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_岁月留痕_文狐网

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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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帏幕下的人间生活

一、序


       我的生命存在争议。十八岁前,我的身上携带着一个个令我的父母困惑不解的谜团。当母亲同大神(巫医)还有工匠,一同用丝绸和长发为我制作了一个替身(替身:我的复制品。我由血肉构成,而我的替身由木头竹子、棉布棉花扎成。)之后,那些不解之谜都如绳索上看似复杂的活扣,被一一抽开了。
       十八岁开始,我就不是一个,而是两个。我是一个复数。有两个我同时在这个宇宙中存在,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天上。在地上、在人间的是我;在天上、在天堂的是我的替身。我的替身就是我的复制品,是另一个我。她被送到天上去了,替我在那里司职。这样我便得以在地上的人间活下去。
       这说明,我在地上的肉体生命是一个违法行为,是一个错误。但地上的、人间的肉体生命是我刻意追求的,是我的一个重大的、思考后的选择。而我们的生命一直是由不得我们自作主张的,可我得天独厚,恰有一个自作主张的机会。我的决定同我的生命形式的预先设定相背,我实际上是个逃犯, 我需要遮掩和躲藏。我应该被修正、被更改。可是,我的母亲执意要保留这个错误。她为了挽留自己十八岁的女儿的生命,同天上的王母娘娘展开了看似毫无希望的较量。但母亲不是一个人,她知道自己的肉身不是天上的王母娘娘的对手,于是母亲召集了她熟悉的、一直护佑她的、让她信赖的地上的众神和众仙。他们较量的结果是打成了平手。于是我被分成两半:一半(替身)给了天上的王母娘娘,一半(我)留给了地上的母亲。
        而这一结局,天上的王母并不知情,她一直被蒙骗着。不然,她是不会同意平局的。她一定要全部,而地上的母亲必须妥协。这就是我的替身存在的重大意义。她(替身)遮掩了我的存在,用她的长发还有谜人的丝绸衣裳有效地遮掩了我在地上、在人间的生活。我的生命实际上就像一只小虫,我躲在一片叶子的背面,风、雨、雷、电,还有天敌的目光,都由这片细窄、碧绿、不堪一击的叶子来抵挡。



二、 苇席上的梦境

 

       亮泽、细密的金黄色苇席;印着大朵粉色牡丹和金光四射的凤凰的棉布被子;荷花、水波以及碧绿的荷叶下安眠的一对鸳鸯图案的绣花枕头,它们共同为我二十年前的一个午后睡眠中的梦境搭好了舞台。也许是窗外四月流荡的阳光;也许是窗下菜花之上飞舞的白色粉蝶弄出了些微声响,我从那个正上演离奇故事的梦境的舞台前回了一下头——我被惊动了,我醒了。我睁开了注视梦境的眼睛,而梦境的大幕就在我睁开眼睛的一刹那拉上了。那些花朵、水泽、道路还有屋舍,包括那只一闪而过的、细脚长尾、全身赤红的精灵,都似被从梦的深处投来的一张巨网罩住。而这张网没有网眼,它是一块黑色巨大的布,裹住了梦中的一切色彩。网迅速收紧,最后被看不见的手拖拽走了,拖到了梦开始的黑暗之处。我的目光放弃了对那个包裹了我的美丽梦境的黑色圆点的追赶,无奈地投向身边窗外的蓝天。窗外的一切似乎远不及我刚才的梦境生动有趣。虽然,窗外有碧绿的油菜,蓬勃的黄瓜架,几株虞美人已长出美女般欣长的细脖,开出如蝶的花朵。它们颤动在窗外,茎和叶片被墙所遮挡,这使它们更像翻飞在我的视线里的流连不去的蝴蝶。
       我躺在那里,躺在金黄的苇席之上,躺在梦境和现实的中分线上。牡丹、凤凰、荷花、鸳鸯簇拥着我一动不动的身体。我仿佛坐在一只飘摇的由梦境驶向现实的渡船之上,我得等待,等待这船将我沉重的肉体载入现实的水域,并期望现实的耀眼阳光把我的被冷却的思维照亮、烤热。我不敢动,稍一动,船就会倾斜,我就不知道会坠入到那里,梦境?还是现实?因此,我躺在那里,只缓缓地转动着眼珠。
       阳光是如此刺目,我的在梦的阴凉下生长起来的地衣般的目光,害怕它的直射,于是我放弃了对窗外那几朵红花的漫不经心的注视,将疼痛的眼睛再次闭上了。我翻了一个身,将头和身体慢慢地转了一个九十度。当我再睁开眼睛时,呈现在我眼前的就不是蓝天、黄瓜的黄花、虞美人红色的花朵,而是站在屋子中央,红砖地上的一个“女孩”。她站在那里恰面对着我。身上穿着大红的旗袍。两条辫子垂在两肩。而在我午睡之前,屋子里是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地上也只有我脱下的一双鞋子。
       她从那里来?她与我刚才的梦境似有理不清的刮葛。梦境后退时,她被遗落了下来?梦是有意的,它知道该把什么带走,而把什么永久地留下来。那么,这个穿著美丽衣裳的少女,是那一串纷乱绮丽的梦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那些色彩纷杂、变幻莫测的梦极似魔术师手中抖动的红绸,它遮盖着一个真实的事情。梦遮盖了她从那层层包裹中脱身而出的全过程。她与梦是个因果关系,而因和果被从中间遮挡了。她是那个梦的内核,她被层层包裹。梦如一个女仆仅仅收拾走了那些剥落的碎片。那我的那个冗长的睡眠其意义和目的就是为她的诞生而铺设母床?牡丹、凤凰、苇席、鸳鸯、荷花,都为迎接她而一齐来到我的身边?
        瞬间的迷惑后,我终于明白,她是我的母亲从十公里外的古城乌拉用车子拉回来的。她的酝酿和制作我都参与其中。我虽然知晓她的几乎全部底细,但她的到来仍让我十分惊奇。我无法想象,她会进入我的梦境,并神奇地从梦境中析出,最后稳稳地站在我的对面。
       实际上,她就是我,是我的替身。用木头、竹片、布匹、棉花构成。我在那个工匠的面前站了有十分钟。瘦高的工匠仔细地打量我,在心里一笔一划地画好了我的图纸,然后,他就依照着这张蓝图,用那些易燃的材料,创造了她,也就是创造了另一个我。他的制作极其认真仔细,用了半个月的时间,也就是月亮从亏到盈。
       站在红砖地上的“我”是真实的,她不是我的影子。我有众多的、各种各样的影子:太阳下的,月光下的,水里的,镜子里的。区别影子和真实存在的办法有一个,那就是看你能不能和它并肩站在一起。想到这里,我从苇席上坐了起来,穿上了地上的那双鞋子,来到了她的身边。我同她肩并肩站了有二十秒。她比我略高一些,这该是那工匠的一个小小误差。应该是一比一的比例的。但我用这一办法证实了她的存在,将她从我的众多的影子里拉了出来。她将拥有自己的影子。至此,我看见了她,她也看见了我。我证明了她也就是证明了另一个我的真实存在。我是两个!我将在二这个基数上开始复杂莫测的生活。
 

