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钤印的画_岁月留痕_文狐网

没有钤印的画

张瑞田|42296次浏览|个人主页

       故乡祖屋因主人的离开明显落寂了,大小、高低、粗细不一的物品摆在房间不同的地方,它们都被时光的尘垢覆盖了,气息有一种铁绣味,与挂在窗玻璃上的雨痕遥相呼应。显然,以往的生气已经不在。
       从衣柜的上端,挪下一个灰色的人造革旅行箱。箱子挺重,我用双手紧紧抓着把手,又是弯腰,又是挺胸地把它从高处放到地板上。箱子上面落满了灰土,拂掉后,可以清晰看见旅行箱斑驳的外表。箱子是我在22年前花掉25元钱买的,我拎着它去长春,去北京求学,应该说是我青春岁月的见证者。箱子就在眼前,我也人到中年。箱子在祖屋任凭时间的消磨,我却四处奔波,放浪形骇,甚至将其遗忘。眼看着就到了六十年代生人开始回忆的时候,我在北京一个暮色滥觞的咖啡馆里,目睹了窗外一棵大树落下了最后一片叶子,一瞬间,就想起了这个箱子。在小雪装点的初冬,我踩着黄昏温暖的余晖,打开祖屋单薄的房门,走进曾经属于我的房间,把箱子打开了。箱盖翻起来,露出花格衬布,里面盛满了旧日的时光和我青少年时代亲密的物品——情书、手稿、学习笔记、毕业留言簿、没 有盖销的邮票,还有几张书画。我一件件检点着这些有生气的东西,变脆了的纸,发出“咔、咔”的声音,有一点悲凉。我的手最后触及到箱底一个十六开的牛皮纸信封,心突然颤抖了,如电击一样。  我想起了信封里所装的东西,这些东西是我在20多年的时间里,装进去,拿出来,再装进去,又拿出来的东西——三张画,没有钤印的画,是祝肇年先生21前送给我的国画作品。21年哦,画还在,人已去。
       牛皮纸信封有点像阳光暴晒的漆盘,渐渐崩裂、破碎。我撑开信封口,响起冰裂的声音,让我感觉到了岁月的荒凉。我从中拿出一沓五彩缤纷的宣纸,一一打开,正是祝肇年先生三幅没有钤印的画。两幅山水,一幅荷花。画幅的留白处开始泛黄了,一幅山水画的右上角还有一滴水痕。我记得,这滴水痕是我在十几年前临摹时不小心落下的。
       祝肇年先生是在1991年的一个深秋,悄然离开了这个世界。作为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主任、戏曲专家,一生寂廖,没有几个人可以说清楚他的身世,他的成就。戏曲几乎成了古董,戏曲之学一天天地走向沉寂,研究戏曲的祝肇年很少被提及。然而,作为先生的祝肇年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即使是在浮躁的今天,我还是常常想起祝肇年授课时的风采,高高的个子,行云流水般的风度,一举一动,从容、潇洒,倾倒了无数的学生。他讲戏曲史,重点剧目可以自如演唱,优美曲词倒背如流,口若悬河,一唱三叹,体现了祝肇年先生深厚的学识。后来又听说祝肇年先生懂诗善画,笔底丹青具有专业水平,所临作品曾让业师周贻白先生误判真伪。这样的人,这样的故事,如同深邃的夜空,以其巨大的人文魅力,牢牢吸引着我。
       我是在1985年与祝肇年先生相识的。当时我正在中戏的长春编剧班学习,先生从北京来长春授课,与我们住在一起,长达一个月的光景。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对祝肇年先生的了解渐渐丰富了。他是周贻白的高足,杰出的戏曲学者、教授。遭难于十年文革,付出了惨痛的人生代价,平反后便在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执教。对他的学问和文章,我不陌生。为了考中戏,我看了一些有关戏曲史的文章,其中就有祝肇年先生写的。印象较深的是一些关于《窦娥冤》、《牡丹亭》、《西厢记》的随笔,情真意切,理清语透。后来得知,祝肇年讲《西厢记》堪称一绝,所有听他说过《西厢记》的人无不拍案击节。我听过祝肇年的“西厢”课,的确终身难忘。那一天,他穿一件蓝色的对襟衣服,纽扣是手工盘成的,微笑着走进教室。一头短发,戴一付精巧的眼镜,瘦高的个子,有一点驼背,走路的姿势很像赶路的鹤。他站在讲台上,对同学们微微一笑,说了一句“‘西厢’是中国文化人的基本修养”,就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他没带任何参考书,一曲西厢沉入他的记忆深处,动情时,他摆动双手,调动情绪,一板一眼地唱起来。
