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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长、一寸强”

顾偕|13365次浏览|个人主页

                     

 —— 顾偕早期长诗里的长句偶拾

 文/粥样

 

        今日我们不乏抱负的诗人,仍有一段较长时间,冲不破世界性品质的距离。

        ——顾偕《诗是敞开给永恒的语言机密·继续揭示人类灵魂的饥饿》

 

引言

 

        顾偕短诗佳作绵绵,而他本质上依旧是长诗诗人。在创作了从1999年的《国家交响曲》到2004年《广州步伐》的一系列有应于形势要求的颂诗后,他在`04年10月写出《人间巴黎》、`04至`05之交写出《井冈山》,隔一年后再写出《落基山脉》。

       顾偕诗歌凌空蹈虚的所在多有,并借由之树立了先锋诗人的形象,而经年入世间政治抒情诗的写作,又给他打上欲以人类共通情怀,役使其空灵语言的特长关照意识形态主旋律的品貌。

       值得留意的是,上举三诗创作于他免除了沿续五年的外加义务的空窗期,不难判断是他回归“自由”时段“见缝插针”的成果,因为 `05年他还领命创作了篇幅不小的《奋进曲》(见人民日报时年整版),而紧随的2007年,他又重握有导于外力之笔,写出了近五千行的《怀抱香江》。

       在一部接一部体量巨大的编年史式作品中,诗人稳守着天赋才慧许给他的抒发空间,但此三诗无疑更使他丢开难免的避忌,醉心于如意任运状态,灵变腾挪。于是,这三首诗得到他本人的珍视,以之为2009年精选集《潮湿》的长诗部分压阵。《人间巴黎》(十段673行)中,顾偕跨越了多年来几成定式的意识形态划界,以暂且脱身后的快意,漫步进入人间的另一端,发现不分畛域的人性价值结晶,兴奋地予以标举。他笔下的巴黎,立足“人间”,更圆活于他的祝盼。

       几乎可称是无缝连接(`04年10月28日完成前篇,11月始营后作)便续写的《井冈山》,令人油然想起《离骚》中那著名的情境转换:“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诗人怎样从艺术芬芳、至理经纶的世界,直转回这边厢昔日鹄面黔首者的枪林弹雨中,在不可置换的革命之红中再逐壮烈缤纷,真是饶有兴味的一段隐秘掌故。这部七段928行长诗,聚焦于舔血生涯中的理想奉献,既与巴黎构成此岸与彼岸的照应(版行时也刻意调换顺序),又因不像之前的编年体政治诗要分心考虑踵步历史的既成框架,反而将一唱三叹的抒情品质,在创痛与英武的体验中更腾跃地发挥。

        一年之后,《落基山脉》出世。它形制略小,475行分成五大段,大致上前二后三地分成写山与写人两个部分。诗人倾尽笔力描摹咏赞着亘古的雄浑,与人对于自设的“天命”的主动意识,并写出了两相结合的夺目光彩。

      不知顾偕写此诗时内心有没有想到聂鲁达的杰作《马楚·比楚高峰》,而其面貌与之实有一定的相似度,主要在于因沧桑而导致的斑斓。如在对生命痛切悟察、追求和对爱恨的辩证抒怀上再能加鞭,就更好了。

       如允许笔者分别以两字词概括三诗的运笔追求,则似乎《巴》为“增饰”,《井》为“拼争”,《落》为“拓殖”。

       十多年过去,岁月于大诗人胸怀必异样留痕,如今四部曲长诗,在此方面是否有进步,我之前匆匆网阅,未能细品,今天终于见到成书,相信可以在兴味浓郁的研读中一找答案。

 

 赏句

 

