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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湖奇缘记

作者:陈佩英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10426      更新:2019-10-28

 

小序

 

       2012年1月1日,程婴在她那本珍爱的日记本上,写下如下一段文字:

       世事沧桑轮转。每每看去不同了,实际上却是换了一个模样,再次来临。缺失的依旧要索还,只是巧妙地改头换面,换去时间、地点和人物。索取的对象换成情人、伴侣,或是子女儿孙;心结深的,当事人徘徊不去,流连于阴阳界之交合处,久久不去,年年不忘,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吧,冥冥中有天意;而时间可以在今生、在来世,或许回到从前那个原点,一个看似遥不可及却从未离开过的年代.....

       假若生命可以重来,我要去爱,无论有多大的障碍,我将为爱而重生。

       ----程婴草于 “山林小筑“,農曆辛卯年十二月初八日 

 

 

(一)魂履仙湖

 

       程婴婚后搬进了夫君保罗的寓所,他们暱称为“山居小筑”的一座两层小洋楼。 

      小洋楼木结构,红瓦白墻。屋子依山傍水,不大也不小,坐落在城南一座不高的山上。屋前有几户人家,屋后是一片原始森林,凑巧只有他们一户人家。有一条山涧潺潺流过这片林子。整座处所异常安静,花木扶疏,鸟语花香。程婴继续修读最后一年硕士课程,保罗一如既往上班下班,余暇挥杆绿茵场。或许是心境愉悦,状态放松,他运气奇佳,竟然再度获得本年度市高尔夫俱乐部冠军,他终于实现三连冠的梦想。他们的小日子过得倒也祥和、温馨、甜蜜,眨眼的功夫就迎来年底的圣诞。 

      圣诞节是程婴最忙的日子。保罗是家中老大,下有四个弟妹。父母年事已高,今年的圣诞大餐就由保罗这位大哥负责张罗。 

       幸好西餐料理比中餐要简单多了。程婴提前一天,把圣诞节最重要的火鸡腌盘,只需放入洗好的一只只原装土豆,就可以开箱烘烤。圣诞当天剩下的事就是做色拉和凉菜,甜品由婆婆负责烹制。对于甜品的烹制,程婴自叹不如,这是西方主妇的特长。幸好现在超市啥都有得卖,即使婆婆不烹制,也难不倒聪明的程婴。她这中国儿媳,甚得婆家上下的喜欢。 

      还未到正午,有大把时间准备。程婴来到后园,摘来一把把粉嫩的香椿叶,这是拌色拉的好食材。这南半球的圣诞与北半球完全相反,正值仲夏时节,花木繁盛。今年有些特别,热浪奇高,晒得后园那个小小的湖已干涸,塘泥露出龟纹。这不由让程婴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夏天:那年老家的西湖龟裂,她和小哥哥在湖畔拾蛤。远处的木棉正开得灿烂,偶尔传来“噗通”的声音。她会赶紧跑出湖塘,一溜小跑去捡落下的红棉。拿回家后,奶奶与瘦肉、枸杞子煲汤,老汤味道甜美,好喝极了。她清楚地记得,正是那个火热的夏天,她第一次看见素未谋面的母亲、父亲和大哥哥。他们站在西湖岸边,远远地向她招手......  

 

 

       保罗早年买下这所屋子时,没忘在湖边栽下几棵纽国人喜爱的普胡树(Pohutukawa),

       如今树干高大,花色艷红,那颜色像极家乡的木棉。她曾怀疑,普胡树与木棉是否有渊源?为何红得如此相似? 

