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字一号工程_第七章_官场·励志_文狐网

天字一号工程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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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邢茹昨晚去报社加班赶稿子之前忘了同梁飞谈市政府办公厅竞争上岗的事,发完稿返回家时已很晚了,见梁飞睡得很沉就没有打搅他。早上起床后,邢茹一边冲着梳妆台描眉画眼,一边问梁飞:“听季凤说,你们市政府办公厅处级以上干部要竞争上岗,有这事吗?”

    “有。”梁飞一边懒洋洋地穿着衣服,一边回答。

    “你报名了吗?”邢茹问。

    “没有。”梁飞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回答得很简单。

    “为什么?”邢茹有点吃惊,停下手中的活不解地望着梁飞。邢茹的父母虽然都是普普通通的工程师,但生有“三朵金花”,而且一个比一个漂亮,邢茹是老小,长得最漂亮,也最受父母的宠爱,可她的两个姐姐找的对象都比她强,大姐夫是银行支行的行长,二姐夫是市城建投资公司的总经理,所以她也不甘示弱一心盼着丈夫有朝一日飞黄腾达。

       梁飞有点不自信地说:“我到办公厅才几天,弄个主任科员就不错了,我们处的邱卫国今年46了,主任科员已经当了十五、六年,到现在还没混 上副处级呢,我没这非分之想。再说了,这竞争上岗要发扬民主,公开、公平,公正竞争,就凭我这资历谁肯投我的票?”

       邢茹反驳道:“亏你还在政府里混,连什么是官话都不懂。咱中国有中国的国情,和美国不一样,人家美国是司法权,民权、行政权三足鼎立,相互制约,所以能直选总统,你没见布什和戈尔竞选总统吗?谁的票多谁当,差一票也不行。可咱这里是既讲民主又讲集中,我不是给你看过报纸上刊登的一篇新闻吗?记者采访一位高级领导时,问他是权大还是法大?他说:‘权也大,法也大。’”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现在中国讲的是公平原则和国民待遇。”

     “那公平原则讲的是做生意,要影响到你们市政府的人事制度得等到猴年马月。你不要当了个小破主任科员就心满意足了,纯粹是农民意识,你在官场上混,连最基本的原则都不懂。官场上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只要有领导替你说话,就没有过不去的坎。你没瞧见领导的那些秘书吗?哪一个有资历,不都呼呼地往上升吗?你听我的,上班后就到组织人事处把名报上,领导那里季凤会给你打招呼,我也会帮你活动。”

       梁飞经邢茹这么一点拨心动了。他说:“这事你让我想想。”

       邢茹说:“甭想,退一步说报了名没竞争上也不损失什么。”

       梁飞没再说啥,像是默认了。他不能说邢茹讲得没道理,更何况他打心眼里就佩服她的活动能力。远的不说,就说眼前住的这房子吧,就是邢茹在他认为大势已去,不可能搞到手的情况下,拿下来的。

       当时泺州日报社分房子,按照职务、职称、报龄记分排队分房子,说来也巧,分到邢茹时一套房子也没有了,邢茹不甘心,找到总编辑辛思,提出由她找房屋开发商协商,以广告抵房款搞一套房子。辛思想,既然不花钱就能搞到房子何乐而不为呢,反正报纸上的广告越来越少,版面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就答应了。但辛思从大局出发,提出一个条件:“以广告抵来的房子要和报社的其它房子混在一起,先由着分值高的人挑,最后剩下的那套房子才是你的。”“行。”邢茹愉快地答应了,房子很快落实,广告也做了,可邢茹抵来的那套不足60平米的房子大伙都嫌面积小,楼层高,没人要,最后领导拍板分给了邢茹。钥匙一拿到手,此事便铁板钉钉子,成了不争的事实, 邢茹又找房屋开发商协商用这套小房子换了一套比原来楼层低大一倍的房子。有人向总编辑辛思反映这一情况,辛思把邢茹叫去问:“这是怎么回事?”邢茹说:“小房子的房价比大房子的房价贵一倍,我用房价贵的房子换房价便宜的房子,开发公司当然得给我增加面积。”说得辛思哑口无言。其实,要不是邢茹给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老总发表那篇吹牛皮,拍马屁的长篇人物通讯,那大房子的价格绝对降不到那么低。

