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夜,想起你
姚筱琼|5416次浏览|个人主页
文/(苗族)姚筱琼
如梦死去半年了,何月生只梦见妻子两回。
第一回她无语。可怜的样子,像是刚从望乡台回转身,湿衣湿裤湿头发,一身水淋淋。
水落在月生脸上,初时清凉,渐渐冰冷,月生一个寒颤醒过来。
原来是儿子撒尿了。
一团肉哪里不好搁,偏偏搁在枕头上,“水龙头”对着他的脸喷射。
月生伸手抹一把脸,随即“啊一啾”一个大喷嚏,把梦境全都遗忘了。
入冬,月生第二次梦见如梦。
家里养的一条名叫“锁”的小狗被人打断前腿,跛了好些日子了。
如梦坐在门槛上,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半屈着膝盖抱起锁,把它的伤腿搁在臂弯里,用很长的绳子,一匝一匝细心缠绕。
清亮的月光从树隙中筛下,化作闪闪烁烁的露珠在蕉叶上滚动。如梦的手指透明发亮,令人想到刚点燃的一支支白蜡烛。
这个梦延续了很久。画面一直没有改变——她双手精心地替锁缠绕那无休无止的长绳。
久久地,缠得月生烦。就像大旱天伏在横杠上踩水车,一整天重复转来转去的动作。回家看锅台饭碗都是晃动的车轮。
“好了好了,你回去吧。怕阎王爷点卯了。”
他习惯于编排故事骗她。但此刻心里却十分清醒:如梦已是黄泉中人,尘世中鬼,纵然想留,也难留到五更。
如梦站起来。双手捧住锁的脸,默默地注视它几秒钟,然后,长长叹一口气,走了。
她走得很飘洒。月光下显得脚步十分轻盈,有了几分逍遥鬼态。
她飘过院场,飘到芭蕉树下,芭蕉叶衣袂似地一晃,人影便不见了。
翌日天亮。月生第一件事就是绕院场一周,然后,在那株如梦隐去的芭蕉树下愣了许久。
回头,背起砍刀进山了。
山里多生杜仲。杜仲又叫银丝皮。是一种跌打损伤药。
剥杜仲皮只能用刀割。折断它会扯出密密麻麻的银丝,就像如梦缠狗腿的长绳子,无止无休叫人头痛。
过溪时发现锁也跟了来。
跛着足也不忘跟随主人吃苦。月生想着,有些触痛的感觉。
但他礁石一般灰青的脸,永远也读不出心事和表情。
“去,回去。”
他不动声色地呵斥锁。
锁以为自己跛足,就可以任性。歪着头,像个稚龄顽童,眨眨眼,脸和眼全是一派纯真。
月生痴了一下。但随即从地上捡起一块卵石。
“不听话,揍你。”
月生恶狠狠做出要砸破它脑壳的凶样子。
锁亦倔,偏不怕砸破脑壳。不肯回去。
“哼,学得一副牛脾气。”
月生忿忿地骂。就像往日骂如梦。
那时她挺着肚子。没日没夜跟踪他。查寻他往哪家阁楼,哪家磨房去推牌九。
村汉们推牌九贼精。
桌上铺一块麻袋,麻袋上浸一块湿毛巾,再静的夜,也不会发出响声。
如梦常常受骗。
看见一盏灯特别亮,她悄悄摸近窗根。不料,却打翻人家的猪潲桶。
磕得膝盖青一块紫一块,她蹲在塘边哭。塘里有月亮,碎碎的月晕像是她满腹的幽怨。
忽一日被她捉到了。
他则是一副输急眼的强盗相。
一句话恼,两句话吵,三句话倒毛挥手就是一巴掌。
如梦像一捆草垛被掀倒,庞大身躯竟然挡住了月生的遁路。
如梦赖在地上打滚。看样子,月生不赔礼道歉,她会将一座肉山倒扣过来,将尖尖的山峰压压平。
月生顿足懊恼,忿忿地骂:哼,学得一副牛脾气……
割一卷杜仲回来,月生亲自给锁动手术。
一碗酒端至门,被他“嗞嗞”吸去大半碗。竟依了如梦的姿势,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跨着门槛屈膝而坐。
也依那梦中长绳子,弄了整整一坨白线球,准备一匝一匝将锁的断腿缠起。
手术过程中有一个非常残忍的步骤。
那就是锁的断腿已长成畸形。要给它重新在门槛上摁断,扳正过来,再用浸酒的银丝皮固定。
月生试着做了两次。两次都因为锁的哀叫而失败。
锁的哀叫像人一样“呜呜”哭泣。
如梦生产时也是这样冷汗淋漓地“呜呜”哭泣。
“你发誓,今后还赌不赌?”
