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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节的猪脚汤

作者:安静(奥地利)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11377      更新:2019-11-11

 

街头复活节彩蛋

 

 

       复活节前夕,梅伊一家应大姑子西尔维亚的邀请,来到丈夫弗洛里的老家、位于奥地利与斯洛文尼亚及意大利边界的古尔克村,准备和几家亲戚一起过节。 

       在弗洛里的祖屋吃了晚饭,他们先到西尔维娅家打招呼。一进她家门,见西尔维娅正忙着准备第二天的食物,煮了一大堆香肠火腿,烤了甜面包。她笑吟吟地告诉梅伊,还烧了一锅猪脚汤。 

      梅伊饶有兴趣地翻开锅盖,见猪脚烧得正是火候,忍不住凑上去闻了闻。西尔维娅笑着说:“裝一碗吃吃?”她不禁动了念头。但见大家都在文雅地喝咖啡吃蛋糕,她可好,一进门就喝汤啃骨头,有失体统,便不好意思道:“明天吧!” 

       姐夫说:“我不吃猪脚,太肥了,吃一次体重会增加两公斤。”他有一个超级大肚子,天天啤酒、巧克力、蛋糕不断,却从未考虑过体重。梅伊忍住笑,告诉他,其实猪脚的肉并不肥,猪皮上的胶原蛋白对营养皮肤有很好的作用,如果怕太油腻,可以倒些酱油、辣椒在盘子上,蘸着吃。 

       西尔维娅问:“你们都是怎么烧猪脚的?”

       一说到吃的,梅伊的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如果烧汤,就放些墨鱼干,或者海鲜和红米酒。猪脚花生汤,可以给产妇催奶;也可以放些酱油、盐、辣椒、花椒、桂叶一起煮……”她不知道“蛏干”该怎么说,也不知该如何表达“卤”、“红烧”和“水煮”这些烹饪的专业术语。

       梅伊不敢告诉西尔维娅,其实,猪脚上最受欢迎的部位是猪蹄,人称“七寸”的。在欧洲,也有一个著名的德国菜叫“Eisbein,直译“冰腿”,又被戏称为德国咸猪手,也叫德国烤蹄膀、德国冰腿等,德国猪脚选用脂肪较厚的猪后小腿,经盐腌制后水煮或火烤,并佐以德国酸菜进食。但这里毕竟吃猪脚的机会不多,跟他们说吃猪蹄,肯定会让他们大惊失色。

       因为欧洲人清洗食物都很马虎,梅伊有些担心洗不干净,就告诉她:我们做猪脚前,都要洗得干干净净,毛要全部拔去,把猪皮刮得白白的,因为猪皮藏污纳垢,臭死了…..西尔维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梅伊暗想,明天要带些酱油、料酒和辣椒酱等调料来。

   

                        

      复活节这天中午,按约定的时间,大家准时12点到二姐的花园里聚餐。客人们都到齐了,一见梅伊,姐夫的弟弟就热情地喊道:“快来,快,坐到我身边来!”他张开双臂拥抱了她,又亲了亲她的两颊,把她拉到旁边坐下。丈夫弗洛里紧挨着她也坐下,这样,她就夹在他们两人之间。

      花园里,餐桌已经收拾好了,还铺上了鲜艳的红桌布,摆上印有蓝色、紫色花朵的餐巾纸,看这架势,今天一定有顿美餐。刚坐下,梅伊就后悔了——忘了带调料。 

       两个女人在厨房里忙乎着,不一会,饮料上来了,有的人喝啤酒,有的人喝可乐,没有提供热茶,梅伊只好要了一杯水,是从水龙头里直接接的冷水。   

       又过一会,汤也上来了,西餐的惯例是先上汤,再上菜。梅伊一看,隐隐有些失望,不是意料中的猪脚汤,而是打成泥的蔬菜糊糊汤,里面有几团面疙瘩,上面飘着星点葱花和细细的胡萝卜丝。看起来挺漂亮,但不知她们在面团里放了什么,吃起来却有些酸,谈不上可口,勉强可以下咽。 