       邢茹因为只顾了同梁飞说话,从家里赶到报社时已经八点多钟。她走进办公大楼,习惯地在出入大厅的评报栏前停住脚,望着评报栏上刚刚贴出的当日《泺州日报》,她高兴得差点叫出声来。她昨晚赶写的那篇《记者目击——酒店里的枪击案》登出来了,总编辑辛思还用毛笔沾着红墨水亲自在稿子的旁边写下了“报纸需要这种鲜活新闻”的批语,在报纸旁边张贴的每日好稿评比一览表中,她的稿子被评为一等奖。望着报纸上自己那篇被加框突出处理的稿件,邢茹心想 ,酒店里的枪击案虽然让公婆受到了惊吓,但使自己得到了意外收获,值。要不是急着参加编辑部的改革动员大会,她还想在评报栏前多待一会。

       她乘电梯赶到20楼会议室时,会议已经开始了。总编辑辛思正在讲话:“眼下报纸之间的竞争越来越激烈,可以说已进入白热化。眼瞅着报纸的发行量大幅度向下降,我们心里很着急。因为报纸的发行量少,广告收入也跟着下降,目前已经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为了摆脱眼前的困境,经报社党委研究决定,把报社人员的档案,全部转入市人才市场,一律实行聘任制,取消工资级别,打破职称终身制,把所有的编辑,记者拉到一条起跑线上竞争上岗。取消工次级别后的分配办法是,只保证每个人的最低生活费,生活费以外的收入实行多劳多得,就像人民公社时期社员挣工分那样,谁发表的稿件多,质量好、谁挣的工分就多,到月底根据工分多少分发工资和奖金。而且实行末位淘汰制。年末拿钱最少的人要被辞退……

       辛思讲话的声音不高,但会场上异常地安静,在场的人个个全神贯注。直到辛思宣布散会,并离开会场,人们才似乎从惊诧、紧张和沉思中回过神来,于是不可避免地引发了一场气氛异常热烈的大讨论。

       邢茹出了会场,到自己办公室拿上刚刚在泺州日报上发表过的《记者日击——酒店里的枪击案》一稿,径直来到复印室,她要复印30份分别寄给全国各地的生活类报纸。现在全国有两千多种拥有全国统一刊号的报纸,随便找几十家,把稿子寄过去有枣无枣地打一杆子,就能赚点稿费回来。这年头狗有狗道,猫有猫道,就凭这一手,她一个月能增加收入一千多元。对报社的工资多少她虽然不太计较,但对报社记者这块招牌她却非常看重,没有党报记者的身份,没有报社这块金字招牌,她在社会上的地位就不一样了,自己的写作才能也就难以发挥,所以她要经常地抓一点好稿,在领导、同事眼里、体现一下自己的价值。

       来到复印室,邢茹对负责复印的小张女士说:“麻烦你复印30份稿件。”
      小张女士告诉她:“复印机坏了。”

       邢茹收回稿件又说:“我忘了告诉你,上周我给副食品公司发了一个确保节日供应的稿件,他们经理刚才来电话说,一会给送点副食品过来,到时有你份。”

      负责复印的小张莞尔地一笑说:“谢谢,”接着又说,“你先把要复印的稿件留下,等复印机修好后,我复印完给你送去。”

     “好。”邢茹把稿子递过去,又像想起什么说:“我要马上出去采访,你复印完后,再麻烦你帮我装到这些信封里,送到收发室去好吗?”

     “行,你就放心吧。”小张女士非常愉快地把活接了下来。

 

2

 

       邢茹离开复印室,出了报社办公大楼,到停车棚取了自行车,骑上径直向位于龙潭区的永明火柴厂奔去,她要按季凤提供的线索采写一篇有关永明火柴厂生产经营的深度报道。她想把永明火柴厂与平原县一家目前生意正红火的私营火柴厂对比着写,题目她都想好了,叫《两盒火柴,为何一盒划不着》。凭经验,她认为把国营和个体两种不同体制的企业放在一起对比分析着写,才能让人更清晰地看到长期生存在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国营企业,面对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无所适从的尴尬局面,才能更强烈地让人们认识到国营企业改革改制的必要性和中央作出的国退民进,逐步实行产权多元化决定的重要性。她要争取让这篇既有深度又紧扣当前经济体制改革主题的稿子在社会上一炮打响,而后再向中国记协申报,参加每年一度的好新闻评选。想到这,她忽然又有了顾虑,永明火柴厂真像季凤说的那么糟糕吗?她清楚地记得,上个月《泺州日报》刚发过一篇《永明火柴厂效益稳步提高》的稿子,怎么这么短时间就不行了,到底谁说的是真话呢?心里这样想着,脚下不由地加快了速度。

