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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天路

杜文娟|2671次浏览|个人主页

       1984年,十八岁的张良善,从山清水秀的陕西安康来到新疆叶城,在步兵连当了一名炊事员,每天做40个人的饭,外加喂8头猪,10头驴。
  有一天,驴圈里少了2头驴,他想到一墙之隔的另一支部队的驴圈里瞅一瞅,连长说,没关系,少了就少了。过了两个月,猪圈里莫名其妙地多了两头猪,报告给连长,连长说,多了就多了,猪和驴加起来总数没变就行。
  他觉得连长是个好说话的人。
  在新藏公路零公里处,立着一块巨大的牌子,上面写着几个醒目的大字——走上高原,走向阿里。牌子周围总是集聚着车辆和长途汽车司机。有时候,部队的汽车兵也参与其中,聊得最多的是新藏公路上的奇闻逸事,常常说出一串顺口溜。
  红柳滩上吃过饭,
  界山达坂尿过尿,
  死人沟里睡过觉,
  班公湖里洗过澡,
  谁英雄谁好汉,
  昆仑山上走着看。
  大家一边抽着烟,一边哈哈大笑,自豪之情,满足之意,溢于言表。
  他逐渐了解到,阿里军分区汽车营组建于1975年,长年奔驰在千里边防线上,担负着阿里高原边防物资运输保障任务。在阿里军人中,汽车兵享有很高的地位,被称为天路铁骑。
  回到连队,张良善主动请缨,到汽车营当驾驶员。连长点个头,他就走了。
  第一次上高原,自然有师傅陪着,穿行在大片大片的棉田中间,粉红色的花朵铺天盖地,迎风招展。叶城的天空瓜果飘香,南疆的大地牛肥马壮。师傅见他乐滋滋的样子,淡淡一笑,什么也不说。
  树木逐渐稀少,河流逐渐变窄,雪山逐渐凸显,喜悦逐渐恬淡。库地达坂、麻扎达坂、小黑卡、大黑卡、康西瓦、奇台达坂、死人沟、界山达坂、红土达坂、狮泉河达坂,一路而行,终于到了阿里军分区所在地狮泉河镇,快要蹦出胸口的心脏终于平静下来。
  到了狮泉河镇,师傅把他领到烈士陵园,为进藏先遣连李狄三和他的战友,献上哈达,点燃香烟,洒上白酒。并对他说,新藏公路上,也牺牲过我们的战友。
  几天前,师傅领他走进康西瓦烈士陵园的时候,告诉他这些烈士牺牲的时候都很年轻,主要是1962年中印战争牺牲的军人。有人想把他们迁移到叶城烈士陵园,方便家属祭奠和扫墓。掘开坟墓以后,发现尸体完好无损,面容红润,胡须毛发就像刚洗过一样,清晰可见,人们瞠目结舌,惊呼奇怪。其实不怪,终年冻土将烈士们保护得完好无损。好心人断了迁移坟墓的打算,家属们却难以抵达荒漠中的康西瓦。年轻的烈士们,只能生前寂寞,死后孤独。
  路过康西瓦的部队官兵和善良之人,无论是上高原,还是下高原,只要经过康西瓦烈士陵园,都要祭拜荒野中的烈士,告慰他们的灵魂,感念他们的精神。如果时间来不及,不能停车前往,经过此地,也会按响喇叭,鸣笛致敬。
  第一次上高原的军人,都会到康西瓦烈士陵园和狮泉河烈士陵园拜谒,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祭拜康西瓦烈士的时候,张良善高原反应强烈,头痛恶心,对师傅的讲解没怎么记住。这一次,他记住了师傅的说教,尤其是对新藏公路牺牲过汽车兵记得清楚。
  来到阿里,见识了人烟稀少,荒漠戈壁,才理解部队为什么舍近求远,不从本地就近运送物资到各个边防连,而要从千里之外的叶城,耗时费力,运来钢筋、水泥、焦炭、被服、大米、调料、土豆、白菜、洋葱、粉条,一根筷子一只碗,一针一线。枪支弹药、柴油、发电机,所有一切都得从物产丰富的南疆运来。
  从阿里返回叶城的路上,张良善陷入了沉思。
  要求到汽车营的时候,有人就对他说过,汽车兵刚开始都热情高涨,体会了翻车、死亡、饿得头晕眼花,就乐不起来了。三个月以后,有的垂头丧气换了岗位,有的干脆复员,一走了之。
  回步兵连,还是当汽车兵。如果当汽车兵,有可能就踏上了不归之路。新藏公路,被人誉为天路,天路把许多人直接送进了天堂。
  恐惧在周身蔓延,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师傅握紧方向盘,专心开车,他则把目光投向路边。积雪少一些的地方,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动物的骨头,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莹白的光芒。汽车飞驰,路边的骨头没有减少,反而增多,公路延伸到哪里,白骨就铺展到哪里。