三、 复活的长发


       我们开始了对视,因为她也有眼睛。虽然她的眼睛是用碳墨画上去的,但我从不敢轻视这样的目光。蒙娜丽莎的眼睛也是用碳墨画上去的。最初和她对视的眼睛都早已闭上了,而蒙娜丽莎的眼睛仍毫无睡意,仍在微笑地看着创造了她的人的子孙后代。她的目光和笑容已被复制了千千万万,充满了世界的每个角落。那个创造了这双永恒目光的人,是不是觉得人间缺少这样的目光?而这样的目光又是人间所必须的?就象工匠在母亲的授意下创造了另一个我,而我也是人间不可缺少的。准确地说是我母亲的世界不可缺少的。世界原本是空的,世界是被一点一点充满的。上帝充填了光、空气、水、万物以及人。上帝用直线将世界弄得横平数直。这样,世界就被分成了几大块。这些大块是很不细致的,甚至很粗糙。那上帝的直线间的空隙是需要大量的曲线的。那些空隙、那些曲线、那些细节,将由我们(包括所有生命)来充填、描画、讲述。比如蒙娜丽莎的微笑就是由一个男人充填进来的。他认为:世界,我们的世界需要这样的微笑。于是他创造了那个必须的微笑,并把它放置在全人类的对面。它占据了一块人间的空隙,从而挤掉了一块人间血腥的画面。母亲将我充填进来,我也占据了一块空隙,也许一个邪恶的人就会因此而无法挤进人间。那么,在我们的世界里,在人间,如果缺少什么,都不用着急,它们会慢慢的到来!
       我知道自己不是这样的目光的对手,于是将视线调高了几厘米,安全地落到了“我”的头发上。那些头发是我的。若干年前,我将及腰的辫子剪掉,剪成了一个日本式板凳头。那些被我遗弃的长发并没有随风飘逝,它们被一双手拣拾并且捆扎。母亲珍爱头发,她保存收藏她的四个女儿所有剪下的头发。而在那些长短不一的头发里,我的头发是最长最优质的。母亲的头发略黄且软,而我们都遗传了父亲黑且亮泽的头发。我们的头发,其实就是父亲的头发。在父亲过早地离开这个世界之后,母亲从我们黑而亮泽的头发里发现了父亲。实际上,父亲一刻也没有离开我们,没有离开母亲。父亲从我们的每一根头发里现身,而我们的头发又何止千万。那么,我们的父亲就是无穷的,他充满了我们的生活,他无处不在。而这些我们不知道,十岁的孩子不知道,只有拾起地上的头发的手知道,只有母亲知道。母亲突然就找到了父亲,找到了父亲的藏身之地。在母亲眼里,父亲的藏匿变不出多少花样:他在女儿的发丝里,在儿子的步态中,在所有孩子说话的声音里;母亲从大儿子的眉宇间看见了父亲,又从二女儿的手指尖发现了父亲的踪迹。母亲发现了这一秘密后,就停止了悲伤的哭泣。父亲没有离开,他只不过在同母亲做一个游戏。他藏起来了,故意让母亲着急,然后寻找。父亲将自己分成七部分,存放在七个孩子的身上。父亲放在我这里的是他黑而亮泽的头发。母亲小心奕奕、不慌不忙地拣拾着那些被我们随意丢落的父亲的颗粒。母亲在拼凑、在搜集,她相信她最终能将我们的父亲,散落在七个孩子身上的曾经破碎的父亲,聚拢成一堆,然后依据对父亲清晰的记忆,将父亲一块一块拼贴组装,然后把一个粘糊完整的父亲还给我们,像从纬幕的后边拉出一个藏匿的孩子一样容易。
       那些在我十二岁时剪掉的头发,六年后又重新回到了“我”的头上。它们与我分别了六年,在母亲的一个纸盒子里沉睡。它们是做好了永远沉睡的准备的,但只有六年,它们的梦就被惊醒,一双手打开了尘封的盒盖,一缕阳光照亮了它们。我的那些头发,被母亲的双手从众多的头发中拣取出来,然后坐上辚辚的马车,来到扎制替身的工匠的手中。它们被安放在我的替身的头上,梳成两条辫子,又隆重地系上了红色蝴蝶结。而它们在我的两肩时,扎着两个形不成任何花朵的细皮筋。六年后,红色的丝绸蝴蝶栖落在“我”的肩头,它们一动不动,像蜻蜓紧紧地抓着竹竿的尖。它们从何处飞来?
       那两条丝绸发带一定来自母亲的一个不轻易打开的包裹。那里边有长筒丝袜、折叠纹很深的老式旗袍、还有我从未见过的丝绸布料、形状怪异的绣花鞋。它们被母亲用一块黑色的布包着,放在衣柜的最里边。像用层层的泥土和纷乱的树叶掩盖着的一罐金子。母亲从不在外人的面前打开它,我也只看到一次。它是母亲的一个秘密。
       母亲的衣柜里塞满了我们这些孩子的日常衣服:蓝衣、黑裤,旧军衣、列宁制服。这些衣服的用料都很粗糙。在这样一个装满了粗糙的衣服的衣柜里,那个包着丝绸的包裹是那么的孤独。它远远地躲在一边,不参与其他衣服的不断被穿上被换下。它永远不动,不像是现实中的东西。它像一条远古的沉船,从一个遥远的梦境中搁浅。它在我童年生活的那段特殊时空里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更谈不上展现姿容,一见天日。它只好将自己沉到海水里去,远离阳光,停止前进。
       姐姐们穿的都是时髦的旧军衣,列宁制服。她们的头发很短,任何头饰也无法在上面停留。那些被母亲从梦境一路带来的丝绸和丝袜,没能从她众多的女儿身上、头发上找到位置。它们只能被暂时掩埋,用一块同泥土一样黑的布包裹起来。衣柜的每一次开启,都与它们无关。那些丝绸已经绝望,它们在母亲繁忙的衣柜中大睡不醒。
       那两条美丽的红色丝绸发带只能从那个沉睡的包裹中来,它们终于被母亲扎到了她的一个的“女儿”的头上,这也许是母亲的一个梦想。母亲结婚时,从富裕的娘家携带了一包美丽的丝绸布料。她要用这些绚丽的布匹,打扮她的女儿。然而,当她的第一个女儿降生时,丝绸便成了一个被通缉的逃犯。母亲于是匆忙将它们用最黑的布掩盖了起来。 那两条死而复生的辫子,还有那两朵丝绸的花朵,飘在“我”的两肩。我的头发已经很短了,扎不成任何辫子,更无法让丝绸在上面停留。母亲总是阻拦我们减去长发。她说,女孩子要留头发。她说她年轻时头发很长,连辫子都不扎。我那时认为不扎辫子太不可思意了,那岂不是一个小疯子。我们的头发不应该让它在风中飘动,它们生来是被束缚的,只有死人的头发才是散开的。只要你想活着,就得捆扎住头发的飘动。母亲拿出了她少女时代的照片:十六、七岁的母亲同她的两个姐姐或坐或站在一个小几旁。母亲最小,穿老式的看不出曲线的旗袍,而我的两个姨的衣服和鞋就更是讲究。她们都是大家闺秀的神态。
       长大后,我迷恋丝绸和长发,迷恋母亲的过去。那是皮鞋踩在青砖地上的生活;那是穿丝绸旗袍和长筒丝袜的生活。我十分遗憾自己的身材不够挺拔高大,我长裙长发的样子不是太好,或者没有我预想的效果。即便如此,我仍一寸一寸复原着母亲的过去:我将如绳索般的辫子打开,让每一根发丝都浸泡在风里;我穿上古老的丝绸衣裳,迈着六十年前母亲的淑女脚步;我的话语得体、轻柔,决不在人前大笑……。我在一点一滴的复活母亲,如同小心地粘合一个打碎的蓝花瓷瓶。
 

