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装_第五节_纪实·历史_文狐网

戏装

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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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大脚对文家有恩,撮合秀珍与志仁的婚事,她还是有点自信的。别说志仁了,就连他爹文富昌和大伯文富国的婚事,都是她帮着张罗的呢。如今,志仁都长成大小伙子了,活脱脱就像当年他爹年轻时那样精明秀气。

       当年花姑一通戏文,让文家在桑园子庄有了颜面,很快立稳了脚跟。花姑的身世其实很凄苦。据她说,从小她就被爹娘卖进了戏班子,跟着师傅学戏,后来嫁给了师傅的儿子。师傅死后,她和男人支撑着戏班子,到后来不知怎么结了仇,黑道上的人便来砸场子,男人被打死了,她只好带着两个儿子远走高飞。乡亲们对此将信将疑,但花姑戏唱得好却是事实,两个孩子也像是在戏班子里长大的。尤其是富昌,年龄虽小,但老生青衣都能来上几段;哥哥富国却不爱唱戏,翻个跟头舞个把子倒是有模有样。从那以后,不仅他们地里再也不丢失庄稼,遇到农忙,许多乡亲都会来帮忙干活。下雨阴天没事的时候,常九德便约了几个人去花姑家听戏学戏,东山头的吴大用、王家羊等人是村里的吹鼓手,吹拉弹唱也算在行,便也时常过来凑凑热闹。公德贵也是极爱听戏,平时闲暇里也喜欢拉拉板胡什么的,干脆出钱置办了一些响器行头。公德贵对花姑说,没事的时候,带着大家乐呵乐呵,省得村里人天一黑除了赌博就是上炕。

       这正和富昌的心意。他对娘说:“娘,你不想再把戏班子拉起来?”

       花姑叹口气说:“想是想,咋能不想呢?你爹临死的时候就说过,有人就有戏,到啥时候,这戏还是要唱的。只是……娘是怕了。”

      “你看,桑园子人多好。”富昌说,“那么多人喜欢戏呢。九德哥唱得也不差哩。”

       花姑说:“你找九德他们商量商量,能凑起人来,我就教你们。”

       桑园子的羊倌常九德可不是个一般人物。他父母死得早,只留下他和哥哥常九林一起过活。九德从小就给人家放羊。前些年哥哥娶了亲,生下女儿杏妮,大嫂有痨病,是个病秧子,日子过得凄慌,也就顾不上他了。九德便靠放羊养活自己。每天,他赶了他的羊群到西山,傍晚再把吃得饱饱的羊儿们赶下山拢到羊圈里,几乎天天如是。西山很大,附近村子的羊倌也时常赶了羊儿来放。别看羊倌管了一大群牲灵,羊儿咩咩叫起来是那么热闹,可放羊其实是个很寂寞的活儿。等把羊群圈在一个地方吃草,羊倌们多半是会自己与自己逗乐的,他们会喊山,会学鸟叫,有的还会唱戏文。那些咿咿呀呀的叫场和抑扬顿挫的拉魂腔梆子调,常常在山间悠长地回响,这让九德感觉到无比兴奋。他开始留心去听,几年功夫,山对面羊倌们唱的戏文九德竟然都学会了。九德从此迷上了戏文。只要听说哪里有唱戏的,晚上拢了羊,他饭也顾不得吃,跑几十里山路也要去听戏。桑园子庄南二十里的岔河有个大集,每月都要唱几天大戏,有时白天唱,晚上也唱。白天唱戏的时候,只要刮南风,那锣鼓家什一敲,响声就能飘到西山梁子上。九德便站在崖上伸长脖子去听。他的耳朵好使,别人根本听不清唱得什么,他却能跟着似有若无的声调哼唱起来,极受用的样子,许多羊儿都学着他支起了耳朵。晚上那场,他是非跑去看不可的。渐渐地,戏班子里的人都认得了他,要不是那年冬天出了变故,戏班子还差点儿带他走了呢。

       那年腊月,大雪封了山,羊儿赶不出去了,常九德可就得了劲儿。他四处打听哪儿有唱戏的,听说三十里外的穆家店腊八立集要唱大戏,常九德便让哥哥帮忙按时喂羊,自己背上几个煎饼,约着东山的吴大用就去赶集听戏去了。听完白天的又要听晚上的,坐在雪地里听戏,身上实在太冷了,两个人便凑钱打了两壶酒,边喝边看,好不惬意。散了戏都小半夜了,两个人却突然走散,怎么找也找不着了。趁着酒意,常九德索性自己摸黑往回赶。等到了一段山路,他就觉得不对劲了。明明是山路,明明是漆黑的夜,他的眼前却分明是一条大路,明晃晃地伸向前面,脚踩在路面上软绵绵的,就像有两个人架着你走,你想停下来都停不住。坏了,这是叫鬼给架了。常九德头皮一麻,他听过很多这样的鬼故事,没想到自己还真遇上鬼了。常九德脑子很清醒,却控制不住自己,不得不一直往前走去。他突然害怕起来,想唱几句《钟馗打鬼》里的戏文,却一句唱词也想不起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常九德终于听到包公来了,眼前却变得一片漆黑,自己却想动也动弹不了了。只听包公唱道:

       秦香莲南衙告下状

       句句告的驸马郎

       欺天子瞒皇上

       后婚男儿招东床

        ……

       有句话为臣我不敢讲

       你本是金枝玉叶,落一个偏房……

       黑夜里,吴大用哆嗦着嗓子胡乱唱着戏文给自己壮着胆,打着手电在山路上急奔而来。在一道小河边,吴大用终于发现了站在河中央的常九德。河水虽然不深,但却结了冰。常九德踩破了冰面,人像傻了一样呆呆地站在冰窟里……