  不会是人的骨头吧?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就吓出一身冷汗。
  师傅揣摩到了他的心思。边开车,边向他讲起往事。
  新藏公路没有修通以前,新疆军区集中各地的2000余峰骆驼,1000多头毛驴,为阿里运送物资。春、夏由骆驼运输,冬天则是毛驴和牦牛。每次到阿里送给养,众多的骆驼组成的驼队蔚为大观,浩浩荡荡行进在雪山荒漠之间。昆仑山气候变化无常,队伍行进途中,中间的队伍晒着太阳,前后队伍则淋着雨。一会儿阳光四射,一会儿飘着雪花,一会儿下着冰雹。有时候,骆驼走着走着就栽倒了,再也站不起来。有的牲畜高原反应,口鼻流血,行动缓慢,一个跟斗,摔下山谷,生死未卜。上阿里的时候牲畜有吃的,归途时没有饲料。加之路途遥远,劳累和高山缺氧,许多牲畜的蹄子都磨破了,近一半的牲畜死在途中。
  驼队走上昆仑,前往阿里,一个单趟需要45天。白天凄风苦雨,风雪无阻;到了晚上,人住帐篷,牲畜卧在帐篷外,遇到狼群野牦牛,牲畜是第一道防线。天寒地冻,人畜相依,互相取暖。运输队的骆驼、毛驴、牦牛,死了一茬又一茬,补够数量,再上昆仑,斗转星移,运力不减。
  1951年夏天,一支驼队翻越昆仑山,给进藏先遣连在内的阿里支队送给养,出发时200多峰骆驼,返回时不到100峰。当骆驼队把第一批粮食、棉衣送到时,阿里支队官兵激动得流下泪来。他们知道,阿里边防一人守防,新疆就要有两个人和5峰骆驼来保障,每运到阿里的一斤粮食,相当于新疆25斤的价格。1957年10月6日,在部队官兵和当地民工的艰苦努力下,新藏公路全线通车。起始点为新疆叶城县至西藏阿里地区首府噶大克,全长1179公里。全线海拔5000米以上的地段有130公里,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公路。
  新藏公路通车,解放了骆驼、毛驴和牦牛,也解放了赶驼人,使更多的外来者走上高原,走向阿里。
  新藏公路通车以后,从叶城到阿里,往返一趟,需要十天半个月时间,中途翻越十多个冰达坂,趟过44条冰河。春季和秋季,雪花纷飞,容易发生雪崩、寒流、暴风雪,夏季经常遭遇洪水、泥石流、塌方。每年3月至11月通车,漫长的冬季大雪封山,车辆停运,汽车兵就到边防哨所站岗巡逻。
  多年以来,新藏公路已成为阿里人员进出和物资供应的大通道。
  张良善听着师傅的讲述,对师傅更加敬佩,对能当上一名汽车兵,没有后悔,反而庆幸。
  当汽车兵没过多久,他就随师傅一道去札达县山岗边防连,接运烈士周治国的遗体。
  周治国生前是山岗边防连的一名报务员。盛夏的一天,连队巡逻来到帕里河,雪水如脱缰的野马,从山上急泻而下,受惊的军马在水中狂躁打转。周治国怕电台被溅起的水花淋湿,就从马背上下来,把报话机紧紧抱在怀中,不料被激流连人带马卷入旋涡。牺牲的时候,他喊了一声———保护电台。
  官兵们沿河寻找数日,没有找到他的尸体。与印度军方会晤,请印度军人协助寻找,也没有消息。直到两个月以后,牧民放羊的时候,才在下游两公里处的一块巨石下,发现了周治国的尸体。牺牲的时候,他三天前才过二十岁生日。
  从山岗边防连出发的时候,天色已晚,下小子达坂陡坡的时候,发动机突然熄火,车灯不亮,手电筒没电,打火机打不着。借着月光,打开车头盖摸索着检查,一切正常。师傅和他对望一眼,同时爬上车厢,周治国的遗体包裹着白布,用绳子捆绑在木板上。由于颠簸厉害,此时的周治国连同木板一起搭在车厢围栏上,稍微再颠簸,尸体和木板就会掉下车去。
  两人一边捆扎好尸体和木板,一边念念有词。治国,好兄弟,不会丢下你不管,好好的,咱们一起回家。
  两人给周治国烧了纸钱,洒上酒,说了更多的好话。
  再启动,发动机轰鸣,车灯明亮,刚才的一切似乎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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