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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玩家

李双|28077次浏览|个人主页

       墨尔本空气清新,pm2.5大约15。但温差奇葩。预报今天最高32度,明天20度。为什么衣橱总是不够用?因为,早上过春天,日间过夏天,傍晚过秋天,深夜过冬天,要把四季的衣物、被褥都备好。所以,街上总能看到,上穿羽绒服,下套大裤衩,或头戴毛线帽,身着T恤衫,脚上夹趾拖的,怪异有趣的人。
       Geelong镇,离墨尔本市区近百公里。和别的小镇一样,干净,整洁。
       独栋别墅挨得很近,像是联排。有的人家,屋顶安装了太阳能板,黑而闪亮。门外花园,狗狗在独享牛骨头;骨头一尺多长,胳膊粗,够它啃一天,然后刨个坑储存起来,明天馊了,味道更复杂,再啃。这种骨头在宠物商场出售,价格并不便宜。就算是对待畜生,主人也懂得,先喂好喂饱自家的,才去管别家的。浅池里的青莲早已晒煳;小瓷钵里泡发着花种,可是清水快蹓跶完了。
         大片的草地。边上,合抱粗的树子,隔十来米一棵,二三十米高;主干矮,枝杈高。单排座的老爷车,很珍稀,车鼻子细而长,怎么看都不协调。公共烧烤区没人了。海水很蓝,比机器猫还蓝。
  圣诞假期从去年放到今年。全国人民,尚未紧密团结在英明领袖莫总理周围,共建美好的资本主义。我猜,反而是,万众一心缩在家里,躲避红太阳的万丈光芒。
          不一定!
         海边,不少儿童、少年,在叫嚷、玩耍。主要方式是跑跳追逐;跑沙滩,跳乱石。套裙子的,穿短裤的比较多。沙滩排球场,地面形态像被大狗下了苦功啃过一样,界线已近模糊。无少男,有少女。长衣长裤,一窝蜂,不,两窝蜂,虐待排球,打击排球。无论输赢,喜欢满地打滚,像一条条上岸的鱼。最美好的年华,不玩做什么!做女红?这种想法比较童话,甚至神话。如今,女孩会做女红简直是怪事。她们看见我,都停下来,又喊又叫,闹腾,奔放,和以往见到的澳洲人不一样。照例都友好。
       我站在一株株刺玫瑰间,风送欢声笑语花间过,很响很香,属于高级享受。
       花花绿绿的冷饮车,停在沙滩边的小道上。路基高,地上基本没有海沙。冷饮车用喇叭催命般呐喊“冰淇淋冰淇淋三元三元”吗?不!它放音乐,玎玎珰珰的儿童音乐。曾经目睹过的场景,此时又在眼前。感觉,这种销售方式,起码对儿童来说,很有意思!不断有单个的小孩,飞奔而来。买到冰激凌了,一边吃,一边摇头摆尾,如鱼得水地走去。如果停步,那是因为蛋筒的顶端被晃掉了。成年人也来呢!老外口味重,凡是甜的,都比中国货更甜;凡是咸的,也比中国货更咸。所以他们的体味也浓烈些。
       草坪后方,挖了个巨大的沙坑。里面停泊着海蓝色旱船。旱船没法俊俏地乘风破浪,但能够潇洒地起伏晃荡。因为其船底,固定着四根粗弹簧。一个胖小孩满头大汗,灰色的鬈发里藏了不少沙粒,正在船上摇晃。
       沙滩上,和水泥地上,站着数排木偶。女偶,着红裤,黑裙,红背心,黄帽,举手作投降状。男偶,黑短裤,白背心,红帽,浓眉大眼,两手收到腹部,装老实。
       小广场里,有不少雕塑。铁的尖角,指向天空。油漆斑驳。澳洲的雕塑,比较抽象,需要深刻领会,碰巧心弦一动,对上路了,能明白点什么。尖角,据说是露出海面的鲨鱼鳍。不像。像桂林的山的模型。
       不远处,铁桶样的什么施工配件,货车般大,躺在树荫里,上面有三五个成年人,正默默眺望海平线。远看以为是在午眠呢。当然不是。印象里,只有华人能在任何地方睡午觉。我曾经看见过,农民躺上一根斜搭着台阶的扁担,睡得涎水长流。
       海湾无人,游艇自竖自横。稀疏的木栅栏,把游艇囚在里面。哦,那不是栅栏,而是固定铁锚的木桩。有些游艇,立着高高的桅杆。那么,动力不光是油,也有风。
        一条瘦汉穿着橡皮衣,戴泳帽,油光水滑,像海豚。持射镖器,射鱼。一镖射出去,绳子连着镖,鱼儿跑不掉。
踩着偶尔卷到脚下的浪花,漫步海滩。脚周围,颜色变白,因为水分跑了;一迈步,颜色复原。一个浪头就荡平了所有脚印。浪退,腿上留下一层非常细的沙,看不见,摸得着。
       游览直升飞机低空盘旋,能清晰看见飞行员的小脑门,和乘客的大秃顶。只需兜一圈,俯瞰小镇,不留死角,也就不留遗憾。
       海鸥绕过棕榈树,贼气十足,蹑翅蹑脚,轻盈地降落,讨食。可惜面包放在了车里。
