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茶人生_岁月留痕_文狐网

如茶人生

纪尘|2530次浏览|个人主页

       对于中国人来说,茶这东西,是再熟悉不过。但不同地方对茶的制法和饮法,却是区别很大的。比如西北部的少数民族,无论是酥油茶还是马奶子茶,都较为浓烈、醇厚。西北部的少数民族一般不会用那么精致考究的茶具,不会有那么多烦琐的泡茶过程,也不会不厌其烦地一小杯又一小杯地轻抿细品。他们用碗,或是壶,就那么喝水似地痛快豪饮。他们的身体散发出奶茶一般的浓厚味道,他们的心,像实木茶碗那般沉实。
       我当然也熟悉茶。从有记忆起,我们家的餐桌上每天都少不了茶——油茶。这是种用文火将大米慢慢烘炒,然后放有盐和香料的黑乎乎的东西。由于这东西每天都像大米一样准时地出现在餐桌上,以至小时的我一度以为,只要是瑶族人,就得喝它,而如果有哪个不喝油茶的,就肯定不是瑶族人。这观点当然不正确。因为瑶族早就与汉族人或其它比如苗、侗族等少数民族杂居,因此瑶族人说汉语,穿汉服,就像当地的汉族人喝油茶,讲瑶语一样的稀拉平常。
       记忆中,我的父亲是个可以将油茶当饭吃的人,他总说,如果哪天没喝上油茶,就像还有件什么事情没做完。记得有几次,家里破例地没打油茶,睡到半夜的父亲居然披衣起床,非到厨房弄上那么一碗不可——这茶,这古老的饮食习惯,不仅成功地征服了一个男人的胃,也征服了一颗孩子的好奇的心。小时候的我,并不是那么热爱这种黑乎乎的“饮料”,但看到大人们那种心满意足的模样,我就算没什么食欲,也会跟风似地喝上至少一小碗。我很想弄清楚它到底有什么神奇,又为什么会令一个人睡到半夜还会掂记着它。但一直没有找到答案——尽管每一次我都喝,每一次喝完后都期待着奇迹的出现。直到后来,我长大并离开家乡,开始在城市里喝那些又洋气又新鲜的形形色色的饮料,某一日我突然发觉自己是那么希望能喝到油茶。那个晚上,我记得,我几乎将南宁的宵夜摊全逛遍了,但一无所获。
后来,每逢节假日回家探亲,我都会有意无意地主动提出喝油茶,而且一喝就是两三碗。茶仍是那茶,但入口的感觉却似乎不同了——它常令我喝着喝着就联想到其它事情,喝着喝着就莫明其妙地感动,甚至有一些伤感,而心底的那个疑问,似乎在这喝茶的过程中也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人对一些长期的生活习惯,可以产生某种肉体依赖,也会产生感情。这就像人们总觉得,月亮,只有故乡的才是最圆、最美的一样。

