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京华(四)想起容若_岁月留痕_文狐网

又过京华(四)想起容若

蔡红柳|2722次浏览|个人主页
文/蔡红柳

喜欢纳兰容若,一直未改。很久以前,购得一套华东师范大出版社的《通志堂集》,繁体字,竖版。古雅简朴的封面,上册为文字,下册为容若手迹。当时喜不自禁,读之,对容若其人向往不已。又过京华,一怀诗情却全不在长城、故宫等地,总期待与容若的相逢。然而听说上庄离城里很远,这次是无法抵达了;而容若故居,亦已无多少容若遗迹。本无奢望,然而那个晴朗的午后,却奢华地与容若相遇。

一、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

这座小小的院落,是宋庆龄故居;但还有几人记得,这里也曾是纳兰容若的故居呢?
多年以后,我终于为你而来,容若。然而已太迟了。
晴朗的夏日午后,浓荫如水,后海之畔,空气鲜润,时光沿着青藤葳蕤上溯,捧出一阕余香依旧的《蝶恋花》,古老的平上去入滑落于石阶上,依稀有玉碎之声。
梦想已久的两株“明开夜合树”就在眼前。很多资料说此树是纳兰容若手植,此处所立介绍牌中,也有“纳兰容若手植”字样。然赵秀亭《纳兰丛话》中说:“此树与容若所咏之树花时不合,今之所谓掌故家,何不察之甚也。”并指出容若所手植之木当为合欢树,还旁征博引,证明此处之“卫矛”虽与合欢树同有“夜合”之名,却不是容若当年种植、吟咏之树。
是的,它不是我想象的合欢树。但我不愿用考证派的严谨态度去进行推理,也不愿翻开清代直至民国的诗歌去辩论。我宁愿相信这是容若所植。八月,它没有花朵,只有青碧的树荫。枝条旁逸斜出,叶色翠绿欲上人衣。午后的阳光在枝叶间跳跃,是三百年前的阳光,若绝佳的画家,将记忆与现实恣意涂抹,肆意渲染着浓淡深浅,调和着光影亮度,酝酿着这神奇的遇合。
我希望是这样:三百年前的根须,深深爱恋着足下的热土,向枝叶输送着甘露;正如容若的手指,三百年来,一直传输着温暖。是的,容若的手指,铺开一张细腻的宣纸、挥毫作词的手指,抽出一把如霜的宝剑、纵横自如的手指,滑过一张清丽的面颊、拭去泪痕的手指,紧紧握住挚友的双手、不肯放松的手指,曾经在此,接触温暖的泥土,种下两株树苗,并轻轻抚摸,将内心的深情,传递到枝叶的末梢。
我希望,容若的手指——书生瘦削的手指、诗人修长的手指、满族男儿遒劲的手指、情人温柔的手指、理想主义者布满沧桑的手指,在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寻找到这样一个空间,以树的形式舒展。我希望,在今天的人世间,还有一种活着的植物里流淌着他的温度,他的热血。
轻轻抚摸树干,树干被时光的刻刀雕塑过,布满坎坷,嶙峋若石。触觉中,那种坚硬与枯涩,依稀似历史的河床般,有着密密麻麻的孔穴,那凝固了的起伏之处,让人想到潮起潮落,春去秋来,而一切,都已经永久定格,若一句默然伫立的诗歌,留给读者无限的遐思。
容若曾经与文友小聚,同咏夜合花。“康熙二十四年五月廿三之夜,纳兰性德邀姜宸英,顾贞观、吴雯作陪,于渌水亭宴请远道来京之故友粱佩兰.阶前有双夜合,时际盛开,觥筹之余,即指夜合花为题,各赋诗一章.诗人雅致,逸兴遄飞,唯未料及曲终人散之后,性德寒疾复发,迁延七日,竟溘焉长逝。”容若的绝笔诗是一首整齐的五律: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
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
对此能销忿,旋移近小楹。

