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桂香吊乡愁_家国情怀_文狐网

一缕桂香吊乡愁

杨沐|2565次浏览|个人主页

       月初芽那天,我在院子里走,蓦地闻到一缕香。我当时想着别的,被这一缕香拍到脑门子,便被拍了个趔趄。脚步磕磕乱乱地,站下,左右找,见浓密的槭树、石榴树后,几桠桂枝伸出来,上面还有花儿,一簇簇绒绒的蛋清色的花,粘在灰白色的杆子上。桂树现在不算什么稀罕树了,但移居海南岛二十年,很少能撞到桂树初花的时令,竟也似乎是多少年认真打量这一次:这初开的桂花却原来也有这般鹅嫩的模样,一枚枚小朵儿支楞着,用力瞪着芯子,那生气鼓鼓的样子像小鸭子的眼儿,灵灵地,对着世界。这跟她的气味正相反。那鼓鼓的稚气跟记忆里惨愁的香气似乎不是一个格、一个境。直教人恍然。
       虽然我小时候生活的大院善种奇花异草,但直到七岁,回父亲的祖籍省亲,才知道桂花的好。那次竟是我第一次回苏州,而且父亲缺席。母亲带着我们回父亲的原籍省亲,姑母全家礼仪周全地招待我们,带这落魄的娘仨逛拙政园,我得承认,我得使劲忍住对那精致景致的惊讶。中饭就在园子里吃,桂花枣泥饼,就桂花汽酒。我至今记得桂花汽酒给我的震惊。八口人只一瓶酒,一人一口轮着喝,总共就轮上两口,每次还不好意思喝深了。全家都是体谅别人的人,那750毫升的汽酒最后没喝完,还带了回家。那天剩下的时间就是感受酒精在体内深入地膨胀,对一个头次喝酒的小孩,它像徐徐滚动的一个珠帘,我惊讶地发现还存在一个大脑里的世界,相对于眼睛看到的世界,它是光明而混沌的,又是诱人的。对它的打望,那时只能从竹帘的缝隙处。我拎着耳朵听母亲说,她记着对面方池里也有一株桂花树的,现在没有了。姑母说听说是集会次数太多踏死了。我翻身向上望,原来背后就是桂树。当然我看了也白看,不认得那种树。它的花就有汽酒里甘甜、醇香和微麻的味道。因为麻,我在回程的车上要强忍着困倦。所谓汽酒可能就是香槟,在1972年,苏州人喝汽酒,我们这些刚从农村下放回城的落魄人,只能吃三分钱五分钱一根的冰棍。这个差别让一个刚睁眼看世界的小孩记住了桂花。从苏州回来我还是没记住桂树,也好几年不曾闻到桂花香,但在我的脑子里,那香气跟我不能回去的故乡有关。
       从第一次喝桂花汽酒到再次眼对眼地撞到桂花,又过去十年,我们又搬了几次家,从京城搬到省城,从省城搬到二线小市,有几年竟搬到县城里了。一个大家,像敦刻尔克大撤退一般节节“败”退,也算是奇观。父母那窝在一个凹子里的校址原是一个隶属中科院的生化所,苏式的青砖碧瓦倒有味道。那当儿,我已长到如花似玉的十七八岁,忘情于成长和校园生活,不在意父母也不在意周边的林林总总,那弯曲的楼房褶皱里竟还有两棵桂树,是看也不看的。在一个下雨的傍晚,我和母亲经过那里,母亲说桂花真香啊,我才知这伤感的香气是桂花。因是傍晚,也没认真看那星星点点的花,也没流连,便和母亲去了她的实验室。进得屋,母亲特意打开朝桂树的一排窗,伴着雨,桂花的香气和声音就这么缕缕地透进来。蓦地,就想起小时候在拙政园喝的那口桂花汽酒,想起曾滚动在口腔里的彩色泡泡般的欢愉。我跟妈妈说我还记得在姑姑家喝桂花汽酒的事,母亲忙着她的,说汽酒的事已经不记得了,转而说起她小时候的桂花:交大宿舍的门前种着两棵桂树,每年花开到第三天,外婆就让家里的姑娘们踏着板凳去采桂花。三四个姑娘叽叽咋咋花枝招展的,那是家里的欢喜事之一。桂花边开边采,几天之后没采下的就败了,而一部分花香存放在外婆厨房的密封罐里,和姑娘们的枕芯里。“那些蜜汁桂花能吃到第二年的五六月。每到花蜜告罄,我和你二姨妈三姨妈总是下决心来年勤快点,多采些儿。”我和妈妈在空旷的实验室大笑,笑过,母亲说,实际上高兴的就那几年,后来你大姨妈上大学了,二姨妈三姨妈也陆续上大学走了,花就没人采了。这么说着,母亲眼里似有泪花。我蓦然想到,即便是母亲,她也会想家、想她的妈妈。这让十七八岁、只想着自己的我蓦然吃惊。想来,母亲从十八岁离开上海外出求学差不多二十年,而她再回的娘家不在上海而在西安,盖因外公的大学也分出一部分迁西安。这将近二十年,孔雀却是很少往东南飞。那天又经过那株桂树,我停下瞅了又瞅,才真正认得桂树。桂花的样子才从甜食里的星星点点,换成长在树上的姿态。
       父母后来又搬了家。后来的家,桂树兴许也有,但不长在家门口。再后来,我自己也携夫带子跑到海南岛。热带海岛没有桂树,也不言思愁,晃了晃的,又把桂树给忘了。偶然回内地能赶上八月,偶尔能闻到桂香,那不合时宜的愁绪也只是投向过去的某些片段,那所谓乡愁的,却不知该落在哪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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