四、面若挑花


       有着我父亲若隐若现的影子的头发下,是“我”的脸。那脸是用一块淡粉色的布做成的。眉、口、鼻都是画上去的。从眉、口、鼻等五官还有脸的颜色看,他(那个工匠)并未毫厘不爽地依我的原样画:眼睛比我的要大,眉毛又细又弯,嘴唇的红色极其鲜艳。而站在他面前时,我完全是一副病容:眼睛暗淡无光,因失眠还常有红色的血丝;嘴唇几乎没有什么红色;脸色也极灰暗。这巨大的反差,我猜不像是误差,而是他有意的。他认为我是个病人,正被一块巨大的疾病的阴影笼罩,他是复制一个我,而不是复制一个有病的我。他是依照我的病容,制造了一个健康的我。也就是他修改了一个错误。他是对的。我的脸色是一生下来就这样灰暗的吗?不是。是后来的病痛让我蒙上了一层云翳。所以他去除了所有不洁的东西,努力地将我还原了回去。
       那块淡粉色的布,使我的脸看上去面若挑花。可我的脸是什么时候被一块乌云笼罩?它又为什么滞留在我这里长久不去?当灰暗的脸色再加上心率不齐、近视、奥抗阳性、萎靡、时而失眠,时而嗜睡,我病得几乎就接近了死亡。连看了几个医生都说没什么病。一个男医生还乘给我听诊之机,将伸到我胸前的手离开了听诊器。我木然看着他,没有一丝害怕。我想我也快死了,对肉体的看护已毫无意义。我已提前放弃了我的垂死的肉体。若不是我的母亲就站在我的身后,将他的小动作牢牢地控制在我的衣襟下面很小的范围,我似乎无力对他的更进一步的侵犯做丝毫的反抗。(而他进一步侵犯我的可能性是有的。母亲讲过一段关于他的有趣故事:说这金医生原是省城一所大医院的医生。一天,来了一个女病人,金医生看她不象是普通的感冒,就决定给她做个胸透。他说,到里间去等一会,把衣服脱了。等他处理完了另一个患者,来到里间准备开动机器透视时,他发现那女患者不仅依他的指令脱掉了外衣,还把裤子包括鞋都脱掉了。在那个黑暗的房间里,白条女人像点燃的白炽灯一样立在屋子的中央。医术高明的金医生犹豫了一犹豫就在那个黑暗的房间里把自己变成了一只刚刚破窗而入的飞蛾。金医生变的飞蛾绕着女人变的白炽灯转了三周,最后稳稳地落在了熠熠闪光的灯管上了。事情坏在这个女病人身上,她穿好了衣裳,把那医生是怎么给她看的病都详细地告诉了等在走廊里的母亲,并吵着明天还要来看病。金医生犯的这个错误是应该判刑的,但那时医生实在是太少了,就把他流放到了我们家那个地方。艰苦的生活并未让他有多少改变,他只是细心地辨认手里的女人是否弱智。还能不能把医生的事告诉自己的母亲。他有了长进,我没有把他的手告诉母亲。)我听任那些钢铁的冰冷的仪器还有男医生不安而温暖的手,逐一翻看了我的心、肝、肺,摸过我的毛细血管和神经末梢,最后,它们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东西,我于是被医院宣判无病,但我的母亲坚信不疑我有病,而我的病也确实就摆在她的眼前。母亲于是将目光从医院医生那里移开,转向了另一个方向。母亲怀疑我得了虚病,也就是肉眼也叫俗眼无法诊视的病。母亲认定,她的十八岁的女儿患上了神秘的虚病。我在母亲的眼里有了“说道”(说道:来历,通常指人间以外的。)。
       疗治我这“说道“的医院和医生在哪里?母亲却能将他们从芸芸众生中认出:他们藏匿于市井和深宅之中,隐没在柳树和蒿草之下;他们穿着无异于常人的衣服,吃着一样的食物,出入于千篇一律的屋舍、街巷;在母亲眼里,处处有他们的足迹,处处能看到他们的身影。他们千年不死,一脉相传,攀爬的枝蔓伸沿到生活的各个角落。它们吸纳着大树枝叶间筛漏的一点阳光,维系着细弱琴弦的生命;它们手里干着同别人一样的活:种田、锄草、收割还有储藏,但他们除了看到庄稼、生活,还看到了另外的物质;他们像一个木箱子,里边有两层格,一层码放着他们的日常生活,一层则安放着他们信奉的神仙;他们时刻铭记自己是哪位神、哪位仙在人间的代言者,并在自己居所的一个僻静之处,供奉着那位时常光顾,爱对人间的事情操心的神,并以自己是这个神仙的奴隶而骄傲。
       这样的人,被一个神或仙选定的人,在民间被叫做“大神”。他们的肉身和灵魂就是神偶到人间落脚的居所。他们用一个肉身凡胎,盛装一个飘然无形的神仙,他们的肉体因此极其痛苦。神可能极其庞大,潜入一个弱小的人体十分吃力,盛装一个神的人也就十分痛苦。我曾看到,大神的神下来时,大神的身体在一瞬间剧烈抖动。他目光笔直,语无伦次,其状如同在炼狱里受刑;他又似杂技中一串人体中最下层的那个,最高处的人在起舞,在轻盈地飞,而他则艰难地支撑起这个高空中的舞蹈。这样的一个苦差事谁会愿意做?后来我了解到,这不是人愿不愿意的事,而是那些游荡的神和仙选中谁的问题。人完全是被动的。在这个事情上,人不被征求意见。神和仙认为人是自己的奴隶,就像菜粉蝶看见菜青虫。神看上谁就是谁,没有给人留下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我听到不止一个大神无奈地说:不领不行(领:答应神借助自己的肉体来行善人间。)。地上的人,在神仙的眼里,都是供他们暂时落脚的房子,如同溪水中供人踩踏的浮石。神的脚踏到谁的头上,谁就得努力托住他,别让神落到水里去。
       被神、仙的脚踏到的人,其实是极平常的人。他们不是智力好,也不是身体漂亮,神在这方面不挑剔。神只需要一个肉体来传达神的话。神不便在人间显形,那是不被允许的。神只能通过这一条被指定的道路来到人间。神要造福人间,以此积攒功德。所以,这个人会说话就行。神让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不需要思考和选择。
       依我看,他们(大神)的作用巨大。神界的指示、指点要由他们传达到人间,而人间的疾苦和病痛也要经由他们去求告于神。他们用自己的有限的肉体搭建起了人与神、人与仙之间唯一的通道。他们不辞辛劳,来往于道路的两端,为满溢的人间疾苦挖开一个流淌出去的缺口,同时也为无所事事神仙找到了工作。
       神是万能的,神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有办法解决,人间的一切问题都难不住一个神或一个仙。神会着手解决两个月不下雨的事,也会把王家二姑娘的眼疾列入工作计划。神的眼里无小事。神有神的尺度,神的尺度跟人间的不同,甚至有些相反。人间的一丁点的事,在神那里也许很大,于是神就来了。我们的神是有求必应的,这是神对人的庄严承诺。只要有请求,那神就会来,就会来帮助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人,无依无靠的肉体,无依无靠的灵魂。
       神的存在,很大程度取决于我们对神的需要。
       神在人间已获得广泛的信任,他们的座位已变得牢不可破。我相信,神是人的亲密伙伴,神和人将永远携手,永远共存。是我的丈夫让我坚定这一信念的。我的什么都不怕的除了眼前的东西什么也不相信的丈夫,在他四十岁的时候,突然提出要去一趟北山(吉林北山有众多的保存完好、香火极盛的庙宇。其中有佛、道、仙等。北山原名九龙山。因九座山峰相连得名。据《鸡林旧文录》记载:康熙北狩,到鸡林城,看到鸡林城王气太重。尤其九龙山,龙虎之气太盛。于是命随军用火药及人力将其中八座山头削平。并在该山余脉欢喜岭设法场,以破坏吉林城的王气,又将九龙山易名为北山。现在的北山就是康熙留给我们的那个山头,也是他老人家认为对他的权杖没有威胁的山头。)到了北山他并未看山游水,而是一头向半山腰的庙宇冲去。他选了一个看上去威风凛凛、气势磅礴的神像跪下就拜。他的直立了四十年的身体第一次弯曲了下去。他双手合十,还闭上了眼睛(他不再相信眼前的事物了吗?),极虔诚地乞求这位神能保佑他八岁的儿子平安、健康、最好是日后能有点出息。
       丈夫是个身材高大的人,似乎还有点武功在身,有一个可以配一只手枪在身的工作,他应该是无所谓惧的。但,他到了四十岁,事情悄悄起了变化:他突然开始怀疑自己的武功,不信任手里的那只铁家伙。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身高、肌肉、武功、钞票还有枪,全加在一起,也不能胜任保佑儿子的重任。危险无处不在,人的看似严密的看护实际上是个漏洞百出的网。他在四十岁的时候突然就看见了那些漏洞,并吓出了一身冷汗。人的自大轻狂是多么的可笑和无知,而自己就在那自大里度过了那么多年。他小心翼翼,把保护儿子的重任郑重地委托给一位配着刀的威严诚信的神。他知道神的保佑是一张经纬极其细密的网,那上面是没有洞眼的,那里是唯一安全的地方。可他也未敢松懈,目光一直跟随在危机四伏、虎狼遍地的人间忘情玩耍的孩子的身影。他认为危险实在太多了,一个人和一个神的力量是不够的。世界已经改变,人神必须连手,共同努力,才能保佑一个孩子安全长大。
 

