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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的样子

纪尘|2561次浏览|个人主页

       太阳照常升起。
       泛红的阳光从墙头一点点爬过来,从我的床位依次洒向邻邦。
       吃过早点,我走向立交桥。那天的目的地是一个村庄——画家墙上的相片。
       看来撒拉米亚是个大镇——每小时就有一趟班车。
       一小时后,顺利到达撒拉米亚,却根本碰不到懂英文的人,情急之下,我灵机一动——将相机掏出来找到相片一路给人看:这里!这里!我要去这里!
       人们听不懂英文,却都知道,看图——说话,于是终于又坐上班车,到了那个名叫“阿桑”的地方。
       这是个寥落的小镇,除了一个漆成绿色的清真寺门口有几个小贩,行人寥若晨星。当时已是下午两点多,惟一一趟去往村庄的班车早就没了。
      18公里的徒步——还是算了吧。
      走进一个小店,老板竟神奇地懂点儿英语,他说可以用摩托车送我——往返一共150镑。他开的价无论怎样也不算过份,就同意了。
      一路的景观除了沙砾还是沙砾,偶尔可看到几缕炊烟,淡蓝的烟雾飘浮在一望无际的地平线:它们令人们的胃不再空落,同时还旋出了生活在无烟煤气时代的诗人们难以吟咏出的动人篇章。
       半小时后,车停在一个岔路口,司机问:“一小时后来接你行吗?”
       我往前走几步——相片上那些奇特的尖顶白屋明白无误地呈现眼前,就跟堡垒似的。当然它们不是堡垒,更与争战无关,它们只是这个古老国度几近消亡的古老民居。
       不知这些民居何以建成帐蓬般的样子,也许是它们的历史太悠久了,悠久到说不定是游牧民族所发明的第一种定居房子。
       中国也有许多历史悠久的美丽住宅,不过许多却被各式各样的“开发”给一笔勾销了。我的一位美国朋友曾疑惑地问:“大理号称千年古镇,可为什么90%的房子却是这些年才盖起来的?”
       他不知道,我在南宁的小区后面,不到半年,一条“百年老街”就突然横空出世。