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我想容若最后一次与文友雅集,当在南楼。站在南楼的台阶上,恰可见到这样的景象:树影婆娑,水光莹莹。若是一个同样的午后,隔着摇曳的竹帘(“筠箔”),清风徐来,碧色潋滟,这种清新扑面的“乱”多么迷人。那是最后一次,三十一岁的纳兰容若,将心沉醉于他最后的文字中,那是他的挚爱和灵魂的寄托。之后,七日之内,至于兰摧。容若悄然离去,他的心魂,终于抛弃了那些世俗的枷锁,飘向至真至纯的仙境和至善至美的佛国。我虽不是教徒,却也笃信轮回与解脱,相信他这样早离去并非悲剧,因为高贵的出身和金碧辉煌的宫阙,对他来说,只是豪奢的监狱。而他内心珍藏的佛性,会唤醒痴迷的游子,带他去向心灵宇宙的圣土,融入无边无际的清和大化。

二、 正风雨,下南楼

南楼是一座简单的二层建筑,据说为明末建筑,这座园林成为明珠府邸之后,容若常在此与文友雅集。想起容若的那些文友,那些响亮而忧郁的名字:顾贞观、姜宸英、朱彝尊、陈维崧、严绳孙、梁佩兰、徐乾学……
南楼,围墙外就是后海;围墙内,亦面对着一片清波。树影扶疏,水光潋滟,奇石参差,花香清幽。至若春和景明,天朗气清,芳草萌生,新桐初引,紫燕呢喃,三五知己,开轩而坐,于惠风之中,仰观俯察,实为人生乐事; 一觞一咏,足以畅怀。 又如盛夏午后,池上新荷沐雨,蜻蜓点水,浓荫垂露,草香盈怀,于此铺展素笺,饱蘸新墨,挥洒深情,一抒怀抱,何其淋漓!若夫中秋气爽,明月初生,天碧于水,水湛若天,箫声幽远,桂香萦怀,菊色在心,一盏浊酒,三生旧梦,与谁同叙。至于寒冬雪落,玉树琼枝之前,瑶台珠帘之间,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正宜好友围坐,谈诗论道,人生乐事无过于此。
容若,正是于此,度过了他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和最感伤的岁月。
在他的好友中,我特别想说的是顾贞观。顾贞观,字华峰,号梁汾,无锡才子,东林领袖顾宪成之后。如我梦里的江南才子一般,他胸怀壮志却终生抑郁,他温和旖旎却侠肝义胆 ,他与容若一样,视文字为性命,视友人如肺腑。他与容若虽隔着十七年的岁月,却可谓伯牙子期,忘年之交,人生虽短,得一知己足矣。二人性情投契,彼此欣赏不已:“尔汝形忘,晨夕心数,语惟文史,不及世务。或子衾而我覆,或我觞而子举。君赏余弹指之词,我服君饮水之句。歌与哭总不能自言,而旁观者更莫解其何故。”容若逝后,顾作祭文云:“已矣,伯牙之琴,盖自是终身不复鼓矣。”返回江南,隐居避世,读书终老。
容若蔑视功名,不喜世俗应酬,当身心俱疲之时,即与贞观倾诉;爱妻卢氏逝后,容若心碎肠断,血泪盈眶,亦对贞观抒怀。可以想象,在南楼,在寂静的夜晚,二人执手话平生,“登楼去梯”,不能分别,这是怎样的友情。我等平凡人,但得其三分,亦足慰平生。
一直倾慕那一段佳话。顾贞观有友吴兆骞,亦为江南才子,因科场案蒙冤被放苦寒之地宁古塔,贞观为此作《金缕曲》二首,其中深情厚爱、浮生悲辛,较之容若《金缕曲赠梁汾》更动人心魄: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彀?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