       祝肇年先生是第一次到长春,课余时,我们就陪他去溥仪的伪皇宫参观。伪皇宫也是吉林省博物馆的所在地,最大一个展厅陈列许多明清书画作品。我们一件一件地看着,祝肇年先生看得很细,连画面上的印章都不放过。在恽南田的一张山水画前,他停留了十分钟之久。回学校的路上,我们谈起书画。我正在写明人行草,略知绘事,与祝肇年先生的沟通没有障碍。博物馆里的明清画作,我们愉快的交谈,使祝肇年先生产生了作画的欲望。恰好我有宣纸、墨汁、毛笔,缺国画颜料,我也跑步买回来。我捧着文房四宝,高高兴兴地来到祝肇年先生的房间。祝肇年先生看见我带来的东西,马上站起来,摸摸宣纸,看看毛笔,然后,把桌面清理干净,顺手拿起一张宣纸,铺在桌子上。我在一旁帮他倒墨,挤国画颜料,又端过来一个盛着清水的搪瓷缸。祝肇年先生匆匆看一眼宣纸,就把一支提斗笔触到宣纸上,停顿片刻,便急风骤雨般地舞动毛笔,顷刻之间,一幅写意荷花跃然纸上。题款之前,他看我一眼,说:“送给你吧。”还没等我说“谢谢”,他就在画幅的右上角写下了我的名字。我高兴地把画挪到一旁晾着,又把一张宣纸铺到桌子上。祝肇年先生座下了,喝了一口茶,低头不语。片刻,他抬起头,看着宣纸,捡起一支小毛笔,蘸一点颜色,就在宣纸上轻轻勾勒起来。一点,一线,细致的皴擦,小心的设色,朦胧的山水,远去的小船,在祝肇年先生笔锋经过处生动、鲜活。祝肇年先生早年随陈半丁学画,对古人佳作心摹手追,笔下蕴涵着宋人山水画的遗韵。祝肇年先生一边画,还一边说:“舒服,真舒服。”然后,长长吁一口长气,似乎将内心的苦闷倾吐出来。祝肇年先生是历经苦难的知识分子,平反后也很少提及不幸的遭遇,常常是以沉默控诉那一段黑暗的历史。画画,有可能是他放达自己的形式,有可能是对世俗凡尘的忘记。那一天,祝肇年先生的房间里被颜料、墨的特有气息弥漫,零乱的宣纸占满了宽敞的房间。画好的画,写好的字,固定在墙上,荡漾着片片书香。他显得特别高兴,大谈传统文人画的精神韵致和中国古典戏曲的美学特征,以及两者之间的关联。渐渐,房间暗了,我向窗外望去,一眼的暮色,铺陈在光秃秃的树枝和落有一层薄雪的房脊。后来,我对暮色的喜爱,甚至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特殊需求,恐怕是这一天,这一时刻的暗示和影响。
       讲了半部“西厢”的祝肇年先生,因博士生导师资格的审查问题,匆匆回到了北京。他用一个下午的时间所作的画,全部留给了我们。我侥幸地得到三张,其中两张画写了我的名字。戏剧之缘,书画之缘,使我们之间的感情近了、深了。 1988年春天,麻国钧老师带着我去祝肇年先生的家拜访,我们穿过地安门大街,借着昏暗的灯光,转到鼓楼东侧的一条胡同里。那是一条南北走向的胡同,祝肇年先生住在胡同深处东侧的一栋坐南朝北的房子里,房间还算宽敞。祝肇年先生情绪很好,与我谈了谈当前的戏剧创作,评说了一番“作家学者化”的观点,最后,又提到三年前的长春以及作画时的美好情景。他说,画画舒服,等自己退休了天天在家画画。辞别时,祝肇年先生说:“去长春没有带印章,那些画没有盖章,你可以随时拿到家里补盖。”
       可惜,祝肇年先生退休不久,便染病了,未能尽情地画画。病痛和愤闷,使他无法抵抗,就悄然离开了我们。恰巧这一年我正在北京,参加了追忆会,听到了吴祖光、谭霈生等先生对他的缅怀,记得谭霈生惋惜地说“写文章的风格,讲课的风格,中戏再也没有了”。
       三张画一直放在祖屋里,没有去找祝肇年先生补盖印章。有人说,印章是凭信,钤印与不钤印大不一样。我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我更看重画作的人文价值,那是一段特别的日子,我与一个长辈,与一位先生的精神交流。时间消逝,三张透过历史风雨的画,记录着两个人生命感觉的画,有着说不出来的人生况味。
       霉味渐重的灰色旅行箱合上了,三张画没有放进去,被我带到了北京,留在了意水堂。有时临了几页帖,见精彩之笔,就愿意站起身,展开画卷,静静地看着。画不是名作,作者也不是大师,但对于我来说,画作与作者是我生活中重要的记忆,青春岁月里巨大的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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