏,他二话没说就应允了。村里太平,他就可以晃着身子在桑园子各个胡同和东山西山的山林田野里转来转去,老远肯定会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可以在社员家里坐在上座去陪客人喝酒,能请到他去作陪不能不说是件有面子的事儿;他还可以在街头巷尾与村里的老娘们和小媳妇说几段诨段子,真要想和她们中的几个上上炕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当然,村长公长俭革命工作也是繁忙的,年前搞社教,现在又要学“十六条”,都是贴贴标语的事儿,会计钱守元会写毛笔字,自己也能划拉两刷子,这也没啥难的。这两年受灾,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桑园子是个小山村,要发动搞个家庭副业也没多少门路,为这事,他还受过公社的批评呢。

因为持续干旱,桑园子庄南北两个井就要干了,每天从早到晚都有人排队等水,原来用辘轳放下水桶就能打上满满一桶水来,现在人下到井底,用瓢子舀半天才能提上半桶泥巴汤子,等澄清了才能喝。南井边上淹死秀明的池塘已经干涸,原来塘底净是乱石坑,别说一个楞孩子,就是不会水的大人下去也很难出来。村民们没水吃,虽然都怪老天爷,可公长俭是村长,大家就怨恨村长不作为。其实公长俭心里也急着呢,可是有什么法子呢?他和钱守元商量,想组织人再把南井和北井往深里淘一下,征求了村里几个老人意见,又找钱瞎子算了算,说是不能伤了龙脉,弄不好就打总儿堵了泉眼。

公长俭左右为难。对于祈雨,公长俭并不信,文富昌领着戏班子在村里求过几回也不济事。听说岔河集上又搞祈雨大会,桑园子的戏班子也去了,不知道公社知不知道这事儿。不过,真要能求来雨那自然是大好事,公长俭想。

戏班子搬到大队部已经个把月了,这伙人就是心盛,大热的天,院子里点上一盏汽灯,咿咿呀呀地就入迷。原来寂静的院落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

公长俭一直觉得当年老爹将公家后院献给政府是一个明智之举,要不,公家最少也得是个富农成份,自己这个村长想也别想了。不过,现在一家人都挤在前院里,五间正房(中间一间还是连通后院的过道,后边垒上墙堵住了,勉强算了一间;后院就只能从院墙上另扒出一个大门出入)是“和善堂”和老爹的住处兼诊所,东厢房他和尚道兰住,西厢房放点杂七马八的东西,也够挤巴的。好在公平在欢城二姑家,要不还真没法住。听说大姐家的外甥赵黄岐秋后就要在省城医专毕业了,老爹非要他回“和善堂”来呆上几年,这住处也是问题了。

公德贵也看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他和儿子商量说:“后院是和政府有合约的,要是要回来,那不成了反攻倒算?这绝对使不得。不行,你就出去再盖一位宅子。”

“再盖位宅子倒不是什么大事,”公长俭想了想说,“爹,我只想再问你一遍,俺爷爷当年吃喝嫖赌,真没留下点家财?”

“还是那句话,要是留下一大笔家财,你就当不成村长了。”公德贵没好气地说。

公长俭还是不死心:“爹,这后院里,晚上俺有时住下就觉得肃净得慌,好像闹什么动静。俺就想,俺爷爷、俺老爷爷那一辈,造这房子的时候是不是在地下或墙里埋下过什么值钱的东西。闹动静怕是在警醒俺哩。”

“长俭啊,你都当这么些年村长了,你怎么还寻思这个?”公德贵说,“要是有,你老爷爷能不告诉我,他死的时候我就守着他,他脑子清醒着呢。”

公长俭笑了笑说:“爹,我只是这么想想。行了,没事了,戏班子进来了,闹腾闹腾,什么邪气也就没了。先将就着住着吧,以后,到公平回来成亲再说吧。”