       一座木桥,宽度可以开汽车,伸进海里。是断头桥,叫观景台。栏杆边倚着几位沉默的垂钓者。尽头竖立了铁桩,顶一盏灯;铁桩的腰上固定着鱼种和尺度标牌,供人对照,按规定带走大鱼,放生小鱼。
       不怎么喜欢面对大海。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它带着特有的一种狠劲,直扑我的眼帘。那种大,那种广阔,陡然让心情落寞。马上走开。
       下午两点,真的到了32度。空气在颤抖,摇摆,晃动。那是热浪的模样。之后,温度每个小时渐次下降。预测明早7点钟16度。这个数据不知道对不对。从古至今,数学是我们整个家族的公敌,它挨了祖辈不少咒骂和拳脚。
       犹犹豫豫驶来一辆中型面包车,驾驶员可能在观察什么,停在公用烧烤炉边。下来一位男士,先从车里往外拿东西。
       澳洲风俗,除非遇到表演,一般不围观。可我就想凑过去看看,谁会顶着大太阳,吃烧烤。那人远远看到我,好像明白我的心思似的,猛招手。走近一看,似乎是华人,只是个子高,约1.90米。极年轻。脸型有点女性化。双目深邃。T恤,短裤,光脚;T恤有点小。对话后,知道不是纯华人,而是个美帝——中美混血儿,跟母亲学过汉语;可惜是湖南八线小城的土腔,听一分钟,必须琢磨半分钟,才能正确领会。模样倒是堪当大帅哥,越看越像年轻时的费翔。
       我对美国人素有好感!几乎全世界人民对美国人都有好感!他们终结一战和二战,造福人类,这样那样,说不完。上级也表态,“中国愿意只争朝夕让中美关系走上正确轨道。”就我的接触范围而言,没有遇到过一个亡我之心不死的老美,只遇到了无数亡美之心不死的同胞。“既生中,何生美?”连“美帝再得瑟,9•11伺候你”都喊出来了,要和本•拉登抢功似的!我们继续聊天。我说我是个写者,有事没事,都会到处瞎逛,心愿是,擅自代表中华民族,像涟漪一样扩展,覆盖,走遍并且写遍维多利亚州的所有城镇,鞠躬尽瘁,死也不已。
     “费翔”已经擦拭过炉盘,正从口袋里取食物。我用一秒钟,伸长鼻子找了找,是牛排和红肠,可能还有土豆。很快,食物躺上了锡箔纸,进入烤盘,果然正是那三样。还追加了两条鲜鱼,已无生命体征;另有一束洋蓟,模样凶恶,长得不像食材。老外鲜有国内那种吃货,饮食比较简单。这时“费翔”哈哈一笑,说:“我和你一样;也不太一样。我只是个居无定所的行者,每到一个城镇,都要住上三五天。已经去过三十多个国家,包括中国。这一次走了四年了,没回过家。要继续走下去。呵呵,今天还没吃午饭呢!”
       我回头打量他的面包车。不错,里面改造得和房车一样。可是人进去,肯定不能直起身子。估计躺下时,也很局促。够委屈大汉的。“我喜欢流浪!我喜欢新的地方!”他又说。聊了好一阵。
在国外,说出自己的政治观点没有危险。我们交流了很多内容。怒火使我妙语连珠,才华横溢,大放厥词,咒天骂地。我理解他,他不完全理解我;主要是因为,不了解我以往生存的环境,所以不理解         我的怒火。
       烧烤炉停止了工作。若接着使用,需要再投硬币。食物已经烤制成功,香味都飘到,100米以外,一栋漂亮别墅中的,小镇首席未婚金发美女的精巧鼻孔里了。
      “费翔”把食物审视了一遍,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才放心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接着邀我共进午餐。我车上有几个越南枕头面包,跑去取来敬给对方。共进就共进。几只苍蝇(一种果蝇),跌跌撞撞地,隔着T恤,爬过他的6块腹肌。
       会餐结束。“费翔”把炉子擦拭得很干净,像舔过的狗盘。该分手了。他的那份潇洒,随意,我喜欢,羡慕,但学不会。
       多余的面包让“费翔”带上,他收下后,要和我拥抱。我早就学会接受各种意外,但恰恰不包括被男人拥抱。这是我的成长历程决定的。我甚至不习惯和家人以外的女人拥抱。此时,那双原本俊美的银灰色眼睛,水汪汪的,盯着我。我看见我的形象,正定格在他的瞳仁里。一时心跳脸热,联想到了同志哥,很不适应;这种不适应竟然是——肉麻。想拒绝,不便开口,话语原装返回心里。顾不上那么多了,那就入乡随俗。我闭上眼睛,彼此相对,身子挨在一起,使劲一箍,便完成了国际任务。那一瞬间,心里的滋味很古怪。 