       顾偕诗歌用字浅显而遣词丰富灵动,其内涵复沓绵长如其浩瀚诗论,意绪前后勾连。更且顾诗一以贯之地句末不用标点,结句无句号。如此执着的“原生态”,不下句读功夫的话,会非常考验读者的耐心。而所聚焦的这三部作品,像约好了似的不加诗节序号,仅以打眼即漏的空行标示出大段,这令阅读“障碍”更增。本文未遑深入赏析,只有意抓住其特色之一——长句的频繁使用,撷取若干句例,拟从最繁难处破除神秘感,并比照一二外国经典,以稍效引介之力。

       喷薄而出的长句,犹如伴着隆隆之声,形成顾偕系列长诗中的织体硬脉,体现诗人的浩然心量,于他成为一种修辞的必然,于读者不慎则难免陷入上气不接下气的阅读困顿,以至心生畏怯。但如能潜心深探,加意反复吟哦,是有望获得审美回报的。

        像他在政治抒情系列初试而轰鸣的《国家交响曲》那个不凡的起首,先以“一声清脆的铜号”、“一阵庄严的律动”和“一片天空”带起三个合共11行的句子,随而引出“一群人”以下17行长句,终结于动词“致敬”。这个开头可以让博览的读者联想到惠特曼《草叶集》里名篇Out of the Cradle Endlessly Rocking(赵萝蕤译题《来自不停摆动着的摇篮那里》),其首节全22行,以轮变的方位词分领,归结到最末一词sing(“歌唱”)。

        三首长诗,无一例外都遍布着一气10行以上的句子,较之短句反占上风。

        《人间巴黎》首先写就,分成10段,数为三诗之冠。在第九段中,一个38行的长句也遥遥冠于三诗——

 

       此时,我已感觉到 / 雨果 司汤达 巴尔扎克 / 在他们故事中 / 留下的花饰窗格内 / 用过去不曾有的 / 轻松的心情,打量起了 / 这在绿树成荫中 / 交谈着一种新鲜生活的 / 男人 女人 和儿童 / 此时善与恶 / 生与死 以及爱与恨 / 或许在夕阳后的轮廓里 / 在各不相同的 / 走出传统命运的切面和平面 / 仍不可避免,甚至 / 至关重要 / 但一切人生的裂缝 / 一切奋斗的风险 / 乃至生活的失败 / 因了有了莫奈 马奈 /和毕加索这类自然的大师 / 对普遍阴影的改造 / 有了他们,对 / 幸福的约束和排斥的 / 轻轻呼吸 / 我已明显发觉在这夜晚 / 犹如经历了 / 所有朦胧游戏的 / 人性抽象的线条 / 均在那种绝不妥协的 / 寻求美好印象的主宰下 / 使得一切 / 不能皈依圣化的 / 圆顶 拱璧 尖塔和彩色玻璃 / 都已于漫无目的的生存中 / 大放了,不单是建筑 / 和怎样说明一种 / 局限的光彩

       全句以两个“此时”将句群缝合开始,一为“我”感觉出的,一为陈述的。第17行的“但”提示“人生裂缝”有改变,原因是两个“有了”的注力,其下句子未完成而主体又追加——,除了客观说出的人生裂缝,还有“我发觉”的“人性线条”也将改变,而这个“我发觉”又构成对句首“我感觉到”的追加。这人生线条加上前说的人生裂缝都已役使客观的建筑部件“大放光彩”,而这放光彩已不仅仅作为建筑了。(到最后“怎样说明一种局限”与“光彩”的关系不够显豁。)

       传统语言学将汉语划为词根语或孤立语,在句法上无法像西方语言由五花八门的连词、介词带出从句(德语诗歌专家刘皓明翻译Periode“长句”为“浑圆句”),然而意会式演化一样可以出长句,如“此时”的并置、“我已感觉到”-“我明显发觉”的遥遥推进,都助力了意象的圆融。