       喝完汤,咖啡和甜面包上来了,这是什么程序呢?因为是做客,她没敢多问,照老习惯要了卡布奇诺,老伊要的是埃斯布雷索,这是一种意式浓缩黑咖啡,不加糖和奶,苦得像中药,据说,这样才能充分领略咖啡的醇香和原汁原味,是喝咖啡的最高境界。 

       客人们大概都饿了,开始大吃甜面包。这种甜面包嵌着葡萄干,不知为何,有些酸。梅伊因胃不好,不能吃甜食和冷食,出于礼貌,只尝了一块拇指大的甜面包,心里打着小九九,留着肚子等着后面的美味佳肴。弗洛里春风满面地大谈中国见闻,不知不觉,时针走到了中午1点半,二姐邀请大家参观她美丽的花园。

 

众人参观西尔维娅美丽的花园

 

       半小时后,又回到餐桌上,继续聊天。这又是什么程序呢?两点了,下一道菜为什么还不上?那个猪脚汤呢?其他人有甜面包垫底,而梅伊几乎什么都没吃,饿得前胸贴后背,却不好意思开腔问。

       这年的复活节来得格外晚,而天气暖和得却格外早,据说,这样温暖的复活节是百年一遇。阳光暖暖地照着金色的面包,在啤酒上折射出蜜样的光辉,一树苹果花就在身后密密地盛开着,从树间洒下来的光斑,在盘子里微微晃动,不知名的鸟儿,在经过一冬的沉默后,迫不及待地开起露天音乐会:在屋顶,在树上,在餐桌旁,一答一和,或发出一连串银铃般的鸣唱。狗狗维多利亚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用大尾巴噗噗地扇着梅伊的小腿。

       远处教堂的钟声当当敲着,提醒着时间。快3点了,女人们把一些食物装到竹篮里,放到车上,姐夫招呼大家一起去教堂。

       原来,天主教一年有两次守大斋,一次是从复活节前大约六周的那天起,教会进入四旬期,准备与耶稣一起经历他的苦难圣死,期待复活节的到来。另外一次大斋,就是复活节前的这个星期五,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受死,这天人们要遵守一些规矩,要把肉食送到教堂,做完弥撒之后,这些被祝福了的、洒上圣水的食物才能吃。

       难怪久久不能开饭,也不能吃肉,是因为要等到3点半从教堂回来之后。  

 

 

       汽车沿着蜿蜒的山路往上行,四五月的山野到处是盛开着蒲公英的草场,一大块一大块深深浅浅的草地仿佛不同绿色的毯子,绿毯之上就是花海,成群的奶牛懒洋洋地在粉色的樱桃花下栖息,吃草的同时也吃花,所以这期间牛产的奶全都微微发黄,带着鲜花的芳香,喝到口中有神奇的味道,据说,做出的奶酪也特别好吃。漫山遍野鹅黄色的蒲公英,一直延伸到天上,农家的红房子零零星星地散落在茵茵绿地,一派田园牧歌。春暖花开,是一年中最有希望、最美丽的季节,这里的风景没有野性,它有人为的东西,是千百年来一代代山民和大自然和谐相处的结果,舒展、温和、朴素无华,天人合一。

       不一会,他们就到了山顶上被绿树掩映着的圣彼特教堂,不少人提着篮子往教堂走去,大胖子神父穿着节日华服早已候在路旁。

 

大胖子神父等在路口

 

       下午3点,弥撒开始,饿得头晕脑涨的梅伊口是心非地跟着神父画十字,嘴里念念有词地颂着“阿门”,心里却祈祷着:仁慈的主啊,请赐我一碗热汤吧。当姐夫和大家一起在圣歌中提着食物,排队到祭坛前,神父代表基督为众人祝福、给篮子洒圣水时,她这个没有信仰的人不可救药地颠三倒四地祷告着:上主啊,基督啊,圣母玛丽亚啊;真主啊,安拉啊,默罕默德啊;阿弥陀佛啊,佛祖啊,释迦牟尼啊,快快把我们那份食物变成鸡汤鱼汤肉汤猪脚汤吧,最不济也变成扁肉拌面……阿里巴巴,芝麻开门,快快变个魔毯把我送回国内,这样非人的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简短的仪式结束了,终于又回到餐桌旁,她想,应该可以开吃了吧?