       永明火柴厂位于泺州市龙潭路2号,与名士大酒店相邻。是中国目前最大的火柴生产厂,年产火柴一百多万件,职工近两千人。从1912年建厂算起,到现在已有近百年的历史。他是我国最早的民族火柴工业。创办人是山东蓬莱人从良,他十几岁时就前往日本大阪收购火柴,运往天津、烟台、等地销售,当时泺州市场上到处充斥着日本人生产的“洋火”,清末年初,在“实业救国,振兴中华”的推动下,集资办了永明火柴厂,1919年暴发“五四”运动,提倡国货的爱国热情空前高涨,永明火柴厂迅猛发展。企业生产的火柴行销全国,换回来的是成箱成箱的银子,可以说是盛极一时。当时工人就已达千余人,资本一百多万元。抗日战争胜利后企业的规模之大就在中国同行业中名列前茅,年产量占当时华东、华中、华北三地区64家火柴厂年产量的六分之一。工人的工资在当时最高,每月多者二十四、五元,少者八、九元。1936年,南京国民党政府对火柴实行统税,税收比例高达50%,企业陷入困境,时干时停,勉强维持生产。直到1948年泺州解放,永明火柴厂的生产才得到长足发展。1954年上级派工作组进驻永明火柴厂,在社会主义改造中实行了公私合营,1958年国家第二个五年计划开始,经上级主管部门批准,永明火柴厂并入地方国营管理,成为国营火柴厂。

       自那时起,永明火柴厂就成了泺州有名的利税大户,中央及省里的领导到泺州视察,市委、市政府的头头脑脑都领着他们到永明火柴厂参观,厂里不仅有世界一流的机械化生产流水线,而且还在社会主义劳动竞赛中总结出一套“思想挂帅,政治领先”的经验,成为全市各行各业学习的一面红旗,当时的厂长王福禄还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参加过全国群英会,受到过毛主席、周总理的接见。然而时过境迁,没想到饱经沧桑的永明火柴厂今天竟会败落到企业亏损,工人发不出工资的地步。

       邢茹骑着自行车来到永明火柴厂时已近中午。工厂的大铁门紧闭着,但大铁门左侧靠近传达室的一个小门开着。厂内冷冷清清,既听不到马达的轰鸣,也看不到工人走动的身影。与东邻名士大酒店那喧闹的环境相比,真可谓径渭分明。名士大酒店门前停满了前来就餐的小轿车,从轿车上走下来的一个个大腹便便的大款和满面春风的官员,正络绎不绝地走进酒店那自动旋转的大玻璃门。门前站着身穿大红旗袍的迎宾小姐,一边向来者鞠躬,一边嘴里不住地喊着欢迎光临、欢迎光临……”出入酒店达官贵人对此似乎早己熟视无睹,麻木不仁,有些人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与永明火柴厂隔河相望的龙潭公园门前更是热闹非凡。因为市旅游局正以市政府的名誉举办泺州旅游文化节,全国各地旅游公司组团来旅游的人特别多。人多生意自然也红火,加上又是中午吃饭的时候,门前哪些卖地方小吃和土特产的小商小贩们吆喝得格外起劲。

       邢茹顾不得去欣赏这些。他走到大门前冲传达室喊:“屋里有人吗?”

