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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

纪尘|2135次浏览|个人主页

       我的童年是在广西一个僻远县城度过的。
       那时的我的故乡,与其说是县城,不如说是一个大规模部落更恰当。从县中心步行几分钟,就可看到绿油油的稻田、一望无际的玉米地和油菜花地,而相互攀谈的人,只要耐心往左往右、往上往下扯扯,也总能扯上点儿拐来弯去的亲戚关系。
       在那个依山傍水、宁静清幽的地方,我度过了与大多数孩子相仿的宝贵又沉实的童年:我们的头发总是浸着酣畅淋漓的盐份;我们的双手总沾有泥土的芳香;我们的嘴唇总被野酸梅染得绛紫。
       那时的我们,还不曾远离自然。
       大约七岁时,我拥有了一件特殊的礼物——一只小狗。那是父亲从菜市场买回来的。
       那是只小土狗,也许还没断奶,或者最多也就刚断奶。它随着父亲的自行车铃进入门槛,如一团绒球般落在脚下。由于恐惧,小东西浑身瑟瑟发抖,而当它用天真而胆怯的眼神投过来时,我觉得它简直比一只小鸡还柔弱,比我那细细的瘦胳膊还要没力量。
       尽管狗儿柔弱胆怯,但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这肉乎乎、活生生的小生命就像一个美丽而神秘的梦,一下就闯进了孩子心中那块富于幻想的圣地。小狗到家后许多天,我不断在床上翻来覆去——我总担心一觉醒来,小狗就不见了。在这种杞人忧天的焦虑下,我不再总要父母不断催促才依依不舍地跟其它孩子道别回家。现在想想,短短的时间,一只如此这般的小动物竟能让一个孩子心甘情愿放弃游戏并承担起一份“责任”,不能不说有些神奇。
       那是段美好的时光,虽然那时的日子一天好像有现在的两天这么长。当我坐着,小狗会把脑袋凑到跟前,“呜呜”地轻叫,有时则用前爪揉摇我的手臂,好似向母亲寻求慰藉的婴儿。我不再无所事事,小狗在生活的突然介入,就像在流逝的时间里进行了一场小小的革命。由于拥有一只小狗,平时内向羞赧的我收获了不少其它孩子的羡慕目光——我似乎显得重要且富于个性了。我们成了彼此最好的伙伴,形影不离,亲密无间。
       记得某天,全家人要去看望一位生病的亲戚,临出门时小狗却怎么也不愿回窝,只一味叽叽哼哼地跟着我转来转去。眼看天越来越黑,失去耐心的父亲终于一把提起小狗往后院一把掷去。随着小狗一声凄惨的嚎哭,我那颗柔软的孩童之心被揪得生疼——那是我第一次为一个并非同类的生命体感到疼痛。
       那种感觉在我记忆中保持了很久。
       事实上,在那时,一个小孩想要找到一种赞美和尊重这种生灵的途径是相当困难的。许多人,包括我的一些亲戚和邻居,对狗都是非打既骂。记得一位比我小点儿的亲戚小女孩,由于她的父亲赌输了钱,某天她家那只温顺忠诚的大黄狗被她父亲卖给狗肉贩子以换些赌资。当时狗贩子如何捕狗以及狗又是如何含泪抵死相抗,我都由于内心的恐惧而远离了当初的记忆,我只记得那个手拿刑具的可怕男人到来时,小女孩的眼泪和尖叫就没断过,而年仅长她一岁的我,除了表现出本能的惊慌外,惟一能做的事就是陪她一同哭泣。
       后来,当我以令人吃惊的速度跑回家并看到我活生生的小狗时,才像获得拯救般大大松一口气。那天晚上,在我固执的请求下,父亲不得不一再向他的女儿保证——绝对不会将我们的狗狗卖掉。
       平静的日子继续着。
       几个月后的一天,由于一例狗伤人事件,县官一纸令下,轰轰烈烈的“打狗运动”飓风般突如其来。一时里,不管是家狗还是野狗,不管是健康还是病患,人们不分清红皂白地对狗进行歇斯底里的围剿。
       曾经,由于狗在许多方面都能良好地帮助人类且能与人类进行深层沟通,它们是被欣赏和赞美的,例如狗曾被某些少数民族奉为先祖,周朝设有犬人官职,汉代朝廷设狗监,到了唐代,五坊之中便有狗坊。然而在那段时间,由于恐惧(这种恐惧是由无知带出的并且延续至几十年后的现在),狗所有为人称道的才能和美德被完全抹煞。在许多人眼里,这种忠实陪伴了人类千万年的动物,不过是一种肮脏而危险的东西罢了。
       在那段心惊胆战的日子,只要外出,就总能听见狗凄历的哀号。这些声音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反复在梦里出现并将我吓醒。
       为了躲避这可怕风头,我们不得不做出选择——将小狗送到乡下亲戚家。
       我自此被迫告别了小狗——我亲密无间的童年玩伴,并开始了漫长的牵肠挂肚。
       好不容易熬到假期,我急不可待地跟着大人往乡下赶去。当进入亲戚家,只见一条狗远远地站着,不跑也不吠,然后,它慢慢地、慢慢地接近我,慢慢地闻闻嗅嗅。
        “哟,它还记得你呢。”亲戚笑着说。我才认出那就是我的狗——它已不再是那个憨态可掬毛绒绒的小东西了,它成了一只大狗——大而瘦骨嶙峋。它清纯无邪的眼神多了一种只有极其孤独忧郁的人眼中才会有的东西。也是那时,我才难过地知道原来我的宝贝伙伴的生活就像一条野狗、一个流浪者,只能在垃圾堆、餐桌下捡些残羹剩饭。
       我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完全无法理解更无法左右成人的做法。我惟一能做的就是:每天快速吃饱,溜进空无一人的厨房,快速盛一大勺粥倒到地上(我是多么庆幸亲戚家的勺子那么大),而我的狗,也总是心有灵犀悄然跟随,一声不吭地将地面的粮食舔得干干净净。我记得,那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是那么强烈(在那个经济匮乏的年代,这种行为让亲戚看到一定大为不满),而那种想要帮助狗狗的念头更是强上加强。
       这种双重刺激使得我每偷喂一次狗,便已精疲力竭。
       尽管狗狗不会再回到我的日常生活,但那颗孩子的心还是在短暂的假期里享受到一种简单的踏实。后来,当我成长,读到米兰·昆德拉的一段话:“狗是我们与天堂的联结。它们不懂得何为邪恶、嫉妒、不满。在美丽的黄昏,和狗儿并肩坐在河边,有如重回伊甸园。既使什么事不做也不觉得无聊,只有幸福平和。”
       的确如此。

       度过那个难忘的假期之后,我再也没见过我的狗。
       当又一个假期来临,当我又一次急切地回到乡下,亲戚说,不晓得它去哪里了,反正自我上次离开后不久,它就彻底失踪了。
       那应该是我首次领会何为“失落”。我紧咬双唇、泪水盈盈地在村庄到处寻觅,我叫上那个最要好的陪她痛哭过的小女孩领我去湖畔草场,然而一无所获。
       我闷闷不乐地回到县城。许多个夜晚,小小的我缩在床上,一遍遍回忆着我们曾经幸福相处的点滴。好长一段时间后,一个固执而天真的想象才安慰了那颗小小的心:我的狗一定是跑到山里当大王去了——就像多年后,我读到杰克·伦敦的《野性的呼唤》里回归荒野的巴克一样。
       那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只狗。
       它没有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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