      “对 / 幸福的约束和排斥的 / 轻轻呼吸”,是一读会轻易放过,细思却有嚼头的提法,一个小处也体现诗人作为思想者的魅力。

      “在”巴黎,诗人欢欣点数一应美德,而回到自己的祖国,回到已化成似乎不容更改的过去,顾偕几乎无缝衔接地从洵美诗人变身词语加持的思想战士。

        在全部七大段的《井冈山》中,长句行数虽无再超上例,却更呈群体性出现的状貌。请看分别为20行、27行和21行的三句——

 

       或许他们的目光 / 在清晨依旧不能完成的 / 幸福建造之中 / 依然是低沉的 / 或许他们依着斗争的惯性 / 至今还不能使那些 / 抵抗的面孔 / 彻底欣悦地感知到 / 那不断形成的 / 抛却锁链的天地 / 但深藏着诞生重量的转折 / 每一次糅合着寂寞,和 / 无比信念的 / 对旧世界闪电般洗刷的转折 / 毕竟让多少已往沉落的现实 / 有了光亮 / 毕竟让多少束缚的眼睛 / 能在一种鲜明主张的驱动下 / 不再颓废地焕发出了 / 对于新生的需求  [第三段]

       开句的“依旧”与“依然”本为巧合,甚至有撞字之嫌,而作者随后拈来旧白话味的“依着”,变拙为巧地营造出额外的音乐性。第12行的“和”,打破句意地跨入下行,着意形成书写与口诵的不谐,却也是一种作现代诗者爱用的善巧。“或许”-“或许”-“但”-“转折”-“转折”-“毕竟让”-“毕竟让”,本句虽长,却能服帖于语法让步从句的规范中,体现诗歌艺术在整饬方面的状貌。

       虽然热血 / 一直在漫长贫困的空白上 / 汩汩流动 / 虽然你们浑身得到的 / 至今仍只是 / 憎恨的分享 / 在价值的颤栗中 / 你们以深度循环的抗拒 / 一再对人类古老的不幸 / 发出了询问 / 你们在一切任意变形的 / 糜烂的欲望之上 / 始终并不灰心地,在以自己 / 极其认真的准则 / 善意地调整着 / 一个世界致命的下滑 / 要替一切黑暗的受害者 / 迅速穿越形形色色 / 紧闭着生活与梦想的大门 / 要使所有来自贫困的生者 / 从此都有一种轻捷的姿态 / 立时学会 / 能为自己干涸的日子降雨 / 并且从此彻底懂得 / 只要努力 / 就会有一种 / 无限报偿的衡量 [第五段]

       依旧以让步从句开始,可这次两个“虽然”后,“在价值的颤栗中”前没有如上例用“但”,作者这里选择了意会法。

      “世界致命的下滑”,如果最末用“降”字,会合到二行前的“上”字韵,则声音悦耳。但这里“下滑”更形象,故避开押韵,也含有一种对意、音孰更紧要的把握原则的考虑,且感觉此处用韵反失庄重。而句末“无限报偿的衡量”,虽在含意上有欠清晰,“量”字虽不押韵却作为结尾,显得铿锵。

       这是无韵诗的音声讲究处。

       句意上,想是在此处暂且改变革命所予人的刚硬印记,(因诗篇别处已多有),本句将革命行为悄然诗化了,化抗争作“询问”,作“善意”的“调整”,作“为”“干涸的日子降雨”。

       光明的报信者 / 蓦然出现在反动统治中 / 舍身忘我的刺客 / 置身于历史使命的 / 无产阶级先锋 / 始终在以叛逆的头颅 /撞击着 / 漫漫长夜的 / 致力于一种 / 开天辟地事业的人们 / 他们一直成倍加重的艰难 / 是何等地令人惊骇 / 他们犹如贯穿着 / 一种胜利信息的脊梁 / 在多少次的逆风恶浪中 / 仿佛是 / 支起在沉默大地的 / 一副副钢筋铁骨 / 永不言败地 / 始终出色地抖擞在了 / 自己仰望的世界  [第七段]