       门开了,探出头来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工人。他像是刚伏在桌子上眯糊了一觉,脸上还挂着挤压造成的皱痕。他睡眼蒙眬地对邢茹说:“厂里的人都下班回家吃饭去了。”

       邢茹见老工人缩回身子要关门忙说:“大伯,我不找别人,就找您。”

     “找我?”老工人又重新探回身问:“找我有什么事。”

     “找您了解一下厂里的情况。”邢茹解释说。

     “要了解厂里的情况,你下午找厂长,噢,对了,你下午也别来了,厂长已经两天没见人影了。不知又被哪个女人给缠上了。”

     “大伯,你准是这厂里的元老,我是记者,就想找您。”邢茹说。

      老工人用沙哑的嗓子对邢茹说:“姑娘,你打眼好好看看这厂子,还有什么好说的,再瞎胡吹咱工人就得喝西北风了。”

     “大伯,没有经验,总有问题吧。”邢茹说。

     “问题你记者也敢写?”老工人问。

     “嗯。”邢茹点了一下头。

     “好,有种,来,快请进。”老工人睡意全无,一下子来了精神头。他把邢茹让进传达室,用抹布擦去椅子上被人踩上去的土,请邢茹坐下,而后有点兴奋地说:“记者是无冕之王,你敢替我们老百姓说话,我就敢把厂里的实情都告诉你。”

       邢茹拿出本子和笔,老工人迫不及待地说:“我叫刘诚,诚实的诚。你别看我一脸皱纹,那都是愁的,其实我刚过五十,四九年生的,是共和国的同龄人。在这厂里工作三十多年了,你别看平时开会时我装聋作哑,不言不语,其实厂子里啥事都瞒不过我。说着他冲邢茹伸出四个手指头说:“现在我们厂账面亏损这个数,四千万,还不包括潜亏,如果把那潜亏也加进去,得翻一翻呀,等于全厂职工每人身上驮着四万块钱的债,知道厂子底细又有门子的厂级干部都一个个脚底下抹油,溜了,暂时走不了的也都找好了退路。企业要垮了,当官的不被追究责任,反而易地做官,这合天理吗?这几天厂长奚满贯不来上班,说是出差,谁知干什么去了,听人说他在外面办了厂,一旦厂子垮了,他就去干自己的,你想想这么三心二意能把厂子搞好才怪呢?”

     “这事可靠吗?”邢茹问。

    “我这是听工友们说的,八九不离十。”

       邢茹听刘诚这么说,就把刚记在采访本上的一行文字又划掉了。

      刘诚接着说:“现在厂里的工人就指着党委书记陆大山了。他过去在部队当过团长,三年前转业,没门子、没路子、又没给有门子有路子的人送礼,就被人推到这火炕里来了,要不是他拢着这一大摊子,厂子早完蛋了。”

     “咱厂不是市委书记初星南抓的点吗?”邢茹问。

     “是呀,市里领导分工抓重点骨干企业的扭亏,初书记负责俺厂,可人家官大权大,想的事也大,哪有心思挂着这厂,能打个电话问问厂里的情况就不错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要不是初书记出面找银行协调,眼下厂里转着的那几台机器也早歇菜了。”

     “厂里是因为缺少资金吗?”邢茹问。

     “那倒不是,主要是产品销路不好,生产了卖不出去。”刘诚心情沉重地说。

        邢茹不解地问:“卖不出去还生产什么?”

     “这是政治。”刘诚说。

    “政治?”邢茹不解。

       刘诚说:“你想想市领导分工抓国营大型企业的扭亏,我们厂是初星南抓的点。企业如果停了产,他面子往哪里搁。我听人说,厂里生产的火柴就是一件卖不出去,全压在仓库里,也得让那几台机器转到月底,因为月底省里要开党代会。你说这不是为政治是为啥?”

     “咱们厂里的火柴是国家金牌产品,质量全国一流怎么会滞销呢?”邢茹问。

       刘诚说:“你说的是过去,过去还凭票供应呢,即使不凭票供应了,市场上刮抢购风时也经常脱销。听厂长奚满贯在全厂职工大会上讲,前年国家轻工部来了通知,让我们厂带头淘汰眼下生产的低档火柴,改产长杆大头易燃的高档火柴引导市场消费。厂里接到圣旨立马淘汰和改造了旧设备,全力一赴生产高档火柴,但产品投放市场后老百姓嫌贵不买账,可我们厂让出来的低档火柴市场立刻就被遍布城乡的小火柴厂占领了。事情到了这一步,本应马上调头抢占市场,但企业由于信息不灵,又忽视了对市场的调研,盲目认为市场的旺季还没有到来,于是继续贷款投入生产,结果路子越走越窄,直到走进死胡同才发现决策失误,再想调头已来不及。听人说,厂领导曾在市里召开的一个工业生产座谈会上,抱怨过政府瞎指挥,一位全国知名的经济问题专家当场一针见血地指出,造成火柴厂悲剧,深层次的原因还是永明火柴厂经营决策者的观念陈旧,只看市长不看市场,只顾眼前不管以后。问题一下子点到了穴位上,厂长哑口无言了。”

