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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耀德的边疆诗

沈苇|3026次浏览|个人主页
——《从龟兹到高昌》读后

文/沈苇

生活在新疆和西部的诗人,他(她)的心灵、语言和风格,很大一部分是幽冥世界的造就。是消逝的世界、失却的事物,影响了一代又一代诗人,并给他们的写作和想象力施了魔法(有时却是魔咒)。在文化领域,大概接近斯坦因所说的“沙埋文明”,知识考古的手段可以延伸到文化的各个领域。在边疆大地上,空间的孤寂和地域的辽远只是一个方面,作为一个诗人常常是有幸的,因为他能与世界(事物)消逝的部分结成联盟。“历史想象”这个词一再穿越边疆大荒,一再点燃诗人们的热忱。
谢耀德的诗集《从龟兹到高昌》(新疆人民出版社2007版)同样是历史想象的产物,也是亲历和漫游的结果。从龟兹到高昌,从塔克拉玛干沙漠到帕米尔高原,从伊犁河谷到阿尔泰草原,与其说是诗人足迹的抵达,还不如说是一次语言的游牧和历险。题材似乎是信手拈来、随意取舍的,却没有脱离“新疆”这个大主题。“我陷入遥远的想象/夜致力于自我构思”,当诗人去亲近这个地域大背景,并沉醉其中、一唱三叹之时,他是致力于夜一般神秘的自我构思和自我构建。这,又何尝不是一次地理构建和精神构建?
收入在这部诗集中的几首小长诗给我留下较深的阅读印象。如《苏巴什佛寺遗址》、《月光·阿尔泰》、《古道西风》、《楼兰断章》等,都是不错的作品。它们看似是一些短句和断章的集锦,却有着流畅的气韵、自如的场景转换、即兴而意外的抒发,同时又很好地掌控了语言、节奏和体积。除了地理背景的象征主义色彩,西部生活本身就是碎片化了的,如同废墟残简,如同瀚海沙粒,但诗人的触角可以伸得很远、很深,通过短句、断章,朝向一种饱满而完整的努力。或许,文明的积淀将诗人变成了现在时态中的守墓人和凭吊者,但他用想象去填补弥漫的虚空,用深情去搀扶一棵枯死的胡杨。诗人是反方向的,如同考古队员在时间中的反方向旅行。在这一点上,诗人和考古工作者不约而同地站到了一起。我想,一种深沉的高度人性化的“诗歌考古”一定是存在的。
在我们的现在时态中,诗人是凭借语言、激情和思想而行动的人,换言之,诗人是动词的情侣、形容词的敌人。作为一名地理的漫游者和文明的凭吊者,谢耀德诗中常用的动作词汇是“思念”、“想象”、“眺望”等。思念是“血脉跌宕的气息冲破肌肤喊出的——思念……”;想象有时从动词变成了一个接纳万物的名词:“帕米尔的太阳,又是什么?/你,要把永远的神话,射进我们的想象……”;“他一定想念奔向天边的马群了/他内心一定有一匹奔驰的骏马”;“忧郁的月亮神/遥望远处滚滚烟尘而落泪”;“一只披着袈裟的野蜂/落在我的袖口/张大瞳孔 向北/瞭望”……这样的表述,这样的以小见大,这样的动词的恰如其分的使用,显现了心灵的多元和身份的变幻,同时也泄露了诗人作为文化(文明)思乡病患者的形象。地域性的诗人,常常是这样的患者——痴情的患者。
我愿意将谢耀德有主题的写作称为“边疆诗”,当然,也可以称它们为“漫游诗”、“地理抒情诗”、“文化访古诗”等等。“边疆诗”是生活在兰州的诗人叶舟提出的一个概念,它不是反对“西部诗”或“新边塞诗”等习惯性的提法,而是试图纠正和修补“西部诗”或“新边塞诗”存在的某些偏差和误区。至少,它是一种新鲜有趣的表述。像“西部诗”曾经鲜明的个性追求,“边疆诗”必须呈现一些新的美学追求。
谢耀德的“边疆诗”至少有两个显而易见的特点和追求:一是“自我”让位于“他者”,即“他”和“它”对“我”的替换;二是内在与外在、主体与客体的交融。
歌德曾说,每一次健康的努力,都是从内心导向外部世界。这是一句令人深思的哲言。诗歌中,自我的无限放大导致了表达上的张牙舞爪,造成了诗人的变形记,它是诗的必要客观性的丧失。而一首好诗常常表现出对膨胀的自我的克制,同时面向外部,面向无限性。谢耀德写道:“他的忧郁来自远方/他的忧郁来自草原外面的世界”,这里写的是牧人,却是从内心导向自然世界的一个证据。在谢耀德诗歌中,“我”是低调的、谦和的,甚至是虚幻的,最常出现的象征性人物是僧侣和牧人。前者是参悟者、修行者,后者是生活者、行动者。尤其牧人,几乎是诗人的一个替身。“荒原上的游牧人,他们的悲凉是世人给的定义,当然也包括我。……但是,他们是幸福的,他们的幸福来自朴素的内心。”(《随笔》)这是谢耀德对牧人的理解。他称他们是在生活中接近精神天堂的人。漫游的诗人无疑是牧人的亲戚。
当然,导向外部世界并不意味着主体性的旁落与丧失,而是需要更大的包容和接纳,用很小的自我容纳广大的世界,或者如谢耀德说的那样“走向中年的空旷”。他还写道:“夜与世界交换血液/我和石人交换/内心忧郁”。这就是内在与外在、主体与客体的交融。《马灯》是一首精美的短诗,可以视为谢耀德的代表作,它很好地体现了这种交融与交换的追求,即万物在光芒中融为一体:

弦月似弓
马灯,马的眼睛
干净又清澈
如牧人的内心

月色迷蒙
夜用沉默漂洗流星的旧衣裳
月光深处升起的琴弦把渺茫轻音
注入万物心中

远山、马群、毡房和繁星
在马灯的光芒中融为一体

谢耀德说自己是一个“用轻写字的人”,他的诗有着轻盈、洁净、浅谈、低吟的特点,看似缺乏力量感,其实有着内在的力度,是一种克制的内在化了的力。他的诗似乎来自点点滴滴,却是为了重塑一个整体、一种地域雄心。“我正吃着一枚来自/丝绸古道小驿站的土豆/温暖的土豆啊,我的嘴唇/要和泥土再亲近一些”,这是对地域的亲近和沉溺,收获的不仅仅是土豆,还有丝绸之路上苍茫的启示。我相信艺术中的阿克梅主义是继续存在着的,它既是“对世界文化的眷念”,同时是对我们置身地域的一次扎根,是一种超拔的沉溺。获得了远方和近处的参照,我相信谢耀德的“边疆诗”会写得更好,走得更远。

作者简介:沈苇:著名诗人,鲁迅文学奖获得者,现任《西部》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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