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班纳_山水田园_文狐网

亚班纳

纪尘|2528次浏览|个人主页

        "走,我带你去一个朋友家,他是很有名的按摩师”。那天早晨,我的菲律宾朋友哈舍说。
      小渔船又开始在海面航行,船上载的,依然也只是一个旅人和一位船夫(哈舍)。约摸四十分钟后,我们到达另一片海滩——它是如此安静、空旷,美不胜收。这个村庄,名叫“亚班纳”(Yabanan)。
      朋友就住在一望无际的海滩上。到达时,屋里没人。等了好一会,才看见一位盲羊人安静走过——哈舍托他去找朋友。
      “他是半男半女的。”等待时,哈舍笑眯眯地说。我愣了一下——菲律宾人妖?后来明白了,哈舍的朋友是同性恋。半小时后,那个盲羊人出现了——他带来了房门锁匙,主人仍在地上忙碌。
      那绝对是整个菲律宾期间我住过的最美的地方:二十米开外便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宽敞明亮的院子里一排高大的椰树迎风招展,一张用大树根做成的“茶几”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贝壳,花儿种在空椰壳里,一张在日后消遣了不少时光的大吊床洁净固牢.进得房后,更是惊叹于布置的温馨——那是我进过的惟一有美丽帘布的菲律宾家庭。
       哈舍得意地带我参观房子,又得意地演示“cui箭”。这东西,应当是盲羊人的狩猎工具。南美的印第安人以及非洲一些土著亦有类似的工具:将涂了毒药的“箭”吹向猎物。看来既便是亚洲的海岛之国,与千山万水之外的其它部族也不是毫不相关。事实上,这世界的一切物种,一切文明,都是息息相关的。
       参观完房子后,主人回来了,他名叫“拉修”(RASSEL),其样貌颇出我意料——皮肤黝黑,身材精瘦但充满力量,很有“型男”气质。不过,当他说话,一切便显露无疑:语气温柔,带着明显女性化气息。
       一年多前,拉修的房子只是一间竹棚,随着一次可怕台风,所有海边的竹棚被摧毁,之后,其它人撤离到离海岸更远的地方,惟他仍留守故地。这个勤劳又聪明的人用低廉的价钱收购了邻居的土地并修筑了水泥房,自此,方圆一公里之内,独此一户。他的伙伴是一群动物:鸡、鸭、猫、狗。他看这些生灵的目光充满爱怜。
      由于我素食(不是奶制品和蛋类都不碰的严格素食者),而在这里蔬菜可说是难得一见的奢侈品,思忖一会后,拉修走向正在孵蛋的鸭子:两个鸭蛋拿出来时仍如此温暖。我知道这对拉修很不容易——那些鸡鸭蛋,不是用来孵化小鸡小鸭就是拿去卖。我不想浪费拉修的宝贵物质,决定在饮食上尽可能“取于自然”。于是从那天起,我开始了“椰子之旅”:早餐是几杯鲜椰子汁及半个椰子肉,偶尔会有两块很难吃的饼干。午餐是椰囊(一种嚼起来类似棉絮没什么水份的椰肉),晚餐稍丰富些——椰肉绊米饭以及几乎将我甜吐的椰子糖水……偶尔,为了给我换下口味,拉修会弄来一盘芭蕉花——当然仍少不了往里加椰汁!
       拉修的房间结构为“两室一厅”,分别以薄薄的三合板隔开。我选了那间一拉开窗帘就可看到大海的。房间的大小也正是床的大小——每晚入睡只能从客厅直接跳到床上。那床,看上去很美:不仅有毯子有枕头,甚至还有枕巾!然而,当我准备美美睡一觉时,才发现还不如直接睡沙地——所有弹簧全都严重变形,躺在上面就像架在高低不一的梅花桩上一样。不仅如此,床上还全是沙粒,因此每天起床必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头发、睡衣和身上的沙粒抖下来。
       每天傍晚,为拉修工作的盲羊人都会进院子喝一杯雇主请的咖啡。拉修不止一次对我说:这些盲羊人是最干净的。他说的干净,指的便是诚实。我相信。每当那些盲羊人出现,我总是悄悄打量——他们的眼神是如此专注、直接、坦然。我也观察过他们做活:从不投机取巧,从不贪婪、从不怠工。他们沉默,清贫,脸上总带着不卑不亢的微笑。这种气质不是属于有钱人,也不是属于穷人,而是属于——内心有力量、有准则的人。
       这幢海边的孤独房子没有电,我们点的是椰油灯。当谈话终止,惟一的声音便只有咆哮的狂风和粗暴拍击的海浪,当白天到来,海又是如此包容仁慈,被风雨打落的满地椰子静静躺在明媚的阳光下。
       如哈舍所说,拉修是个按摩师,每个周末他都会到银滩为游客按摩,其它时间则用来打理“山庄”——除了海边的房子,拉修还拥有屋后半个小山坡。他的理想是以后能在山腰建一幢房子,那样的话,整个海滩将尽收眼底。