兄生辛未我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年轻的容若,读词后被其中的真情深谊所打动,潸然泪下,承诺为搭救吴兆骞而尽力。并作词曰:“ 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终于借助其父明珠之力,成功救回吴兆骞。至于吴返回后,得知顾贞观曾为此事向容若屈膝,感动不已,我倒以为是无所谓的。很多人传说此事,以为顾贞观为救友人而屈膝,实为不易;然以顾与纳兰之交,一拜不过是感激于其厚谊而已,并无屈辱之嫌。后世人何苦借此煽情呢?容若逝后,众多文人为之作祭文、挽诗等,我以为顾贞观之祭文最为深情,令人读之不觉潸然。二人早有誓约,“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容若《金缕曲 赠梁汾》)又云:“再世天亲,誓言心许。”(顾贞观祭容若文)举世之中,千古之下,实为独有!
至于其他友人,亦与容若交情笃厚。从容若逝后众人之祭文、祭诗就可看出。姜宸英最失意的时候,容若用一阕《金缕曲》安慰了他受伤的心灵;徐乾学是容若的老师,虽然其人品多有争议,但容若对之终生感激,毕恭毕敬;梁佩兰名满天下,容若仰慕之,邀其同编宋元词集;陈维崧贫寒而风流,容若会在词中小小地调侃他一下;朱彝尊与容若一般有着伤心的爱情,一样细腻而忧郁的诗情;严绳孙则更是容若的忘年之交。永远不会忘记多年前读过的容若写给严绳孙的诗歌:

人生何如不相识,君老燕南我燕北,何如相逢不相合,更无别恨横胸臆。留君不住我心苦,横门骊歌泪如雨。君行四月草萋萋,柳花桃花半委泥。江流浩淼江月堕,此时君亦应思我。我今落拓何所止?一事无成已如此,平生纵有英雄血,无由一溅荆江水。……

“何如相逢不相合,更无别恨横胸臆。”这句诗曾经以其独到的反问形式令我刻骨铭心。传说仓央嘉措语:“……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二者何其吻合。“江流浩淼江月堕,此时君亦应思我”,又多么像白居易的“谁料江边怀我夜,正是池畔望君时”!“我今落拓何所止?一事无成已如此,平生纵有英雄血,无由一溅荆江水。”这四句道出了容若空有壮心却不得酬志的痛苦,这样的痛苦,作为御前侍卫的容若,也是可以毫无顾忌地对严绳孙说的。可见二人交契之厚。

南楼,因为这一段段关于友谊的故事,而灿然生辉。这是纯粹的文友的深情厚谊,与功名无关,与世务无关。这几乎是一个童话,纯美如水晶,以琥珀的形式,定格在漫长的历史中。容若的目光滑过古朴的窗棂,滑向蓝水晶般的天空和绿玉样的水面。

南楼也是一个伤心之地。容若有一首词《南楼令》
古木向人秋,惊蓬掠鬓稠。是重阳、何处堪愁。记得当年惆怅事,正风雨,下南楼。 断梦几能留,香魂一哭休。怪凉蝉、空满衾裯。霜落乌啼浑不睡,偏想出,旧风流。
一个重阳节,他在淡荡秋光里忽然想起了风雨之日关于南楼的片段,是和爱妻有关的片段。在小楼深处,她曾经笑语盈盈,给予他无数温存体贴。然而最美的瞬间都被时光无声地带走了。断梦几能留?天人永隔,他默然独对深宵,想象她美丽的身影。
依稀如梦。他本在梦里。他的生命本身都是一个至纯至美却又哀婉无奈的梦。
容若视功名如尘土,却视真爱如日月。关于他的爱情,后世多有争论。他的第一个恋人,或说是其表妹,或说是其家中丫鬟,或说是公主等。流传最广的是表妹入宫说。其实恋人是何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用心爱过,并把这绝望之爱寄托于他深爱的文字,用生命、用热血和男儿泪去书写,他清新率真,空灵隽永;他缠绵哀婉,惆怅低回;他泣血呼唤,震撼人心……这一切都不妨碍容若以一个男人的形象站在我们面前。因为真正的男人是懂得情感的。
在容若的时代,以他的身份和人品,可以同时拥有多少女子,大可不必为失去一个女子而感伤。然而他年轻的感伤,是痛彻心扉的。这也正是他可敬的一面。而当娶了爱妻卢氏之后,他拥有了一段无法忘怀的幸福时光。虽然婚前的恋人的影子仍然在心头,然而美丽温婉的卢氏,几乎抚平了他的伤痕。因此卢氏的早逝,更成为他心头的一个难以愈合的伤口。他无数次面对空房默然流泪,默然书写,直到泪尽血枯。
容若曾多次徘徊寺庙之中,欲遁入空门。他说:“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双林禅院,是他寄托梦的所在。他对爱妻的怀念,甚至令他对整个尘世失去了希望。他原本纯美的内心,再也经不起尘俗的起伏跌宕和悲欢离合的折磨。
这个时期,他的词臻于化境。是深深的爱情和绝望的相思,让他的文字有了永恒的生命,它们在素笺上舞蹈着,用沸腾的血和斑斓的泪,用永不枯竭的真诚和痴恋。一宵冷雨葬名花,却葬不了他内心涌动的感情,他的墨迹如江河在纸上奔流,那些横竖点画,纵横淋漓,余温依旧。
正风雨,下南楼。其实他怀念的,何止是这一个片段呢?
正明月,倚南楼;沐清馥,吟南楼;执君手,上南楼;……
红袖添香的南楼,月明如水的南楼,春来同看柳秋来同赏桂的南楼啊,梦里的南楼,人生最深最美处的南楼,已经是一个美好瞬间的象征。
想起归有光的一段文字: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 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卧病无聊,不常居,是因为怀念太苦;其制稍异于前,是怕睹物思人。面对南楼上爱妻留下足迹之处,容若当亦如此。何其悲凉!
关于友情,关于爱情的南楼,默然无语。二楼是不许登上的,然而,独立片刻,沉思片刻,依稀已经看见了容若的影子,他隐没在词中,在南楼的花香里,英俊依然。