五、通向神祗的道路


       有了目的地,然后才有道路。大神的居所就是我和母亲的目的地。那么,通向大神的道路在哪里?这个问题似乎不用我来操心。母亲的心里不仅有目的地、有方向、甚至也有道路。我只需跟在她的身后,不停地行走。
       那条通向大神的道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二十年过去了,它仍清晰地横在我的眼前,没有隐退、模糊下去。我不知道通向大神的道路有几条,一切选择、判断、决定都与我无关。我是母亲身后的影子,母亲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母亲走上了什么道路,我就走上什么道路。
       我跟在母亲的身后,时而走上一条水稻田的田埂,时而拐上一段高高的堤坝,然后又走入了一片小柳树林,低头从它们柔嫩的枝条下穿过。最后,我们来到了松花江边,看似已把所有地上的道路都走到了尽头。我站在母亲在身后,看母亲如何把断开的道路续接。母亲在江边站了六秒,就迈步走向了江边的一只停泊的木船。木船载着我们向对岸划去。木船像一枚粗糙的骨针,将我们脚下断裂的道路缝结。其实,这完全是一条不存在的道路,它是被母亲创造出来的。
       大神的家在古城乌拉街,我家的正西方。母亲只有这个方向,她将方向找准了后,就开始使了两点之间的行走。母亲忽略了脚下的道路。在母亲看来,方向是最重要的。只要有了方向,道路就会出现。母亲是极其智慧和正确的。我跟在坚定地走向她心中的神祗的母亲的身后,将田埂、水堤、小树林、木船,这些原本散落在大地上的毫不相连的东西,用我们的双脚穿缀成一条通向神祗的道路!
       我们来到乌拉街,一百年前的乌拉城,四百年前的乌拉国,现在仅存一条街。在那条古老的街巷的上空,凝聚不散的是一朵原始宗教的云朵。它仍笼罩在那里的居民的头顶,给它们带来阴凉。母亲就在这片阴凉下长大。那些徘徊在乌拉城上空的神仙,那些护佑母亲幼年的神,在母亲遇到了困难时,马上都从沉睡中清醒了过来,争着要为母亲排忧解难。他们认识母亲,母亲也熟悉他们。他们和母亲很少见面,却彼此铭记不忘。
       让我惊奇的是,五公里外的,完全没有道路相通的陌生街巷里,母亲没有打听任何人,就径直走进了一座宅门。那是一座老房子,鱼鳞状屋瓦已成黑色,绿色苔藓斑斑点点;老式木格子套窗紧闭着,影壁墙上有我不认识的怪异文字或图案,弄不清那到底是绘画还是文字;院子里青砖铺成的甬路呈直线通向户门。那些地上的青砖有的已经破碎。我疑心那些残破的青砖来自乌拉国早已颓讫的城墙。我走进那个院子,如同走进了母亲的过去,走进一幅已经卷起尘封的古画。
       母亲同房子的女主人客气地说着话。那女人吸一支有一尺长的烟具,这是满人习俗。母亲不吸烟,她是汉族人,而且有不低的文化。我猜测那吸烟的女人也许是母亲少女时代的同学。母亲是在乌拉读的书,这里是她的娘家。娘家的事情谁不知道呢?前街拐角的布店,相邻是银匠铺;后街有一家药房,坐堂中医姓钱,至于口碑好的,神灵(灵在这里是形容词)的大神的住所,则如星座一样闪烁在母亲心里,永不熄灭。
        那女人和母亲聊了一会家常,就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间偌大的房子里,到另一个房间里去了。
        我滞留的那个房间里的布局和陈设与我家基本相同:南北火炕,铺着金黄而光亮的苇席;中间是狭长的地,铺着青砖(我家找不到青砖就用红砖代替);西边是细窄的条炕,它与南北炕相连,形成一个工字形,条炕上不用来坐卧,而是摆放供品的地方。在满人那里,西方是神灵和祖先的方向。再后来,西边条炕上就放上了柜子,柜子上的祭品被台式收音机、有摆的座钟、铁支架的圆镜所取代。那上面还有一种摆设不能不提,那就是花瓶。有的人家是古老的蓝花瓷瓶,有的人家是花俏的玻璃制品。几乎谁也不用那花瓶插花,大多斜插一支鸡毛掸子,也有用野鸟的羽毛的。那掸子也不用,成为一件不动的装饰品。这房子的主人的花瓶是老式瓷瓶,掸子上有颜色绮丽的野鸟尾羽,看上去十分华丽。我坐的炕沿(火炕的边,用木头封住)是厚重的木头,已被磨得石头般光亮。在乌拉城,炕沿是一个家庭的重要组成部分,它能反映一个家庭的经济状况、社会地位。我还记得幼年时,我家的炕沿是水曲柳木的,那上面的木花纹如水波一样。到我出生时,那条水曲柳木头已被我的父母还有我的哥哥姐姐磨得油光锃亮,木纹像滚动却突然静止了的水波。关于炕沿,我知道一个故事:清末民处,乌拉城有一侯姓富绅,在城外建豪宅、买家兵,其奢华一言难尽。可被方圆之内广为传扬的却是侯府的炕沿。说那炕沿是水晶的。一传十,十传百,终于传到当时的土匪绺子绰号马傻子的耳朵里。马傻子从未见过水晶炕沿,这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于是带领一哨人马,星夜赶往日见衰败的乌拉城。他们夜袭了侯府,扛走了那条水晶炕沿。又将拿不走的豪宅付之一炬。至于侯府中的居民,他们是怎么处理的,我有些记不清了。这个故事来自我母亲的讲述。许多年后我在一本叫《乌拉史略》的书里,又看到了大同小异的记载。大神家南炕上有一只柳条编的笸箩,里边盛着半下烟丝,边上斜放着一根一尺长的纤细的烟袋,一缕从木格子窗上透进来的方形阳光将它们的大部分照亮了。这些东西一定是女主人的,东北满人女子几乎没有不吸烟的,尤其是我的母亲那一代往上的。屋里的一切都闪着幽暗的、像是存放多时已陈旧了的光线。苇席、笸箩、木杆铜头的烟具、一缕被木窗改变了色调和形状的阳光,它们加到一起极像一幅油画静物,有着一种制作出来的陈旧。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细致地观察这间屋子的时候,大神和母亲到另一个房间去了,那里供奉着神仙。大神去上香请神,看看她的神(她领的神)对我这个人怎么说。我不知道她领的是什么神、什么仙,但都在狐、黄、白、柳之内。也有的大神东屋供着狐仙,西屋则供着观世音。这似乎是不对的,佛和仙不是好朋友,他们从来谁也看不上谁。让他们同居一宇,麻烦似乎不少,但糊涂的大神就这么供了。大神知道自己不过是凡人,作为人哪路神也不敢得罪。见佛就叩头,见庙就烧香是没错的。,跟那路神仙都别较劲,先同他们都交上朋友,到时候也好有随风倒的余地。
        这位被母亲信赖的大神是否也对神们用情不专?我不得而知,但她在同母亲谈话时,锐利的目光从我的身上扫过不止一次。我觉得她的目光有如那种探照灯,扫过我的身体时,我立刻就在她的眼里成为透明体。我有些心虚,有些担忧,她能看到我的一切:肉体、灵魂,我的过去、将来,还有我从小到大的所作所为。她的目光是那个坐在她体内的神的目光,任何一个人都将在一个神的注视下惶惑不安。人是有原罪的,谁敢说自己干净,谁敢说自己从没生过邪念?我们——人,是不愿意有那些罪恶的,我们很想把那些不洁之物摘除下去,而摘除又不是我们人自己能做到的,就像一辆汽车,虽然时速可以高达多少,又如何智能,却不能清洗自己。它需要天上的雨水或高压水枪。我们也不能清洗自己,这时候,我们需要神的关怀,而神也从不嫌麻烦。
       我的身上都有些什么脏东西,这要由神来看一看,然后告诉我,并着手清除它们。好在我落入一个神的视线里时,我只有十八岁,一切罪孽还没有开始,我的身体还有思想还都算干净。但我仍然对自己进行了省查。但查了半天,除了爱抚摩自己的乳房之外,没干过什么不好的事。我总是把两只手都放在自己的乳房上才能入睡,这已形成难改的痼疾。我知道这是不对的。虽然它们长在我的身上,但它们似乎不属于我。我一把手放到那里,就马上想到偷摘东院红姑娘(一种草本水果)的事。我一次次地犯这些错误,一次次地下决心改掉,又一次次地暂时原谅自己。后来,我比同龄女孩提前发育,其被我关怀备至的乳房的发育更是迅猛,它们已在短短的时间内,超过了我的姐姐。我认为藏在我体内的魔鬼比别人的大,比别人的高,而且脾气特别不好。它在我还幼小的身体里,又唱又叫、又踢又打,我难以盛装它那庞大的身体,最后,它将我挤压得变了形。我穿上姐姐手工缝制的(商店里没有)胸罩,还有姐姐的明显肥大的不合体的衣服,而书包里装的却是小学的课本。我在两个乳房给予我的强大压力下,不敢抬头走路,心里怀着罪恶感。我整日低着头,试图用头和头发的阴影遮掩它们。我在十几岁时,是那样依赖长长的头发和肥大的衣裳,它们有力地帮助了我,轻易地增大了我的体积,帮我将就要冲出体外的大魔圈拢住了。我痛恨我的不安的手,一切都是它俩的罪过。一定是我的不老实、不文静的手不小心按到了我身体上的一个什么机关,以致惊醒了体内酣睡的鬼怪,它们像洪水一样袭击了我。我在它的猛然攻击下,面目全非,奄奄一息。
