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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家路窄

作者:岩子(德国)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11260      更新:2019-10-30

 

       前言: 这是一个不知讲述了多少回的故事,于各种各样的场合,听得我自己的耳朵都生茧子了,一直想把它弄成文字,标题也老早地就想好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第一个早春四月,校园里已是草长莺飞,教学楼前的玉兰花开得绚烂夺目,天空、泥土、心房,无不散发着希望的光芒。

       教研室的电话铃响了,是国旅的一位老同学打来的,问我能否帮忙带个团,眼下正值复活节季,他们那儿人手周转不过来。而我因为马上要出国,闲在家里等签证,二话没说便应承了下来。

       我将要面对的这个旅行团只有六名游客,大信封上盖着醒目的important group的字样。不由而然地联想起一次小不愉快的导游经历,也是一个重点团,不晓得是否与去年的八九六四事件有关,反正团里有那么一个阴阳怪气的女游客,不停地对中国横挑鼻子竖挑眼,惹得我也没好气地怼了她几回,结果事后收到了一份投诉。

       第二天,当从北京飞来的航班抵达西安机场时,已是午后一点半了,小面包二话没说,拉着一行人直奔第一个既定景点大雁塔。

       在开往大雁塔的路上,我与几位来自德国的客人相互认识了一下:一名退役军官,一对专家夫妇,一位女记者和一位供职于NDR(北德电视台)姓名中含有“封”字的男性贵族,再就是一个头戴贝雷帽,潇洒英俊,自称是生在柏林但四海为家的“非柏林人”。此男子独坐在小面包的最后一排,谈笑风声,硬是把车尾颠倒成了车头。

       从大雁塔下来之后,我先带着一行人在碑林博物馆转了一圈,然后由那里出发走了一段老城墙,钟楼、鼓楼和清真寺也看过和讲过之后,在回民街的巷口我跟大家宣布自由活动,说好一个小时以后在钟楼宾馆门前会合,然后去唐乐宫吃晚餐,观摩大型民族舞剧《丝路花雨》。

       正准备“放羊”呢,那个柏林男子说他有个小请求,能否陪他逛逛药店,买买润喉片和眼药水什么的,他说在北京的那几天遭遇了一场大雪,因为缺乏准备,未带御寒的冬衣,几个人都不同程度地感冒了。

       “Sehr gerne”我说。于是,六人团中的其他五个跟着来自苏州国旅的全陪,一个跟着我,兵分两路分散活动了。

       “对不起,咱们先得交换一下位置。”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柏林男子已经绕到了我的另一边。 “不应让女士走在靠街心的一边,”他笑笑说。“哦,对了,您的这个姓氏‘赵’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据说,中国人的文字和名字十分的丰富和考究。”我回答他说,我的姓氏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但在《百家姓》里排名第一,只因成书的那个朝代的开国皇帝姓赵。不过我的名字是有意思的,含义为“岩石”,父母亲希望我长得结实和坚强。“如此而言,您的名字相当于德语里的佩特拉(Petra),佩特拉的含义即岩石。”“呵呵,学无止境啊,一直以为西方的名字啥意思也没有呢!”“也是一门学问呢!譬如我姓的绍尔茨,是由古德语的Schultheiß一词演变而来,实为官衔,义为市长。还有我的名字“Hellmut”,其实是“Heller Mut。”“嘿嘿,不就是我们中文里的‘大勇’嘛!太有趣了!”

       说话间,我们来到了西大街上。“您刚才说将要到德国去留学,不知是哪一所大学呢?” “美因兹大学。”“哦,这么巧,我就住在那个城市。准备学什么专业呢?”“比较语言学。”“不如改学经济的好,我认为。”“可我对经济不感兴趣呀,报考大学时大人也要我学可我没有学。”“但您的国家需要,”他说,“譬如养老问题,必将是未来中国一个不可忽略和回避的国计民生之大题,这方面的专家会求之不得。”

       就这样,我与他边走边聊边留心着路边哪里有药店,虽说连上学带工作在西安生活了十一年有余,但大多时候就呆在南郊,对这座古城除了几个景点,一家新华书店和两家百货商店,基本是两眼一抹黑,恍恍惚惚记得在钟楼附近有见过药店来着,但说不准在哪儿。

       西大街上果真找见了一家药店,可惜是卖中药的,不经营含片和眼药水之类的西药。于是,我们又往东大街里去找,在那里终于买到了需要的眼药水和润喉片。可不承想,这位绍尔茨先生瞧着手中没有瓶盖的连体塑料瓶,脸色怔怔地问我道:“如何打开呀,这药瓶?”而那时的我压根儿不懂得他的不懂,见怪不怪地教给他说:“很简单,用剪刀剪呀!”“嗯嗯,可这样恐怕不卫生吧!”“那您就用针扎个眼儿好了。”见他无言以对不知所措的样子,我继续给他出主意说:“酒店里不是有针线和火柴吗?划根火柴烧一烧不就给针消毒了?!”