三、心自醉,愁难睡——梦中的渌水亭

故居内有亭名“恩波亭”,据说就是当年之“渌水亭”,因后来为成亲王府邸,皇帝特许成亲王从御花园中引水,故名“恩波亭”。又有很多人认为这个亭子并非真正的渌水亭,说容若深爱之渌水亭乃在郊外等。
我无心考证真正的渌水亭在何处。这是一个平凡的亭子,较之苏州园林,无亭榭构筑之工巧,周围布景亦无奇。曲折的回廊与今日普通公园的水亭回廊大同小异。然而,这个夏日的午后,树影斑驳,连亭中的空气也被染成了碧色,分明有一种隽永的柔情荡漾其中。
容若写过一首诗《渌水亭》:
野色湖光两不分,碧云万顷变黄云。分明一幅江村画,着个闲亭挂夕曛。
另有一首《天仙子 渌水亭秋夜》:
水浴凉蟾风入袂,鱼鳞触损金波碎。好天良夜酒盈樽,心自醉,愁难睡,西南月落城乌起。
在他的眼里,渌水亭,闲适可爱,挂着橙色的温暖的夕照,是陶潜的乡村闲亭;也可以是一座盛满月色的夜的小屋,四面水波粼粼,天在水中,他生恐风摇碎了那一轮完美无缺的皓月;更可以是一个独酌的所在,深夜无眠,有酒盈樽,举杯邀明月。然而那内心的柔情和怅惘,都于此静谧的时刻涌来,独享片刻的宁静,心自醉,却“愁难睡”,他最深处的孤独,无人可解。
渌水亭,在何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渌水亭是容若的心灵栖息地。
很多所谓“小资”喜欢容若,喜欢他的缠绵悱恻,喜欢他的悲情故事,喜欢和他有关的一些“戏说”剧中的英俊男角。然而他真的不是那样的。在恩波亭,我小憩片刻,想到关于他的很多很多。