       程婴顺手摘下几枝鲜艷的普胡花,正好装饰屋子,增添节日喜庆的气氛。 

       回到屋子,她取来一只青花瓷瓶,把红花仔细地剪枝、去叶、插瓶,再从篱笆处剪来几根马蹄莲绿油油的宽叶,正好衬托一瓶锦绣。她把花瓶摆在进屋的太阳房书桌上。这里就是保罗称之为“中国角”(Chinese Corner)的地方。 

       之所以被称为“中国角”,是因为这里有一摞摞程婴最爱的中文书籍,唐诗宋词、佛经圣经、天文地理、神话小说......五花八门。程婴常常在这里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读书、写作、发呆。靠里屋的那面大白墻上有一幅巨大的油画,一幅西湖风景图。那是程婴前几年回国,凑巧在一个画铺看到的。当时这幅画被卷起,漫不经心地撂在铺子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当程婴摊开画幅,眼睛就再也无法移开。与常见的西湖风景画完全不同,这幅画上的西湖是干裂的,塘泥有一道道龟纹。程婴知道,家乡地志有记载,在过去三十多年中,只有一年西湖水是干涸的,就是父母亲第一次来见她的那个夏天。她五岁抑或是六岁?她依稀记得母亲含笑的脸,父亲挺直的身板,还有大哥哥那张像电影【闪闪的红星】里潘东子的脸庞。多末遥远的年代啊! 

       一切安排就绪,程婴把火鸡和土豆放进已预热的烤炉。还需两三个小时的时间才熟呢。她倒来一杯红酒,顺手放入几棵蘑菇干。这种蘑菇在雨后天晴时,后院的草地最多。本地土著毛利人有把蘑菇干放酒里的习惯,他们说这种酒喝起来起劲、尽兴,酣畅淋漓,偶尔还会腾云驾雾,特别适合节日。此刻阳光和煦,她来到太阳房,一边浅酌,一边享受午后这静谧的时光。保罗要到三点后打完高尔夫赛事才回家。此刻,正是她最自由的时段。她走到这幅“龟纹” 西湖图前,再次端详起来。 

       或许是酒意吧,她感觉自己微醺,头重脚轻。似乎有一股强力,把她吸到挂画的墻上。程婴感觉身体轻轻飘起,双脚离地,缓缓飞翔起来。她想喊,喉咙似乎卡住了,发不出声。她看见一朵朵白云棉花般从眼前掠过......不知飘了多久,她的双脚触地了,落在一片干涸的池塘里,有龟裂的泥纹。她看见自己的身体在缩小,一吋一吋地缩。朦胧间有一团火红色......她揉揉眼睛,是一束木棉花,一瓣瓣清晰可见,与蕊状的普胡花完全不同。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小床上。那束木棉就插在床头一个青花瓷瓶里。有张脸在她面前晃动。双目含笑,黑眼睛亮晶晶,一头短发。啊,这不是中年时的母亲吗?“这孩子终于醒了,中暑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啊!” 程婴半梦半醒过来,此刻她身处何年、何月、何日、何地?

 

 

        只见母亲拿来一碗汤,上面飘着粒粒橘红的枸杞子,还有炖成褚红色的木棉花瓣。她闻到香味,阵阵扑鼻。她咕咚咕咚一口喝下,揩揩嘴角。真甜。 

       程婴的记忆中,她不记得何时喝过母亲熬的汤或粥。因为五岁之前,她与母亲分开两省居住。大人告诉程婴,她的双亲在外省工作,很忙很忙。每个月双亲会按时寄粮票和钱回老家,给照顾他们的爷爷奶奶做生活费。大人还说,妈妈很快就会来接她,去那个云雾缭绕的名山,那个母亲工作的地方。她等啊等,一年又一年,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始终不见母亲的影子。她的衣裳变小变紧到再也穿不下,依旧没见过爸爸的样子。她开始怀疑大人的话是假的。有时她也会幻想一下母亲的模样。妈妈是不是像小人书上画的那个嫦娥呢?人人都说她在月亮上住着,但没人见过她的面。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妈妈”这个词她越来越少想起。 