一有机会,如梦便有气无力地按自己的意志征服月生。
她想:反正女人一生关口很多,能把握住一个算一个。
看着她抓住床栏,两只手不停颤抖的样子,月生只好跑在她的床头发誓:有了儿子,如果还赌,叫我变成一只跛腿狗。
如梦“噗嗤”一声笑。
“哎哟……”
儿子就在一声笑中落下地……
月生借如梦生儿子的启发,用一块烤红薯逗锁,趁锁分神时,“嘎巴”一声摁断了狗腿。
锁浑身抽搐,“呜”一声哀哀哭泣。
锁的眼睛流着泪。这是月生第一次看见狗也会流眼泪。
想到自己发的誓,再看这条断腿狗,就像一片枯黄的秋叶,止不住在风中颤抖。
如梦坐月子,也像锁一样哀愁。
这不仅因为月生输光了家产,而且还因为乡政府和派出所同时罚了月生的款。那样重的两笔数目,相当如梦一年到头拼死拼活养的两头猪,其实,月生已下决心戒赌,并且有几次“大场合”的诱惑,他都毫不动心。
而那一回,不能不说是如梦产后虚弱的样子促使他再次下水。
他的奢望不高。只想赢回几只母鸡为如梦补奶就洗手。
记得那天晚上好月亮。
出门时月生还赞了一句,冰轮玉兔,马到成功。
做梦也想不到如梦会失足跌进水塘。
那样的静夜,聚那么多人在塘边,他以为村人准备放水取鱼。
急匆匆挤进人群,他发现七八个人正撮着如梦的躯钵,将她搁在一张凉板上。
如梦睁着眼睛,月亮在她眼里又圆又亮。
月生睁着茫然的眼睛,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张着嘴,也叫不出声音。
不知谁当胸击他一拳,呵斥道:看什么看,你老婆淹死啦。
这时,他才大梦初醒,嘶哑嗓子狂叫一声,像一道闪电扑过去……
手术后,锁开始下地练步。
冬日懒洋洋从院墙上探头进来。芭蕉已变得茎粗叶少,于是,阳光大把大把地洒下,将院场照得雪亮。
锁已经乖乖地从院场这头走到了那头。停了停,就在如梦隐去的那棵芭蕉树下,“呜呜”地,不知是哀伤还是喜悦地叫了两声,回过头,怅怅地往回走。
突然,锁惊蹶而起,箭一般奔向主人。
月生愣怔地一手挥刀,一手将食指摁在门槛上——
手起刀落,一截“燃烧的蜡烛”落在地上。
阳光白炽,应了那天夜晚的好月亮。
同时,也圆了昨夜一场梦。整个梦境,月生只记得如梦的手指像一支支透明的白蜡烛。
月生将断指的手浸入酒碗。
酒碗倏地变成殷红。
殷红的酒碗吞没了一轮冬日。
冬日在酒碗里浓缩成一丸惨淡的雀卵。
月生悲怆地仰天呼唤:
“如梦——我好想你啊……”
随着这一声碎心的呼唤,苦涩的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