       关于那个神对我的诊治和最后给我的诊断是回家的路上由母亲简要转达给我的:神说我的生命是一个重大错误。我在人间、在地上的肉体生命是不被允许的,是我自己的主意。而生命形式以及生命存在的空间由自己说了算,这是十分荒谬的,也是极其违背天伦的。我的错误犯大了。神说我是天神王母娘娘身边的一个侍女,私自下凡到了人间。为了遮掩还想办法投了胎,转了世。但这一切皆骗不了神的眼睛。因此,我的生命没有经过必要的处理,走的是一条小路,而其他被赶往人间的生灵都是由一条固定的道路走过。那路上是有一道道关卡的,每一环节都是必须的,比如忘记过去,比如削去智力回归混沌,一切从零开始。而我则没走这条路,可怕地清醒着。
       现在,天上的王母发现了我站的那个位置的空缺,已开始心不在焉地询问我的去向。这样,我就会病痛缠身,并且很快地死去。肉体留在地上(肉体只能在人间的空间存在),而轻盈的灵魂会回到我原来的位置上。毕竟,那个地方不应该长久地空着。我在人间的位置(我母亲的第四个女儿)远不及在天上的重要。偷偷的下凡可以,但被发现后就只有乖乖地回去这一条路。所以,我的离去不可避免。但,考虑人间的血肉关联,尤其是母与子,也惊天地、泣鬼神。大神的神也下不了手,并部分地同情、理解地上的母亲。于是,神想了一个办法,用以拯救我们的母子关系。神说,天上是不需要血肉身躯的,所以,你女儿的肉体不需要上天去,而只要魂魄回去。而魂魄似乎是可以切割分配的,它不似肉体般流血疼痛,它还永远不死。这样,留下你的女儿就有了可能。大神继续说,依你女儿的样子,制作一个替身,然后在我指定的日子、时刻,将替身送走,送到天堂她该站立的位置上去。这样,就两全了,地上的母亲还有天上的王母就都没有失去什么。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我并不惊讶。我一直隐隐地觉得自己在另外的地方存在过,我的生命不像是突然的无中生有,我一定是从一个什么地方来,只不过我忘记了,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它描画清楚。但那个地方一直隐隐约约地存在,它只是无法在我现在的空间里呈现图像。大神的话,像一根有力的手指,将一个与我有重大关系的、早已被锁闭的文件夹打开了。我看到,我是一枚树上的果子,而在这果子之前我是一朵花,在一朵花之前我是一个有芒刺的种子;我是一只菜粉蝶,在粉蝶之前,我是一个两头尖的暗红色的蛹,悬挂在一条枯枝下,在蛹之前我是一条肥胖、长着鲜艳毒刺的毛毛虫,不会飞,爬得也很慢。蝶不知道自己曾经是虫子,只有人才知道;人不知道自己从前是什么,只有神才知道。
       我乐于相信神对我下的结论,我乐于接受我是天上的仙女这一说法。这些由一个神秘的神通过人间的一个大神再由母亲转达给我的话,像一束光源,它一下子就照亮了我,使原本模糊、漆黑的道路一下子变得清楚、明确而且简单。这些来自神的话语对我至关重要。“我从哪里来?”谁不想知道答案。它像一个巨大的铁栅栏,它等距排列的铁条,围困了地上的所有有思维的人。没人能从它细窄的空隙中出逃,我们,像是一群被圈住的茫然的羔羊。然而,我的转机突然出现了,神的手似乎是摸了一下我的脑门,然后,我发觉自己已经站在那个不能逾越的铁栅栏之外了。我试着迈动脚步,我的身体周围没有任何障碍。我获救了!我将走得比网中的众生快捷而准确,我没有迷惘,没有羁绊,只有宽广纵横的空间,我奇迹般地获得了拯救!
       而在我刚刚来到人间时,面对这个庞大而拥挤的泥土世界,我的脚步是迟疑的。母亲说我从一岁到四岁,一直是坐着的。我在一岁的时候就有了记忆,我依稀记得那些坐在苇席上的时光:南北洞开的窗子,北窗外李子树如雪般烂漫的白花;南窗外是院子里与房子同龄的婆娑柳树。整整四年,我不会走路,其实是不敢走路。我坐在敞开的玻璃窗下,长时间地凝望院子里飞跑的小鸡,还有一闪而过的花猫。我似乎是满足于这种对人间生活的静观角色,没有迈动脚步涉足其中的激情。我看到,鸡的脚是何其细小,但它却不畏惧泥土,怎样的泥土也无法将小鸡的一双嫩黄色小脚弄脏;而猫的脚在尘土中走过,它的脚始终是雪白的。我看着院子里比我还小一岁的弟弟与泥土、小鸡、猫一同奔跑、玩耍而无动于衷。我对院子里安静的泥土,珠帘般飘动的柳枝,以及如雾如烟的李子花心存惧怕。我更乐于坐着,满足于看见。同它们拉开一些距离这样更安全。我怎么敢把稚嫩的双脚贸然踏到古老而可疑的泥土上呢?怎么会去接近那也许是妖怪幻化成的柳树海棠花?我得想一想,再冷静地观察一段时间。于是,我老老实实坐着,坐在生下我的那面苇席上,长达四年之久。在这静坐的四年里,我不但不试图走路,还拒绝爬行。几乎所有的孩子,在几个月之后,就毫不犹豫四肢着地,向茫然的前方笨拙地爬行。而他们的前方往往只有一只水果,一个玩具,有时只是一粒细小的大人看不见的东西。他们不顾一切地向那个目标爬过去,然后将那个前方的东西抓在手里。母亲说我是个太奇怪的孩子,那种安静的如佛般的坐姿,令家人十分恐惧。一个幼小的孩子,拒绝走路,拒绝爬行,对眼前的任何玩物不感兴趣,一直安静地坐着,不哭不闹,睁大眼睛茫然若呆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我的怪异,是我们家的不解之迷。母亲担心我会瘫痪,想尽种种办法,试图引诱我爬行和行走,但母亲失败了,最后放弃了对我的一切劝诱。她任我枯坐,打定主意伺候我这个活佛一辈子。
       我现在是可以说明我的幼年了。那时,我刚刚来到人间,来到一个陌生的泥土世界,我怎能不惧怕那漫天的尘土?我在思考,在犹豫,我只是略一迟疑,人间的四年时光就流过去了。我努力回想我的前世,寻找我来到人间的目的。在我想明白之前,我不能贸然地向人间迈出唐突的第一步。毕竟这不用着急,道路和空间是无穷的,生命也很长。行走以及奔跑都不需要太着急,而为什么迈出脚步以及将双脚踏到什么物质上则是重要的。我在一岁至四岁,像一尊佛一样坐着,思考着这些重要的事情。坐是个思想者的姿势,也是思考的最佳高度。我在思考,在权衡,在分析,在抉择,我的双脚是迈出去,还是缩回来,还是干脆回到天上去?
       四年后,我终于做出了最后的决定。应该说我四年后的决定,是受了北窗外那些海棠花和柳树的诱惑,它们在我的眼前数度荣枯,让我对地上的生命产生了信心和好感。我在四岁那年会走路了,将自己的双脚踏到了泥土上,并马上学会了在其上的行走和奔跑。那么,人间生活,泥土上的生命,是我的选择,是我经过了四年慎重思考后做出的决定。我再次选择了人间生活,我的生命是自主的,自愿的。由此带来的一切,我都乐于承受,并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
        我猜测过,那天专程为我而来的那个住在古老的房子里的大神的神是什么样子,什么形式。从母亲的话里得知,护佑这一方土地上的生灵的神有很多,但狐、黄、白、柳是民间求助最多的, 也是最灵的。狐是狐仙,它是一种机敏的智商很高的动物,母亲从不让我们说出它的名字,说时要在后面缀上个仙字,以示恭敬;黄是黄仙,也是一种神奇的动物,它行动如闪电,本领更高,也更受本地人民爱戴。关于它的神奇的传说也最多。(我的弟媳妇给我讲过一个黄仙报仇的故事:她说,她的父亲在世时以打猎为生。一般的猎人都不打黄仙这种动物,可她的父亲不管这一套,因为这种动物的皮毛很值钱。一次她的父亲用夹子夹到了一只母黄仙,他不但没放了它,反而把它吊起来活剥了皮。母黄仙痛苦地死去了,它在临死的时候放不下的是它窝巢里那六个没断奶的孩子。它记住了这个凶残的男人。是他杀害了自己的孩子。它在一个月后就开始了报仇行动。它先是让那男人暴病身亡,然后又让男人的妻子在几个月后死了,最后,它留下了男人的六个孩子。那些孩子最大的十八岁,最小的三岁。我的弟媳妇就是三岁的那个。)白是什么我不知道,而柳就是柳树(一说是蛇)。柳树遍地都是,但这并不妨碍它成为我们心里的可爱神仙。
       我觉得我同一棵大地上的柳树十分相象。我与它有着共同的癖好,共同的对大地的虔诚向往。你看那些一丝丝垂向大地的柳枝,如同被施了魔法。在我看来,一株古老的柳树更接近一个神,它不食人间烟火,能死而复生,默默无语。它形在地上在人间,而精魂不在这里。柳树是有着婆娑身姿,无数手臂,低头沈思的神。那些柳枝里藏着无穷的人间秘密,它什么都知道,天上的、地上的、以及天上和地上的因果关系。它站在那里,站在天地之间,它是两界的桥梁。
       我希望为我而来的神是一株柳树,有着古老的形貌,像一个长髯智者。它飘然而降,通过大神的人间口舌,对我的过去和将来给以指点和帮助。善良的树神略思索了一下,就给出了解决困扰母亲的难题的办法。神不强迫你信它,它有时仅提供解决人间难题的参考意见。母亲对神的话从来是毫不犹豫地去落实,从不疑惑。
       我想,当关怀我的树神,来到那大神的体内命她说出神意时,那大神的舞蹈一定像狂风中的柳树,那些柳枝的扭动、摇摆,该是多么美丽。当大神传达神的话语时,唇舌间一定会发出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六、丝绸的光芒