       常九德从此跛了。跛了的常九德虽然再不那么灵便,但还是依然放羊,依然在山上独自唱他的戏。也许是在冰窟里呆久了,把裆下的二两肉给冻僵了,常九德后来找了婆娘一直没有开怀,这是后话。

       那天听到山脚下花姑唱戏,常九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实话,他听了好多个戏班子唱的好多戏,可从未听到过如此纯正的梆子调。虽然只是清唱,在常九德听来,已经是天籁之音。加上这些日子在文家听戏学戏,常九德早已欲罢不能。他喜欢花姑的戏,他爱屋及屋,捎带着喜欢上整个文家的人,岂止喜欢简直是崇拜了。看人家日子虽然过得清苦,却清苦中别有味道,那是一种对生活抱有的希望和坚强,这一点让他格外看重。他自己从十几岁父母双亡后,就一直是一个人形单影只地独自生活,与他相伴最多的除了羊就是黑夜,多亏了他还能唱戏,总算让他的寂寥长夜有了稍稍的安慰。现在他终于遇到志同道和的人了,这些日子以来,他内心里便总是洋溢着惊喜与欢快。

       富昌来找九德,把来意一说,九德高兴得几乎要跳了起来,他比富昌更渴望成立一家戏班子。

    “好啊,好啊,好啊!”常九德一连说了三个好啊,他一双大手把富昌的手攥得紧紧的,“成立戏班,一定成立戏班,这在桑园子可是件了不起的大事,我同意,我坚决同意,富昌兄弟你回家后与大娘说,我加入,我强烈支持,热情加入。”

       富昌的情绪也被常九德感染了,他咧开嘴笑着说,“好,咱们说到做到,回去我就与娘说,说你同意加入进来,这以后,咱们戏班子还要走得更远呢。”

     “好啊,好啊。”送走富昌九德有些激动,他对着空落落的院子,忽然“咿咿咿——呀呀呀——”吊起了嗓子。

       文家戏班虽然没正式宣布成立,一伙人却时常凑在一起学戏练唱了。吴大用相中了文富昌,执意要把妹妹吴成芳许配给他。花姑去找于大脚拿主意,于大脚说:“虽说应该先给老大富国成亲,可缘份是天定的,这媒俺做了。以后富国的亲事……我也包了。”

       富昌18岁那年成亲了。成亲那天,桑园子庄村口的柿王树上披挂了鲜红的绸巾,土地庙旁的空地上搭起了戏台,文家戏班子在这里进行首场演出。大戏还没有排出来,先是几个人分别唱了一些豫剧段子和当地的“莱芜讴”小段子,接下来是一折《断桥》,新郎倌文富昌扮演白素贞、常九德扮演小青,吴大用扮演许仙,他们表演得活灵活现,将一段凄婉的爱情恩怨演绎得催人泪下。最后压轴的当然是喜婆婆花姑了。一段“一家人欢天喜地把我来请”直唱得桑园子如醉如痴……

       接下来几年间,文富昌接连生下了两个儿子:志仁和志义。可是哥哥文富国眼看着要成光棍儿了。

       富国打小就不喜欢唱戏,现在娘和弟弟在桑园子又要唱戏,他心里闷闷不乐,因为他知道是爹娘唱戏才惹了祸。富国一直想给爹报仇,可爹是被什么人杀的,娘一直没有告诉他们兄弟。怎么问,娘只是说是黑社会,眼下世道不太平,你们不要再出去闯祸了。

      闲下来的时候,富国总爱鼓捣他的枪,几经改进,他的枪已经像模像样了。在桑园子,他有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就是“和善堂”的公长俭。公长俭在药铺里坐不住,喜欢在院子里舞大刀。他也常常到富国家里来。两个人常常结了伴,他提着他的枪,他背着他的刀,一块儿到西山或者东山去打猎,山上有獾,有兔子,有野鸡,还有小柴狼,他们常常打到一些。因为两个人都还没有媳妇,倒也不急不躁。

       山里人成亲早,过了二十大几娶不上老婆就算光棍儿了。有的因为穷,有的因为身体有毛病,三来两去耽搁下就成老光棍了。可论家庭、论人物,文富国和公长俭怎么也不至于打光棍啊,花姑急了,于大脚也急了。这年秋天,于大脚听说下峪有个新寡的媳妇,便想给富国说合说合。花姑也没有别的办法,说总得给他成个家呀,只要他愿意就行。

       没想到,一见面,富国就应允了。女人虽然身子有些赖怠,可模样儿倒还周正。她带着一个可爱的小姑娘,比志义不还小一点儿,有两岁多,却聪明得出奇,头一回见到富国张嘴就喊爹,不由得富国心里头一疼。富国仗义,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原先盖的几间草房不够住了,富昌便在山坡上又建起一个小院落,与哥哥一家分开来住。文家人就这样在桑园子安定下来。

      可桑园子一直就没有安稳过,志仁长到五岁那年,桑园子庄出了大事。

      那年,桑园子庄为在村里养伤的八路唱戏,正唱着,鬼子就来了。那些八路在村口奋力抵抗,桑园子的后生文富国、公长俭等也提着土枪大刀上了阵。幸亏县大队救援及时才解了围。只可惜,文富国中弹身亡,八路的一个排长负了重伤。穿着戏衣的花姑胸前也中了一枪,抬回家没几天就死了。

       花姑命薄,她一生爱戏,最后还是死在了戏上。

       ……唉,世道变来变去,一晃这么些年就过去了。于大脚觉得自己真是老了。能不老吗?现如今,就连花姑的孙子文志仁都长成大小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