       餐桌被重新收拾过,摆着两只白色的陶瓷小兔子,餐巾纸被仔细地折叠着,考究地插在刀叉上,杯子擦得铮亮,仿佛要举行国宴。

       梅伊有个毛病,饿过头了会出现低血糖的症状,肾上腺素分泌,血压升高,心跳加快。此时她头晕眼花,心里还惦记着猪脚汤,心想,香肠什么的买来都是现成的,而且昨天都煮好了,这么久了,她们到底在做什么?便溜到厨房假装要帮忙。

       炉灶旁,女人们正用机器切肉,桌上摆着面包、彩蛋和香肠火腿,梅伊哭丧着脸帮着把盘子搬到花园的餐桌上,心里嘀咕着:已经做过祈祷仪式了,可以吃荤了,怎么不见猪脚汤?不是她特别馋猪脚汤,而是实在需要热汤温暖自己那又酸又冷又疼又饿的胃,除了猪脚汤,此时此刻,还有别的可能性吗?  

 

 四

 

       下午4点多时,菜终于上齐——没有一点蔬菜,没有一碗热汤,全是冷盘:白煮鸡蛋、香肠、火腿、熏肉、黑面包、甜面包…..看起来摆得琳琅满目,其实就几样:鸡蛋、面包、香肠火腿熏肉。

       梅伊大失所望。复活节是天主教基督教国家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堪比圣诞节,甚至比圣诞节更重要。因为,复活节象征重生和希望,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死后第三天复活,复活后第四十天升天。基督的圣死和复活战胜了死亡,给人类带来了永恒的希望。为了庆祝复活节,所有的学校放假一周;而公司、机关、商店等从周六始至周一也关门放假。各家各户应约翻山越岭从四面八方赶来聚会,翻越阿尔卑斯山时她还晕车,从中午12点等到下午4点半,就吃这个冷冰冰的东西?西尔维娅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好厨子,年轻时在饭店里学过,在这重大的节日里招待重要的客人,就这水平?

       出国后,梅伊有“三怕”,一怕坐汽车,因为整个欧洲就像个大农村,到处是弯弯山道,他们开车又很快,她会晕车,一拐弯或泊车就想吐;二怕下馆子;三怕做客。每次出门旅行,都很遭罪,就像大病一场。

       正餐开始之前,大家兴高采烈地互击彩蛋,谁的彩蛋破了,谁就输了,这也是当地的一种习俗。很快,西尔维娅精心绘制的彩蛋被撞得皮开肉绽,人们用餐刀把蛋切开,撒些盐和胡椒,又把黄油和带着厚厚一层白猪油的凝冻了的肉汁抹在黑面包上,吃得津津有味。

 

击蛋比赛

 

       梅伊忽然想到了那些调料,还好忘记带了,要不真出洋相。

       见她垂头丧气的样子,西尔维娅似乎猜出了什么,有些歉意地说:“明年我们吃鱼。”弗洛里则安慰道:“如果你想吃猪脚汤,晚上你可以吃。”

       梅伊小声地嘀咕道:“为什么要等晚上呢?”对中国南方人来说,没有热汤就等于没有用餐。

       西尔维娅想起了昨晚梅伊关于猪脚的话,问道:“吃猪脚对皮肤有好处吧?”

       “是,不仅猪脚,而且鸡爪,都有很多的胶原蛋白……”

       “哇!”不等她说完,姐夫的弟媳妇张大嘴巴,露出了恐怖的表情:“鸡爪!上主啊……”

       梅伊“鄙视”地撇了撇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知道“掌中宝”么?就是那个把鸭爪中心的部位剔下来的手工菜?还有鱼唇、鸭脖子(知道绝味鸭脖么!),还有猪头肉、猪耳朵、猪嘴巴、猪鼻子!哈哈,说出来吓死你!谁跟你们一般见识!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这些对吃喝毫无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山里人,跟你们解释“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样丰富多彩、博大精深的中国饮食文化,岂不是对牛弹琴?