       站在红砖地上的“我”,扎着六年前打散的发辫,系着母亲由一个梦境采折的丝绸花朵,面若桃花的脸上有一个暧昧不清、不知是人间还是天堂的笑容。
       脸的下边是我的身体,它应该是我的重要组成部分。一个侍女,即使是天堂里的,头脑和灵魂也不是最重要的,这就是在我的身体里放入一部分灵魂就可以的原因。而身体则是主要的,她要站在王母娘娘的身后或身侧,打扇、递茶,这些都需要身体去完成。因此,工匠在制作时,在身体的这一部分一定是花了大力气。我看见我的重要组成部分“身体”挺拔而纤弱。三围都是按照一个侍女的标准。而在这由三组数字构成的圆柱体的外边,是一件让我惊讶的美丽衣裳。那是一件旗袍,暗红色的丝绸,上边绣着黑色的凤凰。在那暗红色里,又透出明亮。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一件衣裳。丝绸的特殊质地和颜色,使它的光泽不是浮在表面,而是由里向外的闪烁,有如茸光从黑暗的屋子里透出,那光经过了黄色的窗纸或红色的窗帘,原有的颜色发生了改变,颜色变得柔和、稳定,如一个天真好动的女童长成了一个沉静如水的少女。丝绸是最让我痴迷的人间创造,它让一个平面散发出立体的光芒。还有它的质感,比任何细腻的肌肤更滑软,那是人间无法承受的一种柔软和光滑,是对人间女子美好迷人的肌肤的充满激情的模仿。它又凉又暖,又滑又涩,集矛盾于一身,却又舒缓而自然。丝绸是从什么时候来到人间的?它来自何处?拥挤嘈杂,泥水和血水横流的人间用什么来托住一块惊人的丝绸?它是如此的细腻,一只粗糙的手的抚过,足以酿成它的灾难。然而,这样的丝绸,却顽强地存留在人间上千年。它的柔软,无与伦比的光泽,在人间深处闪光。丝绸给予人间的启发是巨大的。它不语,却无时无刻不在倾诉。丝绸使人间处处闪着不是由火发出的闪光。这样的光,不能烧毁家园,也不吞噬生命;它包裹发抖的肉体,并使它们漫漫地温暖。我的少女时代,就是一个丝绸无法存在的年代。我在幼小的时候,没有得到一块丝绸的拥抱和安慰,这使我成年后,加倍地迷恋丝绸,就像我成年后迷恋绒毛玩具,那也是我的童年没有的。我在童年包制过布娃娃,哪个都不像。在那时,丝绸它必须躲进一个包裹里,躲过一切被刀和枪还有农具磨得粗糙的手。丝绸在黑暗中闭上眼睛,默默地等待一双细腻而柔软的手的出现。
      “我”美丽而洁净,穿着被遗忘和废弃的丝绸。它来自母亲的神秘包裹,虽然我没有留意母亲打开它并取出一块衣料的全过程,但那衣料是当时任何商店里没有的。它不属于那个年代,那个年代驱逐了它,而只属于梦境,属于那个包裹。
       在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母亲也许是唯一同过去保留一丝牵连的人。丝绸曾将母亲的生活层层包裹,那些日子无法磨灭。母亲在突然的变故面前抱紧了她的包裹。那是一场针对丝绸的屠杀,母亲以其大胆和智慧,成功地保护了惊恐不安、瑟瑟发抖的丝绸,并使它们在我们暗淡的生活的一个隐蔽角落发出幽暗却持久的光芒。丝绸,母亲包裹里的丝绸,是唯一躲过屠城灾难的孤儿,是诺亚方舟上的一对飞鸟。丝绸是母亲压缩的希望,折叠的梦想。在那个包裹的狭小而黑暗的空间里,母亲将我们的未来存放和折叠。母亲不像是人间的普通女子,她像是被赋予了使命。母亲是丝绸的守护者和保护神。而母亲注定是最后的胜利者。
       母亲在“我”的身上提前预演了十年后的胜利。我是母亲的试验田。她在我的身上种下花朵,并使它奇迹般地开放。我其实是母亲花园里最后的花朵。母亲将我从不知距离的以后,提前摘取过来,放在她的眼前。母亲是个女神,具有神奇的力量。谁能让若干年后的花朵在现实中提前开放?谁能看清多年后的生活面貌?
       站在红砖地上的“我”的美丽衣裳,开放在我面前的丝绸花朵,是母亲的杰作,是神来之笔。她已经细细地端详了它们,怀着一个实现梦想的激动心情,到菜园里摘菜去了。
       我不是一个旁观者,我参与了对这个梦想的追求和实现。我跟在母亲的身后,跟在一个绮丽梦想的身后,又一次走上了那条通向过去的道路,通向梦想的道路!那条由田埂、水堤、树林以及木船拼合搭建的道路,像七仙女脚下的鸟背,它们一个个首尾相连,用炙热的肉体,扇动的翅膀,将一个人间的梦想接通。
       这次同上次略有不同,这次母亲的手里拿着一块美丽的丝绸布料,还有一双绣花鞋。后来我才明白,被母亲拿在手里的布料和鞋子,还有头发,都是我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母亲的梦想的最基本的构件。它们在母亲手上的时候呈零散状,但母亲不怀疑,它们在母亲信赖的一个工匠手里,在母亲的热切注视下,会奇迹般地跳动起来,舞蹈起来,直至将母亲的梦想化做现实。工匠的双手是必不可少的,母亲只提供一个梦想的蓝图,提供一个梦想的散件,而工匠的双手则是个实干家。
       工匠的家在古城乌拉街,在乌拉古城一条幽静的小巷的尽头。我发觉,乌拉古城是个神秘的地方,它的城墙、庙宇、以及大部分古建筑已荡然无存,甚至已不叫城而叫街,但它似乎仍在母亲的眼前完好地存在着,在它的遗民的精神里巍峨地挺立。母亲在父亲家里的生活,极像是她的肉体生活,而她的灵魂一直滞留在乌拉古城高耸的城墙内。母亲在遇到一些麻烦的时候,总是执著而无意识地回到乌拉。停留在乌拉上空的母亲的灵魂在召唤着她。母亲的肉体在这绵绵的呼唤下,快步如飞,涉过田野和树林,在不存在的道路上行走如飞。此刻,母亲如同一个仙女,带着我从那地上的田野、树木、河流上一闪而过。我们向着母亲力量的源泉飞翔。
       同大神不同,制作替身的工匠是个男性。他的个子奇高,又瘦,这使他在衣服里遥遥晃晃,随时可能摔倒。他像他制作的那些纸人。他的工作室看上去十分灰暗,不知是因为光线不足还是因为灰尘太多。他的工作似乎是没能给他带来可靠的收入。这一手艺是他家的世代相传,那个鼎盛时期看来已经过去了。也许是天上的秩序得到了加强,像我这样不守规矩、私自逃离的犯人越来越少了;也许是天堂上也砌了如地上的监牢般高耸的围墙,阻挡了那些想飞翔的翅膀?总之,天上和人间都已悄悄发生了变化,而他家的祖传手艺没变,而且制作技术较以前更臻完美。
       在他对母亲抱怨了自己的衰老,抱怨了手艺的后继无人之后,仍十分认真地投入到了对我的创造工作中来。他坐了下来,坐在了一把不太牢靠的椅子上,开始仔仔细细地打量我。我是被他注视的第几个来自天堂的逃犯?他可能也不知道了。他不像裁缝那样依靠一把蛇一样的软尺,而是躲在目光的后面,一切由目光来丈量。他遗弃了尺子,他的目光上全是刻度。这样的目光一定比一把尺子更精准。目光能进入尺子无法进入的地方,这就是目光的优势。他的工作方式以及他使用的工具,使我觉得他更接近一个艺术家而非工匠。那么,由他制造出来的我,就不是一个简单的复制品,而应该是一个艺术品,一个充满了生命力的作品。
        这和大神的要求以及我母亲的期望完全一致。我不是一个简单的纸人,我要跋涉千里万里,历经风、雨、雷、电,直达天堂。在我应该站立的地方站立,注意一个至高无上的天神的一举一动,这不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纸人所能胜任的。我甚至还有灵魂,虽然不是完整的一个,但我是有灵魂的。
       至少有五分钟,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终于,他说行啦。我于是也坐到另一把吱吱作响的椅子上去了。他的目光似乎很疲倦了,他用目光丈量我的工作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他为了休息,开始和母亲闲聊,聊着聊着,他们的话题就渐渐地滑向过去。是什么物质影响并左右了他们在现实中话题的走向?我想一定是放在他们二人中间小桌上的那块不动声色、但一刻也没停止闪烁过去光芒的丝绸。那些柔软光滑的物质,使他们的话题,如冰坡上的扒犁,无可挽回地向着坡下滑去,向着过去滑去。
 