       本句在段落起首,虽然长,却有两处三字短行。前二行形断意连,可看成与省掉“而”字的其下合为一句。

       “撞击着”、“仿佛是”丰富了节奏变动,力度铿锵。它已连跨八行点数报信者、刺客、先锋和定语复杂的“人们”四种称谓作为其下“他们”的同位语,从他们犹如“脊梁”再递进为他们仿佛是“钢筋铁骨”,积攒19行的描状才以谓语“抖擞”为最终喷发口。

       修饰累叠的主谓结构,养繁滋简,内藏不尽。

       《落基山脉》笔意从山到人徐徐挪移,如承托千钧。它更在意驾驭句群,特长句缺如,诵读稍“亲民”,以15行为极(第四段)。

       在之前,先是一个4行短句——

       一切原始,仿佛 / 被巨大的光和影 / 被永远向前的繁荣的回声 / 继续瞬息万变地终结着

       后接主长句——

       沐浴在自己 / 骄傲于充实中的人们 / 他们不变的安宁 / 不光是因为有了 / 生产与权力 / 有了所有,可以展示 / 甜蜜人性的现实 / 他们在极度困难的精神呼吸时 / 以自己昂贵的执著,终于还 / 养育了一个 / 从自治 / 走向独立的国家 / 并使所有溢出别样风采的 / 荒凉上的城市 / 还能由历史慷慨地记住

       在完结后跟进其下5行短句——

       这便是全力抵御了 / 一切沉重和凄凉笼罩的 / 殖民 拓荒 创业 / 最终必然将是 / 苦难被战胜的代价

       这样,三句24行形成完整句意:先提一个论断:“原始”已由人们终结。其后长句展开对这个“人们”的刻画。先以“不光是”两个“有了”作局部肯定,再无连接词地意会出整体肯定,结束后追加短句申说推断出的后果。(“代价”用词似欠有力?)

        顾偕诗很经得起句群阅读法,笔者对更多分析感到力不从心,仅以此拈来之例浅尝。

 

        比较 – 惠特曼、里尔克句例

       和外国诗歌的长句比较,我首先想到的“友军”、更是典范的当为Alturas de Macchu Picchu(通译《马楚·比楚高峰》)和Leavesof Grass(通译《草叶集》),前者笔者未搜得原文研究,不妄说。后者研读部分,发现惠特曼的长句多是以同词或同类词并置引行,以简单复现引致的淋漓畅快,第一层结构并不复杂。

        著名的When Lilacs Last in the Dooryard Bloom'd(赵萝蕤译《最近紫丁香在前院开放的时候》)第6节,描写林肯总统的棺椁在大街小巷穿越,以下为细说那是怎样的棺椁,连用了11个with(“和”、“带有”等意),绵延9行终不成句,在下一行换用同位语“你”才终于出现谓语journey(前行),再补一个with以作情境描写。

        连接词多变的则更想引用本文开篇所及的Out of the Cradle Endlessly Rocking,首节如下:

Out of the cradle endlessly rocking, / Out of the mocking-bird’s throat, the musical shuttle, / Out of the Ninth-month midnight, / Over the sterile sands and the fields beyond, where the child leaving his bed wander’d alone, bareheaded, barefoot, / Down from the shower’d halo, / Up from the mystic play of shadows twining and twisting as if they were alive, / Out from the patches of briers and blackberries, / From the memories of the bird that chanted to me, / From your memoriessad brother, from the fitful risings and fallings I heard,/ From under that yellow half-moon late-risen and swollen as if with tears, / From those beginning notes of yearning and love there in the mist, / From the thousand responses of my heart never to cease, / From the myriad thence-arous’d words, / From the word stronger and more delicious than any, / From such as now they start the scene revisiting, / As a flock, twittering, rising, or overhead passing, / Borne hither, ere all eludes me, hurriedly, / A man, yet by these tears a little boy again, / Throwing myself on the sand, confronting the waves, / I, chanter of pains and joys, uniter of here and hereafter, / Taking all hints to use them, but swiftly leaping beyond them, / A reminiscence sing.