       弗洛里去过中国多次,自以为比别人见多识广,至少更了解中国的饮食文化, 便眉飞色舞地大加描述:“中国人喜欢吃鱼,尤其鱼头鱼眼睛……”

       这话从何说起呢?原来,梅伊曾经告诉他,她妹妹小时候出于小孩子的好奇,很喜欢吃各种动物眼睛,包括鱼眼睛……却被这厮断章取义、添油加醋了。弟媳妇翻了翻白眼,尖叫着“眼睛眼睛”……梅伊想告诉他们,鱼头可以做水煮鱼头、红烧鱼头、鱼头豆腐汤…… 可是,忽然觉得自己很像孔乙己在解释“茴”的几种写法,很滑稽,便懒得说了。

       傍晚5点多,太阳渐渐西移,慢慢沉到房子底下,阴影盖上了餐桌,梅伊觉得有些冷,肚子隐痛,手脚冰凉;因为颈椎腰椎都不好不能久坐,需要时不时地踢踢腿弯弯腰伸伸臂蹦蹦跳,可是,夹在两个高大的男人中间,站不起来,动弹不得,腰酸背痛。不知道这些人要高谈阔论到什么时候?她百无聊赖,无精打采。想告诉弗洛里要单独提前告辞,但料他一定不允,也不想扫大家的兴,便打定主意,不打招呼悄悄溜走。

       回到自己的屋里,她摘下耳环手镯,脱下节日盛装摔在地板上,换上宽松的睡衣睡裤,冲泡了一个热水袋准备做热敷,拉上窗帘,把自己重重地扔在床上。刚过两分钟,被窝还没焐热,就听到开门声和脚步声:“小妹!妹妹,Wo bist du?(你在哪儿?)”

       这个催命的一路大呼小叫着摸了进来,责备道:“你这样不打招呼就偷偷溜走,太失礼了!跟我走,他们也快散了。”然后,不容分说地像老鹰抓小鸡样一把抓起梅伊,把她揪到现场。

       果然,大家都站在那里等着告别。梅伊只好灰溜溜地解释自己冷了,去加了件衣服。然后,和他们一一行贴面礼吻别。

 

 

       送众人上车后,二姐把梅伊叫到厨房,舀了一碗汤、三块猪脚让她带去晚上吃,大概因为听梅伊说过要加料酒,还在汤里放了些樱桃酒。梅伊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一丛丛茂密的猪毛。

 

 击蛋比赛

 

       晚上,梅伊把猪脚汤放微波炉里加热后,尝了尝,还好,没有什么臭味怪味,但也没有特别的鲜味。她把猪毛一根一根地拔下来,弗洛里则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着风凉话:“猪毛很好,有利于肠胃蠕动,帮助消化……”然后他上网查询猪脚汤的N种做法,时不时汇报:

      “施代尔马克(奥地利的一个州),人们用乳猪的小腿烧汤,请注意,是从膝盖到脚踝之间的部位……

      “克恩滕州也有猪脚汤这道菜,名叫Klarch Suppe,用桂叶、胡萝卜、洋葱等等一起煮……”

        在这百年一遇、温暖的复活节之夜,在这阿尔卑斯山深处的一个农家小屋里,涌动着一股学习、研究、制作猪脚汤的热潮。

         梅伊一边认真地拔着猪毛,一边嘟嘟囔囔地唠叨着。他问:“你在说什么?”

         她一字一顿地大声用中文答道:“少了张屠夫,也不吃混毛猪!”(本文主编昔月)

 

作者简介:安静(本名颜向红),华东师大文艺学硕士(小说美学专业),现为欧华文学会秘书长、《欧洲时报.中东欧版》“欧华文学副刊”主编。现居奥地利,从事文学编辑、评论和写作。发表文字约100多万字,多次获奖,各类作品、论文散见于国内外华文报刊及《外国文学研究》《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名作欣赏》等学术杂志,出版个人作品两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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