七、 充填


      站在红砖地上的“我”看上去完整而美丽。我从那苇席上坐起来,来到了地上,来到了“我”的面前。距离的拉近使我从“我”的身上有所发现:“我”的身上还背着一个包。那个包斜背着,一条细细的带子从胸前而过,那是我小时候背书包的姿势。包是黑布做成的,手工一般。工匠在这个地方没有花费多少心思,它可能是做完那衣服之后做的。精力以及创作激情都在那件华美的丝绸衣裳里。当做这个包时,他几乎连力气也所剩无几了。我犹豫了一下,就把那个小黑包打开了。里边还真装着东西:先是三张粗糙的黄纸,上面画着奇异的文字和图画;在纸的下边,我又发现了一缕头发,那是我的。母亲剪下它们时,口里还念念有词。我的头发十分茂密,像一个没有人迹的原始森林。母亲的砍伐丝毫不能改变那里的生态,我毫不怜惜地任由母亲剪;同头发纠缠在一起的是一个白地间粉色花纹的布条。它也与我密切相关,那是我内衣上剪下的一条,我找了半天才找到;包的最底下,是一块银子,它从那里来我不清楚,也许同我的衣服和鞋一样来自母亲那个神秘包裹。
       后来,母亲对这个背在我身体一侧的看似多余的包裹里的四样物品做了简单的说明。她说,那三张黄纸以及上面的图案文字是由大神画上的咒语,是符。它们一张用来保佑我路途上安全抵达,一张对我的身份加以证明,另一张是写给王母的信件。至于在这封由地上直接寄往天堂的信件里都说了什么,我不知道,连母亲也不知道了。那也许是那个神写给天上王母娘娘的私人信件,完全与我无关,只不过由我充当一下信使。当然,我的主要目的不是传递这封信件,但我可以捎带着完成;那缕头发的用处,大神没有明说,她只是告诉母亲要这样做。头发必不可少,我猜想,那头发是长在我的身体上的,它具有我的元素,我的气味,我的品性甚至我的灵魂。它从我的身上剪下,放到我的包里,是试图将我和“我”混淆,使“我”成为我。那个我内衣上的布条的作用,跟这头发一样,它来自我的肉体,代表我的肉体,与我的肉体密切相连。那剪下去的,实际上就是我的血肉。它们将我与“我”的界限擦掉了。我们在失去界限的一瞬合而为一又清晰地一分为二。看来,工匠的制作仅仅完成了我的一半,他只是制作了我的躯壳,并使这躯壳美丽、发出光彩。他采用了无与伦比的丝绸。我的另一半由大神和母亲合作完成。她们的工作看似简单,像往一个坛子里倒入稻米。我被母亲充填,充填血肉、思想和灵魂。她严格按照大神的要求:血肉几斤?灵魂几两。母亲的精细工作完成后,“我”才接近于完整。至此,我已是一人两体,去不同的两个方向才成为可能。
       从母亲的角度讲,她别无选择地从自己的女儿身上分出去一部分给天上的神王母娘娘;从王母娘娘的角度讲,母亲扣留了王母娘娘身边一个侍女的一部分。母亲是个知情者。她同意把自己的女儿舍出去一部分。因为她知道,神的需要是高于她的。母亲已经很满足,她还能部分地拥有自己的女儿,而天上的王母娘娘则什么都不知道。如果知道,她是不会答应同地上的一个母亲平分一个女孩的,她要全部,而地上的母亲必须妥协。自始至终,母亲都异常兴奋,她在用一个人的力量和办法,在同一个力量强大无边的神争夺一个女孩。母亲力量的基点是:她是这个女孩的母亲。她只要女孩在地上生命的短暂时光。母亲知道自己不是天上王母的对手,于是她求助于一直护佑她的可亲可敬、不怕麻烦、乐于插手人间纷争的神和仙。母亲求助的神仙来自地上。这实际上是一个力量相差悬殊的较量。母亲和母亲的神仙结成同盟,共同对付她们必须仰望的一个强大无比的神。母亲是个胜利者,她的女儿活了下来,没有死去。而母亲的胜利是在天神王母昏昏欲睡,对一切都不太注意的情况下。所以,我在地上的生命,就是一个侥幸,建立在天神的疏忽之上;还有那块银子,它一定是基于一个地上的人的思维才来到我的包裹里的。那是路费,去往天堂的火车也不可能免费。那是我的川资,是我顺利抵达天上世界的经济保障。它也许是母亲自作主张放上去的。不然,她对女儿的远行怎么放心得下?
       站在红砖地上的“我”虽然面若桃花,梳着美丽的发辫,穿着人间最好的衣裳,包里带足了旅行用品,但她是替我去做一个苦差使。天上的王母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给她递茶打扇枯燥无比,不然,我怎么会逃离?我不想回去,那里的生活我已过了千年万年,已让我十二分的厌倦。我不想回去,这从我对制作一个替身的积极合作态度里可以知道。我对这个穿着美丽衣裙的“我”充满了同情。我的痛苦,那些已被我用力挣断的苦恼的丝线,将一一续接到她的身上,然后一一地承受。她不会再逃离了,因为她就是我。她只有站在那里,自己的另一部分才能在地上存活。这就像一个小动物,在被天敌抓捕时,会断然舍去被抓住的那条后褪。
 