 

       赵萝蕤译:

       来自不停摆动着的摇篮那里 / 来自学舌鸟的喉头,穿梭一样的音乐,/ 来自九月的午夜,/ 在那不毛的沙地和远处的田野里,那个孩子从床上起来,一个人慢慢游逛着,光着头,赤着脚,/ 在阵雨般洒落的月晕下面,/ 上有阴影在神秘地游戏,互相纠缠着,像活的东西,/ 在生长着荆棘和黑莓的小块土地上,/ 从那对着我唱歌的小鸟的回忆中,/ 从你的回忆中,忧愁的兄弟,从我听见的时高时低的阵阵歌声中,/ 从那很迟才升起、又好像饱含着热泪的半轮黄色月亮下,/ 从那在迷雾中唱出的怀念与爱恋的最初几个音符中,/ 从我心中发出的、从来不会停歇的一千个回答中,/ 从那由此唤起的无数词句中,/ 从那比任何一个都强烈而甜美的词汇中 / 从它们现在又开始重访的那个场地,/ 就像一群飞鸟,鸣啭着,高飞着,或者从头上经过,/ 乘一切还没有从我身边滑过之前,匆忙地负载到这里来的,/ 是一个成年男子,然而因为流了这许多泪,又成了一个小男孩,/ 我把自己全身扑到在沙滩上,面对着海浪,/ 我,痛苦和欢乐的歌手,今世和来世的统一者,/ 所有暗示都接受了下来,加以利用,但又飞速地跃过了这些,/ 歌唱一件往事。

       粥样贴译:

       来自那个摇篮它摆荡不停 / 来自反舌鸟的喉咙鸣啭如梭 / 来自第九月的中夜 / 超然于贫瘠的沙地和田畴辽阔,在那儿一个孩子起床,只身游荡,光着脑袋,光着脚 / 下落出于如洒的光晕 / 上升出于神秘的戏耍,那是幽影复沓缠结恍如活物 / 外展出于簇簇多刺草木与黑色浆果子 / 出于那鸟儿的记忆它将歌喉展露给我 / 出于你的记忆,伤心的弟兄,出于那高奏低吟被我倾听 / 出于俯临的黄灿灿半幅月华,它延宕了升起,而又似鼓胀着泪 / 出于开启的纶音,饱含思念与爱,弥漫雾中 / 出于百千应和,是我的心砰然不停 / 出于巨量交感而生的言词 / 出于那一个词,铿锵美妙非比寻常 / 出于如在此刻他们着意那往事重临 / 像群鸟,叽叽一片、高冲于天,或飞掠在上面 / 土生土长,趁着万象还没迷乱我以前,不失时机地 / 这样一个男人,可一抹泪又像变回了个小孩儿 / 摔跌着我自己,在沙滩上,欲挽狂澜 / 我,一个唱赞者叹咏悲喜,一个通灵者把控当下与来年 / 算无遗策地盘整它们,却飞速甩下它们 / 将往事歌吟

       这相当于全诗序章。以下主体部分描写雄鸟失去伴侣后哀鸣不绝,诗人自感成为受听者,从对那叫声的体会中冥思情爱与死亡深意。

       本段以22行总成一句。细析很有意趣——前15行用了3个out of (来自)、1个over(超然于)以及各1个的down from(下落出于)、up from(上升出于)和out from(外展出于)合组成华丽音效,接下是一气以单个from领行共9次。这组意群中,短行与长行间插—— Out of the ninth- … 5词下接Over the sterile … 18词,更带着一个长定语短语;From your memories 一行处理两个 From 可视为两行并一行,是九个From领行的唯一一次。

       从From the memories的较为宽缓接到From your memories,意象逞收尖趋势。这种趋势在第13、14行予以呼应。words(言词)接word(那一个词)的顶针形式,又成撞击。