他生长华阀,不慕荣利,“萧然若寒素”,作为人人欲结交的权臣公子,年轻的他“拥书数千卷,弹琴咏诗,自娱悦而已”,似乎一位隐于红尘的逸士。后来,作为侍卫,他深得康熙的赏识,多次得到御赐物品,却毫无骄矜之色,平和如常。相反,他对性情相投的汉族文人,总是谦恭有礼,倾心相交,与一些才子名士一见如故,雅集吟诗,但谈文史,不论世务。他曾为挚友顾贞观筑茅斋,并赋诗云:
闲亭照白日,一室罗古今。
偶焉此栖迟,抱膝悠然吟。
吟罢有余适,散瞩复披襟。
时开玉怀卷,或弹珠柱琴。
……
抱膝吟咏,散瞩披襟,梦想着世外的悠然生活,完全是隐士的情怀。我又想到了归有光,他说的“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岂不和容若梦想的境界毫无二致?他曾明确说过:“吾本落拓人,无为自拘束。倜傥寄天地,樊笼非所欲。”(《拟古》)这简直无异于陶渊明了。
然而容若,又不是一位决绝的隐士。他的身世决定了这一点。他不能与世俗诀别,因为他爱着家人,(他曾经因父亲生病而衣不解带,这注定了他会遵从其父的意志留在御前侍卫的职位上。)也尊重那位开创了康乾盛世的明君。
他酷爱读书,少年时代就学于太学,即非常优秀,被祭酒徐元文赏识,并推荐给其兄、当时的名儒徐乾学。从此,每逢三六九日,黎明时分,容若就骑马到徐的府邸去学习,日暮才离去。他一直坚持如此,担任侍卫后方停止。他绝不依仗其父明珠的势力而获取功名,而是一心一意勤学苦读,他的目的是参加正式的科举考试,以求为国效力。而读书,对于他来说,又并非只是求取功名的手段;更是一种美好的精神之旅。“岁丙辰,应殿试,条对凯切,书法遒逸,读卷执事各官咸叹异焉。名在二甲,赐进士出身。”他用他的实力证明了自己。而担任侍卫期间,他谨慎缜密,忠于职守。据说他性耐劳苦,无论严寒酷暑,均勤谨执事,远非一般生长于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公子可以比拟。
这一切都证明,他的心中并非都是风花雪月,他原本有着凌云翱翔的壮志。他的另一首《拟古》道出了他不为人知的忧国忧民的一面:
春风解河冰,戚里多欢娱。置酒坐相招,鼓瑟复吹竽。而我出郭门,望远心烦纡。垂鞭信所历,旧垒啼饥乌。吁嗟献纳者,谁上流民图。一骑红尘来,传有双羽书。慷慨欲请缨,沉吟且踯躅。终为孤鸣鹤,奋翥凌云衢!
此诗虽名为“拟古”,却寄托了容若自身的“烦纡”之情,他把主人公设置在一个欢宴的场合中,人们把酒欣赏音乐的时候,主人公——一位心怀天下的男儿,独自出了郭门,骑马走过荒郊野外,经过断壁残垣、旧营荒垒,感叹不已:那些献上珍宝或文章的人们,谁献上过一幅《流民图》,让苍生的苦痛被统治阶层重视呢?这也是容若的心声。他“慷慨欲请缨”,却犹豫徘徊,为何犹豫?必有难以说出的顾虑和深藏的苦衷。最后,他只好做一只飘零天涯的鹤,振翼而上,孤寂的背影被浓云淹没……
既然心怀壮志,又有绝好的家世和政治背景,容若何以痛苦,何以依然有怀才不遇之叹呢?一位在世人眼中看来生活完美无缺的青年侍卫,必然前途无量。如曹寅,年轻时与容若同为康熙侍卫,后为江宁织造,曹家盛极一时。然而容若,他要的,绝不是美誉和高位,华厦、金钱和权势。他要的是以七尺之躯一报家国,以英雄之血一溅江水!他在《王仲宣从军》中这样写道:“不悲弃家远,不惜封侯迟。所伤国未报,久戍嗟六师。激烈感微生,请赋从军诗。”他非常向往曹操与王粲之间的知遇之情,渴望能如王粲一般得到赏识,从军报国。从这一点看,他是一位真正的男儿。同时,他内心对自由的渴求十分强烈,他的灵魂一直在诗歌里飞翔,在污浊的尘世之上,渴望青天碧海,饱览春花秋月。而官场怎能束缚他洒脱自在的梦想?要报国,就要先入官场,而官场的束缚与潇洒的个性背道而驰。