       一分钟后,“费翔”就在弯道处消失了。不是“要住上三五天”吗?已经住过了?他的身世,性情,婚姻,家庭,全是谜。眼前可供琢磨的,只有车辙。一切像是19世纪的古老故事。我知道,一个多小时的相聚,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是稍纵即逝的奢华,快意人生总是短而又短。鼻子有点酸。情绪低落了一点点。放眼望,斜阳已残翠柏。那么,回家。
       路上想起一位老朋友。王新旻,河南籍职业作家;笔名南北。我理解,“南北”就是南北颠沛的意思。他是怎么“颠沛”的呢?选一个好地方,例如,少林寺,黄果树,丽江,都江堰,拉萨,成都……租房子住下来,慢慢悠游,慢慢写作,以文养文,以文养生。游到成竹在胸了,写到不好下手了,尤其是遭到女粉丝的有理缠绕了,又转移到下一地伏案——还好,不是作案。总之,在全国范围内,通吃“流窜饭”。人生,总要对一个人,或一件事,用真情,哪怕是流浪。只要保持这种真情,活着就非常有意思。
       南北这种人,中国不多;而外国人,包括澳洲人、非洲人,比例相对大很多;看来美帝也这样。一个人,没有固定职业,一年四季外游,就算住汽车不花钱,可是总要买食物吧!既然南北是,打一枪换一个阵地,一次都没有饿死过,那么“费翔”,可能会去打小时工,也可能是个富人,家底厚。我还知道,有一大批老外,不饿肚子是不去工作的;有点钱,第二天就辞工,根本不考虑升职、赚钱、存款、购房、生娃等正经事,全是吃光用光,拉动世界经济向前发展的楷模。明明刚才还在和你说话,几个小时后,已经到几百公里以外了。也不只是一个人;有两三个朋友一起行动的,有两夫妇连袂飘移的。他们注重平等,崇尚自由,除了做大玩家,玩玩玩,什么也不管,安心做着普通人,一辈子与平凡为友,也不在意平庸,内心安宁。特点是:开朗,健康,朝气蓬勃,似乎从来没有隐忍过庞大的绝望。追逐梦想的道路千万条,有人平和地走着一条,和“正常人”完全相反的路。
       而我们,人人都不甘于平凡,总是处心积虑,蚁聚蜂上,情愿被雷电劈成天才,妄图冲刺妄图逆袭,直接以平凡为敌。结果,每个人,都活得便秘一样晦涩而滞重,既被其他人瞧不起,而又瞧不起其他人。最底层的是四门不出的村民,被出去打过工的“叛村贼”瞧不起;“叛村贼”,被乡镇的瞧不起;乡镇的,被县城的瞧不起;县城的,被地级市的瞧不起;地级市的,被省城的瞧不起;省城的,被北上广瞧不起;北上广彼此瞧不起,同时都被出了国的瞧不起;出了国的,被拿到绿卡的瞧不起;拿到绿卡的,被加入外籍的瞧不起;加入外籍的,因为国籍不同,又彼此瞧不起。其中非洲籍的,最忍气吞声;而美国籍的,日本籍的,可以闭了眼睛自负,趾高气昂。但,只要缺乏平等意识,脱离平凡的挣扎就不会停止。这往往铸成人生悲剧,“走在从心理疾病向着精神疾病奋进的道路上”(师玥语),生命终在宿命的阴影里失血,空留烧灼的不甘的心,和惨白的容颜。也许灾难能够唤醒沉迷的人。
       另外,伟大的抱负伟大的理想伟大的主义,本来和普通人毫无关系,何况不少伟大不是整个人类公认的伟大,是局域伟大,甚至是人造伟大。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根本用不着这类抱负这类理想这类主义,甚至也无需了解,无需花时间学习领会,无须为之努力。因为这类高大上,在日常生活中,完全不能付诸实施。而我们面对的只有日常生活,所有必须迈过的坎,都在平凡的生活之中。对照澳洲的日常,感到自己以前过得很苍白,很拘束,是因为拘束而导致的苍白。人生几十年,总有什么,妄图掌控我的命运,关键是,包括掌控我的思想。据说这种掌控是关怀。如果确实是,必然形成伤害。就算这种关怀没有阴谋,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也应该收敛。因为,克制的关怀更能给人以安慰的实效,而无微不至的关怀则具有不堪承受之重,会化为仇怨。
       就这样,想着今天看见的风景,遇到的人,尤其想着玩家“费翔”,对自己的生活作着彻底的反省和翻新。归程愉快。到家时是20点。车库卷帘门缩到顶上,凉凉的软风从后院扑出来,陡然劲吹。圆月在天上瞪着。秋天来了一般,气温20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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