      可此刻却完全不同哦!她感觉到母亲双手的热。母亲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还有些发热呢!”母亲声音清脆,柔和,真真切切地在耳畔响起。这手,母亲的手原来这末细、这末软、这末暖。她很想喊一声 “妈妈”,可喉咙似乎有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只听母亲说:“你先歇歇,等你好些,过几天再坐火车北上。”  这些话她在哪里听到过?对了,就是那年夏天!她记起来了 ,就是那个干旱的夏天,母亲要带她去北方她工作的城市,离开老家。她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当母亲刚把话说完,她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嚷:“你若带我走,我就跳进西湖水!”她至今都记得母亲眼角流出的泪,一滴一滴,落下。 

       程婴想到这些,赶紧使劲地点头,一次又一次,生怕母亲未会意。她只感到自己的眼眶湿润。她忍不住哭泣起来。母亲把她搂在怀里。她抽抽壹壹,把母亲襟口弄湿一大片。也不知哭了多久,只听见妈妈说:“好孩子,都是妈妈不好,没来得及看你。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程婴只会使劲地点头。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带铃铛的银手镯,轻轻地套在她的手腕上。母亲摇摇她的手臂,只听见“当当,当当” 的清脆声。“喜欢吗?” 母亲问。程婴再次使劲地点头。“这手镯是传家宝,外婆给我,我再给你。一直给你留着,没敢邮寄,怕寄丢了。”母亲轻拍着她的手背。

 

 

       她就这样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她的抽壹渐渐地弱下来。哭,原来可以这末畅快,也可以这末累!她感觉自己迷迷糊糊,要昏昏睡去。只觉母亲把她放在小床上。有个声音在她脑里叫着:“妈妈,别走,别走,别走......” “别怕,孩子,你先睡一会,等天晚些,妈妈再叫醒你吃晚饭。” 程婴死死拉住母亲的手不放,可睡意像一团雾,把她笼罩,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程婴醒过来了。她睁开双眼,一张含笑的脸庞在她眼前晃动。一双蔚蓝的眼瞳,闪着晶光。窗外金色的阳光给脸庞镶上一层金边,那头发金灿灿。这是保罗的脸。她躺在床上,床头有一团火红。她看见细细密密的红蕊在那团火红色中散出来,渐渐清晰起来,哦,还有点点小黄芯在蕊尖,一片锦绣。一束普胡花。“你知道你睡得有多沉嘛?我回家足足两个小时了,不敢叫醒你。”保罗轻轻地说。他伸出双手放在她的额头:“你发烧哦!” 恍恍惚惚,程婴问自己,我在阳界吗?从阴界回返? 

       空气中漾着一股烤鸡的香味。“火鸡熟了!”只听到保罗的轻呼声。难道只是一场梦?程婴打量四周。她觉得喉咙火烧般干裂,她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那杯清水。“当当,当当”,她听到一串铃铛的清脆声。她手腕上戴着一只明晃晃的银手镯。 

       只听保罗惊呼起来:“哇,好精巧的手镯!谁送的圣诞礼物?”

 

香椿树

 

(二)后记

 

        第二天(Boxing Day,2012年12 月26日程婴在她日记本上写下一首词: 

       【五律】香椿

       峨峨英气漾,灿灿锦云披。

       雨后千芽吐,春初百宴炊。

       新苞垂杏蒂,萱草卧椿枝。

       万雪飘白头,儿归不恨迟。

       香椿,别名香椿芽、春苗,可食。庄子《逍遥游》曰:「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椿长寿,象征父亲;萱草忘忧,象征母亲,自古有“椿萱并茂”之说。 (程婴于辛卯年十二月初二日)       

       从那年圣诞节开始,程婴每个圣诞都会在湖边种下一棵香椿树。每年的圣诞日,都有一青花瓷瓶插的普胡花,盛开在那幅油画“西湖图”边上的书桌上。(本文主编林爽)

 

作者简介: 佩英,新西兰华文作家。【人民日报海外版】新西兰文学主编。作品有小说、散文、诗词格律、报告文学、文学评论与翻译。作品散见【微小说选刊】、【诗潮】、【浙江诗人】、新西兰【先驱报】、【人民日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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