    “上个月我们泺州日报发了一篇《永明火柴厂效益稳步回升》的报道是怎么回事?”邢茹问。

    “那都是屁话,是上面指派人写的,现在厂里工人有一半下岗了,每月只发300多元的生活费。上班的工人也已三个月没发工资了,这日子真快熬不下去了。”说到这刘诚不说话了。

       邢茹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便没再追问。

       沉默许久,刘诚心情沉重地说:“你不知道,俺们厂工人有一多半是老子退休子女顶替进来的,有不少家庭老少三代人都在这一个厂工作,都说火柴厂养活了我们全家,火柴厂就是我们的家,如果火柴厂垮了,大家就都成没家的孩子了。”说这话时刘诚眼里闪烁着泪花。

       邢茹被刘诚的情绪感染了。一种记者的责任感油然而生,如果说来这里之前她还是为了写一篇能有轰动效应的稿子或者说与季凤做一笔交易,而现在她觉着自己有责任把企业的盖子揭开,为泺州的经济发展,为企业工人的生存尽一个记者应尽的职责。

       刘诚继续说:“每当厂里宣布一批工友下岗回家时,工友们都抱着头呜呜地哭,大伙都不明白,过去加班加点一天干十几个小时不觉累,咋这么干厂子还亏损呢,问题在哪儿呢?”

       说到这刘诚有些掩饰不住心里的悲愤说:“我早就看透了,根子就在厂领导身上。连局里的领导都知道俺厂有个顺口溜,领导忙出国,干部忙吃喝,工人忙偷摸。俺们一轻系统有个‘八大喝’,是局里召集厂长开会,会餐时喝酒比酒量比出来的。在这八个能喝酒的厂长中俺们厂长奚满贯排第一。那些酒鬼们还送他一个外号‘奚铁人’,不是大庆‘王铁人’那种铁人,是佩服他天天喝得面红耳赤,身体一点没事。有一次他和厂里几个干部喝完酒后去找小姐,被派出所抓住罚了五千元,他事后居然在那罚款单上签上字到财务报了销。”

     “你对企业下一步的发展怎么看:”邢茹看了看表,换了一个话题。

       刘诚说:“这我说不准,前天党委书记陆大山找我们工人开会商议过,他说,俺们厂地处泺州市繁华商业区的黄金地段,眼下每亩地下不来200万元,咱不能守着个聚宝盆等死。火柴市场不行就搞三产,办泺州名优小吃城。据说报告已经打上去了,但一直没回音。国营企业就是这样,资产是国家的,干部由市里任命,让干不让干还是上面说了算……”

       邢茹和刘诚在传达室里谈了一个多小时,末了她试探着问:“你能再给我推荐几个像你这样既关心企业命运,又肯与记者交流的工友吗?”

     “行,你给我本子和笔,我把他们的名字和电话写上去,你好方便跟他们联系。”

     “谢谢。” 邢茹递过本子和笔又提出:“我想到厂子里转转。”

        刘诚爽快地说:“行,这样能增加一下感性认识,稿子写出来生动。”

       邢茹走出传达室,见通往厂区的路边有一道用泥沙砖头垒起来的宣传橱窗。她走过去透过橱窗的玻璃看到里面贴着许多彩色照片,有厂里召开年终总结大会的场景,有工会组织歌咏舞蹈比赛的镜头,还有厂级优秀共产党员、先进生产者标兵胸前佩戴着大红花的光荣照……

       看着看着,邢茹突然被一张褪色发黄的照片吸引住了。她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眼睛贴近照片,生怕认错人似的仔细地打量了许久,照片突出了一个身穿黑皮夹克衫,脸庞清瘦,站在主席台上为先进生产工作者颁发证书的男人。附在照片下方的纸条上写着:“图为厂长奚满贯在为先进生产者颁奖”。弄清那人是永明火柴厂厂长奚满贯之后,邢茹从手提包里掏出了手机。她下意识地扫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想给市公安局刑警队打电话报案,因为她发现照片上那个颁奖的男人就是昨天在名士大酒店遭到枪击后悄悄离去至今未报案的人。但转而一想,她又把手机收了起来。季凤肯定认识这个人,可她当时为什么不向公安局说清楚呢?这其中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3

