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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被拐卖的父亲

黄东方|14732次浏览|个人主页

       我父亲1934年出生于香港的一个中产阶级家族。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到他七、八岁年纪的时候,由于雇佣的看护人员疏忽大意,这个当时的小朋友独自跑到大街上,抵挡不住人贩子一包饼干的诱骗,被拐卖到现今广东省惠州市陈江地界,那里当时是一个人口贩运交易中心。然后以更高的价格被转卖到了现今河源市东源县双江镇桥联村一个不能生育儿女的大户人家做儿子。这个大户人家在解放后被评为地主。地主被打倒以后,田产被没收,分给了当地的贫下中农。地主在批斗中离世之后,我父亲被一个没有儿子却有五个女儿的贫下中农收养了;他当时大约是十五、六岁左右的年纪吧。
       据父亲自己叙述,他被拐卖之前在香港上过当时基督教办的幼稚园,学过英语,甚至到年老时都还记得一些英语单词和句子。在被转卖到地主家里之后,也跟私塾先生学过几年的三字经、论语、大学、中庸等等一些古典文学课程。因此,他一直以“读书人”、“知识分子“和“识字人”的身份自居。哪怕是在成为了贫下中农儿子之后,也是在骨子里面看不起农村中大多数没有文化的人,跟他们格格不入,不合群,不报团。由于读过书,生产队让他当过“记工员”,负责记录村民劳动的出勤时间。他帮助那些不会写字的村民写过信,将别人的回信读给收信人听。需要说明的是,他习惯了用繁体字写信和练字;他说简体字比繁体字还难学。
       在当小地主的时候,我父亲骑着马去收田租。由于心地善良,能体谅佃农的难处,从来都是以温和的态度对待佃农,不难为别人。家族失势之后,在斗地主运动中,他没有遭到暴力报复。而另外几户被评为地主家庭的一些家属,则由于收租过程中态度恶劣,骄横跋扈,欺凌弱小,结果后来在批斗地主的过程中被那些转变为贫下中农的佃农们辱骂、拷打,被报复得死去活来。有个别地主分子则经受不了精神和肉体方面的种种折磨,自己提前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我爷爷一家在丢了儿子之后,举家从香港搬迁到了广州。他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儿子的种种线索和努力。有一次我爷爷得到消息后去江西那边寻人,结果不仅人未找到,钱被洗劫,还差点丢了性命。后来经过千辛万苦,经过好多好多的艰难险阻,终于在我四岁的那年,也就是1968年,失散27年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重新见到了他的爸爸(我爷爷)。那是一种怎么样的泪水,怎么样的久别重逢,怎么样的百感交集,怎么样的喜极而泣,怎么样的打断骨头连着筋,我都无法形容了。我父亲还依稀记得,儿时玩过的玩具,去过的地方,吃过的食物,背过的英语单词。他儿时生活的地方是香港油麻地新田地街,这个地名至今还在沿用。在此后的二十年(1968至1988年)间,广东的农村地区都还是物质相对匮乏的地方,爷爷家从广州邮寄了很多物品到我们这桥联村的家里,包括面条、面饼、咸鱼、衣服、鞋子、布票、粮票等等当时大城市居民能得到而农村缺乏的东西。在口粮都几乎得不到保障的年代里,这是雪中送炭的关心,是千里送鹅毛;左邻右舍都是羡慕得不要不要的,其意义是特别重大的。
       我奶奶在丢失儿子之后,终日以泪洗脸,抑郁而终了。我爷爷在若干时间之后续娶了一位女士。巧合的是,这位后奶奶只生了八个女儿,就是续不来儿子。竟然出现了我最小的姑姑比我还小两岁的特殊情况。好在我八个姑姑出生的时候,还没有实施计划生育政策,否则的话,我爷爷很可能被罚得倾家荡产了。
       由于我父亲在农村一直以知识分子自居,骨子里看不起周围的农民,不愿意与他们打成一片,因此受到了边缘化,基本上被孤立起来了,村里有好的事情自然轮不到他,他交往的圈子也没几个人。但在我和弟弟考上大学以后,来找他交往的人却奇迹般多了起来。以前不来往的亲戚忽然间就不远万里地来上门造访了。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人情世故吧。
       父亲在60岁之后有一次不小心摔倒了,手肘关节脱臼。民间医生正骨成功之后,建议父亲同时服用药酒来加强治疗效果。谁知这之后他就爱上了喝酒。有一次竟然在双江墟喝多了,在回家的路上一头栽倒在路边的水田里面,睡着了。整个就像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那帮文人雅士一样,随地喝酒,随地睡觉,并且美其名曰洒脱或者潇洒。父亲在水田里面睡了若干小时之后,被路过的我的一位小学同学发现。路人合力将他老人家送回了家。
       我们几兄弟在深圳成家立业之后,父亲在弟弟的MLYC小区居住了一段时间,在我的KY小区也居住了一段时间。后来他说不习惯城市的汽车尾气和人口密集所造成的相对喧嚣,就回乡下住了。他60岁之后经常抱怨的一句话,是说年轻的时候,饭量好,能吃却经常不够饭吃,一个月吃不到一次肉;而后来生活好了,食物丰富了,饭量却不行了,吃不了多少。这就是他觉得社会不公平,时间不公平,命运不公平的其中一个方面的具体体现。
       对于父亲来说,童年在香港的殷实家庭生活中是幸福的,被拐卖后在农村大户人家的家庭生活是幸运的;而60岁之后的20多年间,其晚年生活基本上也是无忧无虑的。中间的大约40年时间,是他尘世生活中最不得意的黑暗时光,是历练,也是上天的考验;是宇宙的偶然,也是大环境国运中的必然。
      父亲被人拐卖过一次,后来又被转卖,一辈子都留下了被人迫害、被人欺骗的心理阴影,觉得社会上基本没什么好人。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就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拿一笔钱交给一位初中同学,让他时不时以陌生人的身份,或者请一位父亲不认识的人,送给父亲每次100元钱,或者50元钱,让他觉得世界上还是存在不少好人的。这个方法实施了接近三年左右的时间,效果出来了。他逐步高兴了起来,哼起了古老的粤曲,情绪变得怡然自得了。
       公元2016年夏天,父亲在一次午间打盹的过程中再也没有醒过来,没有任何痛苦,安然地回到了他出生之前的状态,告别了他坎坷曲折、善良淳朴、淡泊名利、孤傲愤世而又自我清高、与世无争的一生,终年82岁。

        至此,我想用一首七言古体诗来总结一下父亲的一生:

     

                       古风·父之飘零

 

       童年时代够精彩,风云突变被拐卖;
       兵荒马乱人飘零,一不小心命运改;
       最是可恶人贩子,诱骗孩童饱钱袋;
       拆散骨肉酿悲凄,千刀万剐不足惜;
       老父命运真够惨,被卖一次又一次;
       仿佛天堂到地狱,尊贵转眼就消失;
       受苦受难几十载,好在晚年得安逸;
       少年虽为小地主,青年壮年不得志;
       体力技能不如人,脑力苦无施展地;
       性情孤傲不合群,心底善良是本质;
       与世无争得善终,辞世过程如歇息。

 

最后,我还想用一首七言律诗来结束本文:

 

七律·命运

 

狂风大作树飘摇,
战乱频来似火烧;
家父童年遭拐卖,
平生命运不逍遥。
草民百姓寻常事,
国恨家仇异样潮;
今日中华风雨顺,
一心万众创丰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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