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装_第二节_纪实·历史_文狐网

戏装

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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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早,秀明就来看干娘了。

       干娘竟没有在家,秀明就围着屋子里里外外地找,找啊找啊,从里间到外间,从炕头到灶屋,从油盐罐到小米瓮,从柴草垛到羊栏猪圈,秀明找啊找啊,最后从院里出来,一直找到村东头进村的路口,找到路口那棵高大而又古老的柿子树。秀明远远地就看到柿子树下坐着一个人,不用再看第二眼,他已经知道是干娘在那树下呢。

      “干娘在看干爹。”秀明嘟囔着说了一句。秀明嘴里的干爹就是这棵柿子树,桑园子人都叫它柿王。

       桑园子盛产柿子,漫山遍野地都是柿子树。一到深秋,柿叶黄了,柿子红了,一颗一颗,小红灯笼一样,把东山西山都照得红艳艳的。可满山的柿子树都比不过村口这棵柿王。就像于大脚有许多干儿子一样,柿王也有许多干儿子。不,柿王的干儿子要比于大脚的干儿子多了去了。秀明晓得这棵柿子树岁数可大着呢,像谁一样大呢?开药铺的公家老爷子不如它大,常家太爷也没有它大,好像村子里没有人比它大。奇怪的是,柿王不但是秀明的干爹,是戏班子里文志仁的干爹,还是文志仁的爹的干爹呢。干爹的干儿子可多着呢。每年六月六,干爹都要过生日,干儿们都要来给它烧纸上供。柿王不远处,小小的土地庙边上,有个大戏台子,六月初六那天,庄里还要在这里唱大戏。戏是文家戏班子唱的,又好听又热闹。

      秀明悄悄走近干娘,无声地挨着干娘坐进柿王的荫凉里。现在是阴历四月天气,柿王庞大的树冠之上,开满了那些乳黄色的小花儿,花萼下藏着一枚枚青涩的小小柿子。不时有风儿将树上的花萼吹落下来,秀明便伸出手儿将这些花萼捡起来。

     “这些花儿秀珍喜欢玩呢。”秀明好象是对着干娘说,又好象是对着自己说。他有时会与秀珍一起来捡拾花萼,秀珍教给他要捡那些花萼完整的。秀珍来时手里总会带着一根串好了丝线的针,她把那些完整的花萼一个一个用针串了起来,做成一个大大的花环,可以挂在脖子上好几天呢,那时候整个秀珍都是香香的。秀明说,秀珍不戴花儿也是香的。秀明说的是真心话,可是秀珍听了不知怎么就嘤嘤地哭了。秀明不会哄妹妹,他站在妹妹身旁手足无措,常常后来总是他索性也大哭起来后,秀珍才会恹恹作罢。

      “秀明喜欢秀珍吗?”于大脚也帮着秀明捡地上的柿花儿。

      “嗯,秀明喜欢秀珍香。”秀明见干娘不再发呆,还主动与他说起秀珍,他心里高兴起来,“干娘哎,秀明喜欢秀珍,秀珍是妹妹,香香哩。”

       于大脚心口有些疼,她把秀明拉到自己身边来重新坐下,她说:“秀明不急啊,来,不要捡了,你陪干娘坐会儿。”

       于大脚拉秀明重新坐到自己身边来。高大的柿子树满树的枝叶婆娑有声,像是诉说一段久远的记忆。于大脚嫁到桑园子那年才刚刚20岁,她是从一个叫于屯的村子被转亲转到这里来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她都几乎忘记她是怎么被转到邱家的。邱家在桑园子是单门独户,撑不起场面来,因为邱家老两口一拉溜生了几个孩子,一个也没能成功存活,领养了一个闺女来弟后,才又结出了一个瓜,却是一个呆头呆脑的歪瓜。于是托人转脸地就有了转亲这回事,这件事涉及了三户人家,邱家的姑娘来弟嫁去梁家,梁家的姑娘嫁去于家,于家的姑娘嫁去邱家。因为转亲这事伤了人的心,婚后这些邱家的梁家的于家的姑娘便都咬了牙与娘家断了联系,日子却一如既往地继续。至于谁家儿子咋样女儿咋样,那就看各人的命了,有命摊上个心眼全实的,没命摊上个缺胳膊少腿间或短命的也是有的。譬如于大脚。