 

       邢茹一回到家就坐在微机前开写永明火柴厂的稿子。她已经调整了思路,不再把永明火柴厂和平原县火柴厂放在一起,用对比的手法去写企业深化改革的必要性。她要集中笔墨把永明火柴厂的现状写清楚。不知哪来的一股劲头,她整整写了一天,两千字的文章一气呵成。她从头到尾认真地读了好几遍,觉着这是自己当记者以来写得最满意的一篇,无论是分析问题的深度还是文笔的流畅与否,都比以前写的东西略胜一筹。她高兴地拿给丈夫梁飞看,梁飞看着看着却皱起眉头,还没把文章看完就坐不住了,他很不高兴地问邢茹:“谁让你写的这篇文章?”

       刚才还得意洋洋的邢茹一看苗头不对,疑惑地问:“怎么了。”

       梁飞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你这是在捅蚂蜂窝呀。”

     “你有话就直说,别卖关子。”邢茹见梁飞一脸严肃,不高兴地说。

       梁飞说:“永明火柴厂是市委书记初星南抓的点,你不是不知道,你把企业问题的盖子一揭,他初星南的面子往哪里搁,省党代会马上就要开了,在这节骨眼上,你这不是存心要他的难看吗?”

       邢茹说:“你到永明火柴厂去看看就知道了,企业已经病入膏肓,现在是想活活不成,想死又死不了,靠着国家的贷款一天一天熬日子,这不是在误国家,误老百姓是干什么,我是一个记者,我不敢说我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但我有记者起码的职业道德。”

    “你怎么这么幼稚,这是中国不是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梁飞说。

       邢茹说:“你说的中国是计划经济时期的中国,现在党和政府提倡和鼓励舆论监督 。”

       梁飞说:“大环境也许是这样,但是具体到一个地区就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了,过去我在报社时也写过这样的稿子,领导不签发,我也有过怨言,可到了市政府我明白了。什么事都得想想后果。”

       邢茹说:“你的意思我明白,初星南是市委书记,他绝不会像你这么小心眼。”

       梁飞说:“你想过没有,这篇文章真捅出去永明火柴厂可就死定了,一个垂死挣扎的企业,谁还敢与它打交道,你这不是绝它的后路吗?”

       邢茹说:“如果我这篇稿子能达到这个效果,我真是求之不得,现在永明火柴厂就是急需有人将其置之死地而后生。不脱胎换骨,企业就没有出路。”

       梁飞问:“你说实话,你写这篇文章有没有什么背景?”

       邢茹答:“没有。”

       梁飞又问:“那你怎么想起要写这篇文章?”

       邢茹说:“与季凤交流时,她无意中给我提供了这样一个线索。”

       梁飞沉默了,他琢磨了片刻说:“季凤这个人可不一般,游立仁那么刁蛮都被她降住了,你和她交往要多长个心眼。我觉着她是在利用你,拿你当枪使。”

     “利用?”邢茹看了看梁飞想说什么,一琢磨又把话咽了下去。

       梁飞说:“我听钟市长的秘书尹春峰说过,季凤想与永明火柴厂合作,利用企业的厂房建游泳馆、乒乓球馆、保龄球馆和健身房,你这样做不是在帮季凤的忙了吗?”

    “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想过。但到厂里采访之后,我就拿定了主意,即使是被季凤利用我也要写,我要写出企业的真象,是为了企业早日起死回生,是为了那些一家几代都依赖企业生存的工人能有活干,有饭吃。再说了,就是季凤与厂子合作搞三产也比现在强。”

       梁飞无可奈何地说:“工人敢说,你敢写,但你们报社总编不一定敢用。”

    “你也太小看我们总编了。”邢茹说。

    “不信你瞧。”梁飞自信地说。

      邢茹没有再和梁飞叫劲,她下意识地摇摇头,深有感触地说:“梁飞,我发现你到政府后变得前怕狼后怕虎了。”说完邢茹又像悟到什么忙换了一种语气说:“不过这也可以理解,政府机关不同于报社,无论干什么事还是谨慎一点好。”

 

   4

   

       邢茹花了不少心思写好的稿件《昔日利税大户步入穷途末路——关于永明火柴厂生产经营问题的调查》在总编辑辛思那里已经压了一个星期,不说不行,也不说行。

      邢茹沉不住气了,跃过新闻部主任找到总编辑辛思,直截了当地问:“永明火柴厂的稿子怎么还不发?”