       我们的“建设”,更多的其实是破坏和模仿。
       “75镑好吧?你不必再来接,到时我会自己想办法回去的。”我说,然后开始掏钱。
       司机愣了一下:“你要住这里?
        “不知道。”
      不知是司机觉得我太古怪还是觉得自己把一个外国单身女子拉到这鸡不飞狗不跳的荒地心感不安,居然说,不用给钱了。
         “真的?”
         “嗯,真的。”
       我当然不会重复再问。伸出手跟这好心人握了一下,很高兴地与他道别了。
       村子非常安静,一排排抹灰尖顶白房井然有序地分布在泥路两侧。偶尔,某些房子后会出现几棵饱受尘埃洗礼的橄榄树,以及几小盆正努力与炽热阳光对抗的低垂植物。
       不由想起一个国际网络摄影论坛,其中一个摄影主题为“花园”。参赛者拍的相片大多美不胜收:喷泉、长椅、落英缤纷的草地,在花丛中或坐或躺的美丽少女和奔跑的孩子。
       只有一张相片显得“格格不入”:干涸无尽的土地上,一间泥糊的茅屋面前,一家四口像过盛大节日般满面喜色,穿着也许是他们最好的衣裳认真地站在没有门的家门口,面前摆着两盆种在粗陶罐里的植物——惟一的绿色,惟一的小花。
       那是张来自非洲某村落的相片。
       这里不是非洲,但这个村落,这些散落在干涸大地的零星绿色,让我不禁把它们联系到一起。
       继续往前走。
       整整半小时,我只见到一个骑着辆与其瘦小的身材毫不搭调的大自行车的孩子。再往里走一阵,终于看到两户有人的人家:一家是修理自行车的,另一家,两个灰头土脸的货架上摆着些廉价糖果和矿泉水。
       我买了一瓶水。我能看到水瓶上自己清晰的指纹。
       在一个小小的十字路口,隐约传来一些说话声和笑声。
        “Hello!”我循声打了个招呼。
        “你好!欢迎!你好!欢迎!”紧接着的几声回应真是让我又吃惊又高兴。
       接着,几张脸从橄榄丛中露出——一户正在收摘橄榄的人家——我们彼此可都是先闻其声再见其人的。
       橄榄,可说是叙利亚最普遍的食物之一。几乎每个传统的饭桌上都会摆有那么一两碟腌制过的酸橄榄,就像我们餐前的调味小吃一样。市场上亦随处有卖。
       就这样,我认识了默罕默德一家。那对年纪大些的,是父母,另一个戴眼镜、书卷气很浓的,是哥哥。
       不过才三五句话,这户仁厚的人家就请我进屋喝茶了。
       那是幢四房一厅的新建平顶水泥屋,这种新建筑意味着:这是一户日子开始过得不错、在村里有点身份的人家。
       屋里铺着地毯,两个小女孩正在地上玩耍,见到我,一下就缩到墙头去了,圆溜溜的大眼好奇地望着这位“不速之客”。
       屋里还有两位年轻女子,一位是默罕默德的妹妹,另一位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默罕默德的嫂子。
       这家人,只有默罕默德会英语。他介绍说,新房子刚起好几个月,比以前的老房子宽多了,够一大家子住的了。
       接着他一间间带我参观:父母一间,哥嫂一间,妹妹和两个小女孩一间,他自己一间。
       默罕默德的房间有台电脑,不过目前电脑的主要用途不是上网(村里没有网线),而是用来绘制工程图及学习英语——买教学碟然后用电脑播放。
       这个脸庞方正、身上散发出浓烈汗味的男人从事的工作是水利工程。在如此干涸的地方,这可是相当重要的工作,因此他非常忙。现在是橄榄收获季节,他难得的三天假马上用来回家帮忙。
      “由于缺水严重,大多人都到城里了,现在村里多半都是些老人和孩子。”默罕默德说。
       中国很多村庄也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只不过他们缺的是另外一些东西。
       参观完房子,喝过咖啡和甜茶,妹妹和嫂子从厨房捧出了香喷喷的鸡肉米饭,当然,还有酸橄榄。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虽然全家人极力挽留,我还是决定离开。现在正是收获季节,满满一院的橄榄需要赶活,我当然可以帮点忙,但更大的可能是,他们会因为要照顾一个远方的来客而使工作进度受阻。
       一番婉言谢绝后,默罕默德最终只好将摩托推了出来。
       “离开前,我带你好好看看我生活的地方吧。”他说。
       默罕默德将车开得很慢。也许这是他的一种挽留方式——我说过,如果到镇上没车回去了,我会在他家住下。
       寂静的环境使得摩托车响极其明晰。在几条小巷兜了一圈后,我们来到一个可以俯瞰全村的坡顶:一望无垠的沙砾永无休止地向远方延伸,没有菜园、没有草地也没有牲口,只有几小片低矮的橄榄树绕于坡底四周。
       在这片土地,橄榄树既不是诺亚放出的鸽子衔回的神圣预言,也不是雅典娜头上象征胜利的迷人花冠,而只是一种顽强又实在的经济作物。这里的人们,既不像飞鸟一样高高在上,也不像鱼一样沉潜水底,而是跟这些树一样,依凭难以置信的内在力量,悄然完成汲取、伸展、聚敛、延续等生命内容。
        “我再带你去最美丽的地方看看吧。”默罕默德又说。
       在摩托的如雷咆哮中,我们又来到另一个地方——一片几近干涸的湖水。岸边龟裂的泥缝甚至宽达一个指距。
       几年前,在中国新疆和田的乡下,一个小伙子带我去看最美的风景——水。几年后,叙利亚一个偏远的村庄,另一个小伙带我看最美的风景也是——水。
       是啊,沙漠中,还有什么风景比“水”更美呢?哪怕它几近干涸,哪怕它的面积只比篮球场大一点点。
      “我还没做这份工作的好些年前,有一天村里下了场暴雨,于是所有人都高兴地涌到湖边。其中两个男孩兴奋地一下跳进去,也许是想游泳,结果却再也没能上来。其中一个死者是我以前的邻居,直至现在,我久不久还能在这里碰上他妈妈。”
       默罕默德一边说,一边背着双手在堤坝上来来回回地走。那被汗水浸湿的背影与缓慢的步子,使得这个28岁的年轻人看起来就像一个老头。
       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因最美的事物而欣喜若狂的人们,因最美的事物而消逝的年轻生命。
       也许,这也是默罕默德为什么选择水利工作的原因之一吧。
        “可惜你没来对季节。你无法想象,雨季之后,这里美得就像天堂,到处是绿草与鲜花,还有各种小鸟。如果你在那时候来,我保         证你哪儿都不会想去,就只想一直在这里呆着。真的。”
       默罕默德坐了下来,他那种缅怀的语气和望向湖面的憧憬眼神令人心有悸动。
       我所居住的城市有很多绿草与鲜花,可我却从没有把它看成——天堂。
       原来,在不同的地方,在不同的人心里,天堂,就会是不同的样子。
       回程时,默罕默德将手机音量放到最大——那是些他喜欢的歌曲,其中一首他最爱的,就是关于故乡的。我不由想起中国八十年代的一首歌——《黄土高坡》。
       无论故乡是怎样的荒凉、贫瘠,人们却坚韧地生活了一代又一代并总是为之歌唱。
       也许,天堂并不是那么高远,那么遥不可及——如果,如果你真的爱上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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