       于大脚不说话,她抬起头看着柿王。自从她嫁进桑园子的那天起她就与于屯作了决绝的离别。成亲那天,她从于屯里来,顺着山路,走过拱桥,看到高大的柿子树,就知道前面便是桑园子庄了。经过柿子树下的一刹那,于大脚心里一紧,再也迈不开步子了,她好像看到高大的柿子树也在为她呜呜咽咽地哭。她,于屯里来的于大脚,终于不得不认了命。

     “这都是命。”于大脚喃喃地说,“人活的就是个命儿。”

       秀明不明白今天干娘是究竟是怎么了,今天的干娘与平时的干娘好像不太一样,素日里干娘都会与他有说不完的细碎的话,那些话别看秀明并不见得全听懂,可是他愿意听,他认真地坐在干娘身边,由着干娘一边拉着他的手,一边与他细碎地说着话,他喜欢这样的时光,看得出干娘也是蛮喜欢的。可今天的干娘是怎么一回事啊?怎么不说话了呢?干娘不说话,秀明也就不知道他应该做些什么。

       看着柿子树上刚刚褪去花萼的密密麻麻的像琉璃球一样的小柿子,秀明便想,这小小的青果儿什么时候才会变成一盏一盏的小红灯笼呢?红红的柿子挂在树上,一经霜,不用漤就喧软香甜,他和秀珍都喜欢摘那样的柿子吃。秀明的嘴角果真就流下了口水。

     “秀明。”于大脚轻声叫道。

      “哎。”秀明赶紧应了一声,他听出干娘的声音有些沙哑好像是哭过了一样,可是干娘就在他跟前啊,他没看到干娘哭。

      “秀明,来。”于大脚手一抬又把秀明拉到自己跟前来,“秀明,干娘想告诉你一件事儿。”

      “哎。”秀明响亮地应了一声,他热切地看着干娘的眼睛,干娘的眼睛红红的,好象那年爹给他抓到的小灰兔的红眼睛呢。

     “秀明要娶媳妇呢。”于大脚抚了一下秀明的头,喃喃地说,“娶媳妇是好事哩……可是,可是为给秀明娶媳妇,爹和娘就得把秀珍送人了,唉,与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你也不晓得个里表,不分个四六,说到底还是都怪我啊,唉,不说了,啥都不说了,怎么样都是命,都是命啊。”

       于大脚说到后来干脆把头俯到秀明的腿上,孩子一样嘤嘤地哭了。

       秀明被干娘吓坏了,自从他记事起,他就从来没有看到干娘有哭过,他看到的干娘永远都是风风火火脚底生风的样子,他看到的干娘永远都是昂头向上永不服输的刚韧。他渐渐长大,干娘慢慢变老,一直到昨天前天大前天的时候,干娘还是坚强无比的,现在怎么一下子变小了呢,还学会了哭。秀明对着干娘手足无措,他实在没有办法了,索性再使出对付秀珍的法子,他也哭。

      秀明对着干娘哇哇大哭起来,他听清了干娘的话,他不要娶媳妇,他不让秀珍被爹娘送人,媳妇儿是啥他是晓得的,媳妇儿是娶进来的,媳妇都是女的,可是要媳妇有什么用,还要送走秀珍,对于秀明来说这个代价委实是太大了,他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要,不要啊,不要送走秀珍。秀明哇哇地大哭起来。

       于大脚终于哭完了,她擦了一下眼睛,这眼睛又肿又疼,她不光为秀珍的命运在哭,更多的是为着自己在哭,来在世间五十多年了,她依然孑然一身,人世其实什么都没有给她。

     “干娘,咱们回家吧。”秀明泪眼婆娑,一边说着,一边去拉于大脚的手。于大脚对他摇摇头说:“秀明,你先回去吧,干娘还要在这里坐一会儿。干娘有话要问你干爹,干爹比干娘年岁长,他应该能告诉干娘。”

       秀明不放心干娘,可他对干娘从来都是言听计从的,他松开干娘的手,任干娘仍旧坐进柿王的树荫里去。

       秀明把捡来的那些花萼双手捧在胸前,这是他要带给秀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