      辛思反问道:“这篇稿子有什么背景吗?”

      邢茹说:“没有。”

       辛思这才让邢茹坐下,然后拿出一张一个月前的《泺州日报》递给邢茹说:“你瞧上个月我们刚发了一篇《永明火柴厂效益稳步回升》的报道,现在你又写了这么一篇事实正好与其相反的问题性报道,究竟哪一篇对呢?报纸上的这篇稿子是宣传部提供的,能有错吗?再把你写的这篇报道发表在报纸上读者看了相信谁的呢?这不是报纸自己打自己耳光吗?这不是同上级主管部门的声音唱反调吗?”

       邢茹说:“这个问题很简单,尊重事实,真实是新闻的党性原则,是新闻的生命。”

       辛思毕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他理解邢茹的心情,缓和了一下语气,笑着说:“邢茹,你当记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书生气还这么足。咱们报纸的性质是什么?是党报、是市委机关报,与市委保持一致,才是我们的党性原则。当然你这篇报道我也认真地看了,写得不错,问题分析得很透彻,文笔也有很大进步,看得出下了不少功夫。但由于每个人观察、思考问题的角度不同,写出来的观点自然也不同。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还是把这篇稿子暂时先放一放。”

    “辛总,我不认为是看问题角度不同。我是不带任何偏见,非常客观地来写这篇报道的,火柴厂的问题如果我们不去写,别的新闻媒体也会写,到那时咱们就被动了。”邢茹仍不甘心地说。

       辛思有点不耐烦了:“我已经给你说清楚了,稿子暂时不发,你有意见可以保留。不过我也给你说明白,以后这种稿子得由市里领导同意签字后才能发。”

     “既然如此,就把稿子退给我吧。”邢茹说。

      “可以。”辛思把稿子递给邢茹。邢茹拿着稿子失望地一扭身离开总编办公室。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后,邢茹给季凤拨通了电话说:“喂,稿子被辛总耙死了。”

     “为什么?”季凤有点心急地问。

       邢茹把辛思刚才解释的原因给季凤复述了一遍。

       季凤问:“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邢茹反问道:“你怎么比我还着急?这事有什么背景吗?”

       邢茹这么一问,季凤立刻换了语气说:“没背景,只是觉着让你白费这么大的劲,心里过意不去。”

     “总编说了,要发表得有市里领导签字同意。”邢茹说。 

        季凤说:“这事你不用急,市里的报纸不给发,咱还可以找省报,活人不能让尿憋死。”

      “稿子就在我手里呢。”邢茹说这番话时情绪好了许多。

       季凤说:“好,你要是没了辙,就抽空送到我这来吧,我想办法。”

     “我再考虑一下。”说着,邢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我到火柴厂采访时发现一个秘密,想见到你以后再报案。”

      “什么秘密?”

       邢茹说:“在你们酒店遭到枪击的那个人是永明火柴厂的厂长奚满贯。”

       季凤问:“你怎么知道的?”

       邢茹说:“我从永明火柴厂的宣传橱窗内,一眼就认出了他。他肯定是去你酒店吃饭的常客,你为什么对公安人员说你不认识他呢?”

       季凤解释说:”奚厂长是受害者,民不告,官不究。受害者不报案咱们何必去多此一举。”

       邢茹想说,这里面肯定有隐情,但话到嘴边又改了口:“那可是涉枪案呀。”

     “正因为是涉枪案我才更不想掺和进去,那些人咱得罪不起,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闹不好捉不着黄鼠狼反惹一身臊。再说了,我是开酒店的,事情发生在我的酒店里张扬出去弄得人人可畏,谁还敢到我这里来就餐。所以,为了我的酒店,为了你自己的安全,我也劝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邢茹没有表态,报不报案这事她得好好掂量掂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