不仅如此,实际上,康熙皇帝暂时并无重用容若之意。作为侍卫,固然是皇帝近臣;然而,那些日常琐碎的事务,绝非容若所向往的。这也是他痛苦的原因之一。
然而我以为,容若最大的苦痛并不止此。容若的家族叶赫那拉氏,祖上与努尔哈赤为敌,容若曾祖父金台什战败自焚,另一说是被俘后被杀。其祖父尼雅翰,则归附了爱新觉罗氏,成为征服者麾下的骁将。明珠作为一位被征服者的后代,以其非同一般的才华、心计和手段而渐居高位,盛极一时。而天性率真的容若,必然知道这段历史;他在云端的心灵,怎能容忍这样地活着?然而一切都无法说出,即使对他最知心的友人,也无法说一字。
唯有,在寂静的夜晚,独对一卷诗,独自书写。他并非总是清丽凄婉,也有苍凉悲壮:
泠泠彻夜,谁是知音者。如梦前朝何处也,一曲边愁难写。 极天关塞云中,人随雁落西风。唤取红巾翠袖,莫教泪洒英雄!(《清平乐》)
宇宙广袤,时空无限,在那个深深的夜里,只有容若。谁是知音者?这是千古以来仁人志士发出的浩叹,孤独的灵魂深处,空无一人。人生在世,总是有一些东西,不知是关于生命的怅惘,还是关于理想的感慨,牵痛心魂。即使再美的亲情、友情、爱情,也难以填补这个空白。这样的孤独,在某个匆匆之间的缝隙袭来,令人猛然一惊。这本已无奈,再加上容若特殊的身世,“如梦前朝”,“边愁难写”,是否可以视为容若对家族悲情历史的慨叹?他的灵魂深处有一位英雄,金戈铁马,立于云端。然而,只见滚烫的英雄泪洒下,灼伤珍藏终生的梦想。为何只有红巾翠袖才能拭去英雄的泪水呢?为何硬汉辛稼轩也要这样说?是因为知音少,弦断无人听;是因为梦想高于一切却被一切所淹没。但我相信,英雄的泪水,会在理想的光芒里蒸发,化为震撼人心的虹,给迷惘者一座七彩的桥,通向明丽的诗境。也许最后,我们失败了;但是信念不败,精神不败。对真善美和自由的追求与膜拜,本身就是一种胜利。
容若的边塞词颇有功力。王国维就很欣赏他的这类词。除了著名的“万帐穹庐人醉”“夜深千帐灯”,亦多有动人之作。 如:
身向云山那畔行。北风吹断马嘶声。深秋远塞若为情。 一抹晚烟荒戍垒,半竿斜日旧关城。古今幽恨几时平。(《浣溪沙》)
云山那畔,遥远的塞外,曾经充满血与火的地方,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荒凉,雄浑,绝非所谓风花雪月能够比拟。容若的“若为情”“幽恨”从何而来?除了古今沧桑的感叹之外,还有关于叶赫家族的血与火的历史吧。这种欲说而不能、欲伸而无由的悲凉,是诗歌史上少见的,唯有李后主深知。然而李后主直率地说出了“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之悲,说出了“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之恋,因为他已无所顾虑;容若不能说,说了就会牵连到整个家族的安危生死。这一切,若是贪图功名利禄的小人承受了,也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然而容若是一位情深义重、心怀壮志的男子汉。没有比这更尴尬、更压抑的了。
他临风的瘦影如一棵竹,印在深夜的纱窗上,或是边塞的穹庐中。这时候我们突然记起,他也是一位满族勇士,是自幼熟习骑射的武者和跃跃欲试的英雄。而他内心深藏的痛苦,并非我们所能体会。正如庾信出使后被强留在北方的心情一般,他的苦痛里永远带着侍奉异己的烙印。“萧瑟兰成看老去。”这是容若亲笔写下的一句词,兰成,即悲情的庾信。这样志不能伸、意与愿违的人生,注定了无限苍凉!
顾贞观认为,容若“所欲展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业,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我想正是此意。
于是,所有的悲愁,所有的愤慨,郁积在怀,加上爱情的忧伤、丧妻的苦痛,容若需要一个精神寄托,一个温暖的、令他放松的所在。那就是渌水亭。
美丽的渌水亭,如归有光的项脊轩、陶潜的东篱、柳宗元的小石潭、苏子的赤壁,甚至王羲之的兰亭、辛稼轩的带湖。它不仅是容若挚爱的所在,也是后世人追忆的精神园林。今天,有了纪念容若的网站,最为著名的一个名为“相约渌水亭”,很多容若的知音者,隔着三百年的风雨遥望渌水亭,将一片文心栖息于此。
心自醉,愁难睡。美丽而忧伤的渌水亭在何处?无论它在明珠府内,还是在京郊的某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在我们精神的制高点,无论风雨阴晴,都纤尘不染。
足矣!

评论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