后院的大队部,如果没有戏班子进来,其实也多是闲着的。平时,只有一个村长公长俭和一个文书兼会计钱守元在这里办公,一年开不了几回会,平时也没人愿意进来,就显得有些僻静和悄怆。公长俭在村里有几个相好的,可大白天的,他一般不会让她们来大队部的;晚上来也不保险,这里离自己的家太近,尚道兰盯得又紧,从前院“和善堂”的后窗里就能对这里一目了然。这几年,孩子不在身边,尚道兰也不会侍弄庄稼,平时就呆在家里。她哪里是什么日本卫生兵,对中医西医她简直是一窍不通,公爹本想让她在“和善堂”帮忙,可除了烧水打扫卫生她什么忙也帮不上。没事的时候,她喜欢和小黑玩。

小黑其实就是一条极普通的小柴狗,长得矮小,样相也丑,好在它浑身的皮毛是那种纯净的黑,只有额头上有一小撮洁白,显出几分高贵。小黑有4岁多了,它的母亲是李家胡同李银行家的老花。

老花是条老母狗,瘦得皮包骨头,比野兔大不了多少,叫起来动静倒是不小。李银行和他老婆春花并不喜欢它,随便在大门外边用几块砖头几片碎瓦垒了个小小的狗窝,把它用铁链子拴在那里,隔几天胡乱喂它一口,饿不死就行,只图晚上有个动静。被拴住的老花失去了自由,它的活动范围只能进出狗窝。可让人想不到的是,用铁链子锁着的老花却并不能禁欲,一年内它竟将了三窝小狗。小黑就是那年春天将下来的,同胞三个都是黑毛的,可惜只活下来它一个。看来强暴它的定是条黑狗,想来想去,人们没想到是谁家的黑狗敢这样色胆包天。

公长俭第一次见到小黑的时候,小黑才刚刚满月,肉鼓鼓地好玩。李银行家里来了客,请村长去作陪。公长俭本来不想去,可耐不住李银行媳妇春花娇滴滴的样子还是去了,这只刚满月的小黑就在饭桌边围着村长的脚转来转去。李银行呵斥它,让它出去。公长俭却一下子喜欢上了这只小黑狗,顺手扔给它一块骨头,小黑就对着他摇尾巴。等喝完了酒,公长俭踉跄着回家的时候,小黑竟然跟着回了家。尚道兰见了,也是喜欢得不得了,于是就把它留了下来。

小黑极懂事。村长家吃得好,每次有骨头要啃,小黑总是叨了一块,从“和善堂”穿过两个胡同,回到李家大门外的狗窝,将骨头给它娘吃。小黑叨着骨头在胡同里一蹦一跳的样子十分好笑,小黑攀了富亲,常常穿梭在村长家和李银行家,一时成为桑园子的笑谈。

春花当然有事相求。她知道大队里缺个女干部,妇女主任一职现在是钱守元兼着的,在公社开会闹了不少笑话,她想当这个妇女主任。李银行抱着唢呐去文富昌家里排戏的时候,公长俭常常去春花家里找她谈心,说是作为后备干部先培养培养。有一回,公长俭和春花正在炕上忙活,小黑突然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冲着炕上的两个人叫了起来。正在兴头上的春花喝道:“去,滚一边儿去!”公长俭却觉得小黑的叫声里有内容,赶紧慌乱地从炕上爬下来。两人刚收拾妥当,大门一响,是李银行回来了。李银行进屋,见村长正在给老婆看什么文件,心里便很感动,赶紧提起暖瓶往茶壶里续了水。

小黑真是一条义犬。可是小黑却死了,死得好惨。

公长俭绝对不相信祈雨大会真能求下这么一场大雨。上午,他和钱守元正在办公室里胡侃,几阵大风就把天给刮黑了,出门一看,东山西山都被乌云罩住了,天上银蛇乱舞。刚退回屋里去,就听得头顶上接连打了几个霹雳,耳朵被震各嗡嗡响。据说桑园子的东山和西山是雷区,好落雷,可这么近这么响的雷,公长俭才头一回听到。

小黑死在“和善堂”的大门前。大雨停歇的时候,尚道兰才发现了它,它已经被烧成了一个炭猴儿。它嘴里叨着的不是骨头,而是一个裤衩,尚道兰认得这个裤衩是她给自己男人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