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金草地_岁月留痕_文狐网

童年的金草地

纪尘|2575次浏览|个人主页

       里尔克在《给一位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中有这么几句话:“你不还永远据有你的童年吗——这贵重的富丽的宝藏,回忆的宝库?你往那方面多多用心吧!试拾捡起过去已久消沉了的动人的往事,你的个性将渐渐固定,你的寂寞将渐渐扩大,成为一所朦胧的住室,别人的喧扰只远远地从旁走过。”
       正是这几句话引导出驱使我写这本书的基本问题: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我的生活长期地与某些动物联系起来?而这些动物,又为何让我心甘情愿地为之消耗掉大量时间和精力却乐此不疲?在这里,里尔克的话似乎已给出了初步答案:童年。
       我的童年是在广西的一个僻远县城度过的。那时的我的故乡,与其说是县城,不如说是一个大规模的部落更恰当。从县中心步行几分钟,就可看到绿油油的稻田、一望无际的玉米、油菜花和高梁地。就是我所居住的大院,各种果树、灌木、野生花卉也随处可见,而相互攀谈的人,只要耐心往左往右,往上往下扯扯,也总能扯上点儿跟 “亲”靠谱的关系。在那个依山傍水,宁静清幽的地方,我度过了与大多数孩子相仿的宝贵又沉实的童年:我们的头发总是浸着酣畅淋漓的盐份,我们的双足总沾有芳香的泥土,而我们的指尖,也总被酸酸的野乌梅染成透明的绛紫——那时的我们,从不曾远离自然。大约八岁时,我拥有了一件特殊的礼物——一只小狗。那是父亲花一块五钱从菜市场买回来的。
       那是只小土狗,也许还没断奶,或者最多也就刚断奶,它随着一阵自行车铃声进入门槛,如一团绒球般落在我脚下。当它在角落瑟瑟发抖并用那么一种胆怯的眼神盯着我时,我觉得,它简直比一只小鸡还弱小,比我那细细的瘦胳膊还要没力量。
       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这肉乎乎,活生生的小生命,无疑就像一个美丽而神秘的梦,一下就闯进了孩子心中那块富于幻想的圣地。好几天我都在床上翻来覆去——我总担心一觉醒来,我的小狗就不见了。在这种杞人忧天的焦虑下,我外出的次数渐渐少了,回家的时间也不再那么晚。现在想想,短短的时间,一只如此这般的小动物竟能让一个玩心颇重的孩子收心,心甘情愿地放弃游戏并激动又忧心忡忡地承担起一份“责任”,不能不说有些神奇。
       那是段美好的时光。尽管那时的日子似乎过得很慢,一天好像有现在的两天这么长。当我坐着,它会把脑袋凑到跟前,“呜呜”地轻声叫着,有时则用两只前爪揉摇我的手臂,好似向母亲寻求慰藉的婴儿,有时候午睡醒来,我会发现自己浑身都布满淡淡的划痕,就像门前粉红的月季。我不再无所事事,而是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观察狗、与狗嬉戏上面——也正是那时,我惊奇地发现,原来不仅我,小狗也是有梦的。它做梦的时候,四肢会微微地颤动,口中发出婴孩般依呜的声音。我猜测,它定是梦到了骨头和奔跑,就像我时常梦到红苹果和金龟子一般。
       那时候,对于这种稀拉平常随处可见的动物,我并没有更深的了解,我的愉快更多是来于其它孩子的羡慕目光和那种终于可以对一个“手下”发号施令的成就感。况且它的确非常可爱,远比一切不会说话不会动的玩具要生动有趣得多。
       我记得,一次由于全家人要去看望一位亲戚,临出门,小狗却怎么也不愿回窝,一直叽叽哼哼地跟在我屁股后转来转去。情急之下,父亲一把提起小狗往前掷去。随着一声悲惨的叫声,我那颗柔软的孩童之心被揪得生疼——那是我第一次为另一个生命体感到的疼痛。那种感觉在我记忆中保持了很久。而也是那次,使得我对一向亲昵温和的父亲产生了某种疏远和隔阂。