       天色转暗,马路上愈来愈人流如织。看了看手表,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我们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走着走着,耳朵里冷不丁跑进来一句:“泰国大街上的女孩比你们中国大街上的女孩漂亮的多!她们的脸上总是挂着热情的笑容,一个名不虚传的‘微笑的国度’。”这话不知怎的听得我心里有点小不舒服。这种不舒服后来在德国变本加厉,类似姜文说过的那种“我的国我可以骂,但你们(指外国人)不能够!”的感觉。

       或许察觉了我有所不悦,他换了个话题,乐呵呵地说他的家族很是五湖四海,亲戚里什么肤色的人类都有,他的表妹夫是来自加纳的外科医生,他的美国侄儿去年娶了个香港媳妇,他的家族里除了奥地利人,法国人,意大利人,英国人,丹麦人,还有俄罗斯人…… 我情不自禁地打断了他,“哈哈,换到我们中国,您的亲戚们也不过都是些个‘外省人’!”“此话不假,但西藏是你们的人民解放军占领人家的。”“谁说的?!”我想也没想就回敬他说:“您错了,是解放!是我们把受苦受难的藏族同胞从水深火热中拯救了出来!”“呵呵,那是你们的宣传!“错也!您可知道,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藏之前,西藏是怎样的一个状况?堪比欧洲黑暗而残忍的中世纪! 您可知道,藏民是如何生活的吗?他们牛马不如,任人宰割,没有任何的人身自由!” 我不依不饶,而我对西藏的知识几乎全部来自于一部名曰《农奴》的故事片。

       这个团断是不能带下去了,我心说,头一天,就跟人打起了嘴仗,再来上三天,鬼知道还会发生怎样的事端?!

       晚饭期间,赶紧给老同学打了个电话,对不起,快快换人吧,这个团说什么我也不带啦!”

       演出结束之际,接班的人来了。我大气长舒地跟客人们一一握手道别:再见,祝您在中国逗留愉快!

       三个星期后,德国,美因兹,断断续续的毛毛雨。刚刚走进比较语言研究所办公室的我,立马就被一德一中两位聊得正热火朝天的教授打发到车站去接人。我要去接的人也是两位,陕西科技出版社前来恰谈和签定出版协议的刘先生和齐先生。于是,我又提着伞,下了楼,往大学正门口附近的车站方向走去。

       这所创建于1477年,十大最古老德国高校之一的校园,占地面积大约八十公顷,从我所在的文哲楼到大门口,且得走上一阵子。

       待我穿过大门洞时,雨住了,收伞的空当儿,忽然发现那个我因他而跑掉的贝雷帽正迎面朝我走来。“Hallo!” 我们不约而同地将手伸向对方, 喜出望外,他竟然准确无误地叫出了我的姓名!

       几句寒暄之后,我说我要去接人,他说他最近也很忙,再过两三个星期会有闲,然后请我一起喝咖啡。我说好啊好啊,开开心心地把电话号码留给了他。

       没出三天的一个大清早,还在被窝里的我被一阵电话铃声给吵了起来。是他的,约我周末一道出去玩。我欣然前往。记得那天他问我,“怎么就突然离开了我们的团?”我说,“因为您啊!害怕闯祸呀!”“哈哈,那咱们俩真的是冤家路窄啊!知道数学系的科恩教授是如何给定你我“巧逢”的几率吗?接近零!”原来,我们不期而遇的那一天,他跟数学系有约,因为一篇有关风险概率分析的论文。
      后来,某一天晚上,我请他吃饺子。他带来了一大束鲜花,说是送给未来的他信以为跟他一道看世界的那个旅伴。而我本能而矜持地反应说:“而我却不信,你们西方男人个个都是花花公子!”未承想,在接下来的那个周末,他抱着一本《形式逻辑》,到我的住所给我上逻辑课来了,惹得我的好友赫尔嘉,我和他后来的证婚人,躲在隔壁房间里偷偷地乐。

       自那个春天,那个邂逅,我与他山一程,水一程,不知不觉地走过了四七二十八个春夏秋冬。去日似露,岁月有痕,挥之不去的是那些即使狂风暴雨也不能使之凋零的如花的记忆。

       忘不了有一天,我独自路上,整个心思都沉浸在莎拉∙蒂斯代尔的一首小诗的翻译上。在一条老街的拐弯处,我蓦然回首,看见他就在离我十步之遥的地方。

       “你一直……?为什么不喊住我呀?!”

       “可你的背影分明在说,对不起,请勿打扰的呀!”

        只觉得有一股暖流从心底怦然升起,世界上有一种懂得,是它能够洞穿你的背影直抵心灵。

         蒂斯代尔的那首小诗叫作《It Will Not Change》,后来被我译作 《爱你地久天长》。(本文主编昔月)

 

作者简介:岩子,本名赵岩,生于辽宁,祖籍山东,曾为大学教师。上世纪80年代出版了第一本译作,90年代留学德国,21世纪走向写作。国内外已出版译著或合集十余部,其中有《轻听花落》《上钩的鱼都很美》《今晚月没来》等。中国诗歌学会《与喜欢的人一起读》栏目主持人,中德人文交流研究中心《中德四季晨昏杂咏》专栏作者。曾多次获得海内外散文诗歌翻译奖。现居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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