       不过,昭平本地人没什么喝油茶的习惯,他们喝得更多的,是绿茶——所有茶类中历史最悠久的一种。绿茶为不发酵茶,品质特征是清汤绿叶。形有长、圆、扁、曲之分,色亦变幻万千。通常以杀青方法不同,分为锅热杀青绿茶(即炒青绿茶)和蒸气杀青绿茶(即蒸青绿茶)两大类。在所有绿茶中,以炒青香气最高,味浓醇,收敛性高。绿茶由于及时通过高温杀青,破坏了酶活性,制止了多酚类物质的氧化,因此,茶多酚含量比其他含量都高,维生素C的含量亦最高。从保健功效来看,绿茶优于红茶。
       以前曾有古语说:“富川不富,钟山不山,昭平不平”。就是这“不平”的昭平,峰峦叠翠、甘泉潺潺、云雾缭绕,无论其地理、气候都很适合种茶。昭平的绿茶,可谓是当地的一大品牌。
      没有油茶喝,那么好吧,就是上山看看茶林也是好的。于是,第二天一早,我与昭平县宣传部的林虹一起到了大脑山。大脑山是昭平的一个茶叶种植大点,人们在这里种植、采摘、然后加工,再往外销售。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规模的茶林,满眼青翠,沿山势盘倨而上,层出不穷又井行有序,颇有龙胜梯田风貌。说到茶林,我又忍不住想说一说儿时的清明时节。那时候,每逢清明,我都会与哥哥兴高采烈地往乡下赶去。那时候,年纪尚小的我们是不会对已逝去的,特别是那些只见过坟前萋萋芳草,却从未与之谋过面的列祖列宗们产生出什么缅怀之情的,也很难理解大人们脸上那种罕见的庄严。在例行公事地完成一系列比如拨草,摆放祭品,上香,点鞭炮等“任务”后,我们便迫不及待地一头扎进茶林。在我们看来,那种泛白的,如小灯笼般挂在枝头的“茶泡”,绝对比那些沉默的泥堆更有吸引力。也许是由于当时我还小,或者说更笨一些,只懂得一味跟在其它孩子身后,于是,我的成果永远是最少的。我手上得来的那些“茶泡”,不是前面的孩子因其太小太涩而不屑一顾留下的,就是貌似茶泡而非茶泡的古怪东西——这常常让我很沮丧。不过,好在乡下的伙伴们都很照顾我,就算我什么也没找到,他们也依然会将最大最甜的果实递到我手上。
       由茶林而生的第二个记忆,便是广西人最熟悉不过的“歌仙刘三姐”了。我记得由黄婉秋扮演的刘山姐,是如何背着一个小竹篓,一边采茶,一边动情地唱着那动听的山歌,而那位我每次下乡都不离其左右的堂姐,她每晚给我讲的故事,除了刘三姐还是刘三姐,唱的呢,除了山歌也还是山歌。那时候,几乎所有群星璀灿的乡下之夜,茶林,就成了一个孩子最诗意的想像,而采茶的刘三姐,则是她心里最美最聪明的仙子。
       然而在那个酷热的六月夏日,我所看到的采茶工人,可就与儿时心里的浪漫身影相去甚远了。她们戴着斗笠,穿着宽大的旧衣裳,身挎竹篓,像地上的影子一般沉默而快速地工作着。烈日几乎要将石头都晒化了,她们的汗如雨点般在额前流淌,厚厚的衣服渗出一圈圈汗渍——这样的烈日下劳作,如果不穿厚些的长衣,那么到晚上脱衣时,皮肤肯定会像电灼过一般的红肿,疼痛。
       从一位采茶工人口中得知,这看起来无比诗意的工作,事实上艰辛无比,长时间的暴晒且不说,采下一斤茶,也就只能得八毛钱的价。状态好一些的话,一天可以采下三四十斤,那么也就是二三十元,而且,采茶除了天时、地利,还要有一双敏锐的眼和敏捷的手:每棵茶树抽芽时就那么一点儿芽尖,采早了,芽头小,采迟了,叶质变老。另外,采茶是十分讲究时节的,名优绿茶须在清明前后采摘,这时的茶叶多半嫩绿色润,内质馥郁,其它时节的茶,质地便要逊色不少。
       “苦一点倒没什么,怕的就是没活儿干。”采茶工人说。是的,作为一个经济不发达的山区的农民,我目睹过他们生活中太多的艰辛。许多乡下的农民家庭,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是一点也不为过的。我不知这些由他们亲手采下的八毛钱一斤的茶叶,在经过多道其它工序加工后,最后以比八毛贵上几十上百倍的价格流转到全国各地,心中会有什么想法。这些茶农,他们种植,采摘,但自己喝的,往往却是价格最便宜,质地最次的茶。他们不会知道也不会关心,那些儒人雅士考究的“茶艺、茶礼、茶境”——他们也许一生都没有机会进到那有着古筝乐声的优雅茶馆,接触到那精致美丽的各种茶具。在烈日下劳作的他们,对喝茶的礼仪了解多少?在为了尽可能减轻家庭负担的采茶流程中,他们又要如何去明白许多人正通过茶事活动来怡情修性、悟道体道?他们对“清饮雅尝,寻求茶之原味”,对“顺乎自然,重在意境”,对一些学者由茶而生的儒家之道、道家之道,佛教之道乃至“极高明而道中庸,无为而无不为”的中国哲学又有着什么样的理解?但他们的生活无疑是最真实与直接的,即“温饱”。
       我突然感到,采茶,不仅仅是一份工作,一种肢体动作,更是一种默不出声的生活雄辩。他们——这些茶农,是一切茶文化的前奏。当宋朝诗人蔡襄写出“兔毫紫瓯新,蟹眼青泉煮。雪冻作成花,云闭未垂缕。愿尔池中波,去作人间雨。”的诗句时;当无数这样那样的文学或哲学作品中提到茶叶的美丽面孔时;当我们贫乏的内心因“茶文化”而得到美学的满足,甚至将喝茶当成一种社交或祈词方式时,这些更远古的农作,早已用他们的双手,他们的汗水谱写下了对大地的最高顶礼膜拜……
       对于一个对茶文化没什么研究,只会买速溶冲饮品的人来说,我确实很难更好地描写一片茶叶与生活的因果关系。这篇文章,就像一次随心所欲的漫游,从油茶到绿茶,从童年的刘三姐到现实里的采茶工人。我想这些都是我记忆里的深刻画面,而我,在大脑浏览这些画面时,出其不易地发现了某一点尖锐而清晰的东西,这东西让我感动,也让我刺痛,并从中看到一条痛苦迂回的人生之路:茫茫沧海人世中,人,不也正如茶叶一片?起始细小、纤弱,然后,在历经了一次又一次的沉沉浮浮,在与水融合之后,一切的浓烈,终归于平淡。正如三毛所写的:“第一道苦若生命;第二道甜似爱情;第三道淡如微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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