  事实上,在那个年代,要想赞美和尊重这样一种生灵,并不是件多么为人称道的事。许多人,包括我的亲戚和邻居,对待狗都是非打既骂。记得我的一位邻居小姑娘,她所钟爱的一只非常温顺的大黄狗被她的父亲称斤论两地卖给狗肉贩子。当时狗贩子如何捕狗以及狗又如何含泪抵死相抗,我都由于内心的恐惧而远离了当初的记忆,我只记得那个手拿刑具的可怕男人到来时,小姑娘的眼泪和尖叫就再没断过,而年仅长她一岁的我,除了表现出本能的惊慌外,惟一能做的事就是陪着她一同哭泣。
       后来,当我以令人吃惊的速度跑回家并看到我活生生的小狗时,才像获得拯救般呻吟出一句:“噢……”
      小狗一直过得很好。父亲也一再向我保证绝对不会将它卖掉。
  后来,很突然的,轰轰烈烈的“打狗运动”来了。千百年来的食狗习惯以及由于对“狂犬病”这种疾病的无知而产生的巨大恐慌使得人们开始了对狗歇斯底里的围剿。而中国历史上,狗其实一度有过辉煌岁月,受到重视,例如狗曾被人类奉为先祖。早在母系氏族社会时期生活在黄河流域的原始人就已养狗,《周礼》设犬人官职,汉代朝廷设狗监,到了唐代,五场之中有狗坊。因为狗不仅能看家护院,照看畜群,而且也与人类患难与共,相互慰藉。可以说,在那些时代,狗是被欣赏,赞美甚至是鼓励的。但在当时那种“人人见狗而诛之”的氛围中,狗所有为人称道的才能和美德已完全被忽略和抹煞了。在那段心惊胆战的日子,只要外出,就总能听见棍棒的起落声,狗凄历的哀号声。这些声音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反复在我梦里出现并被吓醒。
       然后是一天,一位亲戚来了——我们不得不这样做——将小狗送往乡下。尽管它将像一条野狗,一个流浪汉,只能在垃圾堆、餐桌下捡些残羹剩饭,可至少,它能活着,或者说,能活得稍久一些。
       我自此被迫告别了我的小狗,我亲密无间的童年玩伴,并开始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牵肠挂肚。
       好不容易熬到假期,我急不可待地往乡下赶去。当进入亲戚的家门,一只狗远远地离我站着,不跑也不吠,然后,它慢慢,慢慢地接近我,在身边闻闻嗅嗅。亲戚笑着说:“哟,它还认得你呢。”我才认出那是我的狗——它已不再是那个憨态可掬毛绒绒的小东西了,它成了一只大狗,大而瘦骨嶙峋。它的眼神出现了一种只有极其孤独忧郁的人眼中才会有的东西。“百感交集”,也许就是我当时的感受,只不过那时我还太小,还不懂恰当地使用这个成语罢了。
        在乡下极有限的几天里,我总像个窃贼一样,每天快速吃饱,溜进空无一人的厨房,然后偷偷将一勺粥倒在地上(直至现在我仍十分庆幸亲戚家的勺子那么大),而我的狗,也总是心有灵犀,一声不吭地将地上的粮食舔得干干净净。我记得,那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是那么强(在那个经济匮乏的年代,我的行为让人看到的话一定一顿训斥),而那种想要保护自己的狗的念头更是强上加强。这种双重刺激使得我每喂完一次狗,都几乎精疲力竭。
       尽管如此,我孩子的心还是在那短暂的假期里享受到了某种甘美,或说一种简单的踏实感。米兰"昆德拉曾说:“狗是我们与天堂的联结。它们不懂得何为邪恶、嫉妒、不满。在美丽的黄昏,和狗儿并肩坐在河边,有如重回伊甸园。即使什么事不做也不觉得无聊,只有幸福平和。”确实如此。那种踏实,是我在其它游乐里所不曾领受过的。尤其是当斜阳西下,轻风拂面,我跟我的狗一起漫步在湖边的草地——所有其它的一切就成了一张松垮的网,只有当下无比真实,明亮。
       度过了那个难忘的假期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我的狗,并不是我忘了它,而是它“失踪”了。在满山遍野地寻觅了一次又一次后,失望至极的我开始启动只有孩子才会有的固执而天真的想像:我的狗一定是跑到山里当山大王去了。就像多年后,我读到的杰克"伦敦的《野性的呼唤》里那只回归荒野的巴克一样。
       那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只狗。
       它没有名字。
       在堆砌起以上这些文字时,我仿佛又看到了那遥远又近切的一幕——我与我的狗正奔跑在一片芳香四溢,光焰灼灼的金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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