八、我走了


       夜幕降临,我起程的时刻到了。送我上路的队伍由舅舅、母亲、姐姐和弟弟组成。
       我的鞋子精美漂亮。两朵粉色牡丹开在黑色丝绸鞋子的外侧。但我无法在人间行走,我的绣着盛开的牡丹的鞋子如果沾上了人间地上的泥土,就无法在天上行走。这和十年后我结婚时穿上了一双红色的鞋子却不能行走,十分相似。决不能让随我一同出嫁的鞋子沾上一丁点娘家的泥土。土就是金。娘家本就不富裕,怎能把娘家的金子带走一些呢?我结婚的那个早上,从我坐着的火炕到院子里汽车的这段距离,我不能走过去,因为有我娘家的泥土横在那里。丈夫无意占我娘家那点泥土的便宜,就弯下腰准备把我像背一袋水泥一样背到车上去。我觉得背着不好,背着,岂不是把我抛到了脑后?不重要的东西才往脑后一甩。比如一袋玉米,一袋猪饲料;而重要的东西都抱在胸前,比如孩子,比如金银细软。所以,我要求被抱着。我不如一个孩子重要,且远不及一包金子惹人喜爱,但我总比一袋猪饲料要紧一些。其实,我介于金子与饲料之间,即不应背也不应抱。但那时丈夫乐于迁就我,也没多计较,抱就抱,但他说,抱着太沉。我说你可真愚蠢,背着抱着一般沉。再说我的那双去往天堂的鞋子,黑色丝绸面料,鞋的外侧各绣着一朵粉色的牡丹,还有两片绿色的翻卷的叶子。这双鞋我幼年就看到过,它就在母亲的衣柜里,在那个包着丝绸的包裹里。它是母亲嫁妆的组成部分。母亲原是打算穿着这双鞋开始婚姻生活的。但母亲发现父亲的家里都是泥土,泥土的火炕,泥土的墙,泥土的地面,院子里也没有青石小路。母亲就把这双丝绸的鞋收了起来,放到了那个包裹里。同时收起来的还有母亲的梦想。四十年过去了(母亲生我时三十八岁,父亲四十岁。她二十岁结婚)当我需要一双去往天堂的鞋子时,母亲马上就想到了那双不能沾染泥土的鞋子,并且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它。它干干净净地躺在包裹里,粉色的花朵因未被阳光直射而鲜艳如初。它用四十年的时间饱饱地睡了一大觉。当它醒来,一切都枯萎衰老了,只有它仍是顽童。它已认不出母亲,母亲已经六十岁。它们分别了四十年。它不知忧愁,坚信自己的明天更美好。母亲一直没有忘记它,并在四十年后,终于为它找到了一个穿在一双脚上的机会。天上的道路应该没有灰尘,没有泥土,那两朵娇艳的牡丹是可以在天堂里无忧无虑、悠闲地开放千年的。这双母亲少女时代用梦想绣制的结婚嫁妆,终于在四十年后有了一个圆满的结果。
       这双美丽的鞋子,已穿在了“我”的脚上,它不能沾上一点儿人间的尘土,但是天堂没有派人来接,不像婚礼有个迎接的角色。这样,送行就必不可少。我被哥哥姐姐抬着,这似乎比背和抱都好,看上去很庄严。
       虽然没人迎接,但去往天堂的车子还是为我备下了。那是一堆干枯的树枝。它们被聚拢在一处,每一根木头里都蓄藏着惊人的热量和力量。它们不是一根而是无数根,那么它们的力量也就无法计算。我被放在这“车子”上站好。车上没有座位,可能是这车子跑得十分快,一会就到了,因此坐椅就是多余的。我穿着那双没有沾染人间泥土的鞋子稳稳地站在了那热量和力量的集合体上。
       我的车站在村外的十字路口。这里十分开阔,下面是一望无际的洼地、沼泽,芦苇长得十分茂盛。不远处的水稻田里的秧苗也都抽出了有芒刺的叶子。我们居住的地方是一块高地,被一条江和一条小河环绕。那自然形成的河堤有十米高。我们居住在一个神龟的脊背上。这一说法来自父亲,来自父亲认识的一位风水先生。
       那么,我就处在这个不动的神龟的脊背的最高处,处在距天堂的最近点,我将依凭这个高度,起步迈向天堂。
       我辞别人间,辞别母亲的时刻到了。这是一个被神选定的时刻——农历四月二十八日(这天恰是我十八年前的生日)子时。我怀疑在时间的里面,蓄存着无穷的能量,神力隐匿在时间里。我被安放在一个指定的时刻上,而这一时刻是神为我打开的出口。强大的,被时间压抑的能量,从这一时刻喷涌而出。我被它们推离地面,推离人间,推向天堂。
       火也是必不可少的。火并不是地上的物质,它来自不可知的地方。由一个接受了天启的人,从莫名其妙的物质中找出。 火是被呼唤出来的。那从远古一路传递下来的火种,就揣在我的十六岁的弟弟的手中。火光从弟弟两手间的一个快速摩擦动作中跳出。火焰从弟弟的手中诞生,或者叫做醒来。弟弟手中的那团火苗,凝聚了我们整个家族的所有力量和光芒。它一点一点地向我移动,弟弟将我们家族的所有力量和光芒捧了过来!我感到了那光亮的耀眼和热度。我的衣裙在风中抖动,它们向移来的火焰伸出了双手。我的衣裳,我的鞋,我的头发,我的脸,它们将在火光中化成一朵灿烂云霞,然后飘然远去。是神奇的火使我由一个木偶成为一个会飞的神仙。工匠的劳动使我有了支架,有了衣服,而大神和母亲在我的躯壳中安放了一些灵魂,而这团火焰,使我由静止开始运转,开始飞翔。在这里,我的祖先赶来帮助我,指点我。在先祖和神的合作下,我完整了,可以迈步走向任何地方,包括天堂。
       还有母亲的叮咛也必不可少。这样的灵魂和肉体未免太匆忙太轻飘了,还必须缀上母亲的话语。母亲将嘱托和叮咛都一缕缕捆扎好了,整齐地码放在我灵魂的内仓。有了这些沉甸甸的物质,我的去往天堂的脚步就不会偏离原来的方向。
“我”的道路已经选好,“我”的方向的指针也调好了。那从时间里喷出的能量以及火焰和光芒的力量已经凝聚在一起,“我”走了,永远不能再回来!
 

九、我来了


       我被留了下来,没有去为“我”送行,因为那是危险的,不被允许的。我也许会跟着“我”一同飞走。我们的分离是十分艰难和复杂的。母亲、大神、还有工匠,甚至那些无言的丝绸都为此做出了不懈的努力。
       我被留了下来,留在了家里,留在了那片苇席之上。我坐在那里,坐在一片月光的中央。我看到了“我”在一团火焰中的笑容,我看到去往天堂的道路已丛云朵的后边现形,我看到“我”的背影在那若隐若现的道路上渐渐地消失。那条道路是我熟悉的,因为我曾从那里走下来。
       在那些寂寞的日子里,我曾从天堂这个角度观察过人间的、也就是地上的生活。那地上的炊烟让我向往。泥土里和泥土上众多的生命让我向往。还有女人,她们生殖生命的激情让我着迷。还有那些弯曲的寻找食物的男人的脊背,他们的姿态极其优美。那些弯曲劳作的脊背和深陷泥土中的脚趾与女人、幼童,还有众多的花朵、飞鸟、游鱼、大树,共同构成人间的迷人画卷。
       我开始厌倦天堂。我每天站在王母娘娘的身侧,递茶、打扇,陪她去看那永远盛开的鲜花。那些不凋谢的花朵让我厌倦。天堂什么都有,天堂无须创造。天堂的神大都在昏睡。
      我不是一个完整的神或仙,我发现我的身体即使在天堂这样的地方也在偷偷地发育。我越来越像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可以生育众多生命的女人,而天堂无法使我怀孕。
       我意识到再这样站在王母的身边是错误的。我身上过多的人的成分使我向往人间,甚至向往人间的苦难。而人应该生活在地上,同鸡、鸭、老鼠还有能开花结果的植物生活在一起。我的逃离已经不可避免,甚至不能再延误。
       王母是整日昏睡的。尤其她的午睡,漫长而缠绵。她清醒的时候少。所以,逃离的机会是很多的。
       一只珠帘外荷塘上的蜻蜓飞了进来。(天堂种植荷花,天上诸神的座位由它们装饰。而荷花的种子由人间带来。)我的目光被那只误入的蜻蜓吸引,蜻蜓透明的翅翼,无声的飞翔,将我逃离的欲念鼓动。我试着迈动脚步,试着离开我站了千年万年的位置,我的衣裙和环佩随着我的小心翼翼的脚步发出极细弱的声音,它们让我有些害怕。在那个由睡眠统治弥漫着梦境的雾霭的午后,一切都是静止的,只有我在悄悄地移动。
       在逃离的路上,我没有遇到什么阻力,他们,那些天神,还以为我在散步,在欣赏那千年不变的景色,沉浸在天堂的幸福里。很少有逃离天堂的。地上众多生命的最高境界是天堂,是脱离人间,脱离泥土。所有灾难都从泥土中产生。要想远离灾难就得远离泥土,离开泥土只有上天堂这一个选择,所以,地上的生命(所有的生命)大多选择去往天堂。地上的最大灾难是死,是消失。而天堂的魅力在于不死,永远存在。这是让人间尤其是人最满意的。可我知道什么是不死,不死其实很无聊。人间最大的不幸是有天堂,天堂否定了人间生活。它宣布地上的生命仅仅是一个准备,一个过度,是一堆杂乱的原材料。
       我要回到人间,重拾被我遗弃了的人间生活。我乐于接受最后的死亡,我乐于让自己的肉体再次变成泥土,使生命的下一环燃起生机。
       我从那个有着不败的花朵,不枯的大树的花园来到了一个锁着的小门,我是可以打开的。这些事我早就做好了准备。当我一步从那个天上人间的分界门跨出来后,我被一团冷风包裹。我的衣服单薄而华丽,无法抵御寒风。这在我的意料之中,但天堂没有一件御寒的衣裳。天堂没有四季,也就没有寒风。寒风专为人间而备。我必须这样上路,暂时的寒冷不可怕,我的目的地——人间,一定是热乎乎的。马是热的,牛是热的,鸟和人也是热的。他们都有恒持不变的温度。我只要一落入这些恒温动物的中间,我就不会再寒冷。我将成为他们中的一个,身体慢慢地变热,成为一个能产生热量的女人,让我身边的一切生命感到温暖。我要创造出新的生命,由这个来自我的生命继续地上的生活。让他住我住过的房子,读我读过的书。让他好好地生活,享受幸福也承受苦难,最后微笑地迎接死亡,就像迎接他的孩子的诞生。
 

十、尾声


       我头上的那片树叶,优美飘动的丝绸旗袍,他们都很好地遮盖了我,掩护了我。使我的人间生活得以实现。我成功地活过了二十岁,又艰难地度过了三十岁,现在,四十岁也指日可待。我的孩子已经开始读书,打算认真地生活。他用坚定的语气向我承诺,要为我生出三个孙子!但他说这就需要三个媳妇。我已被有效地遮盖了这么多年,我已乘机加速了生长,我的枝蔓已经铺展开了,花朵和果实都历历在目。这些累加的年龄在我十分重要,它还关系到我母亲的成败。我希望这个数字大下去。我不知道我会在哪个数字上被发现,被追索,但我认为:我在人间的主要生活已经结束,或者说,可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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