       这些例子体现惠特曼自由体诗歌将框架规整与细部灵活的如意合一。这个“意”可以理解为创作时的情绪节奏。

       请注意第10行,From引一个介词under(出于、俯临的)是全段唯一一次,以下用十个词来描状“月亮/月华”,其中并用了两个复合词(半幅月华 – 延宕了升起),繁复的增饰,所生意趣似比字面更绵长。

       我们也可据此体会顾偕的诗歌长句。

       以下的全段后7行首先表现为全句主语的出现千呼万唤始出来:从a flock(群鸟)到反复修饰后的才出来 A man(一个男人),却马上又引开,勾连想象a little boy(小[男]孩)与之并列,之后再一番关于自我经历的场景描绘,而骤然挺立出。(我),已是全句第20行,读者才醒觉这是最终露出真容的主语(也是 A man的同位语)。

       但诗人并不急于申述主语的行为,而是似间不容发又似好整以暇地列举出他的两个同位身份chanter(唱赞者)、uniter(通灵者),再花一整行以动名词形式描述主语不凡的行为特性,这才终于来到最后一行。

       而这最后三个词还玩一个花样,将宾语和谓语倒装,使整句、整段以刚劲有力的动作终结。最后的谓词sing(歌吟),是惠氏极爱用的,简朴之极,却小小秤砣压千斤,扛住前面所有的一切!(如翻译,这里可以利用汉语的“把(将)”字句特长媲美之。)

       若回参上面分析的顾偕长句“光明的报信者”,两厢玩味,意趣无穷……

       再一个例子来自对一般人诘屈难读的里尔克Duineser Elegien(通译《杜伊诺哀歌》)。据研究者介绍(刘皓明《里尔克 <杜伊诺哀歌> 述评》2017上海文艺版127-129页),里氏诗歌创作史中,“早期风格最突出的是歌谣式旋律”,即多为简单句;中期“句式里复句也更为复杂”;到了创作“哀歌”的晚期,“就是那些句子不长、句法成分不太复杂的句子,其节奏和风格也已经完全带上了浑圆句的节奏和效果”。而刘皓明注解他理解的浑圆句,是“利用语言特有的曲折形态和句法手段把句子艺术地组织起来,使之朗朗上口、使所表达的句子通畅明晰、使语言获得最强烈的感染效果”。 

       结合他的句例,可证浑圆句可以是一个几个句子组成的句群。

       据笔者统计,将分号、问号、冒号、省略号视同句号的情况下,“哀歌”里最长的句子出现在第四章,(可巧刘皓明恰恰认为本歌“几乎是最简单”的[上书243页]。)共11行,连同前面一个领起的疑问短句,后面一个6行句,兼容前后同行情况,构成了3句(以 * 作区隔)共16行的句群——

 

Hab ich nicht Recht?  * Du, der um mich so bitter / das Leben schmeckte, meines kostend, Vater,/ den ersten trüben Aufguß meines Müssens,/ da ich heranwuchs, immer wieder kostend / und, mit dem Nachgeschmack so fremder Zukunft / beschäftigt,     prüftest mein beschlagnes Aufschaun,— / der du, mein Vater, seit du tot bist, oft / in meiner Hoffnung, innen in mir, Angst hast,/ und Gleichmut, wie ihn Tote haben, Reiche von Gleichmut, aufgiebst   fürmein bißchen Schicksal,/ hab ich nich recht?  * Und ihr, hab ich nicht recht,/ die ihr mich liebtet für den kleinen Anfang / Liebe zu euch, von dem ich immer abkam,/ weil mir der Raum in eurem Angesicht,/ da ich ihn liebte, überging in Weltraum,/ in dem ihr nicht mehr wart… :

 

       台湾李魁贤译 《杜英诺悲歌》:

       我不对吗?/ *父亲啊,你为了我备尝着 / 人生的苦涩,品味着我的生命,/ 我的必然中的最初的浊夜,/ 当我成长时,不断一再地品味着 / 以这般奇异的未来的余味,/ 并检验着我模糊的仰望,—— / 而你,父亲哟,自从你亡逝后,常常,/ 在我的希望,我的内心,焦急着,/ 且把恬静,有如拥着死亡的,/ 恬静的王国抛弃,只是为了我琐屑的命运。/ 我不对吗?/  *而你们,难道我不对,/ 为了我对你们小小的爱的开端 / 而爱着我的你们哟,我经常在离弃那端,/ 因为我所爱的你们的颜面之中的 / 空间,移向你们不再留住的 / 世界空间…… :(注:为也以一长句对应,译文中当用句号收束的坚持用逗号,似觉不必。拙译随任。)

 

       粥样贴译:

       难道我不对吗?/ *你,为了我曾那么辛苦地 / 把生活咂摸,把我的拿去品味。父亲啊,/ 我那浑浊的头一泡浓汤,定是必要的。/ 在我成长期间,你总想一品再品。/ 而随着那衍生的口感,透入无论何等异样的来日 / 也得应付,得探究我隐隐成形的展伸。—— / 而你,我的父亲啊,自打你死后,每每 / 在我的期望中隐匿于我,惶急有加。/ 而那份宁寂,本该死者专有的那份广域,/ 在宁寂中,你也放弃了,/ 就为了我不起眼的命运,/ 难道我不对吗? *而你们,难道我不对吗,/ 你们给我的爱全是为着从某个小起点上 / 有我的爱给到你们,可我又总要抛舍。/ 因为之于我,一种空泛起于你们脸上,/ 在我对它示爱时,就转化成了空茫,/ 其间你们不再留驻……:

       于第三哀歌回顾了与母亲的关系后,里尔克在本歌此处回忆父亲。

       诗人的意识流从开篇对物的感触,树木 – 候鸟 – 狮子,淌到对人际关系的思索,察觉“敌意”常在,极委婉地诉说恋人之间空言不实。其后来到了本歌的主体部分— 看表演。诗人近乎偏执地摒弃真人舞蹈而渴求傀儡戏并设想是天使在扮演着偶像,为聚精会神观看的他作呈现。

       而后诗人化身儿童,诉说与成人世界的疏离。儿童因其纯粹应得到标举,以至被安置于星群之间。然则儿童夭亡,相对于明目张胆的谋杀,儿童弱弱的死,显得更加令人无语。

       有关看表演的描写分成前后两节,其间便是插入了我们将予以分析的这个句群。

       Hab ich nicht Recht?(难道我不对吗?)前后共三见。语气中透露愤懑、委屈、哀伤的夹缠。用品尝茶汤来比拟父亲对儿辈的期许。没有得到答报,父亲便逝去了。但诗人放不下,他能隐觉到父亲在异世界也为他牵肠挂肚,而没得到本该有的Gleichmut(宁寂)。独特的借喻、无从割舍的罹痛想象、重复的诘问,汇融到一句中。

       下一个六行句(前半与上句结尾并行),出现了“你们”,可看出那是由父亲顺移的一众长辈,他们给予“我”爱,是要索取回报的。而“我”给出的爱,却又总针对着不能落实的对象,全成了Weltraum(空茫)。

        句群便是这样反应了从感伤的恋父扩展到对爱之无法切实拥有的婉曲情愫,意态绵绵。

       多跨行长句虽不是必然,却是情感与思维在凝整中前后相续的大势头喷发,对它有意无意的经营是诗人内拥广阔心量的反映。

 

              2025.2.2–11广州家中

               2.27-28修析惠特曼句/3.19 小改

 

      粥样,广东省作协会员,著有《朋良无我》(1997年)、《偏见》(1998年)。编有诗集《九行以内》《当代四川大凉山彝族汉语诗歌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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