       我在的那几天不是周末,拉修决定陪我到附近走走。椰林深处有一伙劳作的盲羊人——他们在建造新的教堂——旧教堂已在风雨中破败不堪了。这教堂,是村民们自己凑钱自己动手盖的。那是见过的最简朴的教堂——除了人们诚挚的信仰,没有任何多余的浮华的东西。拉修向人们介绍我。人们温和地抬头笑笑,继续手中的活。我来自哪里是什么人对他们没有意义。生活本身,才脚踏实地。
       由于雨季,山下河流暴涨,这意味着我们无法寻访仍居于山上的盲羊人(若要另觅陆路上山得一整天工夫)。于是我们顺水而下,行至一个用拉修的话来说是“神潭”的地方。那地方的确神奇——潭中之水的源头竟是一棵参天大树。树巨大而错综复杂的根须紧紧盘住岩石,水滴汇聚成细流就那么从树根淅淅沥沥淌下。只见拉修用柴刀挥动几下——一个竹杯便出现了。他一口接一口用竹杯畅饮“神水”——我自然也不例外。哈舍倒没急着先喝神水——他要先洗神澡。几天前,我送他一小包洗发液,不想他一直小心留着。这令我对这汪碧水有点儿内疚——这样的地方不应当出现洗发液这样的东西啊。可看到哈舍兴高采烈的样子,我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一个盲羊人出现在眼前。那人,便是天天早上为我摘椰子的男孩的父亲。他也为拉修工作。同时出现的还有他忠诚的伙伴——狗。他乘老板“陪客”之际抽空上山劳作。蚂蚁阻挡不了他,河流阻挡不了他——他就那样,带着不卑不亢的微笑,一步步涉水而过。水很快就漫到他的腰,随着一个转弯,他突然消失不见了。而那只聪明忠诚的动物则别辟稀径——从另一侧只适合小动物走的小道跑去。他们将在深山某处会合。
       我们继续赶路。途中遇到一位年轻的盲羊女性——她有两个孩子,一个牵着一个抱着。他们刚从村里惟一的小杂货店买油回来。就为了这5PS的油,他们先是花三小时下山,再花三小时上山。后来,又遇到好几个捏着最多10PS票子在林中疾走的孩子,也是这样,为着人民币一两元的小东西,花上几小时。
       此程的最终目的地是一个荒僻的盲羊人村庄,做为一个陌生的“不速之客”,我的到来并没有引发出骚动:人们安静地坐在自己那以椰叶和竹子编成的棚里,安静而略带羞赧地望着。这个村庄大概有十户人左右,户与户之间——草棚与草棚之间,相距约二十来米。最先到达的家庭共有两个竹棚,一间大约五平米,住着一对年轻夫妻、两个孩子,以及一只刚满月的小狗——狗和婴儿都在吊床里。里面的所有家当为一张床(竹席)、一口黑乎乎的小锅、一个简易的剥椰子的工具,以及一两件旧衣裳。另一个竹棚则住着一对老人及四个流着鼻涕的小孩。
       出发之前,我想大概会在经过的村庄吃午饭,为此特地把村里惟一的小杂货店里的粮食一扫而空::一扎方便面、两个茄子、三个鸡蛋、一个小南瓜、一扎十根不到的豆角以及几颗大蒜。我万没料到抵达的竟是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村庄。而涌到面前的孩子——我数了数,至少十五个!有我们落脚的人家的,有邻居的,还有——天知道从哪冒出来的!
        这下我为难了——总不能自己吃然后让一堆孩子看着吧。可这里,除了椰子什么也没有。绞尽脑汁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吃饭计划继续,但我们几个得分头去寻找食物。幸运的是,拉修终于在另一户人家弄到了一个大冬瓜。那位妇女在看到我们的当时很是高兴——似乎所有的盲羊人见到拉修都很高兴,原因很简单:拉修的工人都是盲羊人,哪怕一年里,雇佣他们工作的机会也许只有一次。当拉修说明来意后,妇女的笑容变得僵硬,最后几乎是愁苦了——那个惟一的瓜,在这贫瘠的土地是多金贵的东西啊。也许她在等着与自己的家人分享,也许会用它去换上几比索的糖或油……拉修一再安慰说到时一定会补偿给她的——让她男人到他地上工作。妇女难过的神情才缓和过来。
       我们扛着得之不易的粮食离开了,但那妇女的双目,像钻子般深扎在我心头。
       回到原地米饭已做好。我开始做菜——带来的那些简单的食物,对他们是那样的陌生而遥远,他们好奇地注视着那些也许从没能力购买从没有机会品尝的东西,脸上焕发出幸福满足。当我将菜做好,户主也将他们的“拿手特色菜”奉出——在阿里家吃过无数次的树叶和野山椒,以及永恒不变的椰汁。煮菜用的是饭锅:他们先把米饭做好,盛出来,再用这惟一的锅煮菜。那天我们的餐具是这样的:一张宽大新鲜的芭蕉叶(菜盘),数个空椰壳(饭碗),以及无数双手——筷子。
       那是顿令所